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
我還在前述的寺院里,時間已經接近正午。天氣比上午更熱、更濕,天上似乎有一層薄霧,陽光也因此略呈昏黃之色;院里的白皮松把這種顏色的陽光零零碎碎地漏在地面上。有一個身著白色衣裙的女人從寺外急匆匆走進來,走進了陽光的迷彩……她走進我房間里來,帶著一點匆忙帶來的喘息,極力抑制著自己,也就是說,把喘息悶在身體里……這間房子的牆處處開裂,牆上到處是塵土,但只有一個地方例外,那就是門口。門口邊上有人糊了一整張白紙,紙背後乾涸的糨糊在牆上刷出了條紋,我以為這種條紋和木紋有點像。這個女人朝我張張嘴,似是想要說什麼,但又沒有說。她笑了一笑,搬過一張凳子它四四方方,凳面處處開裂,邊上貼了一個標籤,上面寫著「文物」二字放到牆邊上,然後坐上去,把背倚著牆,蹺起了二郎腿。在這種姿勢之下,可以看到她膝蓋下方的襯裙。她把陽光曬紅的臉朝我轉了過來,臉上帶了一點笑容。就這樣呆住不動了。
我記得她到醫院裡來看過我,只要同病房的人不注意,就來碰碰我的手這使我浮想聯翩。當時我還不知道自己失去了記憶。現在知道了,就不是浮想聯翩,而是滿懷希望。也許,我們是情人?也許剛剛是女朋友?還有可能剛剛相識,才有一點好感……我真想馬上搞清楚,但又想,這件事急不得,等她先做出表示更好一點理由很簡單:我不知道該怎麼稱呼她。不幸的是,她就這麼坐著,臉上帶著笑容;直到中午,才站起來說:走吧,去吃飯。我就和她吃飯去了。
走出這座寺院,門前有棵很大的槐樹。我想這棵樹足有四五百年。
槐樹後面有一排高大的平房,門邊有個牌子,寫著:國營糧店。又有一個牌子:平價超市。這就讓我犯上了糊塗,不知它到底是「國營糧店」,還是「平價超市」。樹下有幾張桌子,油漆剝落,桌上有幾個玻璃瓶,瓶里放了些油辣子。蒼蠅在飛舞……我一面覺得這地方很臟,一面猶猶豫豫地坐了下來,吃了一碗刀削麵。我以為她會和我說點什麼。但她什麼都沒說。這就使我很疑惑:難道我們之間的關係就是在一起吃面?
飯後,我回到自己屋子裡,她沒有跟來。這個女人對我來說是個謎:她是誰?為什麼要朝我微笑?那碗刀削麵有何寓意?也許,她就是那個小黃?她為什麼不給我些提示,讓我想起她來?一想到她,我就激動不已……因為她的出現,我把失掉記憶的痛苦全都忘掉了。我焦急地等著她再到我房間里來,但她總是不來。也許,我該去找她但我又不知到哪裡去找。這座寺院里跨院很多,貿然走出去,很可能回不來;再說,我也不愛聞院子里的味兒。我總得有個辦法度過焦急,所以就回到薛嵩。但是,如你所知,我已經不大喜歡他了。
如前所述,薛嵩殺了一個刺客。這刺客也可能是個男的,這件事就將循男人的線索來進行,和女人沒有什麼關係。薛嵩把他押到寨子中心,大喊大叫,招來了他的僱傭兵;然後就升帳問案,所提的問題十分簡單:你是什麼人?從哪裡來?為什麼要刺殺本官?等等。那個刺客說,他不記得自己是什麼人,從哪裡來。他沒有刺殺薛嵩。至於薛嵩的耳朵,他說是自己掉下來的。如你所知,這完全不合情理,他還不停地傻笑,假裝是個瘋子。假如想從他口中得到有用的信息,必須要對他嚴刑逼供否則就是說對口相聲,這種表演對薛嵩的威信有害。但是那些僱傭兵卻對這些回答鼓掌叫好。薛嵩自己也陷入了內心的矛盾之中,他確實很想知道這個刺客是誰派來的,那人為什麼要殺他,以後還會不會再派刺客來,等等。但另一方面,他又佩服這刺客的倔強,覺得他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對一個男子漢大丈夫,就該讓他從容就義,壯烈成仁,折磨人家顯得很卑鄙。因為那些僱傭兵在場,薛嵩不得不裝點假正經就這樣馬馬虎虎地把他砍了。要是不升帳問案倒會好些,在自己家裡,有紅線做幫手,想怎麼打就怎麼打,不容這小子不說實話。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後悔已經晚了。
砍頭的情形是這樣的:那個刺客跪在地上,有一個兵站在他的腿上,按住了他的肩膀,薛嵩站在他對面,手裡握住他的頭髮,儘力往上拉,使他的脖子伸長;還有一個兵準備從中間去砍。在砍之前,刺客不停地叫疼,而薛嵩則安慰他道:忍一忍,一會兒就完了。這是薛嵩第一次參加殺人,心情激動,使的勁很大,把那個刺客的脖子拽得像鵝脖子一樣長,但是持刀的兵總是不砍。薛嵩問他為什麼不下刀子,那人卻笑著說道:啟稟老爺,你再使點勁就能把他腦袋揪下來,用不著我砍了這是嘲笑薛嵩在殺人時過於激動。當然,最後那個兵還是砍了一刀,此後薛嵩和那顆人頭一起跳了起來,等到落在地下時,已經被濺了一身血。不知為什麼,那顆刺客的人頭下端拖著長長的食道和氣管,像兩條尾巴,很不好看。薛嵩要過殺人的刀,幫他修理了一下,還要來水,自己沖洗了一下,也洗掉了人頭上的血跡。此時那顆人頭臉上露出了微笑,並且無聲地說道:謝謝。此後那顆人頭就混跡於一群人之中,被大家傳遞和端詳。有人說,被砍下的人頭正如剪下來的鮮花,最好把傷口用熱蠟封住,或是用火燒一下,這樣可以避免腐爛,長久地保持鮮活。那顆人頭聽到以後皺起眉來,薛嵩也堅決地表示反對。然後他們用繩子拴住它的頭髮,把它像一面旗幟一樣在一棵樹上升起來,薛嵩率領全體士兵在人頭對面立正,對它行舉手禮,直到人頭升到了最高點才禮畢。此時薛嵩感到很滿意,因為他已經殺了一個人,死者的尊嚴也得到了保證。美中不足的是,薛嵩還是沒有得到所需的信息,但是這件事已經無法挽回了。所以,他隱隱地感到這件事進行得太快了。但不是他在控制此事的節奏,是那些僱傭兵在控制此事的節奏,他們哄著快點把刺客殺掉,絕不是為薛嵩的利益著想。薛嵩已經想到了這些,但又想到:這些兵是自己的戰友,胡亂猜疑是不對的。所以,他趕緊把這些想法忘掉了。
假如那個刺客是女的,殺她時也會有僱傭兵在場。殺人的地方在寨心的火堆旁,那幫傢伙不請自來,躲在黑暗裡,怪聲怪氣地叫著,要對這女人嚴刑逼供,還提出一些下流、殘忍的建議,在此不便轉述。那女人很害怕,情不自禁地倚到了薛嵩身上。這是因為薛嵩允諾了結束她的生命,所以薛嵩就是死亡。而死亡是乾淨的。薛嵩一手摟著她的肩,一手揮動著大鐵槍,不讓那些傢伙靠近。當時紅線也在場,手裡舞著一把長刀,誰敢從黑暗中走出來,她就砍他一刀。小妓女也在場,她高聲尖叫著:大叔!大叔們!你們就積點德吧!老妓女也在場,她躲在屋檐下一聲不吭。我比較喜歡這個場景,也喜歡這個薛嵩。然後,薛嵩和紅線把這女人殺掉這正是被殺者的願望。但不管怎麼說,我不喜歡殺人。
2
如前所述,那顆被砍下的人頭裡隱藏了一個秘密:誰指使她或他殺掉薛嵩。這個秘密薛嵩急於知道。對此我有一個古怪的主意:讓薛嵩把那顆腦袋劈開,把腦漿子吃掉,然後凝神思索片刻,也許就能想出是誰要殺他。但是這個主意不可行:假如那腦袋屬於靚麗的女人,想必會是種美味,但薛嵩會覺得不忍去吃;假如那腦袋屬於威武的男人,薛嵩吃了又會噁心。既然這主意不可行,這個秘密就揭不開了。
按照偵探小說的說法,這秘密要在最後揭開,因為它是全書的基點,很是重要。在我看來,鳳凰寨建在一座紅土山坡上,是一座由熱帶林藪組成的迷宮,這在這個故事裡有更加重要的意義。這座寨子的中央,住了一個浮浪的小妓女,還有一個古板的老妓女。這個小妓女經常呆在樹上,這是一個防範措施,因為她怕那個老妓女暗算她。隨後就可以看出,這種防範是有道理的。至於那個老妓女,她有一個沒胎人形似的身體,假如這個身體會被男人看到,她會先用白紙貼住下垂的乳頭,再把陰毛刮掉,在私處撲上粉。這樣她的身體就像刷過的牆一樣白。就是她要殺掉薛嵩,然後還要殺掉小妓女。天黑以後,她從房子里出來,看看樹上掛著的人頭,啐了它一口,小聲罵道:笨蛋!廢物!就回到屋裡去。又過了一會兒,她再次出來,放飛了一隻白鴿,鴿腳上拴了一封信,告訴她的同謀說,第一位刺客已經失敗,腦袋吊到樹上了,請求再派新的刺客來。她還提醒那些人說:要提防薛嵩後園裡的馬蜂。如此說來,是老妓女要殺薛嵩。但我懷疑這種說法是不是過分了我不喜歡讓相識的人互相亂殺。入暮時分,一隻鴿子在天上撲啦啦地飛,看著就怪可疑。此時紅線在附近的河溝里摸黃鱔,看見以後,急忙到岸上拿弩箭,要把它射下來。但是來不及了,鴿子已經飛走了。
在鳳凰寨里的溝渠邊上,密密麻麻長著一種紅色的蓖麻,葉子比蒲葉要大,果實有拳頭大,種子有栗子大。剝掉蓖麻子的硬皮,種肉油性很大,但是不能吃,吃了要瀉肚子。惟一的用處就是當燈來點。紅線剝了很多蓖麻子,用竹籤拴成一串,點著以後,照著捉黃鱔,並把捉到的黃鱔用篾條穿成一串。她當然知道,一個寨子里來了刺客,說明寨內有姦細,所以她保持了警惕。她更知道信鴿是姦細和同黨聯繫的手段,所以就想把信鴿射下來,但是晚了一步沒有射到。然後她就猶豫起來:是趕回家去,把這件事告訴薛嵩呢,還是接著摸黃鱔。就在這時,她發現自己大腿上有一條螞蟥在吸血。她把螞蟥揪了下來,放在火上燒死,然後就只記得一件事:要下水去摸黃鱔。她倒是有點納悶,自己剛才在猶豫些什麼,想來想去沒想起來。假如她立刻跑回家告訴薛嵩,薛嵩就能知道,寨子中間住了一個姦細。可以肯定,這姦細就是兩個妓女之一。以薛嵩的聰明才智,馬上就能找到一種方法,判斷出這姦細是誰:那顆刺客的人頭高高地掛在天上,肯定看見了是誰放了那隻鴿子,可以把它放下來問問,它只要努努嘴,或是閉上一隻眼,就指出誰是姦細。這顆刺客的頭也一定喜歡有另一顆人頭和自己並排掛著這樣不寂寞。何況假如它不說的話,還可以把它放到火上烤,放到水裡去煮。有一些頭顱常遭到這樣的待遇,所以能夠安之若素。但那是豬頭,不是人頭人頭受不了這種待遇,會招供的。但是紅線想去摸黃鱔,把這件事忘掉了。
薛嵩因此錯過了逮住姦細的機會。但紅線也沒有下水去摸黃鱔,她低下頭去看自己腿上被螞蟥叮破的傷口,又發現自己的臀位很高換句話說,就是腿長。翻過來掉過去看了一會兒之後,她決定去找那個小妓女,表面上是要送幾條黃鱔給她,實際上是請她對自己的腿發表些意見。小妓女本不肯說她腿長,但又很喜歡吃黃鱔,就說了違心的話;然後她們炒鱔魚片吃。這樣一來,紅線很晚才回家。那隻信鴿則帶著情報飛遠了。入夜以後,就會有大批的刺客到來。這對薛嵩是件很糟糕的事。但這又要怪薛嵩自己。假如在家裡時,他沒有忽略紅線的兩條腿舉例來說,當他倒在地板上要睡覺,紅線從他前面走過時,他從底下看到了這雙長腿,就該坐起半身,高叫一聲:哇!腿很長嘛!紅線就會感到幸福。對女孩來說,得到男性的讚譽,肯定是更大的滿足她就不會老往小妓女那裡跑,還會把摸到的黃鱔帶回家來。但他老端著老爺架子,什麼都不肯說。端這個架子的結果是,有大批刺客前來殺他,他還蒙在鼓裡。我完全同意作者的意見:這是他自作自受。
3
在我心目中,鳳凰寨是一幅巨大的三維圖像,一圈圈盤旋著的林木、道路、荒草,都被寨心那個黑洞洞的土場吸引過去了。天黑以後,在這個黑里透灰的大大旋渦里亮起了星星點點的燈光,每一盞燈都非常的孤獨偌大的寨子里根本就沒有幾戶人。等到紅線回家時,這些燈火大多熄滅了。薛嵩在燈下做憤怒狀,他說紅線回來晚了,要用家法來打紅線;所謂家法是一根光溜溜的竹板子,他要紅線把這根板子拿過來,遞到他手上,然後在地板上伏下,讓他打自己的屁股。這個要求頗有些古怪之處,假如我是紅線,就會覺得薛嵩的心理陰暗。所以紅線就大吵大鬧,說她今天還抓到了刺客,為什麼要挨打。薛嵩沉下臉來說:你不樂意就算了。紅線忽然笑了起來,說:誰說我不樂意?她把板子遞給薛嵩以後,說道:不準真打啊!就在地板上趴下了。薛嵩原是長安城裡一位富家子弟,經常用板子、鞭子、藤棍等等敲打婢女、丫環們的手心、屁股或者脊背,這本是他生活中的一種樂趣。但是這些女人在挨打之前總是像殺豬一樣地嚎叫,從沒說過「不準真打啊」,雖然薛嵩也沒有真打薛嵩飽讀詩書,可不是野蠻人啊。女孩這樣說了之後,再敲打這個伏在竹地板上橄欖色的、緊湊的臀部就不再有樂趣不再是種文化享受。所以,他把那根竹板扔掉了。
現在可以說說薛嵩的竹樓內部是怎樣的。這座房子相當的寬敞,而且一覽無餘,沒有屏風,也沒有掛著的帘子,只有一片亮晶晶的金竹地板。還有兩三個蒲團。薛嵩就坐在其中的一個上面,想著久別了的故鄉,還想到有人來刺殺他的事,心情壞得很。此時紅線趴在他的腳下,等了好久不見動靜,就說:啟稟老爺,小奴家罪該萬死,請動家法。就在這時,薛嵩把手裡的竹板扔掉,說道:起來說話。紅線就爬起來,坐在竹地板上說,那我還是不是罪該萬死了?但薛嵩愁眉苦臉地說:你聽著,我覺得心驚肉跳,感覺很不好。紅線就鬆了一口氣說:噢,原來是這樣。那就沒有我的事了。於是她就地轉了一個身,頭枕著蒲團,開始打瞌睡,還睡意惺忪地說了一句:什麼時候想動家法就再叫我啊。這個女孩睡著以後有一點聲音,但還不能叫做鼾聲。
午夜時分,紅線被薛嵩推醒,聽見他說:小賤人!醒醒,小賤人!她半睡半醒地答道:誰是小賤人?薛嵩說:你啊!你是小賤人。紅線就說:媽的,原來我是小賤人。你要幹什麼?薛嵩答道:老爺我要和你敦倫。紅線迷迷糊糊地說:媽的,什麼叫做敦倫?這時她已經完全醒了,就翻身爬起,說道:明白了。回老爺,小奴家真的罪該萬死這回我說對了吧。由此可見,薛嵩常給紅線講的那些男尊女卑的大道理,她都理解到性的方面去了。我也不知怎麼理解更對,但薛嵩總覺得那個老娼婦說話更為得體。在這種時刻,那個老女人總是從容答道:老爺是天,奴是地。
於是薛嵩就和她共享雲雨之歡,心裡想著陰陽調和的大道理,感覺甚是莊嚴肅穆。紅線在躺下之前,還去抓了一大把瓜子來。那種瓜子是用蛇膽和甘草炮製的,吃起來甜里透苦。她一邊嗑,一邊說,既然干好事,就不妨多干一些:既「罪該萬死」,又嗑瓜子。你要不要也吃一點?薛嵩被這種鬼話氣昏了頭,不知怎樣回答。
我又涉入了老妓女的線索,現在只好按這個線索進行。夜裡,老妓女迎來了所雇的刺客。那是一批精壯大漢,赤裸著身體,有幾個臀部很美。她叫他們去把小妓女抓來,馬上就抓到了。他們把小妓女綁了起來,嘴裡塞上了臭襪子。她讓他們去殺薛嵩,他們就把刀擦亮。那間小小的房間里有好幾十把明晃晃的刀,好像又點亮了十幾支蠟燭。用這些人可以做她的事業。為此要殺掉那個小妓女,而她就躺在她身邊,被綁得緊緊的,下巴上拖著半截襪子,像牛舌頭一樣。於是那個老娼婦想道,今天夜裡,一切都能如願以償。這是多麼美好啊!
午夜時分,鳳凰寨里有兩個女孩受到罪該萬死的待遇,她們是紅線和小妓女。實施者分別是薛嵩和老妓女,但老妓女是當真的,薛嵩卻不當真。我基本同意作者的意見:不把這件事當真,說明薛嵩是個好人。但不做這件事,或者在做這件事時,不說紅線罪該萬死,他就更是好人了。
午夜時分,那個老娼妓送走了刺客們,就在門外用黃泥爐子燒水,沏茶,準備在他們凱旋時用茶水招待。她還有件小事要麻煩他們,就是把那個小妓女殺掉。這件事她現在自己就能幹,但是她覺得別人逮來的人,還是由別人來殺的好。水開了以後,她沏好了茶,放在漆盤裡,把它端到屋子裡。如前所述,那個女孩被捆倒在這間房子里,嘴裡塞了一隻臭襪子。那個老娼婦站了很久,終於下定了決心,俯下身來,把茶水放在地板上,然後取下了女孩嘴上的臭襪子,摟住她的肩,把她扶了起來。那女孩在地板上跪著,好像一條美人魚,表情木訥,兩隻乳房緊緊地並在一起,乳頭附近起了很多小米粒一樣的疙瘩,這說明她既緊張,又害怕。老娼婦在漆碗里盛了一點茶水,遞到女孩嘴邊輕輕地說:喝點水。女孩沒有反應。那個老娼婦就把淺碗的邊插到她嘴唇之間,碰碰她的牙,又說:喝點水。這回帶了一點命令的口氣。那女孩俯下頭去,把碗里的水都喝乾,然後就哭了起來。她手裡還攥著一條麻紗手絹,本該在這種時候派用場,但因為被綁著,也用不上。於是她的胸部很快就被淚水完全打濕。過了一會兒,她朝老娼婦轉過頭來,這使那老女人有點緊張,攥緊了那隻臭襪子,隨時準備塞到對方嘴裡去她怕她會罵她,或者啐她一口。但是那女孩沒有這樣做。她只是問道:你要拿我怎麼辦?殺了我嗎?這老娼婦飽經滄桑,心像鐵一樣硬。她聳了一下肩說:我不得不這麼辦很遺憾。那個女孩又哭了一會兒,就躺下去。說道:塞上吧。就張開嘴,讓老娼婦把襪子塞進去;她的乳房朝兩邊渙散著,雞皮疙瘩也沒有了。現在她不再有疑問,也就不再有恐懼,躺在地下,含著臭襪子,準備死了。
而那個老娼婦在她身邊盤腿坐下,等待著進一步的消息。後來,薛嵩家的方向起了一把衝天大火,把紙拉門都映得通紅。老娼婦跪了起來,激動地握緊了雙拳。隨著呼吸,鼻子里發出響亮的聲音,好像在吹洋鐵喇機。後來,這個老娼婦掀開了一塊地板,從裡面拿出一把青銅匕首,那個東西做工精巧,把手上鐫了一條蛇。她把這東西握在手裡,手心感覺涼颼颼,心裡很激動,好像感覺到多年不見的性高潮。她常拿著這把匕首,在夜裡潛進隔壁的房子去殺小妓女,但因為她在樹上睡覺,而那個老女人又爬不上去,所以總是殺不到。現在她握緊匕首,浮想聯翩。而那個女孩則側過頭來,看她的樣子。那個老娼婦赤裸著上身,乳房好像兩個長把茄子。時間彷彿是停住了。
在薛嵩家的竹樓里,紅線在和薛嵩做愛。她像一匹仰卧著的馬,也就是說,把四肢都舉了起來,擁住薛嵩,興高采烈,就在這一瞬間,忽然把表情在臉上凝住,側耳到地板上去聽。薛嵩也凝神去聽,白天被人砍了一刀,傻子才會沒有警惕性,但除了耳朵里的血管跳動,什麼也沒有聽見。他知道紅線的耳朵比他好用他自己的話來說:該小賤人口不讀聖賢書,所以口齒清楚。耳不聞聖人言,所以聽得甚遠。目不識丁,所以能看到三里路外的蚊子屁股。結論當然是:中華士人不能和蠻夷之人比耳聰目明,所以有時要求教於蠻夷之人。薛嵩說:有動靜嗎?紅線說:不要緊,還遠。但薛嵩還是不放心,開始變得軟塌塌的。紅線又說:啟稟老爺,天下太平;這都是老爺治理之功,小賤人佩服得緊!聽了這樣的讚譽,薛嵩精神抖擻,又變得很硬……
4
紅線很想像那個靚麗的女人一樣生活一次,被反拴著雙手,立在院子里,肩上籠罩著白色的霧氣。此時馬蜂在身邊飛舞,嗡嗡聲就如尖利的針,在潔白的皮膚上一次次划過。因為時間過得很慢,她只好低下頭去,凝視自己形狀完美無缺的乳房。因為園裡的花,她身體上曲線凸起之處總帶有一抹紫色;在曲線凹下之處則發射出慘白的光。後來,她就被帶出去殺掉;這是這種生活的不利之處。在被殺的時候,薛嵩握住了那一大把絲一樣的頭髮往前引,她自己則往後坐,紅線居中砍去。在苗寨里,紅線常替別人分牛肉,兩個人各持牛肉的一端,把它拉長,紅線居中砍去。假如牛肉里沒有骨頭,它就韌韌地分成兩下。這種感覺在刀把上可以體驗到,但在自己的脖子上體驗到,就一定更為有趣。然後就會身首異處,這種感覺也異常奇妙。按照紅線的想像,這女人的血應該是淡紫色的,散發著藤蘿花的香氣。然後,她就像一盞晃來晃去的探照燈,被薛嵩提在手裡。紅線的確是非常地愛薛嵩,否則不會想到這些。她還想像一顆砍掉的人頭那樣,被安坐在薛嵩赤裸的胸膛上。這時薛嵩的心,熱烘烘地就在被砍斷的脖端跳動,帶來了巨大的轟鳴聲。此時,她會嫣然一笑,無聲地告訴他說:嗓子痒痒,簡直要笑出來。但是,她喜歡嗓子痒痒。此時寨子里很安靜這就是說,紅線的聽覺好像留在了很遠的地方。
而那個老妓女,則在一次次地把小妓女殺死。但是每一次她自己都沒有動手。起初,她想讓那些刺客把這女孩拖出去一刀砍掉。後來她又覺得這樣太殘忍。她決定請那些刺客在地下挖一個坑,把那個小妓女頭朝下地栽進去,然後填上土,但不把她全部埋起來,這樣也太殘忍。要把她的腳留在地面上。這個女孩的腳很小,也很白,只是後腳跟上有一點紅,是自己踩的,留在地面上,像兩株馬蹄蓮。老妓女決定每天早上都要去看看那雙腳,用竹籤子在她腳心搔上一搔。直到有一天,足趾不動了,那就是她死掉了。此時就可以把她完全埋起來,堆出一個墳包。老妓女還決定給她立一個墓碑,並且時常祭奠。這是因為她們曾萍水相逢,在一座寨子里共事,有這樣一種社會關係。那個老妓女正想告訴她這個消息,忽然又有了更好的主意。如前所述,這位老太太有座不錯的園子,她又喜歡園藝;所以她就決定剖開一棵軟木樹,取出樹心,把那個女孩填進去,在樹皮上挖出一個圓形的洞,套住她的脖子,然後把樹皮合上,用泥土封住切口。根據她對這種樹的了解,不出三天,這棵樹就能完全長好。以後這個人樹嫁接的怪物就可以活下去:起初,在樹皮上有個女孩的臉,後來這張臉就逐漸消失在樹皮里;但整棵樹會發生一些變化,樹皮逐漸變得光滑,樹榦也逐漸帶上了少女的風姿。將來男人走到這棵樹前,也能夠辨認出哪裡是圓潤的乳房,哪裡是纖細的腰肢。也許他興之所至,撫摸樹榦,這棵樹的每一片葉子都會為之戰慄,樹枝也為之騷動。但是她說不出話,也不能和男人做愛。只能夠體味男人的愛撫帶來的戰慄。
作為一個老娼妓,她認為像這樣的女人樹不妨再多一些。因為她們沒有任何害處,假如缺少燃料,還可以砍了當柴燒。除了這個小妓女,這寨子里的女人還不少(她指的是大家的苗族妻子),所以絕不會缺少嫁接的材料。總而言之,這個老女人自以為想出了一種處置年輕女人的絕妙方法,所以她取下了小妓女嘴上的襪子,把它放到一邊,告訴她這些,以為對方必定會歡欣鼓舞,迫不及待地要投身於樹榦之中。但那個小妓女發了一會兒愣,然後斷然答道:你快殺了我!說完側過頭去,叼起那隻臭襪子,把它銜在嘴裡片刻之後,又把它吐了出來,補充說道:怎麼殺都可以。然後,她又咬住襪子,把它強行吞掉,直到嘴唇之間只剩了襪子的一角這就是說,她不準備把它再吐出來了。她就這樣怒目圓睜地躺在地板上,準備死掉。老娼妓在她腿上擰了一把,說道:小婊子,你就等著吧。然後到走廊上去,等著刺客們歸來,帶來薛嵩的首級。而那個小妓女則閉上了眼睛,忘掉了滿嘴的臭襪子味,在冥冥中和紅線做愛。她很喜歡這小蠻婆橄欖色的身體不言而喻,她把自己當成了薛嵩。在她們的頭頂上、在一團黑暗之中,那顆靚麗的人頭在凝視著一切。
按照通俗小說的寫法,現在正是寫到那小妓女的恰當時機。我們可以提到她姓甚名誰,生在什麼地方,如何成長,又是如何來到這個寨子里;她為什麼寧願被頭朝下栽在冷冰冰的潮濕的泥土之中,長時間忍受窒息以及得不到任何信息的寂寞可以想見,在這種情況下,她一定巴不得老娼婦來搔她的腳心,雖然奇癢難熬,但也可因此知道又過了一天也不願變成一棵樹。在後一種處置之下,她可以享受到新鮮空氣、露水,還可以看到日出日落,好處是不言而喻的。一個人自願放棄顯而易見的好處,其中必有些可寫的東西。但作者沒有這樣寫。他只是簡單地說道:對那小妓女來說,只要不看到老妓女,被倒放進滾油鍋里炸都行。
二
1
夜裡,薛嵩的竹樓里點著燈,光線從牆壁的縫隙里漏了出去,整座房子變成了一盞燈籠。因為那牆是編成的,所以很像竹帘子。假如帘子外亮,帘子里暗,它就是一道可靠的、不可透視的屏障;假如裡面亮,外面暗,就變得完全透明,還有放大的作用。走進他家的院子,就可以看到牆上有大大的身影乍看起來是一個人,實際上是兩個人,分別是卧姿的紅線和跪姿的薛嵩換句話說,整個院子像座電影院。在竹樓的中央有一根柱子,柱上斜插了一串燃燒中的蓖麻子。對此還可以進一步描寫道:雪白的籽肉上拖著寬條的火焰,「噼噼」地爆出火星,火星是一小團爆炸中的火焰,環抱著一個滾燙的油珠。它向地下落去,忽然又熄掉,變成了一小片煙炱,朝上升去了。換句話說,在寧靜中又有點火爆的氣氛。薛嵩正和紅線做愛,與此同時,刺殺他的刺客正從外面走進來。所以,此處說的火爆絕不只是兩人之間的事。
後來,紅線對薛嵩說:啟稟老爺,恐怕你要停一停了。但薛嵩正沉溺在某種氣氛之中,不明白她的意思,還傻呵呵地說:賤人!你剛才還說佩服老爺,怎麼又不佩服了?後來紅線又說:喂!你快起開!薛嵩也不肯起開,反而覺得紅線有點不敬。最後紅線伸出了手,在薛嵩的胸前猛地一推這是因為有人躡手躡腳地走進了這個電影院,然後又順著梯子爬進了這個燈籠;紅線先從寨里零星的狗叫聲里聽到了這些人,後從院里馬蜂窩上的嗡嗡聲里感到了這些人,然後又聽到樓梯上的腳步聲。最後,她在薛嵩背後的燈影里看到了這個人:烏黑的寬臉膛(可能抹了黑泥),一張血盆大口,手裡拿了一把刀,正從下面爬上來。此時她就顧不上什麼老爺不老爺,趕緊把薛嵩推開,就地一滾,摸到了一塊磨刀石扔了出去,把那個人從樓梯上打了下去。對此薛嵩倒沒有什麼可慚愧的:女人的聽力總比男人要好些,叢林里長大的女孩比都市裡長大的男人聽力好得更多;後者的耳朵從小就泡在雜訊里,簡直就是半聾。總的來說,這屬動物本能的領域,能力差不是壞事。但是薛嵩還沉溺在剛才的文化氣氛里,雖然紅線已經停止了拍他的馬屁,也無法立刻進入戰鬥的氣氛。就這樣,紅線在保衛薛嵩,薛嵩卻在瞎比畫,其狀可恥……
薛嵩眼睜睜地看著紅線搶了一把長刀,撲到樓口和人交了手,他還沒明白過來。而第二個衝上來的刺客看到薛嵩直愣愣地跪在那裡,也覺得可笑,剛「嗤」了一聲,就被紅線在頭上砍了一刀,鮮血淋漓地滾了下去。對這件事還有補充的必要:薛嵩跪在那裡,向一片虛空做愛,這景象的確不多見;難怪會使人發獃。薛嵩也很想參戰,但是找不著打仗的感覺,滿心都是做老爺的感覺。這就如他念書,既已念出了「子曰」,不把一章念完就不能閉嘴。但是,老爺可不是做給男人看的,那個被紅線砍傷的刺客滾下樓去,一路滾一路還在傻笑著說:臭比畫些什麼呀……
但刺客還在不斷地衝上來,紅線在攔阻他們,雖然地形有利,也覺得寡不敵眾。她就放聲大叫:老爺!老爺!快來幫把手!薛嵩還是找不到感覺。後來她又喊:都是來殺你的!再不來我也不管了啊!但薛嵩還是掙不出來。直到紅線喊:兔崽子!別做老爺夢了!你想死嗎!他才明白過來,到處找他的槍,但那槍放在院子里了。於是他大吼了一聲,撞破了竹板牆,從二樓上跳了出去,去拿他的鐵槍,以便參加戰鬥。這是個迎戰的姿態,但看上去和逃跑沒什麼兩樣。
我越來越不喜歡這故事的男主人公想必你也有同感。因為你是讀者,可以把這本書丟開。但我是作者,就有一些困難。我可以認為這不是我寫的書,於是我就沒有寫過書;一點成就都沒有一這讓我感到難堪。假如我認為自己寫了這本書,這個虛偽、做作的薛嵩和我就有說不清楚的關係。現在我搞不清,到底哪一種處境更讓我難堪……
在上述敘述之中,有一個謎:為什麼紅線能馬上從做愛的狀態進入交戰,而薛嵩就不能。對此,我的解釋是,在紅線看來,做愛和作戰是同一類的事,感覺是同樣的火爆,適應起來沒有困難。薛嵩則是從曖昧的文化氣氛進入火爆的戰鬥氣氛,需要一點時間來適應。當然,假如沒有紅線在場,薛嵩就會被人當場殺掉。馬上就會出現一個更大的問題:在頃刻之間,薛嵩會從一個正在做愛的整人變成一顆人頭,這樣他就必須適應從暖昧到悲慘的轉變,恐怕更加困難。但總的來說,人可以適應任何一種氣氛。雖然這需要一點時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