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該講一講那位老娼婦的事。她曾經漂泊四海,最後在長安城裡定居,住在一座四方形的磚亭子里。那座亭子雖然龐大,但只有四個小小的拱門,而且都像狗洞那樣大小。人們說:她並不是出賣肉體,而是供給男人一種文化享受。因為不管誰進到那個亭子里,都會受到最隆重的接待、最恭敬的跪拜,她總要說嫖客不是尋常人,可以建功立業。至於她自己,也有一番建功立業的決心,所以跟著薛嵩來到了這不毛之地,打算在鳳凰寨里做一番前無古人的事業。但是薛嵩什麼功業也沒有建立,只是經常在她門前鞭打一位小妓女。這個老女人坐在紙門後面聽著,心裡恨得痒痒,磨著牙齒小聲嘮叨著:姓薛的混蛋!我知道你想打誰!早晚要叫你知道我的厲害……這就是說,老妓女提供高檔次的文化服務,這種服務不包括挨打。薛嵩敢對她做這種檔次很低的暗示,自然要招致憤怒。
4
現在我又回到生活里。我在一座寺院里,更準確地說,是在這座寺院的東廂房裡,面前是一座被磚頭墊高了的香案。在香案底下是一捆捆黃色的紙。時逢盛夏,可以聞到霉味、鹼味,還有稻草味;而稻草正是發黃的紙的主要成分。透過打開的窗子,可以看到院子里的白皮松。當你走進這所院子,會看到青色的磚牆,牆上長滿了青苔,油灰開裂的庭柱,肥大無比的白皮松總而言之,是一座古老的庭院。相信你可以從中感覺到一種文化氣氛。這就如在一千多年前,你走進那位老娼婦在長安城裡的四角亭子。不管你從哪面進去,都要穿過一個又矮又長的門洞,然後直起身,仰望頭頂深不可測的磚砌的穹頂。此時整個世界都壓在你的頭上,所以你也感到了這種文化氣氛。在這個四方形的房間里,一共有四股低矮的自然光,照著人的下半截。後來,那個老娼婦匍匐著出現在光線里一她有一張塗得雪白的臉,臉上還有兩條氂牛尾巴做的眉毛聲音低沉地說道:官人。不知你感覺怎樣,反正薛嵩很感動。他到那個亭子里去過,感到自己變成了一個莊嚴肅穆的死人。我也不知那個老娼婦對他做了什麼,反正從那亭子里出來,他就鬼迷心竅地想要建功立業,到荒蠻地方去做節度使,為大唐朝開闢疆土。考慮到當時薛嵩尚未長大成人,情況可能是這樣的:那個老娼婦把他那個童稚型的男根握在手裡,輕聲說道:官人,你不是個等閑之人……等等。因為我從沒有被感動過,可能想得不對。但我以為,從來就不會感動,是我的一項大資本。不管什麼樣的老娼婦拿著我的男根說我不同凡響,我都不會相信;但我也承認,有很多人確實需要有個老娼婦拿著他的男根說這些話。這也是薛嵩迷戀她的原因。我影影綽綽記得有一回領導忘了史料的出處,偏巧我記得,順嘴提示了一下。他很高興,說道:小王是人才嘛。我也振奮了一小下,但馬上就蔫掉了。
對於薛嵩被拿住男根的事,需要詳加解釋:當時他躺在了亭子的中心,此地陰暗、潮濕,與亭子這個名稱不符。薛嵩攤開雙手呈十字形,躺在亭子的中央,頭、腳和兩臂的方向,都通向一個門洞,薛嵩好像躺在了十字路口。你也可以說,他自己就是那個十字路口。而這個路口所連接的四條路都很長,那些路的頂端,各有一個泄入天光的門洞,好像針孔一樣,彷彿通往無盡的天涯。無論他往哪邊看,都能看到遙遠的天光,而且聽到水滴單調地從穹頂滴落,有一些滴到了遠處,還有一些滴到了他身上。假如他往天頂上看,在一片黑暗之中,可以看到幾隻大得駭人的壁虎在頂上爬動,並能聽到遙遠的風聲和車馬聲。就在這一片黑暗和寂靜中,出現了那老娼婦的臉,那張臉像牆皮一樣刷得雪白,上面有漆黑的兩道掃帚眉。她用像墓穴一樣冰涼的手拿住了薛嵩的男根,開始說話(「官人,你不是個等閑之人」,等等)。薛嵩不禁勃起如堅鐵,並在那一瞬間長大成人了。我讀著自己舊日的手稿,同時在腦子裡進行批判。做這件事有何意義,我自己都不明白。我很不喜歡現在這個寫法,主要是因為,我很不喜歡有個老妓女用冷冰冰的手來拿我的男根,這地方不是誰都能來碰的雖然在這種情況下,我也會勃起如堅鐵,但我還是不喜歡。真不知以前那個我是怎麼想的。
一
1
我的故事還有一種開始,這個開始寫在另一疊稿紙上。如前所述,香案上下堆了不少稿紙,假如寫的都是開始,就會把我徹底搞糊塗一晚唐時,薛嵩在湘西的山坡上安營紮寨。起初,他在山坡上挖掘壕溝,立起了柵欄,但是只過了一個雨季,壕溝就被泥砂淤平,變成了一道環形的窪地,柵欄也被白蟻吃掉了。那些栽在山坡上的樹榦乍看起來,除了被雨水淋得死氣沉沉,還是老樣子;仔細一看,就看出它半是樹,半是泥。碗口粗細的木頭用手一推就會折斷,和軍事上用的障礙相差很遠。因為白蟻藏在土裡看不見,所以薛嵩認定,這山坡上最可恨的東西是雨水。
旱季里,薛嵩從遠處砍來竹子,要在壕溝上面搭棚子,讓它免遭雨水的襲擊,來解決壕溝淤平的問題。等他把架子搭好,去搜集芭蕉葉子,要給棚子上頂時,白蟻又把竹子吃掉了。薛嵩這才想到,山坡上最可惡的原來是白蟻。於是,他就扛起了?頭,要把山坡上所有的白蟻窩都刨掉。這是個大受歡迎的決定,因為白蟻可以吃:成蟲可以吃,蛹可以吃,卵也可以吃。特別是白蟻的蟻后,是一種十全大補的東西,但是白蟻的窩卻被一層厚厚的硬土殼包著,很需要有人出力把它刨開。所以薛嵩扛著鋤頭在前面走,方圓三十里之內的苗族小孩全趕來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他們都知道,漢族人不知道怎樣吃白蟻。而白蟻也動員起來,和薛嵩做鬥爭,鬥爭的武器是唾液。一分白蟻的唾液和十分土摻起來,就是很硬的土,一分唾液和三分土摻起來,就像是水泥,一分唾液摻一分土,就如鋼鐵一樣堅不可摧。自然,假如純用唾液來築巢,那就像金剛石一樣的硬,薛嵩連皮都刨不動。但是這樣築巢,白蟻的哈喇子就不夠用了。
薛嵩用鋤頭刨蟻巢的外壁,白蟻在巢里聽得清清楚楚,就拚命地吐唾沫築牆;薛嵩的鋤頭聲越近,它們就越拚命地吐,簡直要把血都吐出來。所以薛嵩越刨,土就越硬;滿手都起了血泡。最後他自己住手不刨了。白蟻用自己的意志和唾液保住了蟻巢,而那些苗族孩子看到薛嵩是這樣的有始無終,都揀起地上的碎土塊來打他,打得他落荒而逃。等到第二天早上,薛嵩又出現在紅土坡上,扛著鋤頭,而那些苗族孩子又跟在他身後準備揀洋落。這件事周而復始,好像永無休止。這件事的要點是:一個黑黝黝的人,扛著鋤頭在紅土山坡上奔走,搞不清他是被太陽晒黑的,還是被熱風吹黑的。他想把所有的白蟻巢都刨掉,但是一個都沒刨掉;還錛壞了很多鋤頭,打了很多血泡。事情為什麼會是這樣,薛嵩自己都不知道。
我清楚地記得那片亞熱帶的紅土山坡,盛夏時節,土裡的砂礫閃著白光其中有像粗鹽一樣的石英顆粒,也有像蟬翼碎片般的雲母。這種土壤像砂輪一樣,把鋤頭磨得雪亮。新鋤頭分量很重,很難使,越用越鋒利,分量也就越輕。它變得越來越小,越來越薄,最後在鋤頭把的頂端消失了。在烈日下揮鋤時,汗水腌著脖子,脖子像火雞一樣變得通紅。這是否說明我就是薛嵩?
在這個故事裡,薛嵩在山坡上年復一年地忙碌,只留下了一些淺淺的土坑,還有一些被白蟻吃剩的半截柱子,雨季一到,這些柱子上長起了狗屎苔,越長越多,好像一些陸生的珊瑚。到雨季到來時,薛嵩急急忙忙地給自己搭了個小棚子來住,這種小棚子擋不住瓢潑大雨,所以裡面總是濕漉漉的,而且雨下得絲毫不比外面小。久而久之,他臉上長了青苔,身上長滿了霉斑,腿上得了風濕病,好像一棵沉在水底的死樹。旱季一到,這個地方沒有一棵樹,又熱得很,棚子里比外面似乎一點都不見涼快;薛嵩呆在棚子里,兩眼通紅,心情很壞。一陣風吹來,棚子立刻塌掉,因為支棚子的竹子已經被白蟻吃了,只剩下一層皮來冒充竹子。此時我們才知道,棚子里比烈日下還是涼快一些。像這樣下去,薛嵩要麼在雨季里霉掉,要麼在旱季里被曬爆,這個故事就講不下去了。
後來有人告訴薛嵩,白蟻什麼都吃,就是不吃活的草木。所以他就在壕溝邊上種了一些帶刺的植物,比方說,仙人掌、霸王鞭之類,在柵欄所在之處栽了幾棵母竹,引山上下來的水一灌,很快就是蔥蘢一片一寨里寨外,到處是竹叢、灌木叢,底下溝渠縱橫。從此,薛嵩被解脫了在山坡上刨蟻巢的苦刑。他就這樣紮下了寨子,但他不像是大軍的營寨,倒像一片亞熱帶的迷宮。從實用的角度來看,它的防禦力量並不弱,因為在草叢和灌木叢里,有無數不請自來的螞蟻窩和土蜂窩,還有數目不詳的眼鏡蛇在其中出沒,除了豬崽子,誰也不敢鑽灌木叢。但是薛嵩有一顆裝滿軍事學術的腦袋,因為在「野戰築城」這一條目之下,出現了螞蟻、土蜂,甚至豬崽子這樣的字眼,薛嵩覺得自己徹底墮落了。既然已經墮落,再墮落一點也沒有關係。所以他准許自己搶苗女為妻。
在我的手稿中,薛嵩搶老婆的始末記載得異常得簡單明快:薛嵩身強力壯,膽大妄為;他在樹林里遇上了紅線,後者正在射小鳥。他喜歡這個脖子上系著紅絲帶的小姑娘,馬上就把她搶走了。至於搶法,也是非常簡單:一手抓脖子,一手鉗腿,把她扛上了肩頭,就這樣扛走了。紅線儘力掙了一下,感覺好像是撞上了一堵牆:薛嵩的力氣大極了。紅線想道:既然落到了這樣的人手裡,那就算了吧。她伏在薛嵩的肩頭不動;在林間陰冷的潮氣中,想著自己會遇到什麼樣的對待。這個講法太過簡單,這就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
2
上古單調的色彩使我人迷。然而循這條道路,也就沒有什麼故事可寫。在我的調色板上,總要加入一些近代人情的灰色以上所述,是我現在對舊稿的一些觀感所以薛嵩搶紅線的事,也不能那麼簡單:晚唐時,薛嵩到湘西做節度使,騎來了一匹白馬,還帶來了一夥僱傭兵。後來,他的馬老了,這些士兵也想起家來。那匹馬長了鬍子,那些兵也經常嘩變;薛嵩只好把韁繩從馬嘴上解下來,放它到樹林里自由走動,同時也放鬆了軍紀,讓那些僱傭兵去搶山上的苗女為妻。但他自己卻潔身自好,繼續用軍紀約束自己。那些苗女的膚色像紅土一樣紅,頭髮和眉毛因而特別黑。我好像也見過這樣的苗女,並對她們怦然心動。
此後薛嵩在寨子里踱步,走在籬笆間的小路上,忽然就會發現某家竹樓前面出現一個沒見過的女人,正在劈柴或是搗米。這些籬笆是粗細的柴棒栽在地下,頂端長出了綠芽;那片紅土的院子鋪上了黃砂;那個陌生的女人肢體壯碩,穿著短短的蓑草裙子,見到薛嵩過來,站直了以後,轉過身子,用手梳理頭髮。她把頭髮分作兩下,從臉旁垂下來,遮住了乳房,轉向薛嵩,和他搭話:苗女的眉毛像柳葉一樣的寬,下顎寬廣,嗓音渾厚有力薛嵩也會講些苗語,他們聊了起來。但就在這時,竹樓上響起了一聲咳嗽,圍廊上出現了一個男人,他是一個僱傭兵,是薛嵩的手下。他用敵意的眼神看著他們,那苗女就扔下薛嵩,去做她的工作。此時薛嵩只好像個穿了幫的賊那樣走開,同時心裡感到陣陣刺痛要知道,他是節度使,在巡視自己的寨子啊。他繼續向前走,瀏覽著各家的院子和裡面的苗女,就像一個流浪漢看街邊上的櫥窗;同時也在回顧那個女人健壯的身體、渾厚的聲音。最後他終於想到:別人都去搶老婆,假如自己不去搶一個,未免吃了虧。作為讀者,我覺得這是個大快人心的決定。
有關薛嵩那匹長鬍子的馬,可以事先提到,這匹馬原來是白色的,後來逐漸變綠。這是因為它總在樹林里吃草,身上長滿了青苔。後來,馬兒禁不住蚊蟲的叮咬,常到泥坑裡打滾,又變得灰溜溜的。它既吃草,也吃樹葉子,吃出了一個滾圓的大肚子,像產卵前的母蟈蟈,不像一匹馬。因為總在潮濕的地面上行走,它的蹄子也裂開了。總在叢林中行走,需要有東西把眼前的枝條撥開,所以它也長出了犄角。你當然知道我說的是什麼:這匹馬逐漸變成了一頭老水牛,而且也學會了「哞哞」地叫。在湘西,到處都是水牛,只要你看到一蓬茂盛的草木,裡面准有幾頭老水牛在吃草,其中有一頭是馬變的。這匹馬就此失蹤了。據說它原是一匹西域來的寶馬良駒,在馬市上值很多錢。薛嵩的情形也可以事先提到:他原是長安城裡的富戶,擅長跑馬、斗蛐蛐,長著雪白的肉體;後來被曬得鬼一樣黑,擅長擔柴、挑水,因為嚼起了檳榔,把滿嘴的牙弄成像焦炭一樣黑。鳳凰寨里有不少這樣的人物,其中有一個是薛嵩變的。但這是後來發生的事。當初發生的事是:薛嵩對鳳凰寨里發生的變化這變化之一就是他也要去搶一個老婆雖然心生厭惡,但也無可奈何。
薛嵩准許自己的部下搶苗女為妻,後來他想到,假如他自己不也去搶上一個就算是吃了虧。這件事非常的重要,因為它標誌著薛嵩長大成人。在此之前,他是個紈絝子弟,不懂吃虧是件壞事。在此之後,他既然已經搶了一個女人,嘗到了甜頭,就不能再這樣說。事先他做了不少籌劃和準備工作,但是對這種強盜行徑還是覺得很不好意思,所以是一個人去的。對這件事,我感到激動。懷著一顆賊心,走進一片荒山,去獵取女人。這樣的故事怎不叫人心花怒放……我可以看見那座荒山,土色有如鐵礦石。也可以看到那些綠葉,鮮翠欲滴,就如蠟紙所做。我也可以聽見自己的心在怦怦亂跳。我也可以看到那些女人,膚色暗紅,長著圓滾滾的小肚子,小肚子下面是漆黑的毛……但是別的就一點也想不出,還得看看以前是怎麼寫的。
3
過去有一天,薛嵩赤身裸體地騎在那匹長鬍子的光背馬上,肩上扛著那條渾鐵大槍,沿著紅土小路,走進山上的樹林。他在槍纓里藏了一把竹篾條,準備用它來捆搶到的女人,藏得很是牢靠,誰也看不出來。遇上了苗族的男人,他就紅著臉對人家打招呼,此時他又覺得自己不是強盜,是個小偷。進山的道路不止一條,他走的是預先選好的一條,因為不少部落的人不分男女都有文身,有些文得藍熒熒,有些文得黑糊糊,除此之外,有些寨子里的小姑娘從小就嚼檳榔,把牙齒嚼得像木炭一樣。總而言之,這條選好的路避開了這些姑娘,因為假如是這樣的姑娘,就不如不搶。進山的路他倒是蠻熟的,每次寨里沒有糧食,他就帶人到寨里來,用鹽巴換軍糧,以免別人貪污。但在路上常被人一棍子打暈,醒來以後只好獨自灰溜溜地回來。身為朝廷命官被人打了悶棍不甚光彩,只好不聲張,聽任手下人貪污。但若我是他,就一定會戴頂鋼盔。
走在這條路上,薛嵩遇到了不少苗族女人,有些太老,有些背著小孩子,都不是合適的贓物。一直走到苗寨邊上,他才遇到了紅線,這個女孩穿著一件蓑草的裙子,拿了一個彈弓在打小鳥。他打量了她半天,覺得這女孩長得蠻漂亮,尤其喜歡她那兩條橄欖色的長腿,就決定了要搶她。薛嵩以前見過紅線,只覺得她是個尋常的小姑娘;這是因為當時他沒動搶的心。動了搶的心以後,看起人來就不一樣。
薛嵩從馬背上下來,鬼鬼祟祟地走到她身邊,把長槍插在地下,假裝看林間的小鳥,還用半生不熟的苗話和她瞎扯了幾句。忽然間,他一把抓住她的脖子,並且從槍纓里抽出一根竹篾條來。這時薛嵩心情激動,已經達到了極點。當時雨季剛過,旱季剛到,樹葉子上都是水,林子里悶得很。薛嵩的胸口也很悶。他還覺得自己沒有平時有勁。在恐懼中,他一把捂住了紅線的嘴,怕她叫出聲來這個地方離寨子太近了。與此同時,他也喪失了平常心,竹篾條拴著的東西脹得很大。奇怪的是,紅線站在那裡沒有動,也沒有使勁掙扎,只是臉和脖子都漲得通紅。後來她猛地一扭臉說:你再這樣捂著,我就要悶死了。薛嵩感到意外,就說:我是強盜,是色狼,還管你的死活嗎?然後他又一把捂住紅線的嘴。但是紅線又掙開,說:這事你一點都不在行。捂嘴別捂鼻子色狼也不是這種捂法!
薛嵩說:對不起。就用正確也就是色狼的方式捂住了她的嘴。他用兩隻手抓著她,就騰不出手來捆她,就這樣僵持住了。實際上,薛嵩此時把紅線摟在了懷裡。但是天氣熱得很,不是熱烈擁抱的恰當時刻。所以過了一會兒,紅線就掙脫出來,說道:大熱天的,你真討厭!她上下打量了薛嵩一陣,就轉過身去,先用手抿抿頭髮,然後把雙手背過去說:捆吧。於是薛嵩把她捆了起來:用竹篾條繞在她的手腕上,再把竹篾條的兩端擰在一起。據我所知,青竹篾條的性質和金屬絲很近似。
因為當地盛行搶婚,所以紅線對自己被搶一事相當鎮定。不過,她是第一次被搶,心情也相當激動,禁不住嘮嘮叨叨。首先她對薛嵩用篾條來捆她就相當不滿,說道:你難道連條正經繩子都沒有嗎?這使薛嵩慚愧地說:我什麼都學得會,就是學不會打繩子。紅線評論道:你真笨蛋還敢吹牛說自己是色狼呢。她還說:下次上山來搶老婆,你不如帶個麻袋,把她盛在裡面。過了一會兒,她又補充說:當然,我也不希望你再有下一次。此時薛嵩從槍纓里抽出第二根篾條,蹲下身去,紅線又把雙腳並在一起,讓他把腳捆在一起。薛嵩說:我沒有麻袋,只有蒲包,蒲包不結實,會把你掉出來。就這樣,薛嵩把紅線完全捆好了。後者打量著拴在腳上的竹篾條,跳了一下說:***,怎麼能這樣對待我!此時發生了一件更糟的事:薛嵩要去牽馬,想把紅線放到馬背上馱走,但是那馬很不像話,自己跑掉了。薛嵩只好自己馱著紅線在山路上跋涉,汗下如雨,還要忍受紅線的嘮叨:連匹馬都沒有?就這麼扛著我?我的上帝啊,你算個什麼男人!直到薛嵩威脅說要把她送回去,她才感到恐懼,把嘴閉上了。
後來,薛嵩就這樣把紅線扛進寨子,招來很多人看,都說他搶女人都搶不利索。薛嵩覺得自己很丟面子,悶悶不樂,性格發生了很大變化。他想讓紅線回到山上去,自己備好了麻袋、繩子,給馬匹配好韁繩,再上山去搶一次。但紅線不答應,她說自己是不小心才被搶來的,這樣才有面子。假如第二次再被同一個男人搶到,那就太沒面子了。她是酋長的女兒,面子是很重要的甚至比命都重要。後來薛嵩讓她學習漢族的禮節,自稱小奴家、小賤人,把薛嵩叫做大老爺、大人之類,她都不大樂意,不過慢慢地也答應了。薛嵩在家裡板起臉來,作威作福這說明他當了一回搶女人的強盜以後,又想假裝正經了。
4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事,還有另一種說法是這樣的:他不是在山上,而是在水邊上逮住了她。這地方離鳳凰寨很近,就在薛嵩家後面的小溪邊上。紅線在河裡摸魚,身上一絲不掛,只有攔腰一根繩子,拴著一個小小的魚簍,就這樣被薛嵩看到了。他很喜歡她的樣子她既沒有文身,也不嚼檳榔就從樹叢里跳出來,大叫一聲:搶婚!紅線端詳了他一陣,嘆了一口氣,爬上岸來,從腰間解下魚簍,轉過身去,低下頭來說:搶吧。按照搶婚的禮儀,薛嵩應該在她腦後打上一棍,把她打暈、搶走。但是薛嵩並沒有預備棍子。他連忙跑到樹林里去,想找一根粗一點的樹枝,但一時也找不到。可以想見,假如薛嵩總是找不到棍子,紅線就會被別的帶了棍子的人搶走,這就使薛嵩很著急。後來從樹林里跑了出來,用拳頭在紅線的腦後敲了一下,紅線就暈了過去。然後薛嵩把她扛到了肩上,此時她又醒了過來,叫薛嵩別忘了她的魚簍。直到看見薛嵩拾起了魚簍,並且看清了魚簍里的黃鱔沒有趁機逃掉,她才呻吟了一聲,重新暈了過去。此後薛嵩就把她扛回了家去。
自然,還有第三種可能,那就是薛嵩在樹林里遇上了紅線,大喝一聲:搶婚!紅線就暈了過去,聽憑薛嵩把她搶走。但在這種說法中,紅線的尊嚴得不到尊重,所以,我不準備相信這第三種說法。按照第二種說法,紅線在薛嵩的竹樓里醒來,問他用什麼棍子把她打暈的,薛嵩只好承認沒有棍子,用的是拳頭。此後紅線就大為不滿,認為應該用裹了牛皮的棒槌、裹了棉絮的頂門杠,最起碼也要用根裹布條的擀麵棍。棍棒說明了搶婚的決心,包裹物說明新郎對新娘的關心。用拳頭把她打暈,就說明很隨便。雖然有種種不滿,但也後悔莫及。紅線只好和薛嵩過下去實際上,第二種說法和第一種說法是殊途同歸。
還有一件事,也相當重要:薛嵩把紅線搶來以後好久,那件事還沒有搞成。這是因為薛嵩有包皮過長的毛病。有一天,紅線把他仔細考察了一番,按照他所教的禮節說道:啟稟大老爺,恐怕要把前面的半截切掉。說著就割了薛嵩一刀,疼得他滿地打滾,破口大罵道:賤人!竟敢傷犯老爺!但是過了幾天,傷口就好了。然後他對紅線大做那件事,十分瘋狂,使她嘟嘟囔囔地說:媽的,我這不是自己害自己嗎?經過了這個小手術,薛嵩的把把很快長到又粗又大,並且時常自行直立起來。這時他很是得意,叫紅線來看。起初紅線還按禮節拜伏在地板上說:老爺!可喜可賀!後來就懶得理他,頂多聳聳肩說:看到了你自己就不嫌難看嗎?但不管怎麼說,這總是薛嵩長大成人的第一步。在此之後,薛嵩在寨子里也有了點威信。因為他的把把已經又粗又大,別人也都看見了。
有關薛嵩搶到紅線的經過,有各種各樣的說法,這是最繁複的一種。假如說,這種說法還不夠繁複,也就是說,它還不夠讓人頭暈。在這個故事裡,有薛嵩、有紅線,還影影綽綽地出現了一些僱傭兵。這個故事暫時也這樣放著吧。這樣我就有了兩個開始,這兩個開頭互相補充,並不矛盾。在這個故事裡,男根,勃起,長大成人,都有特殊的含義。薛嵩在一個老娼婦面前長大成人,又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這兩件事當然很是不同。因此就可以說薛嵩不是一個人,是兩個人。假如這樣分下去,薛嵩還可以是三個人、四個人,生出無數的枝節來。所以,還是不分為好。我很不喜歡過去的我這種顛三倒四的作風。但是,這一切都是過去做下的事,能由得了現在的我嗎?
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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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切變得越來越不明白了。因為我的故事又有了另一個開始:做了湘西節度使以後,每天早上醒來時,薛嵩都要使勁捏自己的鼻子,因為他懷疑自己因為沒有睡醒,才會看到對面的竹排牆。他覺得這牆很不像樣,說白了,不過是個編得緊密的籬笆而已。在那面牆上,有一扇竹編的窗子,把它支起來,就會看到一棵木瓜樹,樹上有個燈籠大小的馬蜂窩,上面聚了成千上萬隻馬蜂,樣子極難看,像一顆活的馬糞蛋。就是不支開窗戶,也能聽見馬蜂在嗡嗡叫。作為一個中原人,讓一個馬蜂窩如此臨近自己的窗子,是一種很不容易適應的心情。他還容易想到要找幾把稻草來,放火熏熏這些馬蜂。這在溫帶地方是個行得通的主意,但在此地肯定行不通:熏掉了一個馬蜂窩,會把全寨的馬蜂都招來,繞著房子飛舞,好像一陣黃色的旋風,不但螫人、螫豬、螫狗,連耗子都難逃毒手。這說明馬蜂在此地勢力很大。當然,假如你不去熏它們,它們也絕不來螫你,甚至能給你看守菜園,馬蜂認識和自己和睦相處的人。薛嵩沒有去熏馬蜂,他也不敢。但他不喜歡讓馬蜂住進自己的後院,這好像和馬蜂簽了城下之盟。
他還不喜歡自己醒來的方式,在醒來之前,有個女孩子在耳畔叫道:喂喂!該起了!醒來以後,看到自己的把把被抓在一隻小手裡。這時他就用將帥冷峻的聲音喝道:放開!那女孩被語調的嚴厲所激怒,狠狠一摔道:討厭!發什麼威呀!被摔的人當然覺得很疼,他就罵罵咧咧地爬起來,到園子里去找早飯吃。薛嵩和一切住在亞熱帶叢林里的人一樣,有自己的園子。這座園子籠罩在一片紫色的霧裡,還有一股濃郁的香氣,就如盛開的夾竹桃,在芳香裡帶有苦味。那個摔了他一把的女孩也跟他來到這座紫色的花園裡,她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赤裸著橄欖色的身軀一她就是紅線。紅線跟在薛嵩後面,用一種滴滴答答的快節奏說:我怎麼了我哪兒不對了你為什麼要發火為什麼不告訴我好像在說一種快速的外語。薛嵩站住了,不耐煩地說:你不能這樣叫我起床!你要說:啟稟老爺,天明了。紅線愣了一下,吐吐舌頭,說道:我的媽呀,好肉麻!薛嵩臉色陰沉,說道:你要是不樂意就算了。誰知紅線瞪圓了眼睛,鼓起了鼻翼,猛然笑了出來:誰說我不樂意?我樂意。啟稟老爺,我要去劈柴。老爺要是沒事,最好幫我來劈。要劈的柴可不少啊。說完後她就轉身大搖大擺地走開,到門口去劈柴。這回輪到薛嵩愣了一下,他覺得紅線有點怪怪的。但我總覺得,古怪的是他。
薛嵩後園裡的紫色來自籬包上的藤蘿,這種藤蘿開著一種紫色的花,每個花蕾都有小孩子的拳頭那麼大,一旦開放,花蕊卻是另一個花蕾。這樣開來開去,開出一個豹子尾巴那樣的東西。香氣就是從這種花里來。而這個籬色卻是一溜硬稈野菊花,它們長到了一丈多高,在頂端可以見到陽光處開出一種小黃花,但這種花在地面上差不多是看不到的,能看到的只是野菊花紫色的葉子,這種葉子和茄子葉有某種相似之處。在園子里,有四棵無花果樹,長著藍色的葉子,果實已經成熟,但薛嵩對無花果毫無興趣。藍色無花果掛了好久,沒有人來摘,就從樹上掉下去,被豬崽子吃掉。在園子里,還長了一些龍舌蘭,一些仙人掌,暗紫的底色上有些綠色的條紋,而且在藤蘿花香的刺激下,都開出了紫色的花朵。薛嵩認為,這些花不但詭異,而且淫蕩,所以他從這些花旁邊走了過去,想去摘個木瓜吃。木瓜的花樸實,果實也樸實。於是他就看到了那個馬蜂窩。這東西像個懸在半空的水雷,因為現在是早晨,它吸收了霧氣里的水,所以變得很重,把碗口粗細的木瓜枝壓彎了,大樹朝一邊彎去。到中午時,那棵樹又會正過來。這個馬蜂窩有多大,也就不難想像。但這個馬蜂窩還不夠大。更大的馬蜂窩掛在樹上,從早上到中午,那樹正不過來,總是那麼歪。
馬蜂窩是各種纖維材料做的,除了枯枝敗葉,還有各種破紙片、破布頭,所以馬蜂窩是個不折不扣的垃圾堆。天一黑,它就會發出一種餿味,能把周圍的螢火蟲全招來。這時馬蜂都回巢睡覺了,螢火蟲就把馬蜂窩的表面完全佔據,使它變成一個碩大無朋的冷光燈籠;而且散發著釀醋廠的味道。眾所周知,螢火蟲聚在一起,就會按同一個節拍明滅。亮起來時,好像薛嵩的後院里落進了一顆流星,或者是升起了一個麻扎扎的月亮;滅下去時,那些螢火蟲好像一下都不見了,只聽見一片不祥的嗡嗡聲。假如此時薛嵩正和紅線做愛,不知不覺會和上螢火蟲的節拍。此時他覺得自己變成了一隻綠殼甲蟲,在屁股後面一明一滅。螢火蟲的光還會從竹樓的縫隙里漏進來,照著紅線那張小臉,還有她脖子上束著的紅絲帶,她把上半身從地板上翹起來,很專註地看著薛嵩。我說過,感到寂寞時,薛嵩就把紅線抱在懷裡,但他總覺得她是個小孩子,很陌生一在這光線之下,紅絲帶會變成黑色。她的上半身光溜溜、緊繃繃的,不像個女人,只像個女孩。她那雙眼睛很專註地看著薛嵩,好像不知道自己在幹什麼。過了好久,她好像是看明白了,大聲說道:啟稟老爺,你是對眼啊!然後放鬆了身體,仰倒在竹地板上,大聲呻吟起來。不知為什麼,這使薛嵩感覺很壞,也許是因為知道了自己是對眼。紅線的乳房緊繃繃、圓滾滾,這也讓薛嵩不能適應;在這種時刻,他常常想到那個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老妓女又從不說他是對眼。等到面對老妓女那口袋似的乳房,他又不能適應,回過頭來想到紅線那對圓滾滾的乳房,還覺得老妓女總是那幾句套話,實在沒意思。如此顛來倒去,他總是不能適應。不管怎麼說,讓我們暫且把薛嵩感覺很壞的事情放一放。那天早上,薛嵩到園子里摘木瓜,忽然遭人暗算,被砍了一刀,失掉了半個耳朵不僅血流滿面,而且永久地破了相。假設這才是故事真正的開始,則在此以前的文字都可以刪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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現在來說說薛嵩怎樣被砍去了半個耳朵。那天早上他到樹上去摘個木瓜,路過水塘邊。這園子里還有甜得發膩的無花果,有奶油味的木菠蘿,但是薛嵩不想吃這種東西,覺得吃這種果子於道德修養有害。紅線喜歡吃半生不熟的野李子,黃里透青的楂子。這些果實酸得叫人發狂,薛嵩也不肯吃。說來說去,他就喜歡吃木瓜。這東西假如沒熟透,簡直一點味都沒有,就算熟透了,也只有一股生白薯味;吃過以後,嘴裡還會有一股麻木的感覺。這就是中庸的味道。我總不明白薛嵩怎麼會愛吃這種東西也許他是假裝愛吃。不管怎麼說,他是個節度使,總得假裝正經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