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孫少安磚場的「點火儀式」鬧翻了雙水村的時候,田福堂正一個人躺在他家院牆外那個破碾盤上,無聲無息地曬太陽。
他的狀況看起來十分令人震驚。
福堂的身體是完全垮了。他瘦得象一根乾柴棒,原來合身的衣服如今顯得袍褂一般寬鬆。臉色蒼白不說,還蒙著一層灰暗;多時沒刮剃的鬍鬚亂糟糟地臉上圍了一圈。碾盤旁邊的土地上,吐下一堆骯髒的粘痰。
他半閉著眼睛,蜷曲在這個早年間就廢棄的破碾盤上,一動也不動。如果不是那乾癟的胸脯還在起伏,我們會以為他不再是個活人。
夏日的陽光熱烘烘地照耀著大地。在這樣的日子裡,人們都巴不得躲到陰涼地方去,而田福堂卻專意在這裡曬太陽。只有這毒辣辣的陽光和熱燙燙的石碾盤,才能使他冰涼乾瘦的身體得到某種撫慰。他感謝夏天的陽光給他帶來了溫暖。
他沒福氣在這破碾盤上長時間安靜地閉目養神。過個一時半刻,猛烈的咳嗽就象風暴一般把他掀起來,使他不得不可憐地趴在碾盤邊上,在嘔吐似的「哇哇」聲中,把粘痰、鼻涕連同淚水一齊甩在旁邊的土地上,這種折磨是可怕的,每一次都象要把五臟六腑從胸膛里掏出來。
咳嗽完畢,他象白痴那樣發半天呆,才又躺倒在碾盤上,享受一會難得的安寧時光。
我們沒有料到,當年雙水村或者說整個石圪節一帶的風雲人物,如今已成了這副樣子。在這樣的時候,我們不能不對他寄於深切的同情。我們猜想,這位曾經立志要成為永貴式人物的農民政治家,此刻內心中也大概為自己而悲哀。他不知是否明白,他日趨衰敗的不僅僅是自己的身體?福堂,你此刻蜷曲在這裡,象被拋棄了的孤兒。是的,大夥能看得出來,你早已對雙水村的公務不再那麼熱心。但從根本上說,是雙水村的公眾事務不再熱心於你的指導了,你現在只能孤獨地躺卧在這裡,反芻你往日吞咽下去的東西。
的確,對田福堂來說,現在沒有什麼地方比這個破碾盤更使他感到親切。躺在這裡,他起碼能獲得片刻的安寧。尋找安寧就象當年尋找轟轟烈烈的政治運動,成了他今天的願望。
他身下的這個破碾盤,象一張天然床鋪,滾石年經月久在上面碾出的凹槽,剛好使他的瘦身板蜷曲於其間。躺在這個石頭凹槽里,就象躺在搖籃一般舒適和妥貼。
看得出來,他身下這破碾盤曾是一塊上好的石頭琢打而成。石色湛藍如水,不含任何一點雜質。從那一圈碾出的深槽判斷,這碾盤已很有一些歷史了。大概是滾石直把一邊碾斷一塊之後,這碾盤才壽終正寢,結束了它的使命,被搬遷在院牆之外。想不到它現在又被主人派上了新的用場。
福堂自己也說不清這碾盤的歷史,在他記事的時候,他們家用的就是這塊碾盤。據他早已死去的父親說,他也不知道這碾盤最早在什麼時候使用的。那麼,其歷史最少可以追溯到福堂爺爺的手裡。
不過,關於這塊碾盤,福堂還記得,四七年國民黨軍隊進攻到這裡,胡宗南將軍的士兵曾在這碾盤上用美國人的麵粉烙過餅子。這件事是後來聽他爺爺說的。那時他二十一歲,和父母都跑到哭咽河後溝的山崖窯躲避戰亂。爺爺和奶奶死活不走,他們非要留下看家不行。記得老奶奶還用灶里的爐灰把臉抹得看了叫人噁心——她怕白軍欺負。聽爺爺說,那些軍隊就在這碾盤下燒起火,在上面烙了一整天洋麵餅子,還給爺爺吃過幾塊,當這些士兵用他們家的尿盆盛菜時,爺爺對他們說,這是尿盆。結果一個戴大蓋帽的軍官扇了他一記耳光,吼叫道:「老子還沒吃飯,你就要盆……」
十幾年前,這塊碾盤終於在他手裡用壞了。碾盤的一邊掉了一大塊——也許這碾盤的毀壞應該由胡宗南將軍負責。
碾盤壞了後,福堂只好把它搬棄到現在這地方,另外又請米家鎮的石匠打了塊新的——原來的滾石仍然可以用,他現在用的碾子是新舊配套而成。
自從他的身體徹底垮掉以後,這塊當年丟棄在這裡的破碾盤,就成了他生活中的重要夥伴,他本人的境況似乎和這破碾盤差不多,也是被丟棄在這裡的。
在白天悠長的日子裡,只要有太陽,他就一直躺在這碾盤上,即是冬天,外面天氣稍微暖和一些,他也要拿塊狗皮褥子墊到上面,長久地仰卧在這裡……此刻,一輪咳嗽剛剛平息,他發了一會呆,便又躺在了碾盤上。他半閉著眼睛,在陽光熱烘烘的烤晒下,似乎進入了一種無意識狀態。
其實,在他瘦弱胸脯下面,心潮卻在滾滾不息地涌動著。外動內靜,外靜內動,永遠如此。只要咳嗽平息,思緒接著便會活躍起來。現有,反來覆去思考的不再是「革命運動」。而是自己兒女的事。
在很大程度上,他正是被家庭接二連三的災難徹底擊倒在這塊破碾盤上的。當潤生突然提出要和一個有孩子的寡婦成親時,他就對這打擊招架不住了。在此之前,女兒和女婿的不幸婚姻已經使他痛苦不堪。緊接著,如同當空響了一聲炸雷,他的女婿雙腿被汽車砸斷。女兒重新回到廢物般的女婿身邊並沒有給他帶來什麼安慰——儘管盼望他們和好一直是他最大的心愿。潤葉最終和一個殘廢在一塊過日子,這還不如當初就和李向前一刀兩斷!他知道,對於他的女兒來說,真正的災難才「正式」開始了……對田福堂來說,災難絕不僅來自女兒女婿,最使他老兩口痛心的,是他們視為掌上明珠的兒子,竟然鬼迷心竅,一心要和遠路上那個該死的寡婦結親。他們好說歪說,說是說不轉這小子。結果,不知是真的神經出了問題,還是裝瘋賣傻,這潤生整天哭哭笑笑,東轉西遊,幾乎快成了死去的田二的接班人。更為可怕的是,兒子在前幾天終於跑了——他給他媽留話說,他要去找那個寡婦,而且永遠不再回這個家來……
命運啊,如此殘酷無情!這叫他老兩口怎樣在這世界上活下去呢?
他如今躺在這裡,儘管嘴裡還出氣,但確實象死人一般。他活過了今天,而不知道明天該怎麼辦……田福堂不是不知道孫少安今天要大耍一回排場。昨天,孫玉亭還拖拉著當年送給他的那雙破鞋,來到這碾盤前,請他今天去「出席」哩。去你的蛋!老子現在這攤場,有什麼心思去趕你們的紅火熱鬧?
但玉亭濺著唾沫星子,不屈不撓地要他代表雙水村黨支部為他侄兒致」祝詞」。他連眼皮也沒往起抬,說:「我病成這個樣子,怎去?你是不是眼睛瞎得看不見了?你叫金俊山去!」
「你終歸是咱村裡的一把手!」玉亭繼續打勸他。「一把手是個屁!我現在只剩一把干骨頭了!」他厭惡地對他的前助手說。
「縣上的周縣長要親自來出席哩!」孫玉亭又提醒他。「我沒見過縣長?我家裡地委書記都有!你趕快拍縣長的馬屁去吧!看他能不能把你也提拔一下!」他惡毒地挖苦孫玉亭說。
孫玉亭不敢和他頂嘴,只好悻悻然走了。
田福堂知道,在這種時候,你把孫玉亭罵成個龜子孫,他也不在乎。他現在什麼也不顧,只顧跑爛鞋地張這宗「喜事」。他會拖拉著爛鞋,一時三刻就趟過東拉河,興奮地出現在金俊山的院子里……「狗改不了吃屎!」田福堂在心裡罵孫玉亭。
但說來奇怪,田福堂雖然不願去出席孫少安的「點火儀式」,並且把孫玉亭臭罵了一通,但他對玉亭來請他去代表雙水村「致詞」這一點,倒還滿意。
哼,不管怎說,我田福堂還是村裡的首要人物!這號事,不管你們情不情願,還得來請我。我不去才輪你金俊山哩!甭看你金俊山成了雙水村的「總理」,任何時候都是共產黨領導一切!孫悟空一個筋斗十萬八千里,也翻不出如來佛掌,甭看你們……
一陣猛烈的咳嗽打斷了他的思索——正是因為內心活動過於激烈,才使這次咳嗽提前到來了。
田福堂把一堆粘痰和鼻涕甩在旁邊的地上,呻吟著重新躺進破碾盤的凹槽里。唉,心強命不強呀!要是家裡不出這麼多災害,他的身體也許不至於垮下來,那雙水村這陣兒頭一個紅火人說不定還是他田福堂。孫少安辦了個磚場?他田福堂就辦個鐵廠讓你們瞧瞧!
不過,從內心說,他對孫玉厚的大小子還是佩服的。這小子氣魄就是不小!敢到銀行貸萬把塊錢,還僱用了村中幾十號人馬,弄起了磚場。現在,又請來縣長,雷鳴擊鼓搞什麼「點火儀式」。田福堂承認,在農村,這孫少安就是個人才。他由此也自然想起了當年少安和潤葉的那些「瓜葛」。唉,現在這小子揚眉吐氣,前後溝踩得地皮響;而他可憐的女兒卻和一個殘廢人生活在一起……對於少安和潤葉最終沒有成親,田福堂即是現在也無半點懊悔之意。女兒的不幸是另一回事,而決不是說她沒有和孫玉厚的兒子結婚!孫少安再飛黃騰達,也是個泥腿把子。他有文化的女兒應該找個吃官飯的丈夫——當然不是缺胳膊少腿的!
眼下,他對孫少安最大的心病倒不在於他「發財」,而是他強烈地意識到,雙水村的公眾逐漸被這小子吸引過去了。孫少安現在儘管連個黨員也不是,但幾乎已經成了村中的「領袖」。某一天,雙水村的「權力」是否要落入這傢伙的手中?
田福堂雖然已不再熱心雙水村的公眾事務,農村的「官」現在也沒什麼權力,但他只要還在出氣,就不準備把黨支部書記的職務交給別人。
對田福堂這樣的人來說,權力即便是象徵性地存在,也是極其重要的。活著時,權力是最好的精神食糧;死去時,權力也是最好的「安魂曲」。他害怕的是,他要眼睜睜看著把權力交到別人手裡。不,他哪怕躺在這破碾盤上不再起來,雙水村黨支部書記的職位他決不放棄!哼,不管你們活得如何美氣,如何紅火熱鬧,但我仍然是管你們的!
田福堂咳嗽一陣子,又不由自主地亂想一陣子……太陽已經西斜了,田家圪嶗後面大山的陰影,象一隻怪鳥的巨翅漸漸從山坡上鋪展下來。田福堂的心情也暗淡了。他就象一隻毫無抵抗能力的小雞,懷著恐懼等待那黑色的翅膀將他籠罩和吞沒。
他掙扎著從破碾盤上欠起身子,看見有許多人正紛紛從南面的公路上走出來,大聲喧嘩著,有的淌過東拉河,向金家灣走去;有的在田家圪嶗四散開走回各自的家中,田福堂知道,這些人是剛看罷孫少安磚場的「點火儀式」——那個榮耀的鋪排場面大概已經結束了。
田福堂忍不住從多痰的喉嚨里發出一聲嘆息。他感嘆歷史的飛轉流逝,感嘆生活巨大迅疾的演變。是呀,想當年,在雙水村這個舞台上,他田福堂一直是主角;而現在,是別人在扮演這個角色了。他年老多病。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這裡。成了生活中一名無足輕重的「觀眾」。
這時候,象往常一樣,老伴胳膊窩裡夾著他的夾襖,從大門外的院牆根下向他走來。只有這個人不會拋棄他!她用那永遠的感情給予他溫暖和關懷,田福堂眼裡不由盈滿淚水。他傷心地看見,無盡的煎熬和歲月的操磨,親愛的娃他媽滿臉皺紋,頭髮也已灰白。他知道,幾天來,她為出走的兒子幾乎夜夜在流淚……
現在,田福堂不再考慮其它事,又一次為不成器的潤生痛苦得渾身發抖。他老兩口終於未能挽回最後的局面,眼巴巴地看著兒子離開了這個家,尋找他那個「花媽媽」去了。而今,只丟下他們老兩口守在這空蕩蕩的院落里。這和埋進墳墓有什麼區別?
田福堂一想起兒子,便湧上一腔憤慨。他愛潤生,但又恨他。他之所以恨他,是因為他辜負了他對他的愛。瞧,他竟然甩下自己的父母親,尋找一個寡婦去了!
哼,你說你不回這個家了?就是你小子回來,老子也要把你打出這個家門!你把田家的門風敗壞完了,你這個敗家子……
老伴走到他面前,把夾襖披在他身上,說:「太陽快落了,回家裡去。」
「等一會再……」
「操心涼了……」她憂愁地看著他。
「死不了!」
她猶豫了一下,對他說:「你是不是出去尋一尋咱潤生……不知道娃娃……」她哭得說不下去了,撩圍裙只是個揩眼淚。
「我才不尋他哩!他活著死了都和我沒相干!你不要急。你就當咱一輩子沒生養過兒子!」田福堂說著,一陣猛烈的咳嗽使他一個馬趴跌倒在破碾盤邊上,他感到喉嚨里吐出來的不是痰,而是血。
老伴趕緊跪在他身邊,哆嗦著抱住了他。等咳嗽平息下來後,這兩個孤苦的老人竟然在這個破碾盤上抱在一起,出聲地痛哭起來。
太陽在群山中沉落了。無邊的昏暗剎那間便籠罩了大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