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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由落體

所屬書籍: 平原上的摩西

悶豆所說的那個操場,在大學的西部,面積不小。人造草坪,跑道,看台,四周是高高的鐵絲網。看台只有一面,對面的鐵絲網外面,是一片舊的居民樓,窗檯對著操場,晾著各色的衣服,堆著雜物。我爬到看台的頂端坐下,看著底下時有人走上來,有人走下去,男孩女孩緊挨著坐著,屁股底下鋪著報紙,旁邊是薯片,手裡拿著書。我去的時候是秋天的下午,不涼快,操場上沒有幾個人,悶豆說的傍晚鍛煉的學生和居民還沒來到。操場中間有兩個人在玩足球,球門沒有網子,他們兩個輪流把球向空門踢去,就我看的那段時間裡,他們很少把球踢進門裡,大部分時間向兩邊飛去,不過他們好像並沒有當回事兒,頂著太陽飛奔著去撿,回來再踢。情侶吃光薯片接起吻來,我站起來走下去,經過他們旁邊的時候,只看見女孩兒一片黝黑的頭髮,和男孩兒緊繃的下巴。書打開著掉在地上。我繼續向下走,看台的頂棚已經遮不住陽光,我的影子疊在他們旁邊,然後一層一層地向下遊走。

我與悶豆與小鳳是高中同學,小鳳好看,但是不太老實,所以有幾次一起看電影,她來吻我,我沒伸舌頭,回頭還當著悶豆的面說,下次親嘴之前,不要吃大蒜好吧。小鳳不以為意說,我沒吃,你再來試試。我說,行了,怪熱的,去游泳吧。那是個八月天,可是不熱,剛下過暴雨,烏雲還沒散,盤桓在天空,好像上帝的一張臭臉。馬路上過著公交車,上面沒有幾個人,窗戶全開著,向下滴著水。我們三個站在電影院的大廳里,影院也沒什麼人,那是工作日的上午,十點鐘的場次,學校也在上課,我們三個站在海報底下,用一根吸管喝著一杯大可樂,看著售票員百無聊賴地擺弄著手機。這時悶豆放了一個屁,他喜好放屁,所以我們叫他悶豆,那個屁不悶,很響,但是不臭。小鳳說,悶豆,你又放屁了,你為什麼不去看病?悶豆說,我沒有。小鳳說,老胡,你聽見他放屁了沒?我說,沒有。小鳳說,那麼大聲你沒聽見?我說,沒有。我剛才仔細聽來著,他沒放屁。悶豆說,你跟我有仇,我打個嗝你都說我放屁。小鳳從我手中拿走可樂,咬住吸管,直到把可樂喝乾,發出乾澀的空鳴,然後把杯子扔向垃圾箱,沒有中的,磕了一下箱沿落在外面。悶豆走過去撿起來,放進垃圾箱。他回頭看見小鳳抱著我正在大哭。

小鳳家道殷實,父母都是軍人,大校,語文老師老叫她大校的女兒,小鳳對這個稱謂不太感冒,哼,他覺得自己挺逗是不,看過幾本破書,知道什麼,我看他像大校的孫子。其實語文老師是個相當良善的老頭,永遠穿著正裝,夏天是白襯衫料子褲,冬天白襯衫外面加一件灰西服。我不願取笑他,因為他身上的某種氣質很像我外公,但是小鳳取笑他,我也不加反駁。小鳳的父母雖是大校,卻並不帶兵,而是大夫,是一家綜合性軍旅醫院的骨幹,父親在腫瘤科,母親在心臟科。母親的成就感更多些,心臟科經常有人能活過來,所以在家裡母親說的比較算。我經常問小鳳,你說你到底像誰呢?就你看誰都不順眼這勁兒。她說,誰也不像,抱錯了,我是醫院清潔工的女兒。我說,說真的,你到底像誰?她說,誰也不像,我自我教育。我說,你別胡鬧,說點真的,我請你吃冰棍。她說,我不想吃冰棍,我跟你說點真的,一會悶豆從你旁邊過的時候,你把他褲衩扒了。我說,行,你說吧。她把一本數學教材立起來,趴在桌上,側臉沖著我,其實她腿上還有一本書,閑書,她經常這樣搞,表面一套,腿上一套。我小時候有個叔叔,不是親叔叔,是我鄰居,會拉小提琴。你過來點。我也把書豎起,趴過去。拉得好聽極了,我爸我媽下班晚,有時候乾脆不下班,我老去他家吃飯,吃完飯他就拉琴,他沒孩子,老婆不能生,但是倆人感情很好,他拉琴,他老婆給他翻譜。有一天我戴了一隻蝴蝶的發卡,他說,那今天給你拉《梁祝》吧,拉完之後,我伸手摸了摸發卡,確定它還在,真以為它已經飛走了。有一天半夜,他老婆來敲我家的門,說他跌倒在床下,吐了一地,臉完全紫了,我爸到他家去看,我也跟著去了。我說,夠了,別說了。她說,然後我爸喊來了救護車,親自給他做的手術。手術很成功,他沒有痛苦,死在了手術台上。我陪著他老婆從醫院走回來,她一邊哭一邊跟我說,剛才走得急,好像門沒有鎖,不知道丟沒丟東西,這一句話她說了好幾遍,哭得稀里嘩啦的,衣服上都是鼻涕。回到家我努力讓自己睡著,如果讓這件事成為噩夢的一部分,醒來不就沒了?快要天亮的時候,我果然睡著了,夢見了那個叔叔,他到我的床邊把我叫醒,手裡拿著小提琴,說,看見我的琴弓了嗎?誰把我的琴弓拿走了?我說,不知道。他走開,嘴裡說,誰把我的琴弓拿走了呢?然後我就醒了。第二天一早,父親和母親閑聊,說著醫院晉陞的事兒,一個傻逼躥到了父親頭上,使他很生氣。還說昨天晚上,如果早去三五分鐘,也許能救回來,如果在美國,也可能救回來,但是沒有早去三五分鐘,這兒也不是美國。倆人吃飯說話,我爸還在和每天一樣喝粥,我站起來說,你為什麼還在喝粥呢?他說,喝粥有什麼不好?你給我坐下。我走過去把粥揚到了他臉上。

我說,好了,別說了。我明白了。她說,你明白什麼了?我說,我明白你為什麼和誰都不像了。其實我當時挺感謝她給我講了這個故事,雖然我們倆很熟,但是要說說自己的事兒,原原本本的,這還是頭一次。我想告訴她,她嚴肅的時候,尤其是眼毛上濕乎乎的講故事的時候,我想去摸她的頭髮,後腦勺那部分。可是我什麼也沒說,我只是說,我明白了。其實心裡想的是,就這麼回事兒,人無論多小心翼翼地活著,也得損壞。她說,你不明白。我是天生這樣,生出來就脾氣怪,沒有牙的時候就想咬人。我說,不對,是剛才那事兒對你有影響。不用再說了。她說,那事兒和我沒關係,因為根本沒那事兒。悶豆要過來了。我說,沒那事兒?她說,沒那事兒,然後指了指大腿上的書,那事兒是這小說里的,我順口胡編,把我爸媽編進去了。悶豆過來了,快扒。等我扒完,她已經把書收起來了,我到後來也不知道那書叫什麼名字,真他媽是個好故事。

悶豆最近一直找我喝酒,我不知道這小子怎麼了。他酒量很差,雖然從高中時期我們就一起喝酒,現在都快三十歲了,他酒量一點長進沒有。一瓶啤酒下去,胸口都是紅的,可能屁股也紅,總之整個人像一隻小龍蝦。他現在在銀行做前台,每天站起來一百多次,膀胱訓練有素,一天保准上三次廁所。剛上班的時候,他的領導老是找他的麻煩,其實很無聊,只是因為閑著沒事兒干,他又喜歡放屁,說話又笨,一天可能放的屁比說的話多。他面試和筆試的成績都很好,我們三個里,他無疑最聰明,小鳳的記憶力也很好,但是記住的都是亂七八糟的事兒,正經事兒一個也記不住。我的記憶力最差,什麼都忘。這點我可以承認,因為聰明沒什麼,狡猾有用,聰明有時候沒啥用,不能當飯吃,還不如啥事兒過後就忘,要不腦袋裡凈是沒用的東西。但是我也承認我喜歡人聰明,什麼事兒和他說一遍,他都能記住,人也是,見一面下一次能說出你的名字,看書也能講出來,雖然磕磕巴巴,把自己急得夠嗆,但是基本不走樣,也許他還記仇,但是我無法確定。那個老欺負他的傻逼,後來我讓我爸給他打了個電話,他就好了許多,然後我又出了五十萬,存在悶豆那,幫他完成了些任務,傻逼就又和善些。那天我去辦業務,低頭簽完字,抬頭看見了那人,我說,悶豆想放屁你就讓他放,知道嗎?那人說,哈哈哈哈,幽默,悶豆是誰?我說,笑什麼,過兩天把你銀行搶了。銀行大廳十分攏音,幾個儲戶下意識地抓緊自己的包,門口拿著警棍的保安,身子緊了,門外蹲著的大金牛似乎都要轉過身來。經理說,歡迎歡迎,幽默,然後握了握我的手。

那天小鳳抱住我大哭,是因為我們三個就要分別,悶豆沒有考中北京的大學,留在本市讀會計,她被她爸媽送去澳大利亞,而我留在高中里復讀。她哭完之後,用我的領口擦了擦臉說,澳大利亞有種動物叫作鴨嘴獸,是個怪物。我說,你又開始了。她說,這種怪物非常害羞,大部分時候潛伏在水中生活。雄性鴨嘴獸的後爪會分泌毒液,在遭遇外敵時就會使用這招。毒性很強,但是很奇怪,能夠襲擊鴨嘴獸的東西,登場在大約九千年前,但是在之前鴨嘴獸就已經帶毒了,到底是什麼原因,到現在也搞不明白。我說,你又是在哪看的?她說,這個東西最怪之處在於,本來已生蛋孵化,卻還要再哺乳,據說1798年,當第一具鴨嘴獸剝製標本被送往英國皇家科學院時,學者們全都蒙了,他們認為這是數種動物的部分軀體拼綴而成,胡亂捏造的標本,是個惡作劇。我說,你什麼時候走?她說,我去給你們逮兩隻鴨嘴獸回來,送你們一人一隻,當寵物養。悶豆說,如果你讓它後腳踢到,不是完蛋了?小鳳說,那樣更好,我就沒想活著回來,可能第一天水土不服,拉稀就拉死了。我說,我們還去游泳嗎?她說,澳大利亞的游泳項目在世界上……我說,你他媽閉嘴,去游泳嗎到底?她說,去。我的兜里揣著三張省政府游泳館的游泳券。那天沒有幹部在水裡,整個游泳池很乾凈,綠油油的空無一人。我站在池邊,看著沒有人的游泳池,感覺到危險,很奇怪,有人的時候不這麼覺得。悶豆餓了,去吃自助餐,我和小鳳在裡面游。她很生疏,不敢離開池邊,就在扶手附近漂來漂去,我不管她,兀自在池裡頭折返,使勁踩水,雙手把阻力划到一邊。小鳳說,你過來。我好像有點抽筋。我說,那你上去。她說,你過來。我潛到水下,游過去,看見她的雙腳,又細又白,蘆葦一樣漂蕩在水下。蘆葦。很想把她扯下來。我從她正面浮起來,她摘下泳鏡,甩了甩說,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我說,你哪只腳抽筋了?她說,我說真的,老胡,如果你不想我走,我就不走了。我說,你能不撒謊嗎?是不沒抽筋?她說,我再問你一遍,我留下來好嗎?我說,你什麼時候的飛機?她說,明天下午。我說,明天下午我外公過生日,不去送你了。她看著我,眼睛裡不知是水還是眼淚,說,澳大利亞這個國家是由流放來的囚徒開拓而成,東部山地,中部平原,西部高原,首都不是悉尼,是堪培拉……我突然伸手扳住她的脖子,摸了摸她後腦勺的頭髮,那塊頭髮很軟,順著凹陷,滑溜溜的好像玻璃,我說,我不關心,你知道嗎?而且你都沒發現你在撒謊。游泳票是我爸給的,他也可以不給。你去美國、澳大利亞、加拿大,還是撒哈拉大沙漠都和我沒關係,或者說對我來說都一樣。如果你沒抽筋的話,就再游一會,這裡頭不限時。說完我沉到水底下,向著另一頭的池邊游過去。

她走後,就沒有了消息。沒給我打電話,也沒給悶豆打。我以為她會給悶豆打,但是她沒打。但是悶豆很堅韌,四處打探她的消息,他覺得這裡面有十分不自然的地方,也許他擔心她被鴨嘴獸的後爪踢中。這就是悶豆永遠不會進步的地方,他喜歡人,但是他無法理解人和人的區別,人和人之間有著永恆的距離啊,誰也代替不了誰,所以「擔心」這東西是無謂的,而且很自私。沒過多久,我就把她忘記了,連同和她有關的很多事情。大多數時候根本不會想到這個人,哦,曾經有一個朋友,去了一塊特別的大陸,這樣的想法在一年之後,幾乎不曾在腦海中出現過。有時候電視上會出現澳大利亞的風景片,有一次講一個司機在高速公路上撞到了一隻袋鼠,他把袋鼠放在后座,瘋狂地開車找醫院想把它救活,看著袋鼠瞪著黑眼睛,獃頭獃腦的樣子,好像它一點也不疼,那個司機倒好像什麼地方在陣痛發炎,結尾是在醫院裡,大夫在給袋鼠做手術,袋鼠帶著氧氣罩,我就換了台。想來袋鼠會活過來,和司機擁抱,然後扶著自己的袋子跳回家去,可是我懷疑它不會長記性。

大學畢業之後,家裡給我謀了個差事,在政府一個小部門掛職,每天無所事事,就在網上鬥地主。有時領導出差,辦公室里就剩下我一個,我就把音響打開,聽搖滾樂。有人來找領導辦事,我就請他坐著一起聽,直到聽得不耐煩走掉。悶豆白天在銀行上班,晚上溜進大學聽課,什麼都聽,哲學,歷史,文學,數學,園藝。我說你真是腦袋有毛病,有這時間趕快去找個女人,聽這些也不能讓你當行長。他說,你知道夏天聽完課之後,坐在學校操場的看台上,是啥感覺嗎?我說,啥感覺,有蚊子吧。他說,你就感覺明天也不太可怕。我說,你他媽的又在放屁,我的每天都不可怕。他說,有時間你也過來。感覺感覺。我說,操場有姑娘嗎?他說,有很多,有的打羽毛球,有的跑步。我說,穿衣服嗎?他說,你來感覺感覺。那段時間我認識了一個姑娘,此人是我的小學同學,同學聚會上重又認識。第二天她給我打電話,說前一天一高興喝多了,說了很多不該說的話,跟我道歉。我說,不必,你說什麼了我都沒記住。她說,我在太原街想買件衣服,過兩天給人當伴娘穿,挑來挑去花眼了,你來幫我看看。我說,我不會挑衣服,又不是你結婚,隨便穿吧。她說,你就不能幫我個忙,上小學的時候,我還讓你抄過我卷子。我說,好吧,你別說了,我去。結果那天逛了兩個小時街,我給她買了一件衣服,又給她買了塊表,晚上一起吃了個飯,她又喝多了,又沒少說話,然後就去了賓館。半夜時候我起來喝水,看一眼床上的她,嚇了一跳,她和小學的時候沒怎麼變,讓我覺得自己在犯罪。我在洗手間坐了一會兒,回到床上把她搖醒,說,你叫什麼?她直迷糊,好幾根頭髮貼在嘴角,說,張舒雅,警察查房啊。我說,你小學的時候是叫這個名字嗎?她說,不是,後來改的,原來那名字太寡,算過,說從名字看,就一無所有。我說,還有避孕套嗎?我想再來一次。她說,有,電視柜上,你拿。我把包裝撕掉,給自己戴上,發現她已經睡著了。蒼白瘦小。我摘下來扔進垃圾桶,打開電視,然後回到床上抱住她。

第二天一早,她把我叫醒,說再不吃早餐,券就浪費了。她已收拾停當,比昨晚大了一圈。我跟著她下樓吃飯,那是一家四星級賓館,我爸是主要股東,自從和我媽離婚之後,他在這兒就有一個房間,有時候在家住,有時候在這兒住,我成年之後,他也給我開了一個,告訴我別去外面,這兒放心。她吃了很多東西,我喝了一杯咖啡。我再吃個雞蛋,她說。我說,不急,你吃。她又吃了一個雞蛋,喝了一杯橙汁,然後吃第二個。她剝雞蛋的方式很有意思,敲一個縫,然後用手指尖撓雞蛋皮。我說,你先撓,我得走了,這裡面有個SPA館,我跟服務員說一聲,一會讓她領你過去。她說,你幹嗎去?我說,我去看病人,得坐一天。她說,哪個醫院?我說,四院。她說,順道,我家就住四院後面。我說,行,你把雞蛋吃完。她說,不吃了,扒完之後發現飽了。

外公的病房在五樓,他中了風,半邊身子動不了,人也認不太准。說話含糊,但是仔細聽能聽明白,不過大部分時間他不說話,而是昏睡。張舒雅趁我在門口買煙的時候,買了兩袋水果和一束花。我說,閑的,他都不知道是誰送的。她說,我知道就得,你幫我拎一袋,別跟大爺似的。我把兩袋都接過來,說,看一眼你就走,行嗎?她說,你把花也拿著,我現在就走。我說,我沒有手了。走進病房,溫度挺高,外公果然在睡覺,他的老警衛在床邊坐著,也在打瞌睡。床旁邊有兩把空椅子。張舒雅把花放在花瓶里,可能是椅子的數目正好,我說,坐吧,水果沒人吃,自己吃一個。我和張舒雅在病房坐了一會兒,張說,我去打點水,給他擦擦臉,都爆皮了。她給他擦完臉,又給他擦了手,也許是碰到了針眼,他醒了。看了看我,又看了看張舒雅,說,同志們都散了?我無言以對,張俯身在他耳邊說,還沒來呢。他說,崗別撤,興許夜裡有鬼。她說,都在呢。他點點頭,又閉上了眼睛,整個上午都沒再醒來。中途老警衛醒了,說,胡波來了?我說,這我同學,你沙發睡會,我看著。他說,下午北京來倆人,三點到,你提前叫我,如果他說難受,你也叫我。然後倒到沙發上睡著了。我小時候聽我外公講過,他和他的警衛是老鄉,從十幾歲跟上了隊伍,就沒分開過。

我和張舒雅繼續坐著,坐了一會我也有點困了,也許外公沒什麼病,這病房確實使人發困。張看著點滴說,快嗎?我說,不快,護士又不傻。她說,那可說不準。站起身把護士找來,護士擺弄了幾下,速度沒咋變,然後走了。我說,你給我講個故事吧,要不我就睡著了。她說,你睡你的,有我呢。睡覺又不犯法。我說,我不想睡,你隨便講點啥,胡編的也行,給我講講。她說,我沒故事,也不看書。我說,操,講一個,沒事幹。她說,那我瞎講,你別認真聽,就當是我有毛病,自言自語。我說,講吧。她說,上小學的時候,我剛學會騎自行車,我媽要去郊區辦事,好像是去掃墓。也許這故事不對。我說,講啊。她說,我也要去,我們倆就一人騎一自行車,上路。那地兒真遠,騎了不知多長時間,大夏天,我的臉都冒鹽了。我媽騎得慢,我剛學,騎得快,使勁蹬,前面看見了一個兩洞橋,我媽在我身後說,過了橋,就出城了。我一哈腰,從橋底下穿了過去,看見一個藍色的指示牌,順著箭頭,我拐到一個土路上,繼續騎。又騎了一會,回頭髮現我媽不見了。我就叉著腳等著,等了半天她還沒上來,我有點慌,也許是自己走丟了。就開始掉頭往回騎,騎了半天,也沒看見那座兩洞橋,四周都是農地,種著大豆高粱,瞎說的,種啥不知道,但是綠油油一片,遠處還有灰色的山體,有的缺了一塊,好像是給人炸的。我就又掉頭,希望能找到那塊墓地,一個勁往前騎,見著岔路也不拐,一點點地,我發現自己快沒勁了,天也要黑了,沒見著一個人,見著一個,站在田裡頭,頭上蒙著手巾,我沖他喊,他沒聽見,我就繼續向前騎。天黑了,我感覺也許我真丟了,不定讓誰撿走,趕緊把我媽的大名想了想,準備見人就告訴。但是說實話,我沒太害怕,騎車騎得還挺過癮,家在那,遲早能回去。又騎了一會,看見路中間站著一個人,我騎過去一看,是我爸,他喝醉了,站在那晃,我過去說,爸,你在這兒幹嗎呢?他說,來看一個朋友,多年沒見了,喝多了。我說,我找不著我媽了。他說,你坐後面,我馱你過去,她在前面。我就坐在後面摟著他,摟得很緊,我好幾年沒見著他了,自從他搬走,就沒見著他。我說,爸,你怎麼不回來看看我?他說,忙,見完還想。我摟著他,他身上沒有汗,襯衫挽到袖子,有種我不熟悉的洗衣粉的味兒。騎了一陣,我睡著了,等我睜開眼睛,看見了我媽,她和幾個人站在一個墳包前面,我兩手扶著車把,正在向墳包騎去,我捏閘站住,這時候有人在墳包前面點著了什麼東西,我媽從火那頭看見我,她沒有哭,就那麼看著我,我卻不知為啥哭了起來。講完了。我說,真事兒?她說,我得走了,要上班了。我說,你不是要回家嗎?她說,不回了,去上班。我說,你在哪上班?她說,西塔那個首席KTV知道嗎?我說,知道。她說,我在裡頭的超市,賣啤酒。我說,你剛才那個故事是真的嗎?她說,給你一張名片,下次去唱歌找我,給你打折。我說,好。她從包里掏出我給她買的表說,衣服我收下,當伴娘的時候穿,這表我還是不要了。說完放在茶几上向外走,走到門口她回頭對我說,我小時候成績還挺好的,你記得嗎?後來不知為啥,就變笨了,記性很差,事兒經常混,但是賣啤酒我還挺喜歡的,我就賣一種牌子,都長得一樣。我說,那挺好。她說,我知道。然後走了。

悶豆又給我打了電話,要喝酒,這次說得嚴重,說再不喝就來不及了。我說,你得了癌?他說,不是,我要走。我說,還是得了癌。他說,我要去北京,明天就走。晚上見面,我沒怎麼搭理他,就是喝。他說,我準備一個月回來一回。我說,千萬別,就住天安門。他說,工作的事兒我都交接完了,你的錢可以提走。我說,我的錢和你有關係嗎?他說,我跟你說說到底怎麼回事兒。我說,我沒興趣,一點興趣都沒有。他說,你怎麼回事兒?我喜歡的一個老師去北京了。我拿起一杯酒喝了。他說,講文學的,創意寫作,我很喜歡她,我想去北京繼續聽。她看過我的習作,也覺得不錯,她覺得我能寫小說。你說有意思沒,我之前自己都沒發現。我說,之前還有個教園藝的老師說你能種花呢,你怎麼不去扣個大棚種花?他說,那回是扯淡,想賣我花種,這回是真的,她說我有點像余華,寫的東西看著簡單,其實很複雜。我說,你表演放屁給她聽了嗎?她覺得怎麼樣?他說,其實我糾結了很久,還是決定辭職,和我爸我媽和你都沒說,我知道說完就完了,我沒主見。這輩子就這麼一回,你聽我說話沒?我說,你喝多了,不知自己在說什麼,回去睡吧。他紅著臉,說,你能不能仔細聽聽,我能寫小說,我能寫小說,我能寫,你要不要看看?我包裡帶著。我說,我不懂那個,就是感覺你辭職這事兒挺二逼的,挺自私的,你媽你爸含辛茹苦,你就這麼回報他們。他不說話了,手緊緊握著玻璃杯。我知道自己說重了,但是也沒收回,話這東西,不存在收回一說。過了一會,他說,你走吧,我再坐會。我說,好,然後站了起來。我說,你到北京住哪?他沒抬頭說,原來銀行有個朋友,調到總行,他有個地下室。我說,你倆睡一張床?他說,我沒問幾張床。我說,你不嫌人家,人家還嫌你呢。我給你找個地方。他說,用不著,對了,小鳳回來了,在202醫院當大夫,心臟內科。我站了一會,說,悶豆我問你……他喝光了杯里的酒,喊了聲,真好!我說,你說什麼真好?他已經趴到桌子上不再動彈。

一個月之後,我決定去趟202醫院看一眼心臟。悶豆沒有回來,雖然一個月已經過去了。他到了北京之後給我發了一條簡訊,只有三個字:兩張床。我把電話打回去,沒人接聽,響了幾十聲之後自動掛斷。那天早晨,我把自己收拾了一下,頭髮是一周之前剪的,我覺得讓它長一長,能看著自然點。我買了一件T恤衫,胸口印著一隻袋鼠,口袋裡是它的孩子。到了醫院心臟內科的挂號處,我說,我要掛李明鳳大夫的號。她看了一眼我胸口的袋鼠,說,你哪不舒服?我說,心悸,經常使勁跳,旁邊的人都能聽見聲兒,去了好幾個醫院查不出毛病。她按了幾下鍵盤說,李明鳳大夫今天有手術,給你掛專家診吧,七塊,你這癥狀應該掛專家診。我說,李大夫不是專家嗎?她說,不是,你掛不掛?我說,你這醫院有問題,李大夫醫術那麼高明,還不是專家,她在哪做手術?她說,B座七樓手術室。你要是找人的話,不要到挂號處來,耽誤別人看病。這時後面的人已經擠上來,我說,操你媽,擠誰呢?那人一臉木然,好像沒聽見,把醫療本遞進玻璃里,我沖窗口說了聲「再見」,她好像也沒聽見。

手術室的門口坐著五個人,一個老太太和兩對夫妻,據我觀察是如此。他們不說話也不動彈,老太太有幾次要站起來,她旁邊的中年婦女就拉住她。我很難加入進去,就在遠處站著。大概過了三個小時,我已經坐在了地上,長椅上其中一個男的也睡著了。又過了兩個小時,老太太也睡著了,旁邊的中年女人翻開皮包,拿出一摞錢數了數。窗外的陽光已經沒那麼強,我想上廁所,可是在走廊里沒找到洗手間,看了看牆上的導診圖,男廁所在樓上。我爬了一層樓梯,發現上面也是一個手術室,外面站滿了人,有人躺在準備好的席子上。一個男的對另一個男的說,今天已經連續出來七個男孩兒,不知道下個是什麼。另一個說,這說明不了啥,從概率學的角度看,每次的概率都差不多,拋硬幣知道嗎?我上完廁所出來,看見護士抱出來一個娃娃,正拚命哭喊,不知道是男是女。下到樓梯里,還沒拐出去,就聽見走廊的說話聲,我站在樓梯口伸出頭去看。李明鳳出來了,那五個人把她圍住,我低著頭,慢慢走過去,側身站在人群的後面。李明鳳說,及時,血塊通開了,人沒事兒。老太太抓住她的綠色袖子哭了起來。李明鳳說,他有心臟的毛病,以後家裡要留人,讓他自己待著會有危險,幸虧那個鄰居。中年女人說,是我該死啊,我出去買螃蟹了。李明鳳說,堵塞的面積很大,要在重症監護室觀察,你們先去休息,監護室進不去,有單獨的護士。我看見她的脖子上都是汗水,還是那麼瘦,像蘆葦一樣,比過去黑了點,可能是那地兒太曬了。上衣兜里漏出一截口罩。中年婦女把錢塞進她裝著口罩的兜里,她拿出來,口罩掉在地上,這個用不著,他已經活了。重症監護室一天一千五,錢有得花。我走過去幫她把口罩撿起來,她接過去說,謝謝。自始至終沒什麼表情,累得好像要跌倒,也沒有認出我。她拿下帽子,理了理頭髮,頸上有幾根白了,然後重新戴上帽子,走進手術室里。

大約一周之前,悶豆曾給我的工作郵箱發過一封郵件,裡面用毫無感情的文字描述了小鳳現在的生活,還留下了她的電話。無非是這個年紀女人的那些事情,一二三四五六。郵件的附件里,有一篇小說,應該是他寫的,或者說我很確定是悶豆所寫。其中一段是這樣的:

至於那個侮辱我的人,我絕不會放過他。他已經結婚,並育有一子,我準備從他的兒子下手。在學校門前,我把他領到一邊,並出示了我的匕首,不要出聲,出聲我就捅死你。他點點頭,讓我拉著他的手走。過了一條馬路,我有點忘記要把他帶去哪裡。他說,叔,我想吃個冰糕。我說,閉嘴,沒有冰糕。他點點頭,拉著我的手向前走,我說,不要動,是我拉著你。他說,那邊有警察過來,我們不能站在這裡。我心裡一驚,拉著他向衚衕里走去,他說,叔,我想坐木馬,旋轉木馬。我說,沒有木馬。他說,有木馬,過了前面那條街,就是遊樂場。於是我帶他去坐木馬,剛下過雪,木馬光著身子站立。他抱著木馬的脖子,看管木馬的老人說,今天木馬壞了,只有音樂,不能旋轉。我說,那就放音樂吧。音樂響起來,他抱著木馬的脖子安靜地坐著。我極想將木馬推動,可是那完全不可能。他說,叔,我很開心,一直想坐木馬,沒人帶我來。我說,不要說話。他說,叔,我想吃冰糕。我說,這就去買來。我已經十幾年沒吃冰糕,給自己也買了一支。回到原地,遞給他冰糕,我也坐上一匹木馬,這時一陣大風吹過來,一切似乎都旋轉起來,他揚起了手,冰糕掉在地上,黑頭髮飄起,而我也打起了口哨。

出了醫院,我從錢包里翻出張舒雅的名片,這是我第一次看這張名片,上面有她的名字和電話,背面畫著一隻啤酒瓶。我打車到了首席KTV的時候,天已經有點黑了,但是還不算太晚,外面沒什麼車。遠處還能看見落日的餘暉,把電視塔的塔尖染得挺好看,好像蛋糕上的蠟燭。兩個漂亮的小夥子幫我拉開大門,說,歡迎光臨。我說,我找張舒雅。其中一個說,哥,是姑娘嗎?有點不像藝名。我說,不是,超市賣啤酒的。另一個伸手一指說,超市在那邊,賣啤酒的叫啥我們真不知道。超市裡沒有顧客,張舒雅後背沖著入口,正在擺啤酒,怎麼擺都擺不直。她穿一身白,裙子看著很硬,上面也畫著啤酒瓶,瓶起子掛在腰間。我說,張舒雅。她回頭看見我,朝我走過來,說,你自己來的?我說,啊,你把這兩瓶換一下,就直了。她換了一下,說,真是,我還以為它們倆是一樣的。我說,還是有點小區別。我想唱歌,你什麼時候下班?她說,明天早晨。我說,那我邊唱邊等你。

包間里有點涼,我把空調關上。唱到第三首歌的時候,張舒雅推門進來,她換了一身衣服,T恤加牛仔褲,拎著一籃子酒。我說,請假了?她說,我讓別人替我一下,前兩天我也替過她。我說,你想唱什麼?我幫你點。她說,你唱吧,我給你點,這東西我熟。我說,你點個對唱吧,我們一起唱。她說,我跑調。我說,沒事兒,我也跑。她說,那我先喝一瓶。我說,好。她一口氣喝完,說,來,我會唱《鐵血丹心》。我說,那就《鐵血丹心》。她唱得非常好,我從來沒見過唱歌這麼好的人。我真想閉嘴聽她唱,可是裡面一直有個該死的男聲,需要我張嘴。唱完之後,我說,你唱歌這麼好,為什麼在賣啤酒?她說,我膽子小。我說,我有個朋友膽子大,也許是兩個。她說,我羨慕膽子大的人,我膽子小。我再唱一首,我想唱《膽小鬼》。我們就這麼喝著啤酒,你唱一首,我唱一首,合唱一首,一直這麼喝著唱著。可能是半夜一兩點的時候,我爸給我打了個電話,我接起來,他說,跟你說個事情,你外公沒了。從窗戶跳下去了,他的警衛扶著他跳下去的,監控錄得很清楚。你媽一年不給我打個電話,打電話就說這個。

我放下電話,張舒雅又唱了一首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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