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船的時候,看見一條小船漂在湖心。我向湖心划過去。不是公休日,湖上只有兩條船。秋天的涼風吹著,湖面上泛著細密的波紋,好像湖心有什麼東西在微微震動。划到近前,我看見了李斐。她穿著一件紅色棉服,系著黑色圍巾,牛仔褲、棕色皮鞋,扎了一條馬尾辮。腳底下放著一隻黑色挎包,包上面放著一雙手套。我向她划過去的時候,她一直在看著我。她和十二歲的時候非常相像,相貌清晰可辨,只是大了兩號,還有就是頭髮花白了,好像融進了柳絮,但是並不顯老。眼睛還像小時候一樣,看人的時候就不眨,好像在發獃,其實已經看在眼裡了。我說,等很久了吧。她說,沒有,划過來用了一段時間。我笑了笑,說,你沒怎麼變。她說,你也是,只是有鬍子了。來見老朋友,鬍子都不剃。我說,你現在在做什麼?她說,你怎麼上來就問問題?你呢?我想了想說,說實話嗎?她說,說實話。我說,我現在是警察。她收了笑意,閉緊嘴看著我,說,挺好,公務員。我說,我小時候挺渾的吧?她沉默了一會,說,是。我說,現在我長大了,能保護人了。她又許久沒有說話,把圍巾重新系了系,隔了一會,她說,傅老師現在好嗎?我說,很好,地球都要走遍了。她說,那就很好?我說,說實話,我也不知道。她一直在找你。她說,讓她別找了,我什麼都不是。我說,我不覺得。如果你時間不急,我跟你講講這麼多年我都幹了什麼。她說,你講吧。我就開始講,講了自己在警校交的女朋友,也講了分手之後自己很難過,喝多了在操場瘋跑,還講了因為當警察,和父親搞得很緊張,一直講到現在。她聽得很認真,偶爾中途問一點事情,比如,她人有趣嗎?或者,沒聽明白,我沒上過大學,請你再講一下。很少能得到這樣的聽眾。講完了,我好像洗了個澡。我說,無聊吧,這麼多年的事兒,這麼快就講完了。她說,不無聊。如果讓我講,一句話就講完了。我說,一會兒是你自己回去還是李叔來接你?或者他現在就在附近看著?她沒有說話。我說,他現在忙什麼呢?她沒有說話。我說,李叔十二年前,殺了五個計程車司機,不久前又殺了兩個城管,一個用鎚子或扳子,一個用槍打。她沒有說話。我說,我不是請你幫我,我是請你想想這件事本身。她說,沒這個必要,不用你提醒我這個。我說,你告訴我在哪能找到李叔。然後到我的船上來,我們划到岸邊,然後我們去找傅老師。她說,如果沒有這事,你會來找我嗎?我說,也許不會,但今天我是一個人來的,沒人知道我來,而且這件事情已經有了,我也已經來找你了,都不能更改了。
她抓住槳,把船向後輕輕搖了搖,和我拉開了點距離,說,其實我可以說,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但是你剛才很坦白,我也可以跟你坦白,誰也不欠誰最好。其實這麼說不對,應該說,我欠你們家的,能還一點是一點。我說,不是,這事兒和你我……她伸出手,意思是這時不需要我說話,我突然意識到這麼多年沒見,她果真在某一個局部,有了不小的變化。她說,1995年那幾起計程車的案子,和我爸沒關係,信不信由你。我爸的錢借給孫叔一部分,然後他把他小時候攢的「文革」郵票,全賣了,我的學費是有的。但是12月24號那天的事兒,我和我爸確實在。那人朝我爸開了一槍,他的左腮被打穿了。我說,嗯。她說,一輛卡車把我坐的車撞翻了。你知道吧?我說,知道。她說,然後那個人倒了,我爸滿臉是血,把我從車裡頭拖出來,那時我沒昏,腿沒感覺了,但是腦袋清楚得很。他看了看我的腿,把我放在馬路邊,跑回去用磚塊打了那個警察的腦袋。我說,哦,是這個順序。她說,然後我跟他說,小樹在等我啊。然後我就昏過去了。
這次輪到我沉默下來,看著她的眼睛,她一眨不眨,看著我,或者沒有看著我。
然後她說,我爸什麼也不知道,他以為我真的肚子疼。當時我的書包里裝著一瓶汽油,是我爸過去從廠裡帶回來,擦玻璃用的。那個警察應該是聞著了。那天晚上是平安夜,白天我一直在想去還是不去,因為我有預感,你不會來。但是到了晚上我還是決定去,可我實在想不出什麼辦法,你說你總會有辦法,可是我想不出來。孫叔叔的診所離那片高粱地很近,我可以想辦法下車,跑去用汽油給你放一場焰火,一片火做的聖誕樹,燒得高高的。我答應你的。
我說,現在那裡已經沒有高粱地了。
她說,那天你去了嗎?
我說,沒有。
她說,是傅老師不讓你去嗎?
我說,不是。我忘了。
她說,你幹什麼去了?
我想了想說,也忘了。
她點了點頭。
我說,當時我們都是小孩子,現在我們都長大了,對吧。
她說,你長大了,很好。
這時她指了指挎包,說,這裡面有一把手槍,我不知道自己會不會使。我說,不會使我可以教你。她說,小時候,傅老師曾經給我講過一個故事。說,如果一個人心裡的念足夠誠的話,海水就會在你面前分開,讓出一條幹路,讓你走過去。不用海水,如果你能讓這湖水分開,我就讓你到我的船上來,跟你走。
我說,沒有人可以。
她說,我就要這湖水分開。
我想了想,說,我不能把湖水分開,但是我能把這裡變成平原,讓你走過去。
她說,不可能。
我說,如果能行呢?
她說,你就過來。
我說,你準備好了嗎?
她說,我準備好了。
我把手伸進懷裡,繞過我的手槍,掏出我的煙。那是我們的平原。上面的她,十一二歲,笑著,沒穿襪子,看著半空。煙盒在水上漂著,上面那層塑料在陽光底下泛著光芒,北方午後的微風吹著她,向著岸邊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