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原先住在衚衕里,一條直線下去,一間房子連著一間房子,有的房子門口有片空地,我家就是。奶奶刨開土,種了些大蔥和黃瓜。有時吃飯吃到一半,我叫一聲:奶,吃飯吃得不過癮,沒有蔥。奶奶就站起身來,邁著小腳,走到院子拔一棵蔥,洗凈放在我面前,笑說:孫子,吃完還有。誰家有這蔥?
1991年年初,我十二歲,蘇聯快要解體,作家三毛剛剛用絲襪上吊自殺,一伙人走進了我家的院子。為首的一個遞了一張紙給我爺爺,說:大爺,看看,這是現在的政策。爺爺說:我不認字,要交什麼錢?那人說:不是交錢,大爺,是給你們錢。你們整個衚衕要拆遷。爺爺說:拆我們家?你敢?爺爺那時已經半身不遂,可還是奮力舉起拐棍要戳對方下陰。那人後退半步說:不是光拆你們家,也不是光拆這一條衚衕,這一片都要拆遷,要蓋一個大超市。找認字的人看看政策吧。說完領著那伙人向下一戶走去。父親從工廠下班之後,拿起「政策」仔細讀過,對我們說:說啥也沒用了,準備搬家吧。
爺爺和奶奶去了J市老姑那裡,前提是拆遷費要給老姑。親人們在炕上的小圓桌上簽字畫押,然後爺爺和奶奶上了火車。走之前,奶奶在院子里揪了兩棵蔥放進了包袱里。從此之後,我再沒見過他們,因為一年之內,他倆陸續死在J市。字據上寫的老姑的責任是「養老送終」,養老短暫,只剩下了送終,讓人始料未及。
那天我們一家三口坐在馬路邊上,面前堆著大大小小的行李。那是盛夏的傍晚,蚊子在路燈底下成群結隊地晃動。有幾隻吸了我的血逃走了,有一隻被我打死在胳膊上,我從胳膊上拈起蚊子的屍體,說:爸,我們今晚要睡馬路嗎?涼快是涼快,可是有蚊子。父親說:不睡馬路,等我朋友來接。母親一邊檢查著行李,把有些鬆散的繩子綁緊,一邊說:你爸的這個朋友可不是什麼好東西,聽媽的話,以後住在你爸單位要處處小心,那裡的每一件東西都是國家的,不像在家裡,都是咱們自己的。還有最重要的一條,離這個老馬遠點。他是三隻手,還是大酒鬼。我心頭一驚說:爸,你的朋友長了三隻手,那隻手長在哪裡,是前胸還後背?父親看了母親一眼,說:三隻手不是長了三隻手,是有點別的本領,而且是很多年之前的事情了。從今天起,我們先住在車間,等爸媽攢夠了錢,我們就出去租房子住,但凡爸有一口氣,就不讓你受委屈。正說到這裡,一架倒騎驢停在我們面前。上面騎著一個瘦削的中年人,可打扮得卻十分年輕,腿上穿著黑色的西裝褲,腳上蹬著黑皮鞋,上身穿著一件花襯衫,最奇怪的是,這人頭上戴著一頂黑禮帽,這樣一身打扮坐在倒騎驢上,路人無不側目,以為是在拍電影也說不定。見到我們之後,他用三根手指把禮帽從頭髮上拿起來一點點說:久等了吧,那妞纏著不讓走,要不是她屁股大,讓人捨不得,我早就來了。上車吧幾位。然後又把禮帽放回了油光光的頭髮上。
於是呼呼啦啦地上了車,我和母親一起抬那隻紅木箱子,那是母親的嫁妝,每次搬家數它最為金貴,母親來來回回地檢查,可我從沒見母親打開過,上面掛著一隻金色的小鎖,不知道裡面沉甸甸到底裝了什麼東西。我坐在倒騎驢的鐵沿上,父親提出要蹬車,黑禮帽一擺手說:我這倒騎驢,別人騎不了,一騎就歪,只認我,上去坐著吧!
一路上黑禮帽兀自講話,說剛跟自己的小姨子睡了覺,那小姨子的奶子滾圓,拿在手裡像只大白梨,皮薄汁多,讓人忍不住去咬。說著說著,忽然插進一句:兄弟媳婦,你老拿那大眼瞪我幹嗎?母親說:孩子才十二歲,你滿嘴噴糞,我要領他下車走路,你給我站下。黑禮帽一腳踩住腳閘說:這車上的東西數你那紅木箱子最沉,你也要扛著走?母親默不作聲,轉頭對父親說:若是你有點能耐,能讓人這麼欺負?眼睛竟然含了淚。這時我忽然問:叔,啥是小姨子?黑禮帽說:小姨子就是我老婆的妹妹,你有小姨沒有,那就是你爸的小姨子。我說:你不跟老婆睡覺,跑去跟老婆的妹妹睡覺?黑禮帽一笑,露出兩排熏黃的牙齒說:老婆跑了,只剩下小姨子。準確地說,應該是前小姨子,前小姨子也有老公,不過睡一睡也無妨,她那玩意閑著也是閑著。因為這次離得近,我聞到他嘴裡濃重的酒氣,好像酒窖一樣。父親這時瓮聲瓮氣地說:老馬,少說兩句,孩子還小,什麼都當真。老馬說:以後低頭不見抬頭見,先互相了解了解嘛,難道是求我幫了一次忙就拉倒了?以後繞著我走?父親說:哪能?住了車間,凡事還得依仗你,只是面子上要過得去嘛。老馬說:嗬,出息了,面子於你有啥用?但還是住了嘴,剩下的路哼上了小曲,不再對我們講話。
父親的車間大概有兩千平方米,老馬給我們找的隔間大概有六七平方米,在車間的二樓。裡面塞進了一個雙層的鐵床,就不剩什麼地方了。因為料到是如此情況,所以原來的家當,凡不是生活必要的,搬家之前擺了地攤,賣的賣,丟的丟了,剩下的東西統統放得進去。母親的紅木箱子放在角落,上面鋪了塑料布,當了飯桌和我的書桌。我掏出自己的檯燈也擺在上面。賣東西的時候父親問我:有什麼東西一定要留著的,只能挑一件,要不然可就全賣了。我想了想說:把那個檯燈給我留下吧,也賣不了幾個錢。那檯燈到我手裡的時候就是箇舊物,鄰居用過的,要扔。我沒見過檯燈,看她扭著那東西的脖子走過我家的院子,我問:姨,這是什麼東西?姨說:檯燈,書桌上用的,我姑娘手欠,把開關按壞了,怎麼也不亮。我說:姨,給我吧,我看罩子挺好,倒過來能盛點東西。檯燈到了我手裡,我鼓搗了一個晚上,終於亮了,只是開關還是不好用,就那麼一直亮著。於是插頭成了開關,即插即亮,拔了就滅,除了這點,是一個真正的檯燈。
老馬幫我們把東西搬進來,說:地方是小點,不過不要錢,廠里的保衛科每天八點來查崗,到時候你們把門鎖上,不要點燈,一會他們就走。我小舅子那邊已經打過招呼,就是走個形式,你們不要給他上眼藥就好。電視我屋子裡有,要看就下來。父親說:老馬,怎麼謝你?老馬說:兄弟還說這個?你看著辦吧。父親從褲兜里掏出二百塊錢塞進老馬手裡,老馬說:你租房子一個月多少錢?這裡有我在,包你不花一分錢。父親說:那是。又掏出一百塊遞過,老馬接了,把禮帽翹了翹,走了。
從此住下。車間有一條生產線,無數的車床、吊臂、工具箱、電鑽、扳手、螺絲。白天開動起來好像不是要生產什麼,而是要砸碎什麼那樣嚎叫著。一到夜裡,碩大的落地窗灑進月光,機器們全都安靜,一點聲音也沒有,好像全都死了。潮氣從地面返上來,瀰漫著墳墓的氣息。母親不准我去老馬的屋子裡看電視,所以搬進車間三個月,我還不知道老馬的屋子是什麼樣,電視是黑白的還是彩色的。每天八點之前,我點上檯燈做完作業,就拔了插頭,揣著父親的半導體到車間四處溜達。一邊撿起散落在四處的螺絲,放在就近的工具箱上,一邊聽著單田芳用沙啞的嗓音講著《童林傳》,那聲音在空曠的車間里回蕩,彷彿有無數個單田芳,無數個童林童海川。
有時晚上在車間里遇見老馬,他提著手電筒檢查電閘和門鎖。一般我都躲開,只是半導體不捨得關,他其實能夠聽見我,但是並不找我。他總是醉的,即使是清晨,他也好像是剛剛喝過酒的樣子,走路晃晃悠悠,見到女人就拈起禮帽,但是從不摔倒。
我一直納悶父親是怎麼和他成為朋友的,兩人的共同點像是夏天的雪花一樣少。父親年輕時是個運動健將,擅長跑圈,廠里一開運動會,便派他去跑圈,一圈一圈跑下去,據說有一次忘了已經過了終點,多跑了一圈,還是得了第一名,贏了兩雙黑膠鞋回來。有一次正跑著,忽然覺得汗好像一下子出光了,從身上的各個毛孔噴出去,隨後一股熱氣襲進胸口,張嘴吐出一口血,便人事不省,一頭栽倒在黃土跑道上。從此幹不了重活,肺裡面結了血塊,經常上不來氣。因是代表車間出戰,好歹算個工傷,就留在車間里幫著收拾散落在地上的小零件,用只竹筐,一個一個撿起來放進去,再交給倉庫保管員,第二天重新配發。其實是個可有可無的活,誰也不當回事兒,除了父親自己。他每天按時上班,挎著竹筐在車間撿一天,下班之前一個個數過,分門別類交上去。一次母親得了急性腸炎,吐得一塌糊塗,去工廠衛生所掛吊瓶,想讓父親請一天的假,父親說:最近車間忙,脫不開身。母親說:車間忙?關你屁事。父親說:車間忙,亂丟的零件就多,撿一天都撿不完,晚上還要撿。母親說:你還真把自己當根蔥?誰不知道你是個廢物?少你還能停了工?父親盯著母親看了半天,穿上工作服說:下班之後過去看你。然後依舊上班去了。
我們的隔間在車間的北向,沒有窗戶,極潮。夏天過後是秋天,蚊子少了,身上的紅點也少了,不用每天夜裡起來殺蚊子,往身上塗牙膏了。因為蚊子殺不凈,車間里除了老馬,只有我們三個活物,每天晚上準時到我們身上就餐,前赴後繼,大啖人血,殺累了,困得不行,第二天還要上學,只好往身上塗上牙膏,就著一點點的清涼和不癢趕快睡去。秋天蚊子雖少,卻有蜘蛛,蜘蛛不咬人,只在你身上亂爬,有時還要坐在臉上休息,伸手去抓,馬上邁開八腳,水上漂一樣逃走。等你住手睡著,它們便扭頭回來,繼續在你身上旅行。隔間的角落裡都是蜘蛛網,搗毀之後它們又結,索性放任自流,反正不咬,讓它們爬去,每天起夜尿尿,站起來都有蜘蛛落下,我也不看,端起夜壺尿完,倒頭再睡。十二歲的我,夜裡的事情還數睡覺是頭等大事。
一天正睡得結實,沒有做夢,忽聽見有人用拳頭砸門,拳勢之猛烈好像要把鐵門砸穿,伸手進來抓人。父親和母親馬上翻身坐起,好像從沒有睡過一樣,眼睛瞪得溜圓。「別出聲,可能是保衛科的。」父親在底下用嘴形對我說。我的心怦怦亂跳,自從住進車間,「保衛科」三個字成了最大的咒語,因為從沒有見過。每次來做夜查,我們都藏進隔間里把門緊閉,所以只聽見過腳步聲,從沒見過保衛科的臉。這時聽見門外說:兄弟,我是老馬啊,快快開門,有好事講給你。父親長出了一口氣,做手勢叫我繼續睡覺,母親翻身穿上衣服,父親在門裡說:老馬,半夜兩點啊,有好事明天再講吧。又一個拳頭砸下,外面說:非得今天說不可,人生能遇見這麼大的喜事,一定要跟你講講,老婆是你的,哪天抱著睡覺不行?父親只好把門打開,披上衣服出去。剛一露頭,就被老馬一手抓住,說:走,下樓喝酒,我專門擺了宴啊,單請你一個人。
於是,怎麼也睡不著了,母親在底下倒是不久就睡熟了,她是車工,每天要站八個小時。又翻轉了一會,還不見父親回來,我躡手躡腳從床上下來,繞過母親搭在床邊的手,開門出去,下樓來到老馬的屋子門前。老馬的屋子在車間的大門旁,任何人進入車間都要經過它,白天是收發室,晚上就是更夫的卧室。只見一縷縷煙從四面門縫冒出來,我敲了敲門。老馬在裡面說:誰?我說:我媽讓我來找我爸,他明天還要上班。門開了,裡面一片煙霧繚繞,一張兩米長、一米寬的大鐵桌子上亂七八糟地鋪著報紙,報紙上面擺滿了用一次性塑料盒盛的盒菜,兩隻白酒瓶和無數的啤酒瓶擺在地上。一隻啤酒瓶倒了,碎成兩半,啤酒流得到處都是。鐵桌子旁邊是一張鐵床,床上的被褥向外翻著,床單被罩都已經油黑。在門的旁邊,是一個一人高的舊工具箱,上面放著一台彩色電視機,開著,可不知是故障,還是因是午夜,已無節目,翻著白眼一樣冒著雪花。父親手裡拿著筷子,上面夾著一塊鍋包肉,剛要送進嘴裡,看見我站在門口,笑著用鍋包肉指著我說:兒子。我從沒見父親這麼醉過,因為有病,他很少喝酒,也不抽煙。今天他完全變了模樣,衣服敞著,露出雪白的胸口和胸口上的汗珠,手裡的煙捲已經燒到了指邊,還是夾著。
老馬也叼著煙,一把扳過我的肩膀,說:小子,進來。父親用腳踢過一把椅子說:兒子,坐這。聽你馬大爺講,嗬,你這個馬大爺啊,真是個好漢。我站著沒動,說:爸,回去睡覺吧,再喝天就亮了,媽媽自己在屋裡。父親說:是啊,快坐,你馬大爺正講到關鍵的地方。老馬說:兄弟,你這兒子我喜歡,一雙手白白凈凈,一看就是念書的坯子,我那個種認字還沒有我多。不說這個,跟他媽過,我也見不著。剛才講到什麼地方?父親說:說你倒在地上,一把把那女警察的褲腰帶抓住。老馬吐出一口煙,說:是啊,那女警察的褲帶真緊,手也硬,看我抓住她的褲腰帶,馬上揚手給了我一個嘴巴,說,鬆手,要不你不光是盜竊,你罪大了。我說,同志,我偷東西我認,但是實話告訴你,我偷東西是副業,主業是偷人,今兒第一次見,讓我摸一把,算個見面禮。女警察一腳踹在我褲襠,把我那玩意踢得七葷八素,差點把我絕了後。但我死死抓住她的褲腰帶不放,趁她劈腿,手就往裡伸。她叫了一聲,照我的胳膊就是一口,那娘們前世一定是個畜生,這一口好像咬到了我的骨頭。我大喊一聲,一使勁把她的褲腰帶拽折了。她趕緊鬆開我,拉住褲子,我站起來撒腿就跑,邊跑邊喊:下回請我摸也不摸,乾巴巴的,沒什麼意思,回見。父親聽得哈哈大笑,笑得口水都流了出來,他舉起一杯啤酒沖著老馬說:好漢!然後仰頭喝乾了。
老馬也喝掉一杯,說:那是多少年以前的事兒了?我自己都記不清。最開始偷東西,偷的是軍帽、糧票、雞蛋、豆油,家裡姊妹多,我那死掉的老媽隔一年生一個,一口氣生了九個,從小沒穿過囫圇個兒的褲子,讓我們怎麼活,不偷可不就要餓死?小子,知道什麼是天窗嗎?我說:不知道。大爺,電視沒節目了,能關了嗎?老馬指了指自己衣服胸前的那兩個兜,說:行話里,這叫「天窗」,褲子兩邊的兜叫「地漏」,里懷叫作「心裡美」,屁兜叫作「請你拿」。偷東西先學身上偷,身上偷先學「請你拿」,因為屁兜最好下手,眼睛沖前,屁兜沖後,可不是請你拿怎麼的?「心裡美」最後學,最難,可是一般揣在懷裡的,是好東西,偷一個是一個,可是萬一失手,一下就讓人拿住,因為手在人家身子里,哪跑得了?我開始的時候掏「心裡美」,就讓人拿過,那時手生,不知輕重,一下把那人給捅笑了,隨後便把我手給夾住。那時不興經官,從公交車裡拖出來就是一頓痛打,差點把我打死,話說,哪個偷東西的沒挨過揍?身上偷之後,就是屋裡偷,翻牆入院,溜門撬鎖。這練的不單是手上的功夫,腿腳還得利索,下腳要輕,眼神也得好,要不然夜裡不一定把什麼碰響。小子,你瞧工具箱上那鎖,我不用鑰匙,拿根鐵絲兩下就能捅開。父親又笑,端起一杯酒舉到老馬臉前說:大哥,捅一個,讓我們爺倆看看。我這兒子只會念書,今天讓他長長見識,省得變成個獃子。我說:不用了,爸,回家吧,我困了。父親瞪著我說:沒聽你大爺說?拿根鐵絲就能捅開。老馬站了起來,搖搖晃晃走出屋子,不一會手拿著一根一頭彎曲的鐵絲回來了,工廠里這樣的東西是到處都有的。他來到工具箱前面,自言自語說:這工具箱不是我的,是噴漆工張師傅的,放在我這兒當電視櫃,放了五六年,也不知裡面放了什麼。說著蹲下把鐵絲塞進鎖孔。
我站了起來,雖然剛才吵著要回去,可這時已起了好奇心,就見他輕輕地轉著鐵絲,一手小心地壓著鎖鼻,就在這時候他的手劇烈地抖動起來,把鎖芯碰得直響。他伸手拿起桌上的一杯啤酒喝下,手似乎好了一點。這回他重新集中精神,轉動鐵絲,隨著一聲清脆的金屬響動,鎖鼻彈了起來。他把鎖摘下來,順手打開了工具箱。裡面空無一物,連張報紙都沒有,卻散發出工人身上特有的汗味,一種體味和機油味的混合體。這時父親已經趴在桌子上睡著了,臉枕著一盤冷盤。老馬重新鎖上工具箱,在嘴上放上一根煙,當他劃著火柴,手又開始抖動起來,怎麼也放不到煙頭上。我接過火柴盒,幫他點上,說:大爺,你這手是什麼時候開始抖的?他說:十幾年前吧,讓酒給拿的,喝上就不抖,你說他媽的怪不怪?說著他舉起那根鐵絲說:十幾年沒開過鎖了,那咔的一聲,十幾年沒聽過了。小子記住,鎖裡面有個東西叫作鎖舌,鐵絲就是對付那東西,進去鉤住,向外拉,不要太用力,太用力鐵絲就直了,鎖舌拉松,簧就彈起來了,那動靜就是鎖簧的動靜,真好聽啊,跟小妞脫褲子那「刷」的一聲一樣。說著他又拿起酒來,看著我說:你大爺我這一身本領,嗬,廢了。說完喝掉了酒,也趴在桌子上睡著了。
我扶著父親走出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秋日清晨的淡雲浮在落地窗外的天邊,好像老人的眉毛一樣。
後來我問父親,那天老馬說有好事要慶祝一下,到底是什麼好事?父親想了想說,忘了。對了,後來那工具箱他打開了嗎?裡面有什麼東西沒有?我說:打開了,裡面是空的。只是他的手抖得厲害,爸,我感覺他好像有一天可能要把自己喝死,他為什麼要那麼喝酒呢?父親說:我十幾年前就覺得他要死了,可是他現在不還是活得好好的?為什麼這麼喝酒?偷不了東西,憋的。如果不是小舅子在保衛科,能讓他這樣有前科的人打更?不對,是前小舅子。他現在不是喝酒會死,是不喝酒會死啦!聽你媽的,還是離他遠點為好,爸是沒辦法,你知道嗎?我點了點頭,心想,我還以為你們真的是朋友呢。或者也許過去真的是吧。
事情並沒有像父親預料的那樣發展。冬天來了,下過幾場雪之後,老馬的身體好像突然垮了下來,雖然還戴著黑禮帽,可是鬢角的白髮多了起來,走路也不如原先那麼穩當,不用仔細看,就知道是醉得厲害。聽父親說,他好像再也不講前小姨子的事情了。隨後因為他忘了拉閘,好幾次半夜裡工廠的機器突然鳴叫起來,好像有人在棺材裡突然唱起了歌。車間主任向他下了最後通牒,再這麼下去,無論他的前小舅子是誰,也要趕他回家了。於是他拎著啤酒瓶到主任辦公室大鬧了一場,不過酒瓶子不是要打別人的頭,是向自己的腦袋招呼,把自己的額上砸開了一條大口子,如果不是被幾個副主任拉住,他沒輕沒重,把自己打死也說不定。於是主任告了饒,發誓只要他還有一口氣在,就一直讓他當更夫,這麼大的車間,沒有他這樣功勛卓著,兢兢業業的老同志看管是萬萬不行的。於是老馬才饒了自己,腦袋冒著血,從主任辦公室撤退了。
包上頭之後,老馬的酒喝得更厲害了,有時候他的屋子裡還進了陌生女人,這是過去從沒發生過的事情。他的屋子夜裡常會發出很大的聲響,有時候是大笑,有時候是大吵,不過第二天一早,屋子裡總是只剩下他一個人。據我的觀察,他的錢就是這麼花光的。
本來老馬能夠留任,對於我家是好事情,因為他是我家手裡唯一一張牌,打光就沒有了,只要他在,就沒有人能把我們攆走。可是沒想到,很快他就找到我家的頭上,原來我家也成了他唯一一張牌了。有天夜裡,他又來敲門,父親開門出去,我聽見他對父親說:兄弟,借一百塊錢花,開工資就還你。父親說:大哥,我這緊你也知道,一百是真沒有,二十行嗎?老馬說:兄弟,這麼多年的交情你還不知道我?能不還你?父親說:不是信不過你,是真沒有,這有二十,回頭我再想辦法。老馬說:明白了,你沒拿我當朋友,那我也犯不著護著你。保衛科的人問我好幾次了,明天我去跟他們說說,到底是怎麼個情況。父親慌了,說:我再找找,明天早上給你送過去,肯定差不了,兄弟之間別說外道話啊!老馬說:明天早上我等你,如果大哥有別的辦法,不會來找你。對了,那二十塊先給我吧。
父親回屋之後,躺在床上,對母親說:壞了,可能住不長了,他窮瘋了。母親說:現在找房子也來不及,大冬天的怎麼搬家?況且你兜里有錢嗎?租房子誰會賒賬給你?能對付一天是一天,只有開春再想辦法了。說到這裡,母親突然說了一句:如果他欺人太甚,我就跟他同歸於盡,這麼活著太累了,我什麼也不怕了。父親拍了拍母親的手說:別說了,全怪我,我是窩囊廢,你的命和他的命咋能一樣?先睡吧。
第二次價錢漲到了一百五。父親真的沒有,只好先給了一百,那五十欠著,說好一周之內一定給。一周之後,老馬沒來找,父親以為他忘了,省下了五十,就沒給他送去。那時我剛過完十三歲的生日,我是冬天生的,聽母親說,因為比預想的突然,就把我生在了爺爺家的炕上。爺爺家的炕真熱啊,我像個小貓一樣躺在熱炕頭上哭著,哭聲之大,大人們都安心地笑了。十三歲的冬天,我已不是嬰兒,我迷上了小說,像是餓壞了的人見到了宴席一樣,拚命地讀著從各種途徑搞來的書。我最喜愛的是《基督山伯爵》,鄧蒂斯鑽進屍袋裡越獄的段落我不知讀了多少遍,每次讀都興奮得面頰紅潤,脊梁骨戰慄。那天父親和母親去參加一個外地遠親的葬禮,說好晚上會趕回來給我做飯,可是遲遲沒有回來。但是沒什麼關係,我點上檯燈,趴在母親的紅木箱子上讀書,我感覺到自己的魂魄從身上飄蕩出去,落在紙面上,和那書裡面的人物一起冒險,而我自己只剩下了一具空殼。
這時突然有人敲門,我如夢初醒一樣說:馬大爺?外面說:開門,保衛科的。頓時我的身上涼了,腦袋一片空白,我說:我爸媽沒在家,我不能給陌生人開門。外面說:這是你的家?這是公有財產,快開門,非得讓我們給你撬開?我夢遊一樣拉開門鎖,看見外面黑暗的走廊里,站著三四個人,我一個也不認識,老馬不在其中。一個人踱步進來,四處看看,說:不簡單,這麼點地方能擠三個人?也不怕凍死?我恍惚地說:冷的話就進被裡。他伸手去我的床上摸了摸,回頭說:嗯,是電褥子。一個人用手指了指,補充道:還有檯燈。進屋的那人蹲下,對我說:小朋友,你知道這廠里的電是誰的?我說:是你們的,是你們的電。他搖搖頭說:不是你的,也不是我的,是國家的,你們家現在在從國家的兜里偷東西,知道嗎?我的腦中忽然冒出一個念頭,這是「心裡美」還是「請你拿」呢?但是那時我已經冷靜下來,沒有說出口。他繼續說:本來我應該現在就把你攆出去,把這些東西都沒收了,但是現在外面下雪了,你爸媽也沒在,萬一把你凍死,我也不忍心。我的孩子和你一般大,那樣的事我做不出來。這樣,電褥子給你留著,要小心用,不要著火,檯燈我拿走,沒收了。還有,等你爸媽回來,告訴他們,有什麼意見來找保衛科,否則讓你們三天之內搬出去。說完他拿起我的檯燈,因為插頭還連著,他拿起的時候檯燈還亮著,隨後他使勁一扯,檯燈滅了。我撲過去一把抓住檯燈說:還我!他說:讓你爸媽到保衛科來取。我說:不行,還給我。我一手抓著檯燈,一手抓著他的袖子,他被我抓得煩了,把袖子向後一抽,我沒有防備,向前衝去,嘴唇撞在鐵門框上,鮮血馬上冒出來,流了一身,臉也摔破了。後面的人說:科長,就是摔破了點皮,我們走吧,這小子好像有點不正常。科長從兜里掏出一塊手帕,遞給我說:我可沒要打你,是你自己摔的,讓你爸媽來保衛科找我。說完他們就走了。
我坐在地上,哭了一陣,把血擦乾,明白這一切是因為少了那五十塊錢,一定是老馬告了密。就差那五十塊錢。檯燈值五十塊錢。我忽然看到了母親的那隻紅木箱子,檯燈拿走了,紅木箱子露了出來。我走下樓,在地上撿到一根鐵絲,回來樓上,把鐵絲的一頭掰彎,伸進箱子那個金色的鎖頭孔里。鎖舌,重要是鉤住那個鎖舌,然後輕輕地拉,不要太用力,否則鐵絲就會變直。我試了幾次,都沒有鉤到,夜裡的冷氣包圍過來,把我裹在中間,凍得我渾身發抖,手也不聽使喚。我把手攏在嘴前吹了吹,再一次把鐵絲伸進去,這次鉤到了,「咔」的一聲,鎖鼻彈了起來。我扔掉鐵絲,掀開箱子蓋。裡面是滿滿一箱子土,干土,我伸手插進土裡,在裡面摸索,什麼也沒有,只有土夾著我的手,好像我的手是從土裡長出來的。我抓起一把土放在鼻子前聞了聞,不是工地的沙土,是直接從地里挖出來的,裡面還有螞蟻的屍體,已經乾癟了,相信當時的土是濕的,這麼多年活活陰乾成了這個樣子。母親帶著四處搬家的紅木箱子竟然裝的都是土,沒有一分錢。我坐在地上想著,盯著敞開的箱子,這一切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但是沒有關係,我要把我的檯燈拿回來。
我再次下樓,從一個敞開的工具箱里抽出一把長扳子,推開了老馬的房門。他的屋子比我家的還冷,雪片被風吹著,呼呼地拍打在玻璃上,玻璃的縫隙全都結了冰。大鐵桌子上擺著無數瓶啤酒,好像森林一樣,可是沒有菜,只有一袋鹽。老馬沒戴禮帽,露出花白的頭髮,不像過去那麼油光光了,而是蓬亂著,染過的部分已經生出了白茬。他手裡捏著一根釘子,蘸著鹽往嘴巴里送,另一隻手拿著啤酒杯。看見我進來,他抬起眼睛說:小子,嘴怎麼破了?我說:你去把檯燈給我要回來。老馬說:檯燈?關我什麼事?我說:保衛科拿走的,你去給我要回來。老馬看了看我手裡的扳子,說:要拿這玩意打我?我說:站起來,把檯燈給我要回來。老馬沒動,指了指自己的腦袋,上面還有啤酒瓶留下的傷疤,像一條翻白的小魚,說:往這兒打,我要是躲一躲,就不算你大爺。我想了想,把左手放在鐵桌子上,掄起扳子砸下去,他伸手一擋,扳子飛了,掃倒了桌上大部分的啤酒瓶。他騰地站了起來,叫道:你這手,比不上一個檯燈?你這手?我的眼淚流出來,本來我是不想在他面前哭的,可是不知道怎麼的,眼淚就是直直地竄出來。我說:檯燈是我自己的東西。你去給我要回來。他說:什麼叫你自己的東西?什麼話這是?你傻了?我說:就是我的東西,我的!我的!說到這裡,我簡直歇斯底里地喊叫起來。他站著看著我,看了好一陣子,說:小子,我那小舅子調走了,現在保衛科也不認我了,我去也沒用。我不理他,兀自哭著。他用手搭在我的肩膀,說:小子,你給我記住,你這手啊……說到這裡,他停了下來,好像忘記了自己想要說什麼,拿起禮帽,從地上撿起一隻完整的空酒瓶,掂量了掂量,手攥著瓶嘴倒拿著,說:走吧。
我跟在他後面,走在工廠中央的大道上,黑漆漆一片。雪下得真大,北風呼嘯著,把雪吹得到處都是,一會兒向東一會兒向西。大道兩旁的楊樹變成了樹影,看不清楚,好像隱在暗處的偷窺者。老馬手扶著禮帽,在前面弓著腰走,我挪著步跟在他後面,雪落進我脖子里,可我一點也沒覺得冷,臉上的血凝成了血塊,好像也不疼了。走到保衛科的辦公室門前,透過窗戶我看見裡面亮著燈,我的檯燈就放在科長的桌子上,連著插座,正發出柔和溫暖的光。科長手裡端著茶水,和別人說笑著。老馬收拾了一下自己的衣服,把花襯衫的領子抹平,對我說:在外面等著,是那個檯燈?我點點頭。他笑了笑,走進去之前沖我翹了翹禮帽。我看見科長站了起來,他說了什麼,指了指檯燈,科長搖頭,他又說了什麼,聲音大了起來,三四個人圍了過去,用手指著他。這時我看見他嘴角邊有浮起那種深醉時的微笑,就像他講起抓住那個女警察褲腰帶一樣,然後他摘下禮帽,掄起啤酒瓶砸向了自己的腦袋,啤酒瓶在他的額頭上炸開了,煙花一樣飛濺出去,那條翻白的魚突然活了起來,變得更大了,在他額頭上遊動,他後仰著摔倒在地,一隻手拿著禮帽,一隻手攥著僅剩的瓶嘴,一動不動。
就在這時,好像有誰拉動了總開關,我聽見工廠里所有的機器突然一起轟鳴起來,鐵碰著鐵,鋼碰著鋼,好像巨人被什麼事情所激動,瘋狂地跳起了舞。工廠的大道都跟著戰慄起來,麵條一樣抖動著,土、石子、樹木,都跟著抖動起來。所有的路燈同時亮了,把一個個廠房照得清清楚楚,那沉重的鐵門,那高高的煙囪,那堆在路邊的半成品,都清楚地裸露出來。我看見他們也站起來,在大雪裡跳著舞,身上的軸承、螺絲、折葉,向四處飛濺,落在黑暗裡不知所終。有人喊叫著,從房間裡面沖了出來,把我撞倒在地。我倒在雪裡,檯燈在桌子上還散發著溫暖的光,震耳欲聾的轟鳴聲把我包圍。我感受到一種前所未有的安全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