一九七九年,農曆有個閏六月。
陽曆六月上旬,也就是農曆五月芒種前後,田福軍從省城返回黃原。出任了地區行政公署專員。
這件事立刻在整個黃原地區引起了各方面的強烈反響。半月前,當原任專員調到省第二輕工業局任局長之後,地區各部門和各機關的幹部就開始紛紛猜測誰將是專員的繼任者。對地區部門的許多幹部來說,這樣重大的人事問題不關心是不可能的,不議論是不由人的。
從省里的各種渠道馬上傳回來了各種小道消息。從這些消息看來,地區除苗凱以外幾乎所有的副職,都有擔任專員的可能性。也有幾個地區部門的領導人和一兩位名聲突出的縣委書記,列入了這個專員繼任者的隊伍。另外還有一種說法,省委可能要派省上某個部門的負責人來擔當這一職務。但又據本地的一些政治觀察家分析,最有可能的還是在現任地區副職中挑選出一個人來任專員。半個月來,某些處於微妙地位的人,心裡一直毛毛亂亂;他們的神經處於雷達般的敏感狀態中。
沒有人想到黃原地區的新專員是田福軍。
可是現在,竟然是這個人來上任了。
正因為太出人意料,當這件事成為事實後,公眾中引起的強烈反響就不足為奇了。幾天之內,田福軍一下子成了黃原地區議論的話題。他個人的詳細經歷,他的家庭、老婆、女兒,他的工作、生活、性格、愛好、走路、說話、聲音、相貌……都成了人們口頭傳播的「信息」。有好幾個地區已經出現了聲稱是田福軍親戚的人。還有人神秘地散布說,解放戰爭時,田福軍和國民黨軍隊浴血奮戰,曾身負重傷,當年就在他們家息養了幾個月……
田福軍上任之前,省委的任命公文就先一步到了地區。因此他一回來,首先就遇到了這個議論他的風潮。
行署辦公室剛把他安頓在宿舍里,以地區文化局副局長杜正賢為「領隊」的原西籍幹部,就聞風看望他來了。滿屋子的原西土話聽起來是親切的,但場面未免有點庸俗。在有些原西籍幹部看來,也許他們榮升的機會來臨了。
田福軍壓抑著內心的不快,盡量堆著笑容應付走了這群「賀喜」的老鄉。他想先儘快和地委書記苗凱同志見見面,聽說老苗幾天前病了,現住在地區醫院裡,他就很快起身去地區醫院看望他。
地區醫院的「高幹」病房裡,老苗和他熱情握手,歡迎他回來擔任專員職務。
田福軍誠懇地說:「苗書記,我沒有擔負過這麼重大的責任,也沒這種工作經驗,你是一把手,又是我的老領導,今後希望你能經常指導我。」
苗書記把兩片葯送進嘴裡,喝了幾口白開水,說:「我已經不行了。腦筋僵化,很難適應目前的領導工作。新時期正需要象你這樣思想解放,能開創新局面的領導幹部!另外,我最近身體很不好,血壓又上去了,從早到晚頭昏沉沉的,連當天的文件都看不完。我已經給省委寫了信,想請一段假,到省醫院去看看病。現在既然你已經到職了,並且又是地委排在第一位的副書記,那麼地區的工作你就先全面管上吧……以前我對你的工作安排有些不恰當,希望你能諒解。今後我們一定要緊密團結,爭取使黃原的工作有個大的起色……」田福軍說:「苗書記,你不必再提過去的事了。在任何時候,個人都應該服從組織,這是黨的原則……我現在擔心的是,我剛到,你就要走,這副擔子恐怕我擔當不好,是不是先請正文主持一段……」
「那還是你主持嘛!也沒什麼,地委和行署你都工作過,情況也熟悉,你就放手干吧!即使是重大決定,只要常委會通過了,也就不必再給我打招呼;我想集中一段時間,好好把病看一下……」
這時護士進來要給老苗打針,田福軍只好告退了。
田福軍在地區醫院看罷苗書記的當天晚上,行署副專員馮世寬到宿舍看他來了。這兩個人的關係我們已經知道。過去他們在原西縣工作的時候,曾經發生過一連串的衝突。富於戲劇性的是,他們不僅又要在一個鍋里攪稠稀,而且兩個人的地位發生了變化;以前是馮世寬領導田福軍;現在是田福軍領導馮世寬。世事蒼桑啊……由於種種原因,現在這兩個人見面後,都有點不太自然。
田福軍把馮世寬讓在沙發里,趕忙給他斟好了一杯茶,並且先打破尷尬,主動說:「世寬,你過去是我的老領導,現在咱們又要一塊共事了,你可要好好幫助我啊!以前咱們在原西縣有過些碰磕,但大部分是為了工作,希望你不要計較。就是在今後工作中,一塊也免不了有些碰磕。但只要是為了工作,我想我們都是能相互諒解的。現在我們可要齊心協力呀!我們的責任可是比過去更重大、更艱難了。你已在行署搞過一段工作,我有失誤之處,你得及時提醒我……」馮世寬面有慚色地說:「過去在原西,責任主要在我。我這人比較主觀,看問題也很片面,檢討起來,在那裡工作時犯了不少錯誤。現在看來,你當時的很多意見都是對的。如今你成了我的領導,請相信我會尊重你的。你對我也不必客氣。我爭取當好你的助手!」
田福軍和馮世寬談了很長時間,直到呼正文和地區其他一些領導來拜訪,世寬才告辭了。他兩個人都沒想到。這次談話結果如此令人滿意。社會在變化,生活在變化,人也在變化;沒有什麼是一成不變的,包括人的關係。
對於田福軍擔任專員職務,從最初的反響來看,黃原地區的大部分幹部還是滿意的。許多人熟悉他,知道他是一個正派和有能力的幹部。另外,從資歷方面說(這一點在目前仍然很重要),他在「文革」前就先後任過行署辦公室副主任、主任;地委農村工作部部長;地委秘書長兼政策研究室主任。如果沒有「文化革命」,恐怕他也早被提拔到這一級當領導了。再說,他還是人大畢業的大學生。既有學識,又有長期的實際工作經驗,這在黃原地區歷任專員中也是少有的。看來省地委有眼力。將一個不被重用的人才一下子提拔到了這樣重要崗位上。人們都期望地區的工作從此能出現一個新面貌。但是,話說回來,黃原的專員可不是好當的!這是全省最窮的地區,也是最複雜的地區!這個叫田福軍的人會有多少能耐呢?騎驢看唱本,走著瞧吧!
兩天以後,地委和行署在機關小餐廳舉行了一個小型茶話會,對新任專員表示歡迎。
苗凱同志也從醫院趕回來參加了這個茶話會。
在茶話會中間,苗書記向地委和行署的各位負責人出人意料地宣布:省委已同意他去省醫院看病和檢查身體。他說這次看病時間可能要長一些,因此他走後這段時間,黃原地區的工作就由田福軍同志主持……第二天苗凱就坐車離開黃原,去省上看病去了。
關於苗凱在這個時候出去看病,在地委和行署大院里產生了各種各樣的說法。有一種說法是,省委可能要把苗書記調離黃原。因為大家知道,苗凱同志一貫對田福軍有看法,並且曾在使用他的問題上採取了不信任的態度。在這以前的一年多里,田福軍實際是被苗凱從黃原擠到省上去「打零工」的。現在田福軍突然被派回來任了專員,這兩人怎麼可能在一塊同心協力工作呢?
與此同時,社會上也有人在散布田福軍是新任省委書記的親戚這樣一些流言。但這種流言很快就被一些熱心的業餘社會考察專家否定了;他們證實原西縣的田福軍祖宗三代都和原東縣的任何人沒有親戚關係……苗凱走後,田福軍無心去理會各種各樣的無稽之談。他想儘力把工作鋪排開。原來他想到職後一段時間,先稍微適應一下新的工作環境再說。但現在他腳跟還沒有站穩,實際上就面臨主持全面工作的局面了。苗凱同志說不來什麼時候才能返回地區。在這段時間裡,他總不能只維持一個「看守內閣。」
他不能辜負省委的期望。對於目前黃原的工作,他實際上早有了一些打算。
小麥大收割之前,田福軍主持召開了一個全區農業工作會議。參加會議的除地區有關部門和各縣的主要負責同志外,還請了一些公社和大隊的領導人。會議的主要議題是討論在農村實行生產責任制以及建立各種形式的作業組問題。整個會議實際是一次大辯論。田福軍要求與會的所有人都大膽提出自己的觀點。會議不要求所有的問題都統一認識。
田福軍在會議結束前強調指出,五月十一日《光明日報》發表的評論員文章《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提出了目前工作中最重要的思想和認識方法。生產責任制這樣一種新的生產方式,必須敢於實踐,才能使它的優越性和存在的問題顯示出來。他認為,從根本上說,象黃原這樣的貧困山區,如果不砸爛大鍋飯,實行生產責任制,就不可能尋找另外的出路。當然在實行時,要穩妥;要不斷摸索,不斷完善……
他的大膽講話在會場引起了爆炸。有一位老資格的縣委書記當會站起來,向他提出了兩個尖銳問題:如果有的隊要搞包產到戶怎麼辦?而有的隊不搞生產責任制,繼續堅持集體生產方式怎麼辦?
所有縣委書記的目光都盯在田福軍的臉上,看這位「新政」人物怎麼回答。
田福軍果斷地說:「前一種情況不阻擋!後一種情況不強迫!」
啊啊!有幾個老練的黨務工作者在人群中又撇嘴又搖頭。哼!這是中央的「紅頭文件」,還是田專員的信口開河?
這次重要的會議結束後,各級領導有的情緒激動,有的憂心忡忡紛紛返回了他們的工作崗位。根據地委和行署的布署,在夏收之後,地、縣、社三級要派出大多數的幹部到農村去搞生產責任制。在短短的時間裡,整個黃原地區立刻處在了一種激蕩的氣氛中;並由此而引起了一場有關什麼是社會主義道路和什麼是資本主義道路的社會性的大辯論……田福軍自己當然更忙得不可開交了。其它方面的工作他還來不及鋪排。他已經派出由副專員馮世寬頻隊的考察團,包括地區部門和縣的一些領導人,去最先實行責任制的四川省考察去了。他本人坐車從南到北,一個縣一個縣往過跑,搞調查研究,和各縣的負責同志一塊討論解決一些棘手問題……
從縣上回到地區後,他就住在自己的辦公室里。地委家屬樓已經給他安排好了一套房子,但一直空鎖著。他的家還在原西沒有搬。妻子的工作已聯繫到市醫院,但他騰不出時間把他們搬到黃原來。說實話,和愛雲分別了一年多,他實在需要她的溫暖和關照,巴不得天天晚上都能和她共眠一床。可是家裡老老小小的,光妻子一個搬不了這個家,非得他回去一趟不行。
好在這一段侄女還能帶他照料一下生活,否則他得經常穿臟衣服。他多年一直在家裡吃飯,省上一年多的大灶飯實在膩了。潤葉就在他辦公室旁邊的一間小房裡,臨時備辦了點灶具,給他做點家常便飯。
有一天,他看見那間小屋裡不光潤葉做飯,還有一個女孩子給她幫忙。他以為是曉霞這鬼丫頭來了。直到小房門口他才發現是杜正賢的女兒麗麗。麗麗是潤葉的同學,以前常來他家,他認識。
他問麗麗:「聽說你有了男朋友,怎不帶來?」麗麗笑著看了一眼潤葉,對他說:「本來要來,可是他爸不讓來。」
「為什麼?」
麗麗不好意思地笑著,看來不知該怎回答他。
潤葉只好說:「本來惠良想一塊來轉一轉,可他爸說,因為他們幫我調到了團地委,而現在你當了專員,惠良要是往你這裡跑,怕別人說閑話……」
田福軍聽這話,內心忍不住感慨萬端。他想不到自己當了這麼個「官」,在多少人中間引起了那麼多的看法、想法……這叫人感到無謂的煩惱啊!中國人把多少心思和精力都投入到了這種可怕的損耗之中……他只好開玩笑說:「你叫你的男朋友來玩,別管你公公說什麼!讓老武放心,我不會給他兒子什麼好處!」潤葉和麗麗都被他的話逗笑了。
過了不久,田福軍終於抽出一天時間,回原西去搬自己的家。
他當天回到原西家裡後,屁股剛挨到椅子上,李登雲、張有智、馬國雄、白明川、周文龍等縣上的領導就都相跟著來了。馬國雄一進門就說:「啊呀,我們還在招待所等你哩!房子和飯都安排好了。結果說你回了家!」
田福軍招呼他們坐下後,用略帶責備的口氣說:「我在這裡有家,為什麼還要在招待所給我準備房子和飯?」
說完這話,他馬上意識到,這種說話的口氣也大有點居高臨下了,於是又開玩笑補充說:「怎麼?我回來應該先看你們,還是先看我的老婆?」這一下才把大家逗笑了。正給眾人倒茶的愛雲臉通紅,扭過頭不好意思地白了一眼丈夫。
田福軍下午就準備起身,因此沒時間和原西縣的領導與各方面的熟人詳談細說。他說他過一段時間一定要專門到原西來,和老同事們一塊放鬆住幾天,既商量工作,也談閑話。
在田福軍回來之前,好心的李向前就率領妻弟潤生和妻妹曉霞,把他家的東西幾乎都打捆好了。
這天午飯前,縣上許多幹部都來為田福軍裝車——這種幫忙主要是為了表示一種情誼。當然也有個把勢利之徒,看原來在原西展不開腰的田福軍「高升」了,乘這最後之機,帶著巴結的激情,滿場吆喝著搬運東西。
李向前沒有來。他昨天就躲著出車走了。可憐的小夥子不願親眼目睹這個他熱切迷戀過的家庭從這裡拔根而去——在這之前,他心愛的人已經遠走高飛了。這樣的時候,我們真感到心裡酸楚。我們能理解他那難言的心情……下午吃過飯後,田福軍一家人就要去黃原了——在黃原那面,潤葉已經把那一套樓房宿舍收拾得乾乾淨淨,在等待著他們的到來。
上車前,原西縣的所有領導和幾百名自動跑來的幹部,擠在縣委大院里送他們。這情景使田福軍深受感動。而最使他感動的是過去和他「對著干」的周文龍。文龍特意把他拉在一邊,說:「田主任,我過去實在對不起你……我知道這種道歉太膚淺了,我自己過去在迷途中走得太遠,我很希望到省黨校去學習一兩年,你能不能幫助一下我……」他親切地拍了拍文龍的肩膀說:「年輕人走點彎路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能反省自己,這是一個人成熟的表現。年輕人,甩掉包袱吧!你是國家未來發展的主力。象我們這樣的人,理智地說,是為你們下一步大顯身手做個過渡……你要去省黨校學習的願望我一定設法滿足你!」
周文龍為不耽擱別人和田福軍告別,緊緊握了一下他的手,就趕快退開了。
在田福軍和徐愛雲與眾人握手告別的時候,徐國強老漢已經帶著一種別離故土的悲涼心情,茫然地坐了小卧車的前座上,懷裡緊緊抱著他那隻老黑貓。
田福軍自己就要進車的時候,立在車旁的曉霞卻提出不坐他的小卧車,而要坐在大卡車的駕駛樓里。
「為什麼?」田福軍問他的怪脾氣女兒。本來小車四個坐位,他兩口子加上曉霞和她外爺正好。
女兒嘴伏在他耳邊悄悄說:「爸爸,你官大了,要注意群眾影響哩!你看這麼多人為你送行,這是尊敬你。你不能不識敬。你們三個坐小車可以,我也坐在裡面就有點不象話了。你明白嗎?田專員!」
啊啊!田福軍眼圈一熱,用手愛撫地揪了揪女兒的小辮,說:「小夥子!那你去吧,給咱好好押車!」
這一章是原著的第四章(以後的章節一直是往後錯一位的,直到二十二時亂入了一篇短文,章節才恢復正).
以下是原著第三章
從一九七八年到現在,田福軍借調到省委組織部已經一年零三個月了。
他來到這裡,主要工作是在一個省委專門成立的小組裡,清查本省和「四人幫」有牽連的人和事。他負責的那部分工作實際上去年秋天就已經基本結束。從那時以來,他一直象個閑人似的呆在省委第二招待所。
黃原那面一直沒有給他安排工作。地委管組織工作的副書記呼正文來省里開會時曾看過他兩次,說他的工作省上可能另有安排,讓他再等一等。苗凱同志也來看過他一次。不過,意外的是這次見面老苗態度很客氣,還主動徵求他對自己的工作安排有什麼意見。田福軍能說什麼呢?他只能說他完全服從組織安排,個人沒什麼要求。老苗走後很長時間,他都弄不明白苗凱為什麼對自己的態度有了這麼大的轉變。可是無論怎樣,他對這一點感到很欣慰。不管自己今後做什麼工作,只要老苗能同志式地對待他就行了。
一年多來,他一直單身一個住在招待所的一間平房裡。除過春節回原西縣住了十來天外,他再也沒有回家。愛雲去年和曉霞來看過他一次,因為縣醫院工作繁忙,她住了一星期就帶著女兒回去了。
閑著沒事的時候,田福軍主要是躺在宿舍里看書。這是一個難得的讀書機會。他的辦公桌、窗台上、床鋪間,到處都是書;古今中外,文史地理,無所不有。他平時也懶得整理,書籍在四處堆放得『亂』七八糟——反正這裡很少來人,又是個臨時居住地,不必太講究。
他讀的大部分書是他上大學的兒子從學校圖書館給他借來的。曉晨已經畢業。留校教了書。孩子雖說是個工農兵學員,但學習很刻苦,主要鑽研古典文學,在學報上已經發表過幾篇學術論文。發表兒子論文的幾本雜誌一直放在他的枕頭邊,他時不時都要拿出來翻著看,幾乎都快背誦下來了。他為此而感到一種說不出的驕傲。是呀,這是他兒子寫的文章。兒子好象昨天還是個孩子,今天就發表論文了。而且小傢伙的這些文章他理解起來都有點吃力——記得兒子最初的幾個漢字都是他給教會的哩!曉晨在六歲前身體很不好,氣管和扁桃體經常發炎,動不動就燒到了四十度,還伴著抽風。儘管他媽是醫生,也常嚇得哭鼻流涕。唉,為了這孩子,他和愛雲曾度過多少個不眠之夜啊!兩個人坐在床上,輪流抱著他;一個晚上,孩子常常把整個床鋪都吐髒了——那樣的夜晚,他和愛雲怎麼能想到兒子將來能發表艱深的論文呢?他們當時只盼望他往大長,因為長大一點,身體的抵抗力就能增強一些……想起這些情景,田福軍就會一個人坐在床鋪上眼圈紅半天。不論什麼人,兒女都是自己心頭的一塊肉。他感到內心溫暖的是,當年還要他萬般『操』心的兒子,現在卻開始關懷他了。孩子每次來這裡的時候,總要給他帶些營養品,還怕招待所的水不夠開,專門給買了一個燒水的電熱杯。他最快樂的時候是和兒子在一起嚴肅地討論問題的時候。小傢伙倒象個大人似的頭頭是道地反駁他的看法。好,希望你能勝過老子!不過,孩子,你在公開場合說話可要注意分寸哩,這道理你應該明白……想起兒子的時候,他也就會想起他的女兒曉霞。曉霞和她哥的『性』格截然相反。曉晨沉著文靜,曉霞風風火火象個男孩子。她小時候倒沒生過什麼病,幾乎不知不覺就長大了。這孩子天『性』活潑,好動腦筋,而且思路很怪。記得她六歲那年,他和愛雲帶她來省城住過幾天。有一次他們領她去動物園玩,看完動物後,她突然問他:「爸爸,你說世界上什麼動物最殘?」他隨口說:「老虎獅子唄。」她揚起頭說:「不對!」她媽問她:「那你說什麼動物最殘?」她說:「人最殘!」當時把他夫妻倆驚得目瞪口呆。她媽問她:「人怎麼能和動物比呢?」她卻振振有辭地說:「爸爸不是說人是高級動物嗎?」是的,他是給她說過這話。他問女兒:「那你說為什麼人最殘呢?」她回答說:「你看人把動物都關在籠子里不讓出來,連大老虎都關住了,人不是最殘嗎?」說得他和愛雲一時都無言可對……多少年來,他一直記得和女兒的那一次對話。他有時候也仔細觀察這孩子,不知她腦瓜里究竟有些什麼新奇想法?他也琢磨不來這孩子長大以後會成為一個什麼樣的人。
現在,女兒已經長大了,算算已快滿二十一歲。高中畢業,考了一回大學,差幾分沒考上,現在仍在複習功課,準備再考。他知道,「文革」十年把他的孩子耽擱了。如果在正常年月,曉霞的天資是可以考上大學的。不過,現在也還有些希望。他知道這孩子有一股頑勁,是的,有時她這股勁上來了,他和愛雲也不放在她眼裡。他這幾年來越來越對這孩子的個『性』有點擔心。她的『性』格太不安分了,情感方面也太激烈了。記得還在她上初中的時候,就開始把他的書櫃翻得『亂』七八糟,捉住啥看啥。而且不知什麼時候竟然看起了他的《參考消息》,在飯桌上和他爭論國際問題,有些意見常叫他大吃一驚,有一次她竟然說她非常同情以『色』列,當時他嚴厲斥責她,她卻頂嘴說:「你別想改變我的看法!二次世界大戰猶太人受盡了迫害,死了那麼多人,我同情他們!」她大概看了一些有關二次世界大戰的書,把過去猶太民族的不幸和現在的猶太擴張主義混為一談了。但他當時無法說服這傢伙。
當然,他在內心十分疼愛和喜歡女兒。這是一個正直和富有同情心的孩子,只是『性』格和情感方面過分熾烈了一些,但理智還是健全的。有些認識方面的片面『性』是由年輕而造成的。但這總比愚蠢和不動腦筋強。他多麼盼望女兒最終能考上大學,接受更高的教育……田福軍一個人蜷曲在招待所的房子里,看完書休息的時候,就不由得想想兒女的事。他大半生忙忙碌碌,很少象現在這樣閑下來幸福地思量自己的家庭。
這是否有些兒女情長了?
可是,世界上誰能沒有這種感情呢?只是因為繁重的工作和艱難的事業,人才常常把個人的情感掩埋在心靈的深處,而並不是這種東西就喪失掉了。不,這種掩埋起來的個人情感往往更為深沉,更為巨大!
田福軍日常沒事的時候,除過看書,也很少到街上走走,或到熟悉的人家去串門。不過,他有時卻到省作家協會去找老作家黑老拉拉話。好在作協就在不遠的隔壁,他就當出去散步一樣。另外,黑老藏書不少,他可以在那裡借幾本他喜歡的書——黑老的書從不借人,他算是唯一的例外。黑老原名叫黑耀其(這是他後來才知道的),從事寫作後,才把名字改成了黑白(瞧,作家的名字都這麼古怪)。一九五八年,他當時任黃原地區行署辦公室副主任,就和黑老成了好朋友。那時他才二十五歲,黑老——那時稱老黑,已經四十三歲,他們可以說是忘年交。他從中國人民大學畢業回來的前一年,黑白就在原北縣深入生活,掛職兼任副縣長,寫一部反映山區合作化的長篇小說(後來這部書的內容一直寫到了大躍進和人民公社)。當時他作為行署辦公室管後勤的副主任,常代表地委和行署到原北縣去看望他,並關照原北縣有關方面儘力照顧好黑老的生活。每次黑老回地區的時候,他都把他安排在賓館最好的房間里,並保障行署的汽車黑老隨叫的寫作進入關鍵階段的時候,他乾脆把他從原北接回來,讓他住在黃原賓館裡寫。這樣,他們漸漸成了在一塊天上地下無所不談的朋友了。黑老那部名字叫《太陽正當頭》的長篇小說,當時出版後影響很大,一九五九年黑老回了省作協。以後的年月里,他每次到省里來開會或辦事,總要去看望他……現在,二十年過去了,黑白已經六十四歲,由當年的老黑變成了黑老;他自己也已經四十六歲,由當年的小田變成了老田。但他們在一塊還象當年一樣情深意厚,無話不談。黑老現在的主要話題是「文化大革命」。從「文革」開始到「四人幫」垮台,十年里他遭受了不少磨難。他開玩笑說,那些年把「黑白顛倒」了,現在才又「黑白分明」了……有時候,田福軍心裡也很煩『亂』,既看不進去書,也無心去找黑老聊天,常一個人披著那件黑棉襖,在招待所後院的小樹林中長時間地來回踱步。他焦急的是,國家已經進入了一個令人歡欣的鼓舞時期,而他卻閑呆在這裡無事可干。什麼時候才給他分配工作呢?正文說省上可能要考慮他的工作安排——但他不願留在省城。他在基層工作慣了,在大城市很不適應。去年年底石鍾同志就和他談過,問他願不願留在省里工作,他表示他不願留在這裡,而願回黃原去。唉,就是仍回原西縣給李登雲當個副手也行。他現在不是想爭官,而是想工作。但苗凱同志現在是怎樣想的呢?他來看他時,對他的態度倒是一百八十度大轉彎,但只是徵求他對自己工作安排的意見,而不說地委對他的工作有什麼考慮。『共產』黨員什麼時候求過組織按自己的意見安排工作呢?
他一個人在小樹林中轉來轉去,對自己下一步的命運也想不出個所以然來。
只好繼續等待吧……這一天下午,當他正在小樹林中轉悠的時候,突然看見好象是潤葉向他這邊走來了。潤葉?她怎麼到這兒來了?是不是他看錯了人?
但這的確是潤葉。
她現在已經走到了他跟前,說:「我剛來,到你住的地方,看門鎖著,問隔壁服務員,說你到這裡散步……」
「你怎到這兒來了?」他一邊引著侄女往回走,一邊問她。
「我調到團地委的少兒部了。離開原西的時候,我二媽叫我到你這裡來一下,給你送換季的衣服……我到黃原報到後,有幾天假,就坐公共汽車下來了……」
「吃飯了沒?」
「我下車就吃了。」
「你先到我門口等一會,讓我到登記室給你登記個房子……」
田福軍給潤葉登記好房子後,就趕快走回他住的地方。他門鎖著,潤葉立在門口,地上放一個大提包。
他開了自己的房門,把侄女引進去,忙著給她摻洗臉水,泡茶。
潤葉不讓他忙,讓他坐著,並且先搶著給他沖了一杯茶。
在她洗臉的時候,田福軍才問:「你是怎麼調到團地委的?」
「麗麗和麗麗的男朋友幫助我調的。」
「麗麗就是杜正賢的娃娃吧?好象是你的同學。杜正賢不是在地區文化局當副局長嗎?怎麼把你調到團地委呢?」
「主要是麗麗的男朋友幫的忙。」潤葉說。
「麗麗的男朋友是誰?」
「叫武惠良,是團地委領導。」
「他又不是勞動人事局長,年輕輕的……」
「他爸是地區人事局長。」
「噢……」田福軍這才想起地區人事局副局長武得全——那個武惠良大概是得全的兒子了?
田福軍半天沒有說話。儘管潤葉是走後門調動工作的,但他不願指責侄女。他知道潤葉和女婿合不來,婚姻很不幸,不願在原西呆了。本來他應幫她調個工作,但他自己的工作一直也沒著落,怎麼可能幫助她呢?現在這樣倒好,潤葉已成大人,能自己對自己負責任了,這應該說是好事。
田福軍在這短短的時間裡覺察到,侄女現在似乎從不幸中得到了某種解脫。至少在表面上看來又恢復了正常。他曾多麼擔心她在精神方面發生問題。
但田福軍在心裡常常同情向前和李登雲兩口子。他們也是不幸的。尤其是向前——他是一個好娃娃。唉,這小子怎麼一個死心眼看上個潤葉呢?年輕人啊,真是不可思議!明知是火炕,偏要往裡面跳!毫無辦法,只能象他原來想的,讓時間慢慢去解決他們的問題吧……田福軍為不刺傷潤葉,根本沒提向前一家人。他只問自己家裡的情況,並鼓勵侄女在新的工作崗位上好好學習。提高水平——因為她過去一直沒有搞過行政工作,剛開始一定會不適應……潤葉在他這裡住了兩天,把他所有的衣服都洗得乾乾淨淨,並且把脫落的扣子都給他補綴好。他打電話把曉晨叫來,帶著姐弟倆到一家著名的菜館裡吃了一頓。潤葉第四天就回黃原去了,臨走前還把他的房子收拾了一遍,將散『亂』的書籍都分類給他整理得齊齊整整……潤葉走後的第三天下午,田福軍到省作家協會把看過的書還給黑老,又從他那裡拿了幾本新的書回來。
當他返回招待所的時候,見他房門口停了一輛小轎車,而且他的門也被打開了。他不知發生了什麼事,趕忙走前去。在門口不遠處,招待所所長攆過來,緊張地說:「啊呀,到處找不見你!趕快!省委喬書記和石書記在你的房子里等你!」
田福軍頭「轟」地一聲,急忙走進了自己的宿舍。
招待所服務員正給喬伯年和石鍾倒茶。兩位省委領導見他進來,都站起來和他握手。
石鍾對他說:「喬書記去省考古研究所看望了幾位老專家後,讓我帶他來這裡,說要見見你……」
喬伯年手裡端著一杯茶,笑著打量了一下他,說:「你就是田福軍?咱們是老熟人了!」
田福軍有點驚訝。他想不起他什麼時候見過喬書記。沒有!他怎麼能是喬書記的熟人呢?
他只好說:「喬書記可能記錯人了……」
「沒有!沒有!」喬伯年笑著說,「咱們沒有見過面,但的確是老熟人!至少我是早就認識了你。五七年我在農業部的時候,分管過一段內部刊物的工作。那時人民大學計劃統計系一個叫田福軍的學生,給刊物寫過幾篇很有質量的文章。有兩篇我還給寫過編者按語。那個田福軍不就是你嗎?」
田福軍這才明白了。他很受感動地說:「就是的。當時我不知道這情況。想不到這麼多年了,你還能記得這些事。」
「這是我回憶起來的。記得我當時還讓部里管人事的同志去人民大學找過你,想讓你畢業後到農業部來工作,但又聽說你執意要回黃原去,我就再沒讓他們強求你。我也是黃原人嘛!很樂意咱們黃原能多留下一些人才!」
「這事我想起來了,當時中央農業部是來人找我談過話。」田福軍說。
服務員退出去後,房間里就他們三個人了。
喬伯年坐在他床邊上,問他:「你是黃原哪個縣的?」
「原西縣。」他回答。
「噢,那你和高步傑同志是一個縣!我是原東縣人。咱們黃原有句口歌:原西的女子原東的漢。因此我就娶了個原西老婆!」
三個人都笑出了聲。
「高老前年還回原西視察過工作。」田福軍告訴省委書記。
「那我知道。」喬伯年說:「高老回北京後,到我家裡說了半晚上咱們家鄉的貧困,還哭了一鼻子……噢,福軍同志,你能不能談談應該怎樣改變黃原地區貧困落後的面貌呢?」
省委書記突然提出的這個問題,使田福軍一時不知怎樣回答。
他想了一下,說:「最緊迫最重要的當然是農村的問題。照我看,第一步應該普遍推行聯產到組生產責任制。有些地方甚至不妨可以包產到戶。這些方法已經在四川和安徽有了先例,據說非常成功。既然人家能搞。我們為什麼不能?如果實際證明落後山區包產到戶更好一些,那麼生產責任制也可以主要以這種形式搞……」
「可是,集體生產方式不存在了,社會主義制度的『性』質如何體現?」石鍾『插』話問田福軍。老石的口氣似乎不是反對他的看法,而是想讓他把自己的意見論證得更有力一些。
田福軍衝口說:「奴隸社會也是集體生產!」
喬伯年和石鍾都笑了。
田福軍感到他的話說得有點冒失,就沒有再繼續說下去。
這時,喬伯年口氣認真地對他說:「福軍同志,省委已經決定讓你回黃原去擔任行署專員。希望你回去後,能在那裡迅速打開新的工作局面……罷了石鍾同志還要和你詳細談一談。」
田福軍愣住了。
他立刻對兩位省委領導說:「這麼重大的擔子,我能力太低,怕擔負不了。請省委能重新考慮……」
「已經決定了。你準備一下,力爭儘快返回黃原。不準再打退堂鼓!」
喬伯年說著便站起來。兩位書記和他握了手,便告辭走了。
田福軍送走兩位省委領導,即刻返回房子里。他關住門,立在腳地上,低傾下兩鬢斑白的頭顱,開始深重地思考這新的使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