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唰唰地下著。大牙灣煤礦籠罩在一片水霧之中。地面上很少有人活動。就連礦部大樓前那個平時很熱鬧的小廣場周圍,也變得冷冷清清;只有幾個從鄉下來的零星小販,拿著一點土特產,躲在職工食堂的屋檐下,筒著手,也不吃喝,聽天由命地等待著買主。
各種機器所發出的聲音,在雨中聽起來格外清脆而響亮。
到處都是淙淙的流水聲,水流都象泥漿一般又稠又黑。
黑水河漲寬了。河上那棵根梢分別倒在兩岸的柳樹,軀幹已全被黑水淹沒,只露出一些嫩枝綠葉在水面上搖曳。這座有生命的「橋」已不再起作用;人們要過河到對岸,得繞著走上游的石拱橋。
連日的大雨一掃長期積下的煤塵污垢,使得整個礦區變得清爽了許多。主井下面小山一樣的大煤堆,被雨水洗得油黑髮亮,通過礦區的鐵軌蒙上了一層水珠,明晃晃地失去了那種有色金屬的質感。鐵道兩旁青草的鮮綠和遠山雲纏霧繞地混沌,都叫人不由生出一縷愁情和傷感來。從山坡黑戶區低短的窩棚中,不時發出男人們粗野的鬨笑和吆五喝六的猜拳聲……
從井下上來的礦工,吃完飯就在雨聲均勻的催眠曲中倒頭就大睡。即是無雨的日子,勞累過度的人們上井後主要的願望也就是睡覺。
天氣的好壞不會影響井下的生產。那裡的一切都一如既往地進行著。井下的礦工通常難以想像地面上陰雨日晴的變化。只有當他們升上地面,泡過熱水澡,穿著乾燥清爽的衣服走出區隊辦公樓的大門,才使自己切實地置身於地面上的生活中。
煤礦工人並不喜歡陰雨天氣,因為井下常年四季都潮濕陰涼,到處滴嗒著水;他們希望上井後看見燦爛的太陽照耀著一個明亮溫暖的世界——沒有什麼人比他們更能感到太陽的親切和可愛了。
是的,倒霉的陰雨天氣使得礦區這麼冷冷清清!這麼死氣沉沉!人們除了吃飯就是睡覺。睡!不睡再幹啥?孫少平倒在自己的床鋪上,卻怎麼也睡不著。
幾天來,他一直沉浸在一種異常的激動之中,因為再過幾天,就到了曉霞和他約定的那個充滿浪漫意味的日子。他們將在黃原古塔山後面那棵杜梨樹下相會,以不負他們兩年前那地方定下的愛的契約。呀!什麼樣的人生幸福能比得上如此美妙的時刻?年輕的朋友,只有你們才有這樣的激情和想像力……
上個月,親愛的曉霞又到大牙灣來過一次。她那次來是專門向他解釋她和高朗的關係的。因為他流露出的痛苦使她感到不安,便親自跑來和他談這件事——他為此好長時間都沒給她寫信。
她告訴他,她已經和高朗談過,他們之間除過友誼之外,不可能再有別的什麼。她和高朗說明了她和他的感情,說她只愛他。高朗表示自己完全尊重他們的關係。她解釋了這件事後,他們緊緊擁抱著哭了。
一個小小的插曲,使他們覺得猶如久別重逢,經歷了一次生死般的離別。感情因誤解的冰釋而更加深切。兩顆心完全交融在一起。他們甚至談到了結婚;談到了將來是要兒子還是要女兒;談到了他們未來的許許多多事情。當然,他們都沒忘記兩年前古塔山上的那個約會——這將是他們一生中最有紀念意義的一天。他們再一次約定,各自在那天回到黃原,然後在那個老地方見面。
曉霞並告訴他,兩年前他們在杜梨樹下擁抱的時候,她當時還瞅了瞅手錶,時間是下午一點四十五分。她建議他們就在那個時間準時趕到杜梨樹下……其實,曉霞走後一個多月時間裡,孫少平每一天都在激動地、焦躁不安地等待著那個日子的到來。那一天對他來說,猶如生命一般重要。他覺得,如果沒有那一天,他一生都會黯然失色。青春啊!你深藏著多少令人嘆喟的童話般迷人的故事呢?
一個多月來,孫少平天天不誤下井。他要給自己積攢足夠的假日;因為他和曉霞約定,古塔山相會之後,兩個人還要一同相跟著回一次雙水村。她說,這次回村不是以田福堂侄女的名義,而是以孫少平未婚妻的名義!少平能想得出,雙水村會為此事而怎樣驚訝地議論紛紛;他父母親又會怎樣高興得合不擾嘴巴……
孫少平的心情從來沒有象現在這樣好。是呀,他有了一個雖然艱苦但很穩定的工作;又有了完滿而幸福的愛情生活。他將要不負生活的厚愛,好好度過生命中的每一天。上井之後,他通常都是先到惠英嫂家裡,幫她擔水劈柴,或到矸石山上為她撿回一些煤塊。
當然,他也得陪明明和那隻被明明命名為「小黑子」的小狗玩半天。這個白耳朵的小黑狗已經長大了許多,和明明形影不離,連晚上睡覺都很難分開。
明明也快滿七歲,再過一個月開學時,就該入學了。
惠英嫂已從失去丈夫的悲痛中漸漸恢復過來,每天在礦燈房照常上班。他幫助她把家庭院落收拾得仍象師傅活著時一樣清爽。三個人加上一條活潑的小狗,使得這個院落又充滿了紛擾的生活氣息。牆角下,天暖時他們種下的向日葵已經冒過了牆頭;纏繞向日葵桿的菜豆蔓子,吊著一嘟嚕一嘟嚕的豆角。
土窯上面的崖崖畔畔,野菊花開得霜雪般白粉粉一片。很多時候,少平上井以後都是在嫂子家吃飯。惠英象當年侍候師傅那樣侍候他喝幾杯白酒,以驅散井下帶上來的滿身徹骨般的寒冷和潮濕。
有時候,孫少平一旦進了惠英嫂的院落,不知為什麼,就會情不自禁對生活產生另外一種感覺。總之,青春的激情和羅曼諦克的東西會減掉許多。
他感到,作為一個煤礦工人,未來的家庭也許正應該是這個樣子——一切都安安穩穩,周而復始……但是,當他回到自己的宿舍,躺進蚊帳中一人獨處時,便又完全沉浸在他和曉霞所共同幻想的他們未來生活的憧憬之中。遠的不說,僅就很快要來臨的古塔山的那次相會,就會使他拋開一切最「現實」的想法。
這一天是越來越臨近了。屈指一算,就只剩了三四天時間!
孫少平已經請了假,不再去下井。他要留兩天時間,為回家而置辦一些東西。
在臨近回黃原的前一天,他準備先到銅城為兩個老人買點衣料。
這是他參加工作後第一次回家,應該給家裡所有的人都帶禮物,包括罐子村的大姐和兩個外甥。吃過早點,他背了個大掛包,帶了那把新買的黑色自動傘,帶了足夠的錢,走出單身宿舍,踏入了茫茫雨霧中。他準備搭乘東面返回的第一趟火車下銅城,便徑直向礦區那頭的火車站走去。
當路過礦部大樓前的閱報欄時,不由駐足而立,想瀏覽一下報紙上的消息。
火車到本礦還得一個鐘頭,有的是時間;現在去那個破爛不堪的候車室,得呆坐很長一段時光,不妨在這裡消磨掉。
孫少平自高中認識田曉霞以來,在她的影響下,一直保持著每天看報紙的習慣。不過,到煤礦後,區隊的報紙常常被礦工們拿去包豬頭肉,七零八落從未齊全,他一般都在礦部前的這個閱報欄前立著看。至於《參考消息》,過幾天他才設法找齊,躺在床鋪上作為一種「高級享受」來閱讀。
現在,少平撐著雨傘立在這報欄前,按通常的習慣,先前後轉著瀏覽了八版《人民日報》。
當然,國際版稍微多費了一點時間。
接下來他才看辦的很糟的省報。在少平看來,省報在內容方面連《黃原報》都趕不上。不過,省報今天倒讓他一驚。他突然被頭版頭條的黑體字標題所吸引——南部那座著名的城市被洪水淹沒了!
更讓他大吃一驚的是,電頭「記者田曉霞」幾個字迅速跳入他的眼帘。啊?她已經在那裡了?那麼,她還能按時如約趕到黃原嗎?
孫少平一邊看田曉霞的這條驚人的消息,一邊在想她能不能趕回黃原的問題,他用這雙重思維讀完了這條簡短的消息——他知道以後的幾天才會有大量詳細的背景新聞……但是,對孫少平來說,真正爆炸性的新聞是緊接著這條消息的另外幾行字——……又訊:本報記者田曉霞發出這條消息後,在抗洪第一線為搶救群眾的生命英勇犧牲……犧牲?我的曉霞……
孫少平一下把右手的四個指頭塞進嘴巴,用牙齒狠狠咬著,臉可怕地抽搐成一種怪模樣。洪水撲滅了那幾行字,巨浪排山倒海般向眼前湧來……他收起自動傘,在大雨中奔向二級平台的鐵道。他瘋狂地越過選煤樓,沿著鐵路向東面奔跑。他任憑雨水在頭上臉上身上漫流,兩條腿一直狂奔不已。他奔過了東邊的火車站。他奔出了礦區。
他一直奔跑到心力衰竭,然後倒在了鐵道旁的一個泥水窪里。東面駛來的一輛運煤車在風雨中噴吐著白霧,車頭如小山一般急速奔涌而過——他幾乎和汽笛的喧嗚同時發出了一聲長嚎……
孫少平伏在泥水中,絕望地呻吟著。大雨在頭頂嘩嘩澆潑,滿天黑色的雲朵,潮水般向北涌去。鐵道那面的黑水河,發出嗚咽似的聲響。遠處,矸石山那裡,矸石噼噼啪啪在向深溝中滾落。滾落!整個大地都在向深淵滾落……不知過了多少時候,當孫少平滿身泥漿返回宿舍,那神態已經完全象一個瘋子或純粹的白痴。同宿舍的人看他這副樣子,都嚇住了,誰也沒敢問他個長短。
他換了身衣服,便倒在床鋪中,兩眼獃獃地望著雪白的蚊帳頂。他無法相信一切是真實的,這是報紙的失實報道——這張報紙經常幹這種事!
下午,同宿舍的人給他捎回一份電報。他從床上跳起來,手抖得象篩糠一般,打開了這份電報——他希望這是田曉霞打來的!他相信會有奇蹟出現!
可是,電報竟是她父親的——銅城大牙灣煤礦采五區孫少平請速來我處田福軍。
孫少平兩眼一陣發黑,把電報紙丟在床鋪上。是的,曉霞的死是真實的。
可是,誰讓她父親給他拍電報呢?他根本不知道他和曉霞的事,他怎麼知道他在這裡?他為什麼給他拍電報?速來?
孫少平神神魔魔,赤手空拳走出了宿舍。他很快趕到礦部前的小廣場。每隔一小時發往銅城的公共車正在往上擠人。
他撲進車門,夾在人縫裡,胸膛象壓了一塊大矸石。呼吸困難而急促,一個多鐘頭後,他在銅城下了汽車,上了當天開往省城的最後一趟火車。火車在茫茫大雨中駛過綠色的中部平原。
孫少平坐在靠窗戶的座位上,也不看車窗外流逝的原野。他伏在茶几上,閉住眼睛。巨浪在心頭一排排掀起,又猝然間落下,波浪中浮現出她美麗的臉龐。你不可能死,曉霞!你會活著的——這也許只是一場惡作劇。
你會發出那銀鈴般的笑聲,不知會從什麼地方突然出現在我面前,你那麼鮮活而蓬勃的生命,怎麼可能在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呢?
不,你絕不會死!也許你已經在什麼地方上岸了!是你讓父親給我打了這封電報。你或許只受了點傷,正躺在某個醫院的病床上。你一定在等著我的到來……孫少平內心緊張地作各種設想。所有這些設想的前提都是曉霞還活著。是的,她怎麼能死呢?她怎麼會死呢?活著,是的,活著!親愛的人,你只不過受了點傷,受了點驚嚇,說不定我們還會明天從省城出發,趕到黃原去——因為後天,下午一點四十五分,我們還要在古塔山後面的杜梨樹下相會……
孫少平雙手蒙面伏在茶几上。淚水糊滿了手掌。他渾身酸疼,疲憊不堪;似乎不是火車載著他,而是他拖著火車在向省城飛奔……
緊密的燈火在雨中大放光華。積水的街道被燈光映照成了一條條流金瀉銀的長河。
電車甩著長辮子,在夜空中碰擊出蔚藍色的火花。透過雨簾,街道兩旁五光十色的大櫥窗看起來象德加的印象畫。他感到一陣又一陣眩暈。這世界現在一切都和他毫不相干!他在這世界上唯一要尋找的,要看見的,是那張甜蜜的笑臉。難道她真的不存在了嗎?她仍然還活著嗎?對他來說,答案還都不是最後的!他同時又執拗地相信,過一會,他就能看見她——活著的她;並且會緊緊地擁抱她……儘管他這樣的昏亂,有一點還是清醒的——他先在旅館為自己找了個住宿的地方,然後才搭上了去市中心的公共汽車。
他先並沒有去找曉霞的父親——他從曉霞不久前的信中知道,她父親已經是這個城市的市委書記了。
他先來到了報社——只有這裡才能證實他親愛的人倒究是死了還是活著!
他的心狂跳著,走進報社大門。
「你找誰?」門房老頭在窗戶上探出頭問他。老頭當然不知他是誰。但他已經來過一次,認出這老頭還是原來的老頭。「我找田曉霞。」他聲音沙啞著說,眼睛盯著老頭的臉色。老頭兩眼瞪住他看了半天,才說:「這娃娃已經……死了。唉,實在是個好娃娃!連個屍首也沒找見……你是她的什麼人?」老頭在自言自語中突然象夢中驚醒一般問他。
孫少平兩眼一黑,腿軟得如同抽了筋骨。他感到有熱辣辣的東西從腿上淌下來——他禁不住小便在了褲子里……他沒有回答老頭的話,就轉身走出報社大門。
大街上燈火輝煌,人頭在傘下攢動;車輛飛濺著水花急馳而過。然而,他面對的卻是一片沙漠——人生的沙漠啊……孫少平強忍著悲痛來到市委,打聽了田福軍的住處。
當他走到二樓那個房間的門口時,牙齒咬著嘴唇,停留片刻。
過了一會,他才抬起軟綿綿的胳膊,在門上敲了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