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水塘是薛嵩和紅線的沐浴之所,塘里還有一大片水葫蘆,是餵豬的,開著黃蕊的白花。除了水葫蘆,還漂著一大蓬垃圾枯枝敗葉、爛布頭一類的東西。這個水塘通著寨里的水渠,垃圾可以從別處漂過來。薛嵩覺得噁心,用隨身帶著的鐵槍想把它挑出去。也不知是為什麼,那東西好像在水裡有根,挑不起來。他就把它撥到塘邊來,俯下身去,準備用手把它揪出來;就在這時,他看到垃圾中間豎著一節通氣的竹管,還看到渾渾糊糊的水下好像有個人的身體那池裡的水是綠色的,大概其中有不少單細胞藻類他先是一愣,然後猛醒,伸手去拔插在身後地上的鐵槍。但已經遲了,眼前水花飛濺,水裡鑽出一個人來,滿臉的水都在往下流,好像琉璃做成,雙腮鼓起,顯得很是肥胖。那刺客先噴了他一臉水,然後「唆」地給了他一刀。水迷了薛嵩的眼,在這種情況下挨刀砍,實在危險得很。好在對方剛從水裡鑽出來,眼睛裡全是水,也看不大清,沒把他的腦袋認準,只把半個耳朵砍了下來;假如認準了,砍下的准不止是這些。因為耳朵里有軟骨,所以薛嵩感到嘩啦的一下,以後薛嵩往後一滾,拿了鐵槍,抹掉臉上的水,要和這個刺客算賬,已經來不及了。那人一半滾一半爬、一半水一半陸,到了樹籬邊上,鑽到一個洞里去,不見了。想要到樹洞里去追人顯然是徒勞的,那裡面密密麻麻,連三尺都看不出去。此時薛嵩端平了大槍,滿臉流著血和水,心情很是激動。
這種激動無處發泄,薛嵩就大吼起來了。而紅線正在竹樓前面劈柴,聽到後院里有薛嵩的吼聲,急忙丟下了柴火,手舞長刀趕來,嘴裡也發出一陣吶喊來呼應薛嵩。這一對男女就在後園裡連喊帶舞,很忙了一陣子。最後紅線問薛嵩:人呢?薛嵩才傻愣愣地說:什麼人?紅線說:砍你的那個人你要砍的人。薛嵩說:跑了。紅線說:跑了還喊啥,快來包包傷口吧。於是薛嵩就和紅線回到竹樓里去,讓她包紮傷口;此時才發現左耳朵的很大一部分已經不見了。在這種情況下,當然會很疼。但薛嵩首先感到的是震驚不管怎麼說,他總是朝廷任命的節度使,是此地的官老爺。連他都敢砍,這不是造反嗎?
紅線給薛嵩包紮傷口,發現耳朵殘缺不全,也很激動。這是因為薛嵩是她的男人,有人把該男人的一部分砍掉,此事當然不能善了。所以她不停地說:好啊,砍成這個樣子,太好了。這話乍聽起來不合邏輯,但你必須考慮到,紅線原是山上的一個野姑娘,她很喜歡打仗。既然薛嵩被砍成了這樣,就必須打仗,所以她連聲叫好,表示她不怕流血,也不怕戰爭。假如說,砍成這個樣子,太慘了,那就是害怕流血,害怕戰爭,這種話勇敢的人絕不會說。只可惜薛嵩不懂這些,他聽到紅線這樣叫好,覺得她狼心狗肺,心裡很不高興。
3
薛嵩家的後園裡有一個池塘,塘邊的泥岸上長滿了青苔。那一池水是綠油油的顏色,裡面漂著攪碎了的水葫蘆,還有一個慘白的碎片,好像一個空蛋殼,仔細辨認後才發現它原是薛嵩的半個耳朵。薛嵩把它從水裡撈了出來,拿在手裡看了很久,才相信自己身體的這一部分已經永遠失去了。古人曾說:身體髮膚,受之父母,不能輕易放棄。所以薛嵩就該把這塊耳朵吃下去,但他覺得有點噁心,還覺得自己已經淪落到了食人生番的地步所以他又把耳朵吐了出來。後來他用鐵槍掘了一個坑,把耳朵葬了進去,還是覺得氣憤難平,就平端著長槍,像一頭河馬一樣吼叫著。假如此時紅線按照他要求的禮節說道:啟稟老爺,賊人去遠了,請保重貴體。那還好些。偏巧這個小蠻婆心情也很激動,滿腹全是戰鬥的激情,就大咧咧地說:人家都跑沒影了,還瞎嚷嚷什麼?還不想想怎麼去捉他?這使薛嵩很是惱火,順口罵道:賤婢!全沒有個上下。沒準這賊和你是串通一氣的。紅線不懂得玩笑,把刀往地下一摔,說:混賬!怪到我身上來了!這就使薛嵩更加氣憤:有把老爺叫混賬的嗎?忽然他又想到影影綽綽看到那個刺客身上有文身,像個苗人的樣子,就脫口而出道:可不是!那個刺客正是個苗子!十之八九和你是一路。你要謀殺親夫!順便說一句,苗子是對苗人的蔑稱,平時薛嵩絕不會當著紅線這麼說,這回順嘴帶出來了。更不幸的是它和前一句串在了一起,這使紅線更加氣憤,從地下揀起刀來,對準薛嵩劈面砍去道:好哇!要和我們開仗了!老娘就是要謀殺你這狗屁親夫!當然,這一刀瞄得不準,砍得也不快,留給薛嵩躲開的時間紅線並不想當寡婦。但她的戰鬥激情也需要發泄,所以就這麼砍了。需要指出的是,紅線和薛嵩學了一些漢族禮節,薛嵩也知道了一些紅線的脾氣。雙方互相有了了解,打起架來結果才會好。假如沒有這樣的前提,這一刀起碼會把他的另一隻耳朵砍掉。這樣薛嵩就沒有耳朵了。
後來,薛嵩向後退去,一步步退出了院門,終於大吼一聲:小賤人!說是苗子砍我你不信,你就是個苗子,現在正在砍我!說著他就轉身跑掉了。假如不跑的話,紅線就會真的砍他的腦袋,而且她就會真的當寡婦了。對此必須補充說:薛嵩當時二十三歲,紅線只有十七歲。這兩個人合起來才四十歲,在一起生活,當然要吵吵鬧鬧,把一切搞得一團糟。
有關薛嵩被刺的經過,還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薛嵩家的後院里,有一個水池,是他和紅線戲水之所。這座池子清可見底,連水底鋪著的鵝卵石都清晰可見,因為水清的緣故,這水池顯得很淺,水面上的漣漪映在水底,好像水底緊貼在水面上。清晨時分,薛嵩從水邊經過,看到水裡躺著一個女人,像雪一樣白,像月亮一樣發亮。這一池水就因此像蚌殼的內側,有一種伸手可及的亮麗。後來,她從池底開始往上浮必須說明,這池子其實很深,只是看不出來罷了。薛嵩看到她左手屈在身前,右手背在身後,眼睛緊閉著,而兩腿卻叉開著,呈人字形。細細的水紋從她身上滑過。必須承認,她是一位赤身裸體的絕代佳人,但是生死未卜,因為在她的口鼻里沒有冒出一個氣泡。薛嵩當然愣住了,看著這個女人,在寂靜中,她浮上來,離薛嵩越來越近。在她的小腹上,有一撮茵茵的短毛,顯得很俏皮,也離薛嵩越來越近;薛嵩也就入了迷,只是她的眼睛緊閉著,好像熟睡著。她醒來以後會是怎樣,這是一個謎。
後來,她嘴上出現了一縷微笑,好像一滴血落在水裡,馬上散成縷縷血絲。猛然間她睜開了眼睛,眼睛又大又圓。這使薛嵩為之一愣。然後她就突出水面,揮起藏在身後的右手,那手裡握了一把鋒利的刀,白若霜雪,朝薛嵩的頭上揮來。所幸他還有幾分明白,及時地躲了一下,只把半隻耳朵砍掉了。假如不躲,後果也是不堪想像。然後,這個女刺客就逃掉了,彷彿消失在白色的晨霧裡。只剩下薛嵩,呆站在水邊發愣:他覺得,總有什麼事情搞錯了。像這樣一個女人,根本不該來刺殺我,而是該去刺殺別人。至於搞錯了是好是壞,他還有點搞不清楚。這種說法太過亮麗,和上一種說法也是大同小異。總而言之,那個刺客跑掉以後,薛嵩和紅線起了爭執。薛嵩非要說砍他一刀的是個苗子,紅線不喜歡他這麼說,兩人就打了起來,但也不是真打。然後薛嵩就出去召集他的軍隊,要征討那些苗人假如苗女真是這麼漂亮,的確需要征討。
在萬壽寺里,面對著那份待填的表格,我終於想了起來,我們是社會科學院的歷史研究所,在萬壽寺里借住。這份表格是我們在年初交的工作報告。年底時還要交一份考績報告好在現在距年底還有一段時間。這是因為我們是國家級的研究單位,制度嚴明,還因為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穿藍制服的人很是古板。他總讓我們做重大的、有現實意義的題目。什麼叫做重大,我不知道。現實意義我倒是懂的。那就是不要考證歷史,要從現代考起。舉例來說,我不該去考據歷史上的男子性器,而是應該直接從他的性器考起……但我今年的題目改成《本所領導性器考》,顯然不夠恰當。假如我真做這個題目,他可能會來砍我一刀。
順便說一句,我影影綽綽記得《冷兵器考》的一些內容。上古時,人們伐巨木為兵,到了中古才用大刀長矛。宋元時人們愛用刀劍,到了明清以降,最長的傢伙不過是短刀。根據史書記載,清末的人好用暗器,什麼鐵鏈子、鐵菩提,還有人發射繡花針。根據這種趨勢,未來的人假如還用冷兵器,必然是發射鐵原子組成的微粒,透過敵人的眼底,去轟擊他的神經中樞我總覺得這是中規中矩的一篇歷史論文,不知為什麼要給我打問號……說實在的,我有點想去砍他一刀。這不是因為我脾氣壞,而是因為連《性器考》這樣的題目,我現在都想不出來了。
除此之外,我再想不起別的。由此可見,喪失記憶這種遊戲有這樣的規則:沒有適當的提示,我什麼都想不起來。有了適當的啟示,最好是確鑿的證據,我就會什麼都想起來。舉例來說,我原本不知自己在什麼地方,還不知道自己是幹什麼的。但當一位領導帶著指示出現在我屋裡時,這些問題就迎刃而解了……最好這位領導能告訴我,我該去考些什麼。受此啟示,我又到院子里走動。太陽越升越高,直射著地面,院子里的臭味也越來越犀利:它帶有硫磺氣、腐屍氣,近似於新鮮的人屁,又像飛揚的石灰粉,刺激著我的鼻孔,和屋頂琉璃瓦的金色反光混為一體。我並不喜歡聞這種臭味不管硫磺、腐屍還是人屁,都不是我喜歡嗅到的東西。我也不喜歡有人往我鼻子里撒石灰。但我總覺得這種臭氣里包含著某種信息,催我想起些什麼來。
三
1
對於我的過去,現在我有了一種猜測:我好像是個玩世不恭的傢伙,或者說,是個操蛋鬼。沒人告訴我這件事,是我自己猜出來的。雖然說起來不夠好聽,但我對此深感欣慰。這種猜測是從閱讀這篇手稿得來的:作者信口開河,自相矛盾,前面這樣寫,後面又那樣寫,好像不是個負責的人;既然我是這樣的人,就不必去理睬重填表格的要求。說實在的,我也不知該填點什麼才好。再說,倘若我過去是個嚴肅認真的老學究,按我現在的情形,想當個學究,還真做不來哩。
過去有一天,薛嵩被人砍了一刀以後,流著血跑到那個老妓女家裡去要他的武裝,準備征討山上的苗人這樣一來,就續上了第一章的線索。按照大唐的軍事慣例,營妓要給將帥保管東西,就如今天的人,有錢不放在家裡,而是放在小蜜的手裡。薛嵩一切重要的東西都放在那個老妓女(她該叫做老蜜)的房子里,包括他的鎧甲、弓箭和印信。那女人把它重重包裹,放在了箱子里。為了讓自己良心得到安寧,他也給了小妓女一把沒鞘的舊寶劍,她就用它在後園裡挖蚯蚓來釣魚。這把劍用來劈柴太鈍,也太輕,所以只能挖蚯蚓。後來它就生了銹,變成了紅色,好像一條赤練蛇。他還送給過她一把摺扇,她用它來打蚊子,很快把扇骨打斷,變了亂糟糟的一堆破爛。他急匆匆地跑來要武裝,就如一個人清早起來跑到銀行門口等待,想要取出自己的存款,有急用。有一些銀行會因為門口等了這種顧客而急於開門,這就是那個小妓女。她慌慌張張地趕來,拿來了薛嵩的舊寶劍。那把劍的樣子很不怎麼樣,而且也沒有鞘。說實在的,薛嵩把它交給小妓女來保管,就是不準備要了。他把那劍拿了一會,就把它扔在屋檐下邊了。還有些銀行卻因為這種顧客而不急於開門,她就是那個老妓女,她的動作慢慢吞吞:慢慢地找鑰匙,又慢慢地開箱子,並且時時回顧薛嵩。薛嵩頭上纏了白布,好像一個阿拉伯人,但他光著屁股,這一點又不像了。那個小妓女心情激動,圍著他團團打轉,因為緊張,她的乳房又在胸前併攏,好像一對拳頭。
與此同時,薛嵩還在大吼大叫,好像一個火車頭;終於招來一些僱傭兵。他告訴他們,有個苗子躲在他家的後院里,砍了他一刀,砍掉了他的耳朵;他要上山去征討。那些兵就胡亂起鬨道:好啊,好。太好了。這些人說太好了,不是說要打仗好,而是說薛嵩掉了耳朵好。但他一點不發火。薛嵩就像他的把把,見了女人才發威。他一迭聲地催促老妓女把真正的武裝拿出來,那些東西是:貼身穿的麂皮衣服,麂皮外面穿的鎖子甲,鎖子甲外穿的皮甲,皮甲外面穿的鐵葉穿成的重鎧甲,還有頭盔、面甲,腳下穿的鑲鐵片的靴子,重磅的弓、箭等等。他準備把這些東西都穿戴到身上,騎上白馬到山上去,除了要給苗人一些厲害,還要給他們一次威武的時裝表演他簡直急不可耐我想這是因為他曾在一個苗族女孩面前長大成人,耀武揚威。總而言之,薛嵩的這些毛病,全都是紅線慣出來的。
那個老妓女最後終於開了箱子把那些東西拿了出來。出乎薛嵩的意外,這些武器的狀況很糟糕。實際上,無論是兵器還是甲胄,都需要養護;而那個老妓女什麼都沒幹。僅舉一件東西為例,鎖子甲銹得粘在了一起,像一塊磚頭,至於那些皮衣,上面的綠霉層層隆起,簡直像些蘑菇。還有一個最嚴重的問題,就是薛嵩的戰馬很難找到。從理論上說,它還在寨里,假如它沒有被偶爾來閑逛的豹子吃掉,但也不知到哪裡去找。有一件事必須預先提到:任何一件會走的東西迷失在寨子里以後,假如它不想出來,都很難找到,因為這寨子是大得不得了的一片林藪;不管它是一個人,或是一匹馬,或者別的什麼東西。這在這個故事裡很重要,還沒有出征就遇到了這些困難,這使薛嵩更加憤怒,惡狠狠地瞪了那老妓女一眼,該女人有點畏縮,躲到後面去了。現在薛嵩面臨著一個問題:怎麼把這塊紅磚和蘑菇穿上身去。
鑒於盔甲的現狀,有人建議薛嵩別穿它了,手裡拿一個藤牌遮擋一下就可以。在這種情況下,當然就不能使長槍。提這個建議的人說,薛嵩不必用槍,可以拿把單手用的長刀。這主意也被否定了。雖然它有顯而易見的好處,既輕便,又涼快。後來他們把鎖子甲掛在樹上用棍子打,打落了一大堆紅銹,勉強可以穿,但穿上還是很不舒服。薛嵩還需要一匹坐騎,假如那匹馬還是找不到,那就只好騎水牛,一位重裝武士騎在牛背上,那樣子簡直是無法想像。在這種情況下,薛嵩還會不會上山征討苗人還是一個謎。所幸出現了一個奇蹟:這個畜生自己出現在大路上,而且基本上還像匹馬,不像牛。於是它就被逮住,套上了韁繩。現在薛嵩鬆了一口氣,拿眼光去搜索那個老妓女。假如他今天不能出征,就不能不辦那老妓女玩忽職守,沒有養護軍械的罪。按照軍紀,這就不但要打那老妓女四十軍棍,還要用箭扎穿她的耳朵,押著她游營。薛嵩很不想這樣辦這個女人這是因為,他曾在這女人面前長大成人。以前我寫過薛嵩是在紅線面前長大成人,但現在薛嵩和紅線打翻了,他就不承認有這回事。好在薛嵩已經長大成人,過程也就無關緊要。
如前所述,這個老妓女想要在鳳凰寨里做一番事業,在她的事業里,薛嵩有很重要的地位,但這畢竟是她的事業,不是薛嵩的事業。所以她就沒有好好保管薛嵩的武裝,假如他再遲一段時間來要,這些東西通通要報廢。雖然有種種不愉快,但結果還算好。薛嵩終於穿戴整齊,騎上了他那匹搗蛋的馬(它很不想讓薛嵩騎上),這時他的兵也武裝了起來,但武裝得不十分徹底兵器多數人是有的,穿甲的人卻很少,把甲穿全了的一個也沒有,因為天氣實在熱就這樣到了出征的時刻。不言而喻,到山上去征討苗人,才是真正難辦的事情。苗人勇武善戰,人數又多。但薛嵩覺得自己可以打勝看來紅線慣出的毛病可真不小啊。
隨著薛嵩的口令,那些兵站起隊來,隊形像一條蚯蚓。因為盔甲里太熱,薛嵩無心把隊伍整理好,想早點走真要去整也未必整得動。那個年老的妓女濃妝艷抹,站在馬前,用扇子遮臉,拖著長聲吟道:早早得勝歸來,這既不是軍規,也不是禮儀,而是營妓的傳統。薛嵩很感動,同時把戴著頭盔的頭轉到年輕的營妓所居的房子,看到她在門廊上,倚著柱子站著,什麼都沒有穿,也沒戴假髮;既裸露著整個身體,又裸露著娃娃式的頭,表情專註。發現薛嵩在看她,她就挺直了身子,朝他飛了一吻。薛嵩不懂她是什麼意思,或者因為他已準備出征,不便懂得,所以裝作不懂。這種表示遠不能令人振奮。後來他們就出發了。
當這隊人馬從寨子中間通過時,有一粒石頭子打在薛嵩的頭盔上。他朝石頭來的方向轉過頭去,看到紅線站在路邊。她做著一個奇怪的姿勢:右手橫擎著一把長刀,刀口朝外;左手掌向下按著,正好在自己陰毛的高度上;與此同時,她橫向跳動著,嘴裡「嘟嘟」地叫。這是苗族人挑戰的姿勢如果你是個苗族人,見到這個姿勢不上前應戰,就是承認失敗但薛嵩不知道這些,他徑直走開了。紅線也不知道薛嵩不知道這些,她收起了長刀回家去。她甚至還覺得薛嵩很大度,有點感動了。
2
看來,我的故事寫了很多年還沒有寫完,我找來找去,找到的都是開始,並無結束。我猜是因為有很多謎一樣的細節困惑著我。比方說,這個故事為什麼要發生在亞熱帶的紅土山坡上。那裡有一種強迫人赤身裸體的酷暑,紅土也有一種令人觸目驚心的顏色。這是一種跨越時空的誘惑,使我想要脫掉衣服,混跡於這團暑熱之中。但真的混跡其中,我又會懷疑是否真的有好感覺。我雖然瘦,但也很怕熱。還有紅線,她的皮膚是古銅色或者是橄欖色的。當她呆在鳳凰寨的綠蔭里時,就和背景混為一體。因為這個緣故,她在脖子上系了一條紅絲帶。我很喜歡這女孩,但我也怕人拿刀砍我,所以假如她對我嘟嘟叫,我馬上就繳械投降。還有那個小妓女,她的眼睛很大,雖然是長臉,但有一個渾圓的下巴,站在一個男人面前時,不會用手掌去撫摸他的胸膛,卻會用手背去觸他;但面對勃起的男性生殖器時,卻毫不猶豫地伸手去拿。我也喜歡她。我決不會打她。還有內心陰暗的老妓女,時而暴躁、時而壓抑的薛嵩這兩個人我一點都不喜歡,尤其是後者。要是我,就決不把他們寫成這樣。你大概從這個故事裡看出了一點推理小說的痕迹。這種小說總有一個謎,而這個謎就是我自己。這個故事會把我帶到一個地方,但我還不知道那是哪裡。
在我的故事裡,薛嵩出發去打苗寨,出了寨子,他發現身後跟了幾十個人,他可沒指望會來這麼多。所以他很是感動,覺得這些兵還不壞。當然,這些兵不像他那樣武裝整齊,誰也沒穿鎧甲,有些人拿了藤牌,有些人拿了根棍子,有人拿了把長刀,還有人什麼都沒有拿。他們的隊伍在路上稀稀啦啦拖了很長,根本就不像要打仗的樣子。薛嵩問那個赤手空拳的人為什麼空著手,那人笑了一聲,答道:空著手逃起來快些。這種答案能把任何統帥氣死,但薛嵩對這種事已經習慣了,一點都不生氣。他還說:帶什麼無關緊要,來了就好。但他可沒想到這些兵都在背地裡合計好了,只要苗人一出來應戰,就把薛嵩押到前面和苗人拚命。等到苗人把薛嵩殺死,他們馬上就和苗人講和-這件事並不困難,他們和苗人是姻親嘛。此後這寨子就是他們的了。從這個情況看來,薛嵩不大可能從山上活著回來。但事有湊巧,出了寨子不過五里地,他就從馬上一頭栽了下來。這原因很簡單中了暑。當時氣溫有四十度,穿上好幾重鐵皮,跑到太陽下去曬,不可能不中暑。這就打破了僱傭兵們的計劃,他們只好把他扶在馬上馱了回來。在此之前,他們也合計了好久,討論要不要把薛嵩丟在那裡,結論是:不把他弄回來不好交待當然是不好向紅線交待。紅線是酋長的女兒,最好別得罪。他們把暈倒的薛嵩載回家裡,扔到竹樓門口,喊了紅線一聲,就分頭回家去了。現在薛嵩和紅線在一起,整個故事當然就按紅線的線索來進行了。
如前所述,紅線一聽說薛嵩嘴裡說出「苗子」,就和他翻了臉,用刀來劈他,而且還舞著刀追趕薛嵩,但是追到院門口,看到有些柴火沒有劈好,就劈起柴來;劈了一會柴,又想起薛嵩要去打她的寨子,就趕出來向他挑戰,見他不應,又回家去劈柴。就這樣往返奔走著。這說明她年紀雖小,但還是個居家過日子的人,心裡是有活兒的;還說明她沒把薛嵩和他那幾個兵看在眼裡苗寨里人很多,而且人人都能打仗,他們去了以後,很快就都會被打翻在地。我們說過,紅線是酋長的女兒,地位尊貴。她覺得因為她,也沒人敢殺薛嵩,就是揍他也會有分寸;所以她既不為苗寨、也不為薛嵩操心,她可沒想到薛嵩會在路上中暑。
3
家裡有一件事,薛嵩和紅線都沒有想到:早上向薛嵩行刺的刺客並沒有跑掉,他就躲在附近的樹叢里,等到家裡沒有了人,他就溜了出來,打算潛進竹樓,找個地方藏起來,以便再次行刺。但刺客也有沒想到的事,就是後園裡木瓜樹上的馬蜂窩。那些馬蜂早上就發現園裡進來了生人,但因為露水打濕了翅膀飛不起來,就沒有管這件事。到了將近正午時分,它們的翅膀早就幹了,此人又從木瓜樹下經過,那些有刺的昆蟲就一哄而起,把他團團圍住。那位刺客想到了跳進水塘去躲避,水塘又近在咫尺,但已經來不及了,這種熱帶的野蜂螫人實在厲害。總之,紅線回家時,看到野蜂在飛舞,木瓜樹下倒了一個人,已經休克了。從他攜帶的利刃來看,正是早上那位刺客。紅線就取來薛嵩吊龜頭的就便器材,把他捆了起來,然後把他拖到竹樓底下,用芭蕉葉子把他遮住,不讓馬蜂再螫他。然後她跑上竹樓,給自己弄了點飯吃;又跑下來,撩起芭蕉葉子,看那個昏倒的人。那人沒有要醒的意思,只是像水發的海參那樣在脹大。紅線覺得這是個好現象,人被螫以後,長久的暈迷不是件壞事。倘若立刻醒來,倒可能是迴光返照。當然,他也可能醒過來,但裝作沒有醒,在轉逃走的主意。這也不成問題。因為他被螫得很重,已經跑不了啦。紅線看清了這一點,又爬上竹樓去玩羊拐,但馬上又跑回來,撩開芭蕉葉子,跨在那男人身上,用熱辣辣的尿澆他,並且說道:「大叔,你別見怪,尿可以治蟲傷啊。」這句話用漢語和苗語說了兩遍,讓他一定可以聽懂。然後她把此人蓋好,又回樓上去玩。過一會她又回來,呵斥那些飛舞的馬蜂說:去!去!回窩裡去!又過了一會,因為天氣熱,澆上去的尿很快發了酵,刺客身上騷味很大,馬蜂都被熏跑了。看到這個情景,紅線又放了心,回到竹樓上,但一會兒又要跑下來……總而言之,紅線心情激動,一刻也不能安寧。她當然是盼著薛嵩早點回來,看看這個刺客。顯而易見,刺客不是苗族人,而是漢族人,有眼睛的都能看見,此人身上的文身是畫出來的。她覺得這可以使薛嵩消除對苗人的偏見她當然不能體會薛嵩要教化她和她的同族的好心。
最後,薛嵩終於回來了。但他人事不知,從甲縫裡流著餿湯,像一隻漏了的醋桶,直到卸去衣甲,身上被潑了好幾桶水,才醒過來。在醒來之前,薛嵩身上起了無數鮮紅色的小顆粒,是痱子。因為他的樣子很是狼狽,那些士兵幫了幾把手就都溜了,把他交給紅線去弄主要是怕他醒來老羞成怒,找他們的毛病。紅線把他弄醒以後,又用腌菜的酸水灌他,灌過以後,在屋裡來回跑動,坐卧不安,終於引起了薛嵩的注意。他支起身子來說:你怎麼了?幸災樂禍嗎?紅線說:你這樣想也可以。就領他下樓去,請他看那個芭蕉葉遮著的人。雖然他腫得像一匹河馬,但薛嵩還能認出就是早上那位刺客。這使薛嵩也很是興奮,這是因為在戰場上俘獲了敵方將士,除了勸其投降,就只能砍頭示眾。出於對軍人這一職業的敬重,絕不能濫用刑法。但對於潛入己方營寨的姦細、刺客,就不受這種限制。所以這個人是個難得的機會,可以用酷刑來拷問。不管是在戰場上還是營寨里,薛嵩都沒俘獲過敵人,這是第一回。說實在的,這個敵人也不是他俘獲的,但他把這件事忘了。薛嵩從芭蕉樹上扯下一片葉子,讓紅線以竹籤為筆,口授了一個清單,都是準備對此姦細施用的刑罰:
一、用皮繩把他仔細地反綁起來,同時鞭打起碼一百下;
二、用竹籤刺他的手心和足心、肘關節和膝關節內側,各扎一百下,每一下都以見血為度;然後敷上辣椒和鹽的混合物;
三、用打結的線把他的整個屁股和嘴巴都縫起來,並把他的包皮牢牢地縫在龜頭上……
那個刺客聽著聽著,猛地翻了一個身,說道:不要折磨爺爺!我招供了。紅線聽了,覺得不過癮,就勸他道:大叔,你這樣很沒有意思。別招供嘛。但他不肯聽,執意要招供。紅線對此很不滿,後來她和那位小妓女聊天時說:你們漢族人真沒勁。在殺掉那個刺客時,她和這位小妓女都在圈外看著。人是她逮來的,殺人時卻不讓她插手,這讓她很不滿意。
她還說,在苗族人那裡,假如有人去刺殺首領,失手被擒,為了表示對勇士的敬意,就要給他安排一場虐殺。所有的刺客被擒後,最關心的就是這個。倘若得到一種萬刃穿身的死法,就會感到很幸福,要是一刀殺掉,死都沒意思。照她看來,薛嵩所列的單子,不過是剛剛開始有點意思,那刺客就支持不住了。她這樣地攻擊漢族人,那個小妓女還是無動於衷,彷彿她不是漢族人。紅線說起這件事,兩眼瞪得圓滾滾,看上去虎頭虎腦,這女孩覺得她很有趣,就伸手去摟她妓女都有點同性戀傾向。出於禮貌,紅線讓她抱了一會兒,然後從她腋下掙脫了寫來寫去,寫出了女同性戀,我還不知道自己是這麼愛趕時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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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前所述,這個刺客還有可能是個亮麗的女人。在薛嵩去征討苗寨時,她又潛入薛嵩的竹樓,被紅線逮住了。因此而發生的一切就很不同。等到薛嵩醒來之後,紅線請他下樓去,就看到這名女刺客站在院子里,面朝著樹籬,背朝著薛嵩,渾身上下毫髮未損,只是雙手被一根竹篾條拴住了。這回是紅線向薛嵩建議用酷刑逼供,但他只顧獃獃地看著這個女人的背影。紅線見他心不在焉,就用指甲去抓他,在他背後抓出了很多血道子。等到紅線抓累了,停下手來時,他卻轉過身來說:你抓我幹嗎?
後來,那個女刺客側過頭來說:還是把我殺掉吧聲音異常柔和渾厚。薛嵩愣了一下,然後說:好吧,請跟我來。他轉身朝外走去,那個女刺客跟在後面,頭髮垂在肩膀的一側。她比紅線要高,也要豐滿一些,而且像雪一樣白,因此是個女人,而不是女孩。在這個行列的最後走著紅線,手裡拿了一把無鞘的長刀,追趕著那女人的腳步,告訴她說:行刺失手者死,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而那個女人輕聲答道:我知道。她的態度幾乎可以說是溫柔的。紅線又說,你既然來行刺,還是受些酷刑再死的好。那女人就微笑不答了。他們走到了寨子的中心,薛嵩轉過身來站定,而那女刺客繼續向他走去,幾乎要站到他的懷裡。薛嵩把雙手放在她的肩上,狀似擁抱,但是把她輕輕往下按。於是那女人就跪了下來,在地下把腿叉開了一些,這樣重心就比較穩定。在這種姿勢下,薛嵩用就便器材吊起的東西就正對著她的臉,使她不禁輕聲嗤笑了一聲,然後馬上恢復了鎮定。此時天光暗淡,那女人白皙的身體在黑暗裡,好像在發散著白色的熒光。於是薛嵩俯下身去,在她腦後搜索,終於把所有的頭髮都攏了起來,在手中握成一束,就這樣提起她的頭說:準備好了嗎?那女人閉上了眼睛。於是薛嵩把她的頭向前引去,與此同時,紅線一刀砍掉了她的腦袋。這時,薛嵩急忙閃開她倒下來的身體和噴出的血。他把頭提了起來,轉向陰暗的天光。那女人的頭驟然睜開了眼睛,並且對他無聲地說道:謝謝。薛嵩想把這女人的頭拿近,湊近自己的嘴唇,但是她閉上眼睛,做出了拒絕的神色;而且紅線也在看著。他只好把它提開了。
那個沒有頭的身體依舊美麗,在好看的乳房下面,還可以看到心在跳動;至於那個沒有身體的頭,雖然迅速地失去了血色(這主要表現在嘴唇的顏色上),但依舊神采飛揚,臉色也就更加潔白。在這兩樣東西中間,有一攤血跡。漂亮女人的血很稀,所以飛快地滲進了地里。這就使人感到,這是一樁很大的暴行,殘暴的意味昭然若揭。後來,他們把那個身子埋掉了,把污黑的泥土倒在那個潔白的身體上,狀似褻瀆;這個景象使薛嵩又一?欠失掉了平常心,變得直撅撅的,紅線看了很是氣憤。後來,他們把那個人頭高高地吊了起來,這個女人就被殺完了。
薛嵩用竹篾繩拴住了她的頭髮,把繩子拋過了一根樹枝,然後就拽繩索。對於那顆人頭來說,這是它一生未有的奇妙體驗,因為薛嵩每拽一把,她就長高了幾尺(它還把自己當個完整的人看待),這個動作如此真實地作用在自己身上,連做愛也不能相比;它微笑了一下,想到:我成了長頸鹿了。只可惜拽了沒有幾把,它就升到了樹端。然後薛嵩把繩子拴在了樹上,這件事也做完了。然後就沒了下文。我無法抑制自己的失望心情:如此的有頭無尾,亂七八糟。這就是我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