端陽節前後,石圪節搞了個物資交流大會——農民俗稱「騾馬大會」。
哈呀,在這個小街鎮的歷史上還沒有過如此的紅火熱鬧!幾天以來,肩挑手提的庄稼人源源不斷地涌到了這地方;石圪節的那條土街從早到晚人群擠得水泄不通。土街下面的東拉河溝道里,到處拴著牛、羊、豬、騾、馬、驢等等的牲畜。生意人三個一夥,五個一群,帶著一臉的詭秘,在袖簡里,在草帽下,捏碼子搞交易。東拉河小橋的兩頭,蔬菜、糧食和各種農副產品一直擺到了兩邊的井坡上;甚至都擠上了河對面的公路……趕會的庄稼人已經遠遠超出了石圪節公社的範圍,許多人都是從外公社和外縣跑來的。至於本公社的庄稼人,就是什麼買賣也不做,至少要騰出一天時間來趕一趕這多年不遇的紅火熱鬧。
最吸引人的地方當然是在戲場里。這種物資交流會沒有不請劇團來演戲的。可憐的石圪節連塊平坦的戲場也找不到,就在街東頭一個小山灣的土坡上,用帆布搭了個臨時戲台。另一面土坡說是觀眾席。這倒也好!人們在斜坡上看戲,象城裡那些講究的劇院一樣,座位依次升高,誰也擋不住誰的視線。
劇團是公社徐治功主任從縣上請來的,其中有幾個演員在本縣的知名度,大大超過了當時中國的電影名星陳冲和劉曉慶。
農曆五月的陽光暖洋洋地照耀著這個人山人海的小土灣,台上台下的各種聲音一片喧鬧,老遠就能聽見那海嘯般的嗡嗡聲。庄稼人趟起的黃塵和各種賣茶飯的臨時爐灶里升起的煙霧,籠罩在人群的上空久聚而不散。
許多人其實對戲興趣不大,主要是轉悠著吃點什麼,買點什麼。戲場外圍的坡坡呱呱上,到處都是賣吃食和各種貨物的人。這些攤販吆喝聲四起,象是專門和縣劇團唱對台戲。
我們在這裡發現了雙水村的金俊文。這個因兒子金富的「手藝」而急驟發達起來的庄稼人,竟然弄起了一個售衣服的攤子,木杆上挑掛著金富從外地「拿」回來的各式時新成衣,人們爭搶著買,生意十分興隆。金俊文和他的精能老婆張桂蘭,一個賣衣服,一個收錢,簡直忙得不可開交。雙水村的一些人明知道這是金富偷回來的贓物,但看見金俊文將大把的人民幣塞到自己的口袋裡,也著實有些眼紅。只有俊文的弟弟俊武在心裡冷笑。精人兼強人金俊武既然不能說服他哥認識侄兒的危險性,索性也就不再理睬他們了。雖然是一母所生的兄弟,但現在各過各的光景,出了事和他金俊武球不相干!俊武前兩天也到戲場來過一回,可他決不會湊到他哥的衣服攤上去。他只是在遠處瞟了一眼得意洋洋的大哥和大嫂,在心裡說:好吃難消化,吃進去就怕你們屙不下!
在石圪節如此紅火熱鬧的時候,我們一直沒有看見這個大場面的總導演徐治功。
他到哪裡去了?難道他這幾天還下鄉搞工作嗎?怎麼可能去下鄉,他就在石圪節。
此刻,徐治功正坐在王彩娥家的沙發里,一邊抽煙,一邊和彩娥眉來眼去地說些不三不四的話——僅此,我們就不難看出,這兩個人已經是何等關係了。
物資交流會一開始,胡得祿和王彩娥的夫妻理髮店就快被顧客踏斷了門檻。這是石圪節唯一的專業理髮店。另外一些擺攤理髮的人,充其量算是剃匠而已。因此,人們當然願意到這「正式」理髮店來理髮。一天沒畢,胡得祿和王彩娥就累得連腰也直不起來了。
去他媽的!錢是好東西,但不能把命也賠上。夫妻倆一商量,第二天就關了門。胡得祿是個戲迷,飯碗一撂,就跑到街頭那邊的小土灣里看戲去了。彩娥本來也愛趕紅火,但她有她的「事」,一天閉門不出——她在等待徐主任的到來。
我們知道,這兩個人很早就互相熟悉了。在王彩娥和孫玉亭的「麻糊事件」引起那場械鬥後,正是有氣魄的徐治功帶領公社民兵「鎮壓」下去的。去年小偷金富強佔了她在雙水村的窯洞,還是徐主任親自寫信讓她拿著去找田福堂,才使金富又乖乖把窯洞騰了出來。
就是在這次「窯洞事件」後,王彩娥開始主動纏磨上了徐主任。
在雙水村和孫玉亭有過那段風流事以來,這個漂亮女人的心就野了。那件事使她名揚四方,也使她不再懼怕自己的名聲。另外,她時常在鏡子里照自己的模樣,覺得她這輩子的婚姻很不幸。她這麼俊的女人,先嫁了個「瓷錘」農民,後來又改嫁了一個比她大十幾歲的剃頭匠,胖得象個彌勒佛,實在叫她傷心和委屈。
當她受了別人的欺負,而熱心的徐主任出面保護了她的時候,她自己就在心裡愛上了這位年輕而有魄力的公社領導人。
瞧人家徐主任,長得多帥!又是這公社最大的官,講話口才象打機關槍一樣利索!要是和這個人相好一回,這輩子也就沒枉活一場人。當然,她還不敢奢望和人家徐主任結婚,只要兩個人能相好她就心滿意足了。
她自己先開始向徐主任發起了猛烈的感情「攻勢」,這事當然要她主動;人家是大官,不會來麻纏她這樣一個不識字的女人!
幾次攻勢,她就把徐主任「活捉」了……至於徐治功本人,的確招架不住這女人的進攻。他老婆在城裡工作,七年來,他一直一個人生活在石圪節,遇縣上開會,才能回城裡住幾天。他當副主任的時候,就想回縣上去工作——哪怕平調回去都可以,結果他沒能回去,換來的好處是副主任升成了正主任。
他一個人在石圪節,當個「土皇帝」,倒也滿足了他的虛榮心;但就是感到日子過得單調而乏味。
因此,王彩娥主動往他懷裡撲,他就神魂顛倒地樂意被這風流女人「俘虜」了。
兩個人的這種關係已經有很長一段時間。他們不知道,儘管遮蓋得嚴密,有關他們的風聲,早在石圪節傳播得風一股雨一股。
這幾天石圪節「大亂」的時候,正是他們兩個的好機會。讓胡得祿去看戲吧!他們在理髮店後面的小房子里演他們自己的「戲」,儘管這房子離街道很近,但門一關,就和外面鬧哄哄的世界隔絕了……但這天下午,事情突然敗露在了胡得祿他哥胡得福面前。廚師胡得福帶一把弟弟門上的鑰匙,跑來給他們送豬肝的。沒料到推門進屋後,看見公社的徐主任和彩娥大白天睡在一個被窩裡。
胡得福氣得臉象手裡的豬肝一樣,說了句:「我找張有智去告你!」就門一摜走了。
驚慌失措的徐治功趕忙穿起衣服,哭喪著臉叫道:「天啊,這下完了!」
王彩娥又象上次和孫玉亭的事敗露後那樣,鎮定地對徐主任說:「甭怕!讓他告屁也不頂!我不承認,能把你怎?」徐治功感動得淚花子在眼裡直轉。
但他慌得再也不敢在這個小屋裡呆下去,立刻象兔子一般竄出了門。
治功心慌意亂地從街道上的人群里擠過來。所有認識他的庄稼人都尊敬地給他打招呼,他只是牙疼似的給這些人咧一咧嘴,只顧向前走。
可是他並不知道他要到哪裡去。
不斷有熟人給他打招呼。天啊,哪來的這麼多熟人!他現在需要一個人躲到什麼地方去,想想看這怎辦呀。
一輛汽車從對面的公路上停下來,許多人正往上擠。徐治功似乎看見胖爐頭胡得福也擠上去了。一切都完了!他知道「紅燒肘子專家」常被請到縣裡擺宴會,所有的領導人他都認識——一個多鐘頭以後,胡師傅就會坐在縣委書記張有智的辦公室里,告他徐治功……徐治功為了擺脫街上的熟人,趕忙往他的「大本營」公社走去。
快到公社時,他又想到,此刻那裡也不是個好去處!說不定一群人在等他解決問題哩!
他急中生智,折轉身拐進了土坡旁邊的廁所里。好地方!
他蹲在茅坑上,既不拉屎又不撒尿,只是為了想想他該怎麼辦。他知道,縣委書記張有智對他不感興趣。一旦胡得福告到他那裡,張書記不會輕饒了他。不管事情最後結果如何,先派人來把你調查一下就叫人吃消不了。如果事情公開,他受處分不說,他老婆還說不定要和他鬧離婚。這樣,一切都不可收拾了。唉,他當初為什麼要到這該死的石圪節來呢?
現在的問題是,最好能讓張有智開恩,把事情從那裡壓住。但他又想,就是給張書記磕上幾個頭,恐怕也無濟於事。他不會饒他!
誰能對張有智說上話呢?想來想去,張有智大概只會聽地委書記田福軍的——這兩個人的關係最好。
徐治功蹲在茅坑上搖了搖頭。太天真了!這種事怎能讓地委書記知道呢!要是田福軍知道,說不定還讓張有智加碼處分他。真是,腦子急亂了!怎敢妄想地委書記包庇他呢!他突然想起個白明川。
是的,明川和張有智也是好朋友,說不定只能央求他給張有智做工作。明川過去在這公社當一把手時,他和他處得不太好。但他知道明川是個善良人,也富有同情心,說不定會幫他一把的。
對,立刻到黃原去找明川!現在就動身!事到如今,一分一秒都是寶貴的!
徐治功把褲子一提,慌慌張張出廁所,跑到公社裡找來副手劉根民,說他有個急事要去黃原一趟,讓根民把物資交流大會負責搞完。
他語無倫次地給劉根民安頓完工作,把他辦公室的門「咯吧」一鎖,提了個黑革包就跑到東拉河對面的公路上。他即刻擋住一輛去黃原的汽車,手忙腳亂地爬了上去……天黑以後,徐治功在黃原東關下了汽車,心急火燎地跑到市委。
他進市委大門口時,才從門戶老頭的嘴裡知道,明川在前不久已經提拔成黃原市委的正書記了。他當時心裡不免泛上股苦澀的滋味。唉,人家都在進步,他徐治功倒在搞些什麼事呀!
他終於在辦公室里找到了白明川。
明川特別親熱地接待了他,又是泡茶,又是遞煙,又是問候。
落難的徐治功感到得鼻子發酸哩。他羞愧地想起,他們在石圪節一塊工作的時候,他曾經常和明川過不去。
徐治功哪有心思喝茶抽煙啊!事到如今,他也顧不了多少,就厚著臉向明川直截了當說明了他的來意。白明川張著驚訝的嘴巴聽他說完後,從沙發里站起來,立在地上急得攤開兩隻手,說:「啊呀,治功!你怎擠這麼些沒名堂的事!你幾十歲的人了,又是個領導幹部,怎能這麼不檢點呢?你呀……」
白明川真不知怎樣數落他的前副手。
徐治功垂頭喪氣地說:「亂子已經闖下了。教訓我以後會記取的。只是眼前這一關就過不去。我知道你和咱們縣委書記張有智關係好,你現在這位置說話他也重視,因此我求你給他寫一封信……」
白明川想了一下,誠懇地說:「不是我不願幫助你,這種事我實在不好幫。要說和張有智的個人關係,我倒想起一個人,但不知他會不會幫你……」
「誰?」徐治功急著問。
「徐國強。你不是和他一個家族的嗎?徐老過去也是張有智的老上級……你是不是去找找他?」
「我怕碰上田書記……」
「田書記一般不在家。他家裡有電話,你現在可以先打電話和徐老約一下……」
徐治功只好拿起明川桌子上的電話。
打完電話後,徐治功對白明川說:「徐老讓我現在就過來。」
「那你快去吧!」明川說。「畢了你過來在我這裡住。」徐治功出門的時候,又對白明川說:「如果徐老不肯帶忙,還得要你出面哩!」
白明川說:「你先去。罷了再說。」
徐治功淌過小南河,幾乎是小跑著來到南關的地委家屬樓上。
使他高興的是,這一趟沒白跑。
同族長輩徐國強懷裡抱著一隻小黑貓,聽他說完後,先指著鼻子把他臭罵一通;然後戴起老花鏡,用核桃大的字給他以前的下級張有智寫了一封求情信。
徐治功感激涕零地拿起這「聖旨」,一再央求本族叔叔不敢把這事說給田福軍;隨後就一溜煙又從地委大院里跑出來了。
本來他想去白明川那裡住一晚上,但現在才感到不好意思去見明川了。於是他就在街上一個小旅社裡隨便登記了個房間,渾身酸疼地睡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他就跑到東關買了張汽車票,直奔原西縣城。
上午十點鐘左右,徐治功從原西車站跑出來,低著頭向縣委走去。
路過供銷經理部的時候,他瞥了一眼樓上那個熟悉的窗口,困難地咽了一口吐沫——他老婆就在那窗戶後面辦公。徐治功在往縣委走的路上,又遇到好多人和他打招呼。他支吾著應付一下,慌忙地只顧朝前走。他感覺人們都用一種異樣的眼光看他。唉,說不定事情已經在城裡傳成一窩蜂了!
他在縣委家屬院張有智的家裡,一直等到書記下班回來——他不能跑到機關去把徐國強的信交給他。
讓徐治功大吃一驚的是,張有智一見他,熱情地和他握手,並向他詢問石圪節物資交流大會的情況。書記還表揚他這件事搞得很有氣魄哩!
是不是張書記先穩住他,給他來點和風細雨,然後再吼雷打閃呢?徐治功在吃驚之餘暗暗思忖。但他又想,張有智向來心中有事臉上就帶出來了——他沒有這麼深的城府。治功就大膽試探著問:「張書記怎知道我們交易會的情況呢?你又沒去。是不是石圪節誰來告訴你的?」「石圪節沒來誰。我是聽縣上去過的幹部回來說的。」張有智扭頭對老伴說:「炒幾個菜,我要和治功喝幾盅!」
徐治功提在喉眼的一顆心,又慢慢跌進了胸膛里。現在看,胡得福沒來告他?
徐治功並不知道,對他鐘情的王彩娥與他同時採取了行動,這個厲害的女人在治功走後不久——也就是他蹲在廁所里的那陣兒,立刻到后街頭的食堂里找到了胡得福。她聲色俱厲地警告「紅燒肘子專家」;如果他要把她和徐主任的事傳出去,她就馬上和他弟胡得祿離婚;並且會一口咬定她和徐主任什麼也沒!
胖爐頭屈服了。他知道弟弟對這個風騷女人愛得象寶貝蛋一樣。再說,得祿年近五十,已經打了多年光榻,而這女人才三十來歲,有什麼資本賭氣哩!話說回來,徐治功是公社主任,也不是好惹的!
王彩娥大將風度,三稱二碼就把一場危機化為烏有!平心而論,我們不能不佩服又麻又辣的女人!
不過,狼狽不堪的治功同志要等回到石圪節,才能知道他已經完全擺脫了危機……現在,他正惴惴不安地和縣委書記一塊喝酒。當然,徐國強老漢的那封救急信眼下還不必掏出來。
乘著一點酒勁,治功便巧妙地把話題扯到了自己的工作調動上。他很動感情地對張書記訴苦說,他把老婆孩子丟到縣城,已經在石圪節幹了整整七年,組織應該考慮他的情況,把他調回縣城工作。說到難受之處,他竟然哭了起來!張有智見狀,立刻安慰這位下級說,縣委知道這情況,罷了恨快會考慮他的問題……從縣委書記家裡出來,徐治功又立刻馬不停蹄地返回到石圪節。
王彩娥打問著了他回來,很快設法向他通報「事情」已經完全風平浪靜了!
徐治功對彩娥感激不已,高興得幾乎要哭一鼻子。但打這以後,他卻再沒膽量和這位大膽的女人交往了……沒有多久,徐治功突然喜從天降,縣委組織部下了文件,任命原副主任劉根民為石圪節公社主任,而把他調回縣裡任了令人羨慕的水電局局長。徐治功大為感慨地想:還是毛主席老人家說得對,壞事裡面有好事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