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鳳凰寨泡在一片綠蔭里,此地又是綠蔭的中心。就是呆在屋裡,也感到了綠色的逼迫。薛嵩鷹鉤鼻子鬥雞眼,披著一頭長髮,正在奮發有為的年紀。在做愛時他也想要有所作為他在努力做著,想給對方一點好的感覺。所謂努力,就是忘掉了自己在幹什麼,只顧去做;與此同時,聽著青蛙叫和水牛叫;但對方感覺如何,他一點都不知道。這就使他感覺自己像個奸屍犯。那女人長了一張刀一樣的長臉,閉上眼以後,連一根睫毛都不動,我想,這應該可以叫做冷漠了。後來,她在鋪板上挪動了一下頭,整個髮髻就一下滾落下來。原來這是個假頭套。在假髮下面她把頭髮剃光,留下了一頭烏青的發茬。她急忙睜開眼睛,等到她從薛嵩的眼色里看出髮髻掉了,這件事已經不可挽救。她伸出手去,把頭套抓在手裡,對薛嵩負疚地說道:沒辦法,天氣熱嘛。這話大有道理,在旱季里,氣溫總在三十七八度以上,總頂著個大髮髻是要長痱子的。頭套的好處是有人時戴上,沒人的時候可以摘下來。薛嵩看到了一個又青又亮的和尚頭,這種頭有涼爽的好處。除此之外,他又發現她的小腿和身上的膚色不同,是古銅色的,而且有光澤。這說明她經常跑出去,光著腿在草叢裡走過。這兩件事使薛嵩感到沮喪,這樣一個女人叫他感覺不習慣。他很快地疲軟下來。那個老娼妓用粗啞的嗓子講起話來:弄完了嗎?快點起來吧,熱死了!於是薛嵩說道:我就不熱嗎?然後就爬到一邊去,傻愣愣地不知道自己幹了些什麼。與此同時,他感到心底在刺痛。
2
如果用灰色的眼光來看鳳凰寨,它應該是座死氣沉沉的兵營。在寨柵後面,是死氣沉沉的寨牆,在寨牆後面,是棋盤似的道路和四四方方的帳篷,裡面住著僱傭兵。在營盤的正中,住著那個老妓女,她像一個紙糊沒胎的人形,既白,又乾癟。在她臉上,有兩道氂牛尾巴做的假眉毛,尾梢從兩鬢垂了下來。一開始,鳳凰寨就是這樣的,像一張灰色的棋盤上有一個孤零零的白色棋子。只可惜那些僱傭兵不滿意,一切就發生了變化;這個故事除了紅色,又帶上了灰色以外的色彩。手稿的作者就這樣橫生起枝節來……
那個老營妓當初和這些僱傭兵一起來到鳳凰寨,在前往湘西的行列里,她橫騎在一匹瘦驢身上,頭上束了一條三角巾,戴了一頂斗笠,腳下穿著束著褲腳的褲子,臉上敷了很厚的粉,一聲不吭,也毫無表情。這女人長了一個尖下巴,眉心還有一顆痣。在行軍的道路上,那些士兵輪流出列,跑到隊尾去看她,然後就哈哈大笑,對她出言不遜,但她始終一聲也不吭,保持了尊嚴。據說,薛嵩買下了湘西節度使的差事之後,也動了一番腦子,還向內行請教過。所有當過節度使的人一致認為,在邊遠地方統率僱傭軍,必須有個好的營妓,她會是最重要的助手。為此薛嵩花重金禮聘了最有經驗的營妓,就是這個老婆子。當然,走到路上聽到那些僱傭兵起鬨,薛嵩又懷疑自己被人騙了,錢花得不值。但那個女人什麼都沒說,她對自己很有信心。任憑塵土在她周圍飛揚假如有隻蒼蠅飛過來要落在她臉上,她才抬起一隻手去攆它;一直來到紅土山坡底下,她才從驢背上下來,坐在自己的行李上,看男人工作,自己一把手都不幫。順便說一句,她做生意,也就是和男人幹事時,也是這樣:不該幫忙時絕不幫忙,需要幫忙時才幫忙。
後來,薛嵩率領著手下的士兵修好了寨子,也給她修好了房子,這女人就開始工作:按照營規,她要和節度使做愛,並且要接待全寨每一個出得起十文銅錢的人,不管他是官佐還是士兵,是癩痢還是禿子,都不能拒絕。一開始那幫無賴都不肯到她那裡去,還都說自己不願冒犯老太太。但後來發現再無別處可去,也就去了,這個女人埋頭苦幹,恪守營規,贏得了大家的尊敬。開頭她每五天就要和全寨所有的人性交一次,這是十分繁重的工作,但她也賺了不少銅錢。順便說一句,這種工作的繁重是文化意義上的,從身體意義上說就蠻不是這樣,因為干那事時,她只是用頭枕著雙手躺著。雖然她也要用這些銅錢向士兵們買柴買米,但總是得的多,花的少。後來事情就到了這種地步,全寨子里的銅錢全被她賺了來,堆在自己的廂房裡,這寨子里的銅錢又沒有新的來源,所以她就過得十足舒服:白天她躺在家裡睡大覺,到了傍晚,她數出十文銅錢,找出寨里最強壯、最英俊的士兵,朝他買些柴或米;當夜就可以和他同床共枕,像神仙一樣快活,並且把那十文錢又賺了回來。就如丘吉爾所說,這是她最美好的時刻並且整個鳳凰寨也因此變得井然有序。這位營妓從來不剪頭髮,也不到外面去。不管天氣是多麼炎熱,屋裡是多麼乏味。由於她的努力,整個鳳凰寨變成了長安城一樣的灰色。
薛嵩和他的人在鳳凰寨里住了好幾年了,所以這裡什麼都有,有樹木和荒草、竹林、水渠等等,有男人和女人,到處遊逛的豬崽子、老水牛,還有一座座彼此遠離的竹樓,這一點和一座苗寨沒有什麼區別;還有節度使、士兵、營妓,這一點又像座大軍的營寨,或者說保留了一點營寨的殘餘。這就是說,老妓女營造的灰色已經散去,秩序已經蕩然無存了。
在這個時刻,鳳凰寨是一個樹木、竹林、茅草組成的大旋渦,在它的中心,有座唐式的木板房子,裡面住了一個妓女這是合乎道理的:大軍常駐的地方就該有妓女。在木板房子的周圍,有營柵、弔橋等等。所以,只有在這個妓女身上時,薛嵩才覺得自己是大唐的節度使,這種感覺在別的地方是體會不到的。而這個妓女,如我所說,是個奶子尖尖的半老徐娘,假如真是這樣的話,等到薛嵩坐起來時,她也坐了起來,戴好了假頭套,拉攏了衣襟,就走到薛嵩身邊坐下,幫他揉肩膀、擦汗,然後取過那根竹篾條,拴在他腰上,並且把他的龜頭吊了起來;然後把紙拉門拉開,跪在門邊,低下頭去。薛嵩從屋子裡走出去,默不做聲地擔起了柴擔走開了。此時他的柴擔已經輕了不少有半數柴捆放在妓女的屋檐下了。
我寫過,這個女人很可能不是半老徐娘。她是一個雙腿修長、腰身纖細、乳房高聳的年輕姑娘。在這種情況下,她會不戴上假髮、穿上衣服,更不會給薛嵩揉肩膀。用她自己的話來說:我這麼年輕漂亮,何必要拍男人的馬屁?她站起身來,溜溜達達地走到門口,從桑皮紙破了的地方往外看,與此同時,她還光著身子、禿著頭;這顆頭雖然剃出了青色,但在耳畔和腦後的髮際,還留了好幾綹長長的頭髮。這就使她看起來像個孩子……後來她猛地轉過身來,用雙手捧住自己的乳房,對薛嵩沒頭沒腦地說,還能風流好幾年,不是嗎?然後就自顧自地走到屏風後面去了。與此同時,那件麻紗的褂子、假髮、襪子和木屐等等,都委頓在地上,像是蛇蛻下的皮。薛嵩自己拴好了竹篾條,心中充滿了憤懣,惡狠狠地走出門去,把那擔柴全部挑走了。這個妓女的年齡不同,故事後來的發展也不同。在後一種情況下,薛嵩深恨這個妓女,老想找機會揍她一頓;在前一個故事裡就不是這樣。如果打個比方的話,前一個故事就像一張或是一疊白紙,像紙一樣單調、肅穆,了無生氣;而後一個故事就像一個半生不熟的桃子。在世間各種水果中,我只對桃子有興趣。而桃子的樣子我還記得,那是一種顏色鮮艷的心形水果……
3
必須說明,「丘吉爾的戰時演說」是原稿上的注。我現在不記得誰是丘吉爾,而且並不感到羞愧,我也不知道該不該為此感到羞愧鳳凰寨里原來只有一個奶袋尖尖的老妓女。現在多出一個年輕姑娘,這說明情況有了一些變化。現在鳳凰寨里不但有一個老營妓,又來了一個新營妓。理由很簡單,那些二流子兵對薛嵩說:老和一個老太太做愛沒什麼味道。薛嵩覺得這些兵說得對,就掏出最後的積蓄,又去請了一個妓女。這樣一來,就背叛了原來的營妓,也背叛了自己。因為這個新來的女孩一下就摧毀了老妓女建立的經濟學秩序。除此之外,她還常在日暮時分坐在走廊下面,左邊乳房在一個士兵手裡,右邊乳房在另一個士兵手裡,自己左右開弓吻著兩個不同的男人,完全不守營規。這樣一來,寨子里就變得亂糟糟。那些二流子常為了她爭風吃醋打架,紀律蕩然無存。就連薛嵩自己,也按捺不住要去找這個年輕的姑娘。因為在做愛時,她總是津津有味地吃著野李子,有時會猛然抱住他,用舌頭把一粒李子送到他嘴裡,然後又躺下來,小聲說道:「吃吧,甜的!」當然,這粒李子她已吃掉一半了。總之,這女孩很可愛。但薛嵩覺得找她對自己的道德修養有害。每次去過那裡,他都有一種內疚、自責的心情。這就是他要揍她的原因。
在後一個故事裡,那天晚上薛嵩擊鼓召集他的士兵,在寨子中心生起一堆火來,把一個燒黑了的鍋子吊到火焰上。這些兵披散著頭髮,是一些高高矮矮的漢子,有的腿短、有的頭大、有的臉上有刀疤、有的上腹部高高地凸起來,聚在一起喝了一點淡淡的米酒,就借酒撒瘋,把木板房裡的姑娘拖出來,綁在大樹上,輪流抽她的背,據說是懲罰她未經許可就剃去了頭髮。揍完以後又把她解下來,讓她在火堆邊上坐下,用新鮮的芭蕉樹芯敷她的背,還騙她說:揍她是為她好。這個姑娘在火邊坐得筆直這是因為如果躬著身子,背上的傷口就會更疼小聲啜泣著,用手裡攥著的麻紗手?,輪流揩去左眼或右眼的淚。這塊手絹她早就攥在手心裡,這說明她早就知道用得著它。這個女孩跪在一捆干茅草上,雪白的腳掌朝外,足趾向前伸著,觸到了地面,背上一條紅、一條綠。紅就無須解釋,綠是因為他們用嫩樹條來抽她的脊樑,有些樹條上的葉子沒有摘去。如前所述,她身子挺得筆直,頭頂一片烏青,但是髮際的軟發很難剃掉,所以就一縷縷地留在那裡,好像一種特別的髮式。從身後看去,除了臀部稍過豐滿之外,她像個男孩子,當然,從身前看來,就大不一樣。最主要的區別有兩個,其一是她胯下沒有用竹篾條擰起來的一束茅草、嫩樹條,如薛嵩所說,用「就便器材」吊起來的龜頭,其二就是她胸前長了兩個飽滿的乳房,在心情緊張時,它們在胸前並緊,好像並排的兩個拳頭,現在就是這個樣子。在疲憊或者精神渙散時,就向兩側散開;就如別人的眉頭會在緊張時緊皺,在渙散時鬆開。這個女孩除了擦眼淚,還不時瞪薛嵩一眼,這說明她知道挨揍是因為薛嵩,更說明她一點也不相信挨揍是為了自己好。而薛嵩迴避著她的目光,就像小孩子做錯了事情後迴避父母。後來,小妓女從別人手裡接過那個小漆碗,喝了碗里的茶茶水裡有火味,碗底還有茶葉,連葉帶梗,像個表示和平的橄欖枝。喝下了這碗水,她的心情平靜一點了。
到目前為止,我的故事裡有一個長安來的紈絝子弟,有一夥僱傭兵,有一個老妓女,有一個小妓女,還有一個叫做紅線的女孩,但她還沒有出現。我隱約感到這個故事開頭拖沓、線索紛亂,很難說出它隱喻著些什麼。這個故事就這樣放在這裡吧。
三
1
我終於走出房子,站在院子中央,和進來的人打招呼。有很多人進來,我誰都不認識我總得認識一些別人才對。在醫院裡,常從電視上看到有人這樣做:站在大廳的門口,微笑著和進來的人握手但病友們說這個樣子是傻冒,所以我控制了自己,沒把手伸出去,而是把它夾在腋下,就這樣和別人打招呼;有點像在電視上見過的希特勒。不用別人說,我自己也覺得這樣子有點怪。
現在似乎是上班的時節,每隔幾分鐘就有一個人進來。我沒有手錶,不知道是幾點。但從太陽的高度來看,大概是十點鐘。看來我是來得太早了。我對他們說:你早。他們也說:你早。多數人顯得很冷淡,但不是對我有什麼惡意,是因為這院子里的臭氣。假如你正用手絹捂住口鼻,或者正屏住呼吸,大概也難以對別人表示好意。最後進來一個穿黃色連衣裙的女孩。她一見到我,就把白紗手?從嘴上拿了下來,瞪大了眼睛說:你怎麼出來了,你?這使我覺得自己是個詐屍的死人。這個姑娘圓臉,眼睛不瞪就很大。瞪了以後,連眼眶都快沒有了。我覺得她很漂亮,又這樣關心我,所以全部內臟都蠢蠢欲動。但她馬上又轉身朝門口看去,然後又回過頭來說:她到醫院去看你了,一會兒就來。我不禁問道:誰?她嬌嗔地看了我一眼說:小黃嘛,還有誰。我謹慎地答道:是嗎……但是,小黃是誰?她馬上答道:討厭,又來這一套了;然後用手絹罩住鼻子,從我身邊走開。
我也轉過身去,背對著惡臭,帶著很多不解之謎走回自己屋裡。有一位小黃就要來看我,這使我深為感動。遺憾的是,我不知道她是誰。那位黃衣姑娘說我「討厭,又來這一套」,不知是什麼意思。這是不是說,我經常失去記憶?如果真是這樣,那就是說,那輛麵包車老來撞我的腦袋不知它和我有何仇恨。這隻能說那輛車討厭,怎麼能說是我討厭呢?
坐在凳子上,我又開始讀舊日的手稿,同時把我的處境往好處想。在《暗店街》里,主人公費盡一生的精力來找自己的故事,這是多麼不幸的遭遇。而我不費吹灰之力就找到了,這是多麼幸運的遭遇。從已經讀過的部分判斷,我是個不壞的作者,我很能讀得進去。但我也希望小黃早點到來……雖然我還不知他是誰,是男還是女。
在鳳凰寨里,這個小妓女經常挨揍,因為此地是一所軍營,駐了一些僱傭兵。為此應該經常懲辦一些人,來建立節度使的權威。他對別人進行過一些嘗試,但總是不成功。比方說,薛嵩在紅土山坡上紮寨,雖然開了一小片荒,但還是難以保障大家的口糧。好在大唐朝實行鹽鐵專賣,這樣他就有了一些辦法。每個月初,他都要開箱取出官印,寫一紙公文,然後打發一個軍吏、一個士兵,到山下的鹽鐵專賣點領軍用鹽,然後再用鹽來和苗人換糧食。等到這兩個人回來,薛嵩馬上就擊鼓升帳,親自給食鹽過磅,檢?他們帶回來的收據,然後就會發現軍吏貪污。順便說一句,軍吏就是現在的司務長,由有威信的年長士兵擔任。在理論上,他該是薛嵩的助手,實際上遠不是這樣。
等到?實了軍吏貪污有據,薛嵩感到很興奮:因為他總算有了機會去處置一個人。他跳了起來,大叫道:來人啊!給我把這貪污犯推出去,斬首示眾!然後帳上帳下的士兵就哄堂大笑起來。薛嵩面紅耳赤地說:你們笑什麼?難道貪污犯不該殺頭嗎?那些人還接著笑。那個軍吏本人說:節度使大人,我來告訴你吧。軍吏不貪污,還叫做軍吏嗎?那些士兵隨聲附和道:是啊,是啊。薛嵩沒有辦法,只好說:不殺頭,打五十軍棍吧。
那個軍吏問:打誰?薛嵩答道:打你。軍吏斬釘截鐵地說:放屁!說完自顧自地走開了。薛嵩只好不打那個軍吏,轉過頭去要打那個同去的士兵。那個兵也斬釘截鐵地回答道:放屁!說完也轉身走了。這使薛嵩很是痛苦,他只好問手下的士兵:現在打誰?那些兵一齊指向小妓女的房子,說道:打她!那個小妓女坐在自己家裡,隔著紙拉門聽外面升帳,聽到這裡,就連忙抓住麻紗手絹,嘴裡嘟囔道:又要打我,真***倒霉!後來她就被拖出去,扔在寨心的地下,然後又坐起來,從嘴裡吐出個野李子的核來,問道:打幾下?別人說,要打她五十軍棍。她就高叫了起來:太多了!士兵們安慰她道:沒關係,反正不真打。說完就把她拖翻在滿是青苔的地面上,用藤棍打起來了。雖然薛嵩很重視禮儀,但他總是中途退場,因為他看不下去。這已經不是懲罰人的儀式,成了某種嬉戲。總而言之,自從到了鳳凰寨,薛嵩沒有殺過一個手下人,他只殺了一個刺客。他也沒打過一個手下的人,除了那個小妓女。她每隔一段時間就要被從草房裡拖出去打一頓,雖然不是真打。這使薛嵩感到自己的軍務活動成了一種有組織的虐待狂,而且每次都是針對同一個對象。這讓他自己都覺得不好意思了。
後來,有一些人在我門前探頭探腦,問我怎麼出院了;說完這些話,就一個個地走了。最後,有一個穿藍布制服、戴藍布制帽的人走到我房子里來,迴避著我的注視,把一份白紙表格放在我桌子上,說道:小王,有空時把這表格再填一填。然後他就溜走了。這個人有點娘娘腔,長了一臉白鬍子茬,有點面熟……稍一回憶,就想到今天早上在院子里見過他三四次。他總是溜著牆根走路。但根據我的經驗,牆腳比院子中間臭得更厲害。所以這個人大概嗅覺不靈敏。雖然剛剛認識,但我覺得他是我們的領導。我的記憶沒有了,直覺卻很強烈。由這次直覺的爆發,我還知道了有領導這種角色。你看,我還不知道自己是誰,就知道了領導;不管多麼苛刻的領導,對此也該滿意了……
這份表格已經填過了,是用黑墨水填的,是我的筆跡。但不知為什麼還要再填。經過仔細判讀,我發現了他們為什麼要把這表格給我送回來。在某一欄里,我寫下了今年計劃完成的三部書稿。其一是《中華冷兵器考》,有人在書名背後用紅墨水打了一個問號。其二是《中華男子性器考》,後面有兩個紅墨水打上的問號。其三是《紅線盜盒》(小說),下面被紅墨水打了雙線,後面還有四個字的評語:「豈有此理!」這說明這樣寫報告是很不像話的,所以需要重寫。但到底為什麼這是很不像話的,我還有點不明白。這當然要加重我的焦慮……
有關我的辦公室,需要仔細說明一下:這間房子用方磚鋪地,但這些磚磨損得很厲害,露出了磚芯里粗糙的土塊。我的辦公桌是個古老的香案,由四疊方磚支撐著。案面上漆皮剝落之處露出了麻絮在案子正中有一塊裁得四四方方的黑膠墊。案上還有一瓶中華牌的繪圖墨水,是黑色的。旁邊的筆筒里插了一大把蘸水筆;還有個四四方方、笨頭笨腦的木凳子放在案前,凳子上放了一個草編的墊子。桌上堆了很多舊稿紙,有些寫滿了字,有些還是空白。雖然有這些零亂之處,但這間房子尚稱整潔,因為每件傢具都放得甚正,地面也清掃得甚為乾淨。可以看出使用這間房子的人有點古板,有點過於勤儉,又有點怪癖。此人填了一份很不像話的報告,這份報告又回到了我手裡。我該怎麼辦,是個大問題。我急切地需要有個人來商量一下,所以就盼著小黃快來。我不知小黃是誰,所以又不知能和他(或她)商量些什麼。
2
我忽然發現,我對自己所修的專業不是一無所知,這就是說,記憶沒有完全失去我所在的地方,是在長河邊上。這條河是聯繫頤和園和北京內城的水道,老佛爺常常乘著畫舫到頤和園去消夏。所謂老佛爺,不過是個黃臉老婆子。她之所以尊貴,是因為過去有一天有個男人,也就是皇帝本人,拖著一條射過精、疲軟的雞巴從她身上爬開。我們所說的就是歷史,這根疲軟的雞巴,就是歷史的臍帶。皇帝在操老佛爺時和老佛爺在挨操時,肯定都沒有平常心:這不是男女做愛,而是在創造歷史。我對這件事很有興趣,有機會要好好論它一論……因為那個老婆子需要有條河載她到頤和園遊玩,在中途又要有個寺院歇腳,因此就有了這條河、這個寺院;在一百年後,這座寺院作為古建築,歸文物部門管理;而我們作為文史單位,憑了一點老關係,借了這個院子,賴在裡面。這一切都和那根疲軟了的雞巴有某種關係。老佛爺對那根雞巴,有過一種使之疲軟的貢獻,故而名垂青史。作為一個學歷史的人,這條處處壅塞的黑水河,河上漂著的垃圾,寺院門上那暗淡、釉面剝落的黃琉璃瓦,那屋檐上垂落的荒草,都叫我想起了老佛爺,想到了歷史那條疲軟了的臍帶。誠然,這條河有過剛剛疏浚完畢的時刻,這座寺院有過煥然一新的時刻,老佛爺也有過青春年少的時刻,那根臍帶有過直愣愣、緊繃繃的時刻。但這些時刻都不是歷史。歷史疲憊、癱軟,而且面色焦黃,黃得就像那些陳舊的紙張一樣。很顯然,我現在說到的這些,絕不是今天才有的想法,但現在想起來依舊感到新奇。
現在總算說到了鳳凰寨的男人為什麼要把龜頭吊起來:這是一種禮節,就如十七世紀那些帆纜戰艦鳴禮炮。一條船向另一條船表示友好,把裝好的炮都放掉,含義是:我不會用這些炮來打你。紅土山坡上的男人把自己的龜頭吊了起來,意在向對方表示,我不會用這東西來侵犯你。當然,放掉的炮可以再裝上,吊起的龜頭也可以放下來,但總是在表示了禮節之後。因為此地有一種上古的氣氛,所以男人們對自己的龜頭也是潦草行事,隨便地一弔;它也就死氣沉沉地呆在那裡,像一條死掉多年、泡在福爾馬林里的老鯰魚。
因為是大地方來的人,薛嵩對「就便器材」甚是考究,每天晚上都要砍一節嫩竹,把它破成一束竹條,浸到水塘里,使之更加柔軟。這東西是一次性使用,撒尿或做愛時解下來,就要換一根新的。在家裡時,薛嵩總是拿著那捆竹條,行坐皆不離手。出門時,他把它掛在鐵槍上。用這種篾條吊著,它顯得多少有點生氣,雖然依然像條老鯰魚,但死後的時間短了一些。後來他就用這束竹條抽了那小妓女的脊背。經過漫長的一天,竹條只剩了三四根,抽起人來特別疼。那女孩挨了一下,抽搐著從樹榦上揚起頭來,說道:薛嵩!真狠哪你。這使薛嵩感到不好意思,差點把竹條扔掉,去揀根別人用過的柳條。但轉念一想:我是為了她好,就繼續用竹條抽下去。又抽了三四下,才走到一旁,把她讓給別人。
這個女孩子面朝大樹站著,雙臂環抱著大樹,手腕用就便器材捆在一起。這個就便器材是一把青蘆葦,擰成繩子狀;捆婦女兒童可以,捆男人就不把牢。在大樹底下,有裸出地面的樹根,還有青苔細泥。那女孩在樹根和青苔上踱步,狀似在健身自行車上或跑步機上鍛煉身體。薛嵩看著這一切,沉思著,忽然用竹條在自己腿上抽了一下這種疼痛雖然厲害,但還不是無法忍受。然後他放了心,覺得自己還不算過分。如果我說,薛嵩在構思一篇名為「以就便器材刑責違紀人員的若干體會」的軍事論文,就未免過分;但他的確是在想著一些什麼;這如我也在考慮《中華男子性器考》應該怎麼寫……
後來有個兵報告說:打完了!還干點啥?薛嵩說:放了她!人們把她放開,她的手腕上有兩條綠色的環形。她想到山澗里洗去,但別人勸止道:別去。著了露水,傷口要化膿。其實也沒有什麼傷口,但總要這麼一說來表示關心。所以她就用麻紗手絹蘸了樹葉上的露水,揩去了手腕上的綠印。此時她的大腿、腹部還有乳房上滿是青苔和碎樹皮;有個兵從地下拔了一把羊鬍子草,幫她把這些擦去。她很快接過了那把草,說道:謝謝,自己來。總而言之,在她走到火堆邊上自己座位上之前,很是忙碌了一陣,這個女孩是忙碌的中心。這種忙碌帶有一點駕輕就熟的意味。此時薛嵩孤零零地坐在火堆邊上,體會到了作為將帥和領袖的寂寞,心裡默默地想道:我又把她揍了一頓。這樣,這一章就有了一個灰色的開始。接下去它還要灰得更厲害。那天晚上,薛嵩揍著小妓女,心裡卻在想著老妓女。每抽一下,他都把頭轉向老妓女的木板房,想要看出她是否坐在紙門後面,透過門縫看這件事;但因為天色已暗,那房子里又沒有點燈,所以他眼睛瞪得都要瞎了,還是什麼都沒看見。
3
如前所述,在鳳凰寨的中心,有座夯土而成的平台。需要說明的是,這座高台的四周有卵石砌成的護坡,以防它被雨水淋垮;台上有座木板房,用樹皮做房頂。樹皮上早已生了青苔,正在長出青草來。在木板房子里住了一個妓女,或年老或年輕,或敬業或不敬業,或把男人叫做「官人」、「大人」,或叫做「喂」、「你」,這是個矛盾,所以在鳳凰寨里,實際上有兩個妓女這麼大的寨子,只有一個營妓是不夠的。這就是說,寨里有兩座木板房子、兩個夯土的平台,並肩而立。這樣解決矛盾,可稱為高明。在這兩座房子後面,有兩個不同的花園,前一個妓女的園子里,有碎石鋪成的小路,有一座小小的圓形水池,裡面栽了一蓬印度睡蓮。在長安城裡,可以買到印度睡蓮的種子,但要把它遙迢地帶來。除了小徑和水池,所有的地面都鋪上了砂子,以抑制雜草。特別要指出的是,花園的一角有一口深不可測的枯井,為了防止井壁坍塌,還用石塊砌住了,枯井上鋪了一塊有洞的厚木板,厚木板四面是個薄板釘成的小亭子。你可能已經想到,這是一種衛生設備,直言不諱地說,這是一個廁所。那位老妓女在其中便溺之時,可以聽到地下遙遠的回聲。花園裡當然還種了些花草,但已經不重要,總之,那老妓女得暇時,就收拾這座花園。而那位年輕姑娘的後園裡長滿了野芭蕉、高過頭頂的茅草、亂麻桿、旱蘆葦等等,有時她興之所至,就拿刀來砍一砍,砍得東一片西一片,亂七八糟。更可怕的是她在這後園亂草里屙野屎。離後園較遠處,有一棵筆直的木菠蘿樹,看來有三五十歲,長得非常之高。有一根藤子,或者是樹皮繩,橫跨荒園,一頭拴在樹榦分叉處,另一頭拴在屋柱上。樹上有個藤兜,只要沒有人來,那女孩就順著藤子爬到藤兜里睡懶覺。
對於這種區別,手稿里有種合理的解釋:老妓女是先來的,在她到來之前,寨中並無妓女。薛嵩督率手下人等修好了房子,並且認真建了一座花園,迎接她的到來。小妓女是後來的,此時薛嵩等人已修了一座花園,有點怠倦。除此之外,他們是在老妓女的監視之下修築房舍,太用心會有喜新厭舊的罪名。總而言之,先到或後到鳳凰寨,待遇就會有些區別。當然,你若說我在影射先到或後到人世上,待遇會有區別,我也沒有意見,因為一部小說在影射什麼,作者並不知道。那天晚上因為不敬業而受責的是小妓女。但是薛嵩執意要把她綁到老妓女門前的樹上抽。這說明,薛嵩還有更深的用意。
手稿中說,薛嵩他們打那女孩子的原因是:她剃了頭,裝了假頭套。在這座寨子里,隨便剃頭是犯了營規。但那個老妓女也剃了頭,就沒人打她。他們打過了那女孩,又把她放開,讓她坐在火堆邊上。過了一些時候,她疼也疼過了,哭也哭過了,心情有所好轉,就說:喂,你們!誰想玩玩?在座的有不少人有這種心情,就把目光投向薛嵩。薛嵩想,我沒有理由反對。就點了點頭。於是一個大兵轉過身來,把後腰上竹篾條的扣對準她,說道:「解開!」那女孩伸手去解,忽而又把手撤回來,在他背上猛擊一下道:你剛還打過我哪!我幹嗎要給你「解開」!薛嵩暗暗搖頭,從火堆邊上走開,心裡想著:這女孩被打得還遠遠不夠;但他對打她已經厭煩了。
不久之前,我在醫院裡從電視上看到一部舊紀錄片。裡面演到二戰結束後,法國人怎麼懲辦和德國兵來往的法國姑娘你可能已經知道了,他們把她們的頭髮剃光在屋檐下有一把椅子,那些女孩子輪流坐上去,低下頭來。坐上去之前是一些少女,站起來時就變成了成年的婦人。颳得發青的頭皮比如雲的烏髮顯得更成熟,帶有更深的淫蕩之意那些女孩子全都很沉著地面對理髮師的推子和攝影機,那樣子彷彿是說:既然需要剃我們的頭髮,那就剃吧。那個小妓女對受鞭責也是這樣一種態度:既然需要打我的脊樑,那就打吧。她自己面對著一棵長滿了青苔的樹,那棵樹又冷又滑,因為天氣太熱,卻不討厭。有些人打起來並不疼,只是麻酥酥的,很煽情。這時她把背伸向那鞭打者。有些人打起來火辣辣地疼,此時她抱緊這棵清涼的樹……她喜歡這種區別。假如沒有區別,生活也就沒意思。雖然如此,被打時她還是要哭。這主要是因為她覺得,被打時不哭,是不對的。我很欣賞她的達觀態度。但要問我什麼叫做「對」,什麼叫「不對」,我就一點也答不上來了。
我的故事又重新開始道:晚唐時節,薛嵩是個紈絝子弟,住在灰色、窒息的長安城裡。後來,他受了一個老娼婦的蠱惑,到湘西去當節度使,打算在當地建立自己的絕對權威。但是權威這種東西,花錢是買不到的。薛嵩雖然花錢雇了很多兵,但他自己也知道,這些兵都不能指望。他覺得那個老妓女是可以指望的,但對這個看法的信心又不足。說來說去,他只能指望那個小妓女。這位小妓女提供了屁股和脊背,讓他可以在上面抽打,同時自欺欺人地想著:這就是建功立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