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和趙隊最後還是決定去一趟蔣不凡母親那,就算是枯井,也要下去摸一摸。燙傷事件里的母女,我們都已經排查過,沒有嫌疑,女人是單身母親,女孩兒成績不錯,兩人收到了大量的捐款,女孩的恢復也比預想的好,兩人既無作案的能力,也無更深層次的作案動機,和舊案也無瓜葛。在孫天博那裡,有一定的收穫,這讓趙隊振奮。收穫就是沒有收穫。孫天博的診所極其乾淨,一塵不染,病歷、錦旗、沙袋、針艾、草藥、床,都在恰當的位置,還有兩盆一人高的非洲茉莉。病志是整齊的十幾本,兩個人的字跡,前一個寫得比較凌亂,後面的則字跡清秀,工工整整,情況也寫得詳細。從裡面出來,回到車上,趙隊說,有意思,這個姓孫的好像一點毛病沒有。我說,是,太利整了。他說,說說你的想法。我說,得把他媽找著。趙隊說,是,找人,用不著咱倆,讓局裡落實。我打個電話。他把電話打完,我們倆坐在車裡抽煙,我說,蔣不凡留下什麼東西了嗎?他說,有,他當時穿的衣服,他媽都留著,上面還有血,沒洗。她說這是他兒子的血,不臟。搬了幾次家,都帶著。我說,趙隊,我想看看。他說,走吧。
蔣不凡母親跟大女兒一起住,在市西面的砂山地區,屬於三個行政區域的交界,發展得比較緩慢,三個區都想管,最後都沒管。有一片地方想開發,平房推倒,挖了一個大坑,一直沒有蓋東西。十年過去,還是一個大坑,所以那個地方也叫砂山大坑。她的大女兒在大坑邊上開了一間麻將社,不大,六張桌子,有一個小廚房,麻友可以點吃的,炒飯或者炒麵兩種。我們去的時候,她的大女兒去接孩子,蔣母自己看店,她坐在一張桌子旁邊,一邊嗑毛嗑,一邊和其中一個老頭說話。老頭說,今年退休金漲了一百五,真不錯,死了能多穿一件褲衩。趙隊說,大娘,沒玩?她轉過頭說,小東來了。我把買好的水果遞上,她說,老了,吃不了幾個,下回別買了。趙隊說,這是小庄。咱們後屋說啊。她說,咋的?人抓著了?桌子上的四個人馬上抬眼看我們,趙隊說,沒有,說點閑話,有日子沒來了。大爺,該和就和吧,別憋大的啦,五萬對死了。幾個老人笑了,繼續打牌。
蔣不凡的衣服果然在這兒,一件棕色夾克,一件深藍色毛衣,一件灰色襯衣,一件白色挎籃背心,一條黑色西服褲子,一條藏青色毛褲,一條灰色襯褲,一條灰色三角褲頭。蔣母用一個包袱卷包著,好像一盒點心。趙隊說,看看吧。蔣母說,我想了,我這身體越來越不行,今年小凡忌日,這些東西我就給他燒去了,要是我死了,怕是得讓人扔了。趙隊說,嗯,我們再看看。我把每件衣物翻檢了一遍,沒什麼東西,血跡已經發黑,兜里的東西應該早就拿出去了。我說,我再看一遍。趙隊說,你別急,都已經來了。第二遍我翻到褲子,發現右褲子兜是漏的,順著褲腿,我摸下去,發現在褲腳,有個東西。褲腳扦過,是兩層。我借來剪子,把褲腳挑開,裡面有個煙頭。我把煙頭拿出來,舉起來,過濾嘴寫著兩個字:平原。我說,大娘,蔣大哥當年抽什麼煙你還記得嗎?她說,大生產嘛,我給他買過,一天兩包。現在買不著了。我回頭跟趙隊說,是吧。趙隊說,是,我也抽大生產,後來這煙沒了,換成紅塔山,又換成利群。我把煙頭遞給他,說,那這煙頭是誰的?
回局裡的路上,我們倆停了一次車,去了煙店,買了一包新出的平原,打開一人一根抽上。我看著煙盒,覺得奇怪,上面有一個玩「嘎拉哈」的小姑娘,雖然圖案很小,面目不太清晰,但是感覺很親切。從煙標來看,做工是很好的。趙隊說,挺好抽,當年也有這種煙,但是不好抽,後來沒了。我說,不好抽?他說,是,還挺貴,抽的人特別少。我們可以查一下,95年,這種煙也許剛上市,抽的人更少。我說,那就明白了。他說,是,老蔣還是老蔣,可惜這麼多年我們都不知道他兜裡頭有東西。我說,不怪你,那兜漏了。蔣哥在車上管兇手要了一棵煙,他也發現抽這種煙的不多,所以抽完之後,就把煙蒂放在褲兜里。他說,幸虧老太太沒把衣服燒了。要不然老蔣就白死了。我說,不會的,不會有人白死的。
第二天趙隊主持開了個會,煙頭的事兒他沒有通報,因為涉及到過去的過失,等查出結果再說也不遲。他主要提了兩件事兒:一個是密切監視孫氏中醫診所,二十四小時不能斷人;一個是儘快找到孫天博母親的下落。盯了一星期,孫氏診所沒什麼動靜,沒有可疑的病人,孫天博也沒有逃跑的動向,但是孫天博的母親找到了。她叫劉卓美,現在在北京朝陽區東四環附近開了一家四川小吃店,賣麵皮、麻辣涮肚、麻辣拌。老闆是四川人,當年在本市走街串巷,推著一個兩平米的小車,四面縫著塑料,裡面有口鍋,常年煮著漂著大煙葫蘆的老湯,她常上他的車吃麻辣燙,後來孫育新下崗,她就跟著他推著車跑了。我和趙隊馬上連夜飛到北京,當時北京正在弄奧運,一片亂糟糟,我們兩個外地警察,也被人反覆查了一陣。到了那家小店的時候,已是晚上十點多,飯店裡沒什麼人,幾個服務員圍著一鍋麵條,一邊吃一邊看牆角掛著的小電視,裡面正在播蓋了一半的鳥巢,一片狼藉,好像被拆了一半。我們拿著照片,看見劉卓美坐在其中一張靠里的桌子上點賬,左手拿著一棵煙。每翻開一頁紙,就用拿煙的手蘸一下口水,頭髮花白,其實已經焗過,但是在亞麻色中間,到處可見成綹的白髮。我們說明了來意之後,她沒有驚慌,而是讓服務員提前下班,說要和我們好好聊聊。她說,老鄉啊,雖然我的口音已經亂套了,老鄉還是老鄉。她的丈夫從後廚出來,是一個個子不高的中年男人,穿著一雙安踏運動鞋,鞋幫已經裂了。他給我們沏了壺茶,她說,他可以先回家嗎?趙隊說,可以,主要問你一些事情。她說,那你回吧。那個男人走出門去,卻沒有走,而是蹲在路邊,背對著我們抽起煙。趙隊說,你是哪年走的?她說,94年10月8號。趙隊說,說說怎麼回事。她說,老孫下崗了,第一批被裁了員,過去他在拖拉機廠當木工。下崗之後,他想開診所,那時給了他一筆買斷工齡的錢,但是我反對,租房子,進東西,投入太大,而且他的手藝平常覺得好使,真開起診所說不定哪天就讓人封了。他不幹,我就不給他錢,咱們家的存摺在我這兒,他就打我,我和他一直關係不好,他老打我,手勁還大。那時候我和小四川很熟,我問他,你願不願意帶我走,我有點錢。他說,你沒錢,咱們也走。10月8號的上午,是休息日,老孫沒在家,我給天博做好飯,看著他吃完,問他如果有一天媽不想和爸過了,你是跟媽走還是跟爸走。他說,跟爸。然後繼續吃飯。下午我拿上存摺,就跑了。趙隊說,說得很清楚,那就是說,95年12月24號,你已經不在老家了。她說,95年?那時候我們在深圳打工。趙隊看了我一眼,說,他們現在的診所開得不錯,你兒子接班了,老孫去世了。她沒有表情,說,從走那天開始,我就和他們沒有關係了。天博從小就是個心裡有數的孩子。頓了一頓,她說,他結婚了嗎?趙隊說,沒有。她說,嗯。這時我說,你當時把家裡的錢都拿走了?她說,是,連他買斷的錢我都拿了,就給天博兜里揣了十塊錢。我說,那他拿啥開的診所呢?父母能給不?她說,不可能,他父母早沒了,兄弟姐妹比他還困難。我說,那他從哪來的錢呢?她說,這我哪知道?我說,你再幫著想想。她想了想說,他有個朋友,一直很好,如果他能借著錢,也就是他了,他們從小就認識,下鄉,回城,進工廠都在一起。那個人不錯,是個穩當人,不知道現在在幹啥。我說,他叫什麼你還能想起來不?她說,姓李,名字叫啥來著?他有個女兒,老婆死了,自己帶著女兒過。我說,你再想想,名字。她說,那人好像姓李,名字實在想不起來,他那個姑娘,很文靜,能背好多唐詩宋詞,說是一個鄰居教的,小時候我見過她,那孩子叫小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