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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萬壽寺(10)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在鳳凰寨里,薛嵩發生了很多變化,小妓女卻始終如一,總是笑嘻嘻地走來走去。見到了男人,就屈起右手的中指,隨手一彈,彈到他的龜頭上,就算打過了招呼。這一指彈到了薛嵩的龜頭上,他才會猛醒,注視著那小妓女,說道:晚上我去看你。那女孩就趕回家去,收拾房子,準備茶水,用一塊橘子皮把牙齒擦得潔白如玉。然後就坐下等待薛嵩,但薛嵩總是不來。一直要等到過了一個星期才會來,坐在走廊說:我好像答應過前天晚上來看你。要是別的女人,準會用髒水潑他,但小妓女不會。只要薛嵩來了,她就滿足了。

過去的薛嵩還有種傻呵呵的勁頭,一心要在湘西做一番事業。在旅途中,他一直在設計未來的鳳凰城,做了很多模型。有一個是銅的,他假設當地多銅,所以以為鳳凰寨要用銅來製作。假如純用銅太耗費,就用石塊建造牆壁,用銅水來勾縫。另一個模型是鐵的。有一些鳳凰寨是一組高高的塔樓,這些塔樓要用花崗石建造。另一些鳳凰寨是一組四方形的碉樓,這些碉樓要用石灰岩來建造。最平淡無奇的設計是一片楠木的樓房,所有的木料都要在明礬水裡泡過,可以防火。到了地方一看,這裡只是一片瘠薄的紅土地,什麼都不出產,還在鬧白蟻。鳳凰寨未經建造時是一片雜樹和竹子的林子,建造之後仍是這樣的林子。但這沒有掃薛嵩的興,他說:好啊,好啊,我們有了一座生態城市了。他拿出工具,給大家建造生態房屋。這種工作也讓他心滿意足。棕色皮膚,小手小腳,這是我表弟小時的模樣。至於他的男性什麼樣子,我卻沒有見過。這該去問我的表弟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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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現在為止,我還沒有說到那些藍色的刺客怎樣行刺這些刺客都屬於學院派。在一個藍色的夜裡,趁著黃色的月光,他們摸進薛嵩的院子;也就是說,走進了一位自由派能工巧匠的內心。開頭,他們走在鋪著黃色砂石的小徑上,兩面是黑色的樹林。後來就看到一堵厚木板釘成的牆。這些木板都刨過、打磨過,用榫頭連接,在月光下像一堵磨磚對縫的牆。這本是一種工藝上的奇蹟,但是出於自由派之手,就不值得讚美。中間是一兩扇木頭門。在這座門前,刺客們屏住了呼吸,他們排成兩排,握緊了手中的兵器,讓一位有專長的同夥從中過去,去撬那扇門。對付這種門有很多方法,一種是用刀尖從門縫裡插進去,把門閂撥開。但這個方法不能用,兩個門扇對得很緊,簡直沒有縫。另一種是用鐵棍把門扇從框上摘下來。這一手也不能用,因為門安得很結實。第三種辦法要用千斤頂,但沒有帶。第四種方法是用火燒,但會驚動薛嵩。這位刺客因此花了些時間……後來他低聲叫道:***。因為這門既沒有鎖,也沒有反插住,一推就開了。

在這座門裡,是一道厚木板鋪成的小徑,小徑像棧道一樣有雙桁架支撐。那些刺客就像一隊夜間在水邊覓食的鷺鷥,行走在小徑上。在小徑盡頭,又是一道竹籬笆牆,有一座竹板門。吸取了上回的教訓,走在前面的刺客徑直去推門。那門「呀」的一聲開了。有感於這個聲音,刺客頭子發出一道口令:「往後傳,悄聲。」這句話就朝後傳去,越傳聲音越大,到最後簡直就像叫喊。如果複述領導的聲音不大,就顯不出領導的威嚴。刺客頭子對手下人的喧囂不滿,就又傳出一道口令:「誰敢高聲就宰了他!」但手下人有感於這道命令的威嚴,就更大聲地複述著,把半個鳳凰寨的人都吵起來了。刺客頭子在狂怒中吼道:操你媽,都閉嘴!這句罵人話被數十人同聲複述,隆隆地滾過了夜空。然後,這些小人物又因為辱罵了領導而自行掌嘴。學院派可能不是這樣粗鄙,但我只能這樣來寫。因為如你所知,我沒當過學院派。

後來他們又走過了圓竹子紮成的小徑,這條路就像一道鄉間的小橋。小橋的盡頭是一道草扎的牆,像草房的屋頂一樣,有草排做成的門。門後的小路用蘆花和草穗鋪成,走在上面很舒服。然後又出現了木頭牆和木頭門……有一位刺客抱怨道:娘的,這麼多的門。對此,我有一種解釋:作為一位能工巧匠,薛嵩喜歡造門,而且常常忘記自己已經造了多少門,鋪設了多少小徑,所以他家裡有無數的門和小徑。還有一種解釋是:薛嵩的院子里一共只有三道門,三條小徑。一條是進來的路,一條是家裡的路,還有一條是出去的路。這些刺客沒有走對,正在他院里轉圈子。按照前一種解釋,那些刺客應該耐著性子穿過所有的門,走完全部小徑;這些刺客就在做這件事這樣的夜間漫步很有趣,但迷了路就不好了。現在的情形就很像迷了路,所以他們也懷疑後一種解釋可能成真;所以一面走,一面在路邊上搜索,終於在黑暗的林間看到了一座房子的輪廓。

有一件事情必須提到,那就是月光比日光短命得多。他們出來時,到處是黃色的月光,現在一點也沒有了,藍色的夜變成了黑色的。還有一件事必須提到:在夜裡,路上比別的地方明亮,所以一定要走路。總而言之,那些刺客發現了路邊有座房子,就把它團團圍住,沖了進去,然後就驚呆了。只見在黑暗中有一對眼睛,發著藍色的晶光;眼睛中間的距離足有一尺多。那間房子里充滿了腐草的氣味。有人不禁讚歎道:我的媽,紅線原來是這樣。但是刺客頭子很鎮定,他說了一聲:我們走。就領頭退了出去。他手下的人問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難道我們不殺紅線了?他就感到很氣憤,還覺得手下人太笨。他是對的。大家早就該明白,剛才衝進了牛棚,所看到的是水牛的眼睛。假如紅線的眼睛是這個樣子,那就難以匹敵;照人的尺寸來衡量,長這樣眼睛的人身高大概有三丈八尺,眼珠子有碗口大;還不知是誰殺誰呢。後來他們又衝進了豬圈、雞窩和鴨棚,到處都找不到紅線,也找不到薛嵩。後來衝進了土蜂窩,被螫了一頓,就這樣回來了。這就產生了一個問題,薛嵩和紅線到哪裡去了?有一種解釋是這樣的:他們哪裡都沒去,就住在大家的頭頂上。薛嵩造了一座高腳房子,支撐在一些柱子上。那條竹子小徑就從高腳房底下蜿蜒通過。那些刺客倒是發現了一些柱子,但是以為它們是樹。這房子在白天很容易看到,到了夜裡就看不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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按照這種說法,薛嵩和紅線住在離地很遠的、木板構成的平面上。在白天,爬上一道梯子,從一個四方的窟窿里穿過四寸厚的木板,就能到達薛嵩所住的地方。這裡有一座空中花園,有四個四方形的花壇,呈田字形排列。每天早上,薛嵩都到花壇中央去迎接林間的霧氣,同時發現,樹林變矮了。參天的巨木變成了灌木,修長的竹子變成了蘆葦叢,就連漫天的迷霧也變成了只及膝蓋的低霧。薛嵩對此很是滿意,就拿起工具開始工作。首先,他要給所有的木頭打一遍蠟。這些木頭既要防水,又要防蟲,既要防腐,又要防蛀;這可不大容易,打一遍蠟要三個小時,然後還要腰疼。如果你說薛嵩花了很大功夫給自己找罪來受,我倒沒有什麼意見。一面給木板打蠟,一面他還在想,給這片平台再加上一層,這一層要像劇院的包廂環繞花園,中間留下一個天井,不要擋住花園所需的陽光。假如你據此以為薛嵩的罪還沒有受夠,我也沒有不同意見。

在花園的左前方,也就是來賓人口附近,有一座水車,像一個巨大的車輪矗立在那裡,薛嵩用它往平台上汲水。遺憾的是這水車轉起來很重,這倒不是因為它造得不好,而是因為汲程很高。薛嵩在水車邊貼了張標語,用水車的口吻寫著「順手轉我一下」,這就是說,他想利用來賓的勞動力。他自己住在花園後面一座小小的和式房子里,睡在硬木板上,鋪著一張薄薄的草席,枕一個四方形的硬木枕。只有過最簡樸的生活,才能保持工作的動力。他喝的是清水,吃芭蕉葉里包著的小包米飯。而紅線則住在右面一個大亭子里。這個亭子同時又是一個升降平台,紅線的柚木籠子就放在平台上。她坐在籠子中央嗑瓜子,從一個黑色的釉罐里取出瓜子,把瓜子皮嗑在一個白罐子里。後來她叫道:薛嵩!薛嵩!薛嵩就奔了過來,手裡還拿著修剪花草的剪子。他把盛瓜子皮的罐子取出來,又放進去一個空罐。與此同時,紅線坐在棕墊子上嗑瓜子,偏著頭看薛嵩,終於忍不住說道:你進不進來?薛嵩眯著眼看紅線(因為總做精細的工作,他已經得了近視眼),看遍了她棕色、有光澤的身體,覺得她真漂亮。他感到性的衝動,但又抑制了自己,說道:等忙完了就進來。紅線嘆了一口氣,說道:好吧,你把我放下去。於是薛嵩搬動了把手,把紅線和她的籠子放下去,降落在車座上。然後他又去忙自己的事。他的大手上滿是松香和焊錫的燙傷,因為他總在焊東西。比方說,焊鐵皮燈罩,或是白鐵煙筒。這座平台上有一個小小的廚房,他想把炊煙排到遠遠的地方,不要污染眼前的環境。他還以為紅線乘著車子在下面菜園裡工作,其實遠不是這樣。她從籠子下面的活門裡鑽了出去,找小妓女去聊大天。對此不宜橫加責備,因為她還是個孩子嘛假如這故事是這樣的,就可以解釋夜裡那些刺客走進薛嵩家以後,為什麼會覺得那麼黑。這是因為他們走在人家的地基底下。不要說是黑夜,就是在白天,那地方也相當的黑。

這故事還有另一種講法。那些刺客在薛嵩家裡亂闖,訪問過牛圈、豬圈之後,忽然聽見一個女孩的聲音在說:「大叔,大叔!你們找誰?」他們瞪大了眼睛往四下看,但什麼也看不見,因為實在太黑。後來,那女孩用責備的口氣說:你們點個亮嘛。但刺客們卻犯起了猶豫。眾所周知,刺客不喜歡明火執仗。刺客頭子想了一下,猛地拍了一下大腿,說道:對!早就該點火!我們人多。這就是說,既然人多,就該喜歡明火執仗。我很喜歡這個刺客頭子,因為他有較高的智力學院派的人一貫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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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夜裡,刺客頭子讓手下人點上火他們隨身攜帶著盛在竹筒里的火煤,還有小巧的松脂火把,這是走夜路的人必備之物看到就在他們身邊有一個很大的木籠子,簡直伸手可及,但在沒有亮的時候,他們以為這是一垛柴火。在籠子中央坐著一個小姑娘。她的項上、手上和腳上,各戴了一個木枷。假如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這三個木伽都是心形的。脖子上的那一個非常小巧,就如一件飾物,手上和足上的都非常平滑,是愛情的象徵。這些東西是胡桃木做的,打了蠟。薛嵩之所以不用柚木,是因為柚木不多,已經不夠用了。刺客頭子看得沒有那麼仔細,他覺得很氣憤:把一個女孩子關在籠子里,還把她鎖住,這太過分了;也沒問問她是誰,就下令道:把她放出來!

他手下的人撲向籠邊的柵欄,用手去搖撼。正如這位小姑娘(她就是紅線)微笑著指出的那樣:這沒用,結實著呢。於是,他們決定用刀。紅線一看到刀,就說:別動!不準砍!這是我的東西!但有人已經砍了一下,留下了一道刀痕。不管柚木怎麼硬,都硬不過刀。還不等他砍第二下,紅線就嘬唇打了一個唿哨。然後,隨著一陣不祥的嗡嗡聲,無數黃蜂從空而降。這一點和前一個故事講的一樣。所不同的是:這個黃蜂窩就在這伙刺客的頭上,只是因為高,他們看不到。紅線叫他們點起火來,黃蜂受到火光和煙霧的擾動,全都很氣憤,圍著球形的蜂窩團團亂轉,有些已經飛了起來;但那些刺客也沒看見。這也不怪他們,誰沒事老往天上看。等到紅線打個唿哨,黃蜂就一起下來螫人。這一回倒是看到了,但已經有點晚了。那些黃蜂專螫刺客,不螫紅線,因為她身上亮閃閃的塗了一層蜂蠟。塗這種東西有兩種好處,第一:塗了皮膚好。第二,黃蜂遇到她時,以為是自己的表弟蜜蜂,對她就特別友好。在這個故事裡,紅線相當狡猾。她讓刺客大叔們點火,完全是有意的。她看到這夥人在黑地里鬼鬼祟祟,就知道他們不懷好意。同時又嗅出他們身上沒塗蜂蠟,就想到要讓黃蜂去叮他們。雖然如此,也不能說她做得不對。因為他們是來殺她的,讓想殺自己的人吃點苦頭,難道不是天經地義嗎?

有關薛嵩的家,另有一種說法是這樣的:它是一片柚木的大陸,可以在八根木柱上升降當然,是通過一套極複雜的機構,有滑輪、纜繩、連桿、齒輪,還有蝸輪、蝸桿等等組成,薛嵩在自己門前轉動一個輪子,輪子帶動整套機構,他的花園和房子,連同地基,就緩緩地升起來。當然,速度極慢,絕不是人眼可以看出的。要連轉三天三夜,才能把整個院子升到離地三丈的柱頂。把它降下來相對要容易得多,但薛嵩輕易不肯把它降下來,怕再升起來太困難。根據這個說法,那天晚上,刺客們摸進薛嵩的家,馬上就發現在平地上有個孤零零的籠子,紅線睡在裡面。他們點亮了燈籠火把,把籠子團團圍住,但找不到入口,就問紅線說:你是怎麼進去的?這個小女孩回答得很乾脆:不告訴你們。她坐在籠子中央的蒲團上嗑瓜子,離每一邊都很遠,這樣,想從柵欄縫裡用刀來砍她就是徒勞的了。那些刺客互相抱怨,為什麼不帶條長槍來,以便用槍從柵欄縫裡刺她;與此同時,他們還抓住柵欄使勁搖撼。紅線則輕描淡寫地說道:省點勁吧,柚木的,結實著哪。那些刺客看到要殺的對象近在咫尺卻殺不到,全都氣壞了。有人就用刀去砍柚木柵欄,才砍了一下,紅線就變了臉色,打了一個唿哨。砍到第二下,紅線尖叫了起來:薛嵩!薛嵩!有人在他們頭頂上應道:幹什麼?紅線叫道:把房子放下來!於是隨著一陣可怕的嘎嘎聲,刺客們頭頂上的天就平拍了下來。反應快的刺客及時側了一下頭,被砸得頭破血流,摔倒在地。反應慢的繼續直愣愣地站著,腦袋就被拍進腔子里,腔子又被拍到胯下,只剩下下半身,繼續直愣愣地站著。

對於這件事,必須補充說,房子從頭頂上砸下來,對紅線卻是安全的,因為那柚木房基上有個四方的洞,正好是嚴絲合縫嵌在籠子上。按照紅線的設想,這房子應該一直降到地面上,把所有的刺客都拍進地里。但實際上,它降到齊腰高的地方就停住了。紅線喝道:怎麼回事?薛嵩不好意思地說:卡住了。滑軌有毛病,總是這樣……紅線說:真沒用!她縱身躍起,甩開了身上的枷鎖(假如有的話),從籠頂上一個暗口鑽了出去,趕去幫薛嵩修理機器。那些倒在地上未死的刺客就嘆息道:原來入口是在頂上的啊。

根據這種說法,那些刺客回到老妓女門前時,頭上也是紅腫著的,但不是蜂螫的,而是砸的了。根據這種說法,刺客頭子不是刺客里最聰明的人。他手下有個人比他還要聰明,當他們倒在地下時,那個人拉了頭子一下說:咱們就這樣躺著,等人家修好機器來砸死我們嗎?刺客頭子很不滿意這個說法,但也找不出反駁的理由,就下了撤退的命令。他們從地基和地面之間爬出來以後,那人又出了個很好的主意:咱們現在摸回去,諒他沒有第二層房子來砸我們。刺客頭子不喜歡別人再給他出主意,就朝他齜出了滿嘴雪白的牙。於是這些人就這樣退走了。

假如這隊刺客照這人的主意摸回去,就會看到薛嵩和紅線打著火把,全神貫注地修理那些複雜的機器,這故事後來的發展也很不一樣了。認真地想一想,我認為那些刺客會悄悄地摸上去,把紅線抓住一刀殺掉,把薛嵩抓走,交給老妓女,讓他在老妓女的監督之下,給鳳凰寨造房子,修上下水道。這種說法我雖然不喜歡,但它也是一種待窮盡的可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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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上,我們又來上班。把上面提到的故事寫在紙上之後,我又開始冥思苦想起來。昨天的事情說明,在暴躁、易怒的外表下,我內心柔弱,多愁善感,就像那個小妓女。說起來難聽,但我對此並無不滿。本著這種態度,我開始為領導考慮,有我這樣的下屬真夠他一嗆:報上來的研究題目盡在那些部位,怎麼向上級交待呢。我現在想了起來,我住院時他來醫院看過我,提來了一袋去年的紅香蕉蘋果。那種水果拿在手裡輕飄飄的,倒像是胖大海。這種果子我當然不吃,送給了一位農村來的病友,叫他拿回去餵豬不知豬對這些蘋果有何評價。但不管怎麼說吧,他來看過我,還帶來了禮物……現在我是真心要擬個過得去的研究題目,但怎麼也擬不出。我覺得自己可以原諒:我剛被車撞過。所以,我把題目放下,又去寫故事了。

塞萬提斯說,堂?吉訶德所愛的達辛尼亞,是托波索地方腌豬肉的第一把好手。薛嵩也是湘西地方燒玻璃的第一把好手。假如他想在第二年春天燒玻璃,頭年秋天就到山上去割一大車蓑草,晾乾以後,交給寨子里一個女人,叫她拿草當柴來燒,還給她一些罈子。這樣她就有了一車白來的乾草,但她只能把它燒掉,不能派別的用場雖然蓑草還可以用來做?衣,還要把燒成的灰都收集起來。這樣,經過一冬,薛嵩就得到很多潔白如玉的灰,都盛在罈子里。這種灰有很大的鹼性他得到了燒玻璃的第一種原料,就是鹼。他還到河灘上采來最潔白的砂子,這是第二種原料,到山上採集最好的長石,這是第三種原料,還有第四和第五種原料,恕我不盡數,搜集齊了一起放到坩堝里去燒;然後把燒熔的玻璃液倒到熔化的錫上冷卻一塊平板玻璃就這樣制好了。這塊玻璃有時厚,有時薄,這是因為薛嵩雖然很注意原料的配比,卻總忘掉它的總量。分量多了,玻璃液就多,澆出的玻璃就厚,反之則薄。假如太薄,玻璃上會有星星點點的圓洞,就如擀麵擀薄了的景象。這種玻璃使薛嵩大為歡喜。等到玻璃涼了,他把它拿起來,看著這些洞哈哈大笑。這種玻璃沒楞沒角,像塊麵餅。多數是方形,也有梯形和三角形的。薛嵩自會給玻璃配上窗框,給窗框配上房子,這些房子有些是三角形,有些是梯形,依玻璃的形狀而定。這種玻璃藍里透綠,透過它往外看,就如置身於深水裡。

薛嵩還是打造銅器的第一把高手,他把銅皮放在木頭上,用木榔頭敲。隨著這些敲擊,銅皮彎曲起來,逐漸成形。他再用鐵榔頭砸出邊來,用錫焊好,一個銅夜壺就造好了。他還是製造陶器、澆鑄鐵器、編造竹器的高手,最優秀的皮匠和廚師。至於做木匠,他到湘西才開始學,也已成了高手。總而言之,他有無數手藝,多到他自己也記不清,像這樣的人當然很有用,只是要把他盯緊一些,否則他會胡鬧。在燒制玻璃時,他發現粘稠的玻璃液可以拉出絲來,就五迷三道地想用這種絲來造衣服。這樣平板玻璃就造不成全被他拉成了絲。而這種衣服是透明的,穿上以後傷風敗俗。讓他造夜壺也要小心,稍不留神,夜壺就不見了,變成一個銅人。銅皮下面有滑輪,有腸衣做的弦牽動,還有一顆發條心臟,這樣就可以到處亂跑,還能說幾句簡單的話。雖然還有夜壺的功能,但很討人嫌。

深更半夜的,它每隔一小時就跑到你面前來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根本不管你想不想尿。老妓女就有這樣一把夜壺,她很不喜歡,把它放在柜子里,它就在柜子里亂轉,在柜子里滴滴嘟嘟地說,請撒尿。好在他還有從善如流的好處,你不喜歡這把夜壺,他馬上就去打另一把,直到你滿意為止。不過,這都是他迷上紅線以前的事。現在你再找他做事,他總是說:我忙,等下回吧。

根據現在這種說法,老妓女迷戀薛嵩,不只是迷戀他巧奪天工的手藝,還迷戀他勤勤懇懇的態度。以前,他來看老妓女,看到她因年邁走了形的身體,就說:大媽,你要是信得過我,就讓我給你做個整形手術。拉拉臉皮,墊墊乳房,我覺得沒什麼難的。老妓女不肯,這是因為她覺得人活到什麼年齡就該有什麼樣子,不想做手術;還因為學院派不喜歡這類雕蟲小技;但最本質的原因是:薛嵩沒做過這種手術。這傢伙膽子大得很,只在貓屁眼上練了兩次,就敢給人割痔瘡。後來,他一面和老妓女做愛,一面撥弄她癟水袋似的乳房,說道:越看我越覺得有把握。要是別人膽敢這樣不敬,老妓女就要用大嘴巴抽他。但是薛嵩就不同了。有一陣子,老妓女真的考慮要做這個手術。這是因為薛嵩小手小腳,長著棕色發亮的皮膚,頭上留著短髮,腦後還有一綹長發,老妓女喜歡他。既然喜歡,就該把身體交給他練練手。

有關這位老妓女,我們已經說過,她總把陰毛剃得精光。她嘴上有些黃色的鬍子,因為太軟,用刀剃不掉。薛嵩給她做過一個拔毛器,原理是用一盞燈,加熱一些松香,把鬍子粘住,然後使松香冷凝,就可以拔下毛來(據我所知,屠宰廠就用這個原理給豬頭煺毛,直到發現松香有毒),現在壞了(確切地說,是沒有松香了,也不知怎麼往裡加),老妓女只好用粉把鬍子遮住,看上去像腿毛很重的人穿上了長統絲襪。有關這個拔毛器,還要補充說,薛嵩的一切作品都有太過複雜、難於操縱的毛病。如果不繁複,就不能體現自己是個能工巧匠。繁複本身卻是個負擔我現在就陷入了這種困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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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他們把薛嵩逮住,給他套上枷鎖,押著他去幹活。因為薛嵩已有兩年多不務正業,積壓的工作很多。但只要押著他的人稍不注意,薛嵩就會脫開枷鎖跑掉,跑到墳頭上去憑弔紅線,因為根據這種說法,紅線已經死掉了。薛嵩經常跑掉,使老妓女很不高興,雖然他不會跑遠,而且總能在墳頭上逮到,但老妓女害怕他在這段路上又會遇上一個小姑娘,從此再變得五迷三道。所以她就命令薛嵩造出更複雜的鎖,把他自己鎖住。造鎖對能工巧匠來說,是一種挑戰。薛嵩全心全意地投入這項工作。他造出了十二位數碼鎖、定時鎖,還有用鑰匙的鎖,那鑰匙有兩寸寬,上面有無數的溝槽,完全無法複製。這些鎖的圖紙任何人看了都要頭暈,它們還堅固無比,用巨斧都砍不開。但用來對付他自己,卻毫無用處。他可以用鐵絲捅開,也可以用竹棍捅開,甚至用草棍捅開這些鎖。假如你讓他得不到任何棍子,他還能用氣把它吹開。老妓女以為他在耍花招,就直截了當地命令道:去造一把你自己打不開的鎖。薛嵩接受了這個任務,他長考了三天三夜,既沒有畫圖紙,也沒有動手做。最後,他對老妓女說:大媽,這種鎖我造不出來。老妓女說:胡扯!我不信你這麼笨!此時她指的是薛嵩不會缺少造鎖的聰明。後來她又說:我不信你有這麼聰明!此時指的是薛嵩開鎖的聰明。最後她說:我不信你這麼剛好!這就是說,她不信薛嵩開鎖的聰明正好勝過了造鎖的聰明。實際上,聰明只有一種,用於開鎖,就是開鎖的聰明;用於造鎖,就是造鎖的聰明。薛嵩嘆了一口氣,搖了搖頭,走開去做別的工作了。

希臘先哲曾說:上坡和下坡是同一條路,善惡同體;上坡路反過來就是下坡路,善反過來就是惡。薛嵩所擁有的,也是這樣一種智慧。他設計一種機構時,同時也就設計了破解這種機構的方法只消把這機構反過來想就得到了這種方法。在他那裡,造一把自己打不開的鎖,成了哲學問題。經過長時間的冥思苦索,他有了一個答案,但一直不想把它告訴老妓女。那就是:確實存在著一種鎖,他能把它造出來,又讓自己打不開,那就是實心的鐵疙瘩。這種鎖一旦鎖上了,就再不能打開。作為一個能工巧匠,我痛恨這種設計。作為一個愛智慧的人,我痛恨這種智慧。因為它脫離了設計和智慧的範疇,屬於另一個世界。

後來,薛嵩把這個方案交給了老妓女,老妓女雖然毫無智慧,但馬上就相信此案可行。此後,薛嵩又親手做了一個鎖殼,把鎖鋌裝上,用坩堝燒開一鍋鐵水,在老妓女的監督下,把它澆在鎖殼裡。他就這樣造了一把打不開的鎖,完成了老妓女交給他的任務。鎖是鐵鏈的中樞,扣住了他自己的手腳。這樣他邁不開腿,也掄不開手,既不能跑掉,也不能反抗,只能幹活。對這個故事無須解釋:自從紅線死了以後,薛嵩已經心喪如死,巴不得像行屍走肉一樣的活著。但作為講故事的人,也就是我,尚須加以解釋:這故事有一種特別的討厭之處,那就是它有了寓意。而故事就是故事,不該有寓意。坦白地說,我犯了一個錯誤,違背了我自己的本意。既然如此,就該談談我有何寓意。這很明顯,我是修歷史的。我的寓意只能是歷史。

我現在想,在我寫的小說定稿時,要把這一段刪掉既已有了這種打算,就可以肆無忌憚地寫。在我看來,整個歷史可以濃縮成一個場景:一位賢者坐在君王面前,君王問道:有沒有一種方法,可以控制天下蒼生?這位智者、夫子,或者叫做傻逼,為了炫耀他的聰明,就答道:有的。這就是控制大家的意志。說他是智者,是因為他確實有這種鬼聰明。說他是傻逼,是因為他忘記了自己也是天下蒼生的一分子,自己害起自己來了。從那一天開始,不僅天下蒼生盡被控制,連智慧也被控制。有意志的智慧堅挺著,既有用,又有趣,可以給人帶來極大的快感;沒有意志的智慧軟塌塌的,除了充當歷史的臍帶,別無用場了……所謂學院派,就是被歷史的臍帶纏住的流派……照這個樣子寫下去,這篇小說會成為學術論文,充其量成為學院派的小說。幸虧在我的故事裡,紅線沒有被刺客殺死,薛嵩也沒有被老妓女逮住。我還有其他的可能性。這篇小說我還是做得了主的,作為自由派的堅定分子,我不容許本節這種可能發生。請相信,已經寫到的一切足以使我慚愧。我遠不是薛嵩那樣勤勉工作的人。

午後,萬壽寺里升起了一片炎熱的薄霧,響起了吵人的蟬鳴。我把寫著的故事放到一邊,又拿起了那份白色的表格,對著那三個紅色的叉子想了半天;終於相信這三個題目里毫無崇高,根本就是個惡意的玩笑。假如我努力想出三個更崇高的題目,它們會是更惡毒的玩笑。總而言之,我所有崇高的努力都會導致最惡毒的玩笑。也許我該往相反的方向去想。於是我又撕了一張黃紙片,在上面寫下三個最惡毒的玩笑:《唐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宋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元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所以說它們是惡毒的玩笑,是因為我根本就不知道它們是怎樣的東西,而且這世界上也不會有人知道。

我把這張紙片貼到表格上,拿著它出了門,到對面配殿里找我們的領導,也就是那個戴藍布制帽、穿藍布制服、帶有馬尿氣味的人,把這張表格交給他,與此同時,心中忐忑不安,生怕他會翻了臉打我……誰知他看了以後,把表格往抽屜里一鎖,對我說道:早就該這樣寫!雖然已經對這個結果有一點預感,但我還是被驚呆了……順便說一句,我以為最惡毒的玩笑是《當代之精神文明建設考》,因為它是最沒有人懂得的陳詞濫調,也許你能告訴我,這是否就是最崇高的題目?假如是的話,那麼,最惡毒的努力帶來的反而是崇高。這是怎麼回事,我真的不懂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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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終於從領導那裡得到了一句讚許的話。但這話在我心中激起了最惡毒的仇恨。懷著這種心情,我把刺客們行刺薛嵩的經過重寫了一遍:從前,有一群刺客去襲擊薛嵩。午夜時分,他們摸進了薛嵩的家,摸進了這位能工巧匠的內心。他們的目的是殺死紅線,把薛嵩抓走,交給僱主,就算是完成了任務。但是這個任務沒有完成。這是這個故事不可改變的梗概。在這個梗概之下,對那些刺客來說,依然存在著種種可能性。

舉例來說,有一重可能是這樣的:那些刺客摸到薛嵩家門口,那裡有座木頭門樓。打起火來一照,看到門樓上方掛了一塊柚木的匾,上面用綠油漆寫了兩個謙虛的隸字「薛宅」。門的左側釘了一塊木牌,上面用紅油漆歪歪斜斜地寫著:「紅線客居於此」,底下是一段苗文。據我所知,當時的苗文是一種象形文字。那段文字的第一個符號是一隻鳥,彷彿是一隻鴿子。第二個符號肯定是一條蛇。再後面是顆牛頭。但你若說它是顆羊頭,我也無法反對;隨後是顆骷髏頭,但也可能是個湖泊、一個茄子或是別的瓜果,或者是別的任何一種東西。底下還有些別的符號,因為太潦草,就完全無法形容,更不要說是辨認。據說苗文就是這樣,頭幾個符號只要能讀懂,後面就可以猜到,用不著寫得太仔細。刺客里有一位飽學之士,他在火光下咬著手指,開始解讀這些文字。很顯然,這段苗文是紅線所書。這第一個符號,也就是鴿子,是指她自己。按照漢族的讀法,應該讀作「奴家」、「賤妾」,或者「小女子」、「小賤人」之類。第二個字,也就是那條蛇。該刺客認為是男性生殖器的象徵。雖然還不知怎麼解釋,但肯定不是個好意思。再往下怎麼讀,就很成問題。假如是牛頭,就是好意思。要是羊頭就是壞意思。總而言之,雖然是飽學之士,也沒讀懂紅線寫了些什麼。這隻能怪她寫得太潦草了。這些刺客氣壯山河地來殺人,卻在門前被一片潦草的苗文難住,這很使他們氣餒。很顯然,這些刺客也屬學院派。學院派的妓女請來的刺客,當然也是學院派。

後來,那些刺客說道:不管她寫的是什麼,咱們衝進去。這種乾淨利落的態度雖然帶有自由派的作風,卻正是刺客們需要的……於是一腳踹開了門,吶喊一聲殺進了薛嵩家裡。隨即就發現,好像是到了一個木板橋上,橋面下凹,這橋還有點飄飄忽忽的不甚牢靠好像是座懸索橋,只是看不到懸索在哪裡。那些刺客停了下來,經過簡短的商議,認為既然身處險地,只有向前衝殺才是出路。於是大家吶喊一聲向前衝去,沖了一陣,停下來一看,還在那座木橋上,而且還在橋面的最低點上。於是停下來商量,這一回得到的結論是:既然身在險地,還是速退為妙。於是吶喊一聲,朝後衝去。又沖了許久,發現還在原地。然後又一次合計,又往前沖;停下來再合計,又往後沖。其實,他們根本不在橋上,而是在一個大木桶里。這隻桶由一根軸擔在空中,他們往前沖,桶就往前滾,往後沖就往後滾。前滾後滾的動力就是這些刺客本身的移動。薛嵩和紅線遠遠看到了那隻桶在滾,也不來干涉,只是覺得有趣。直到天明,桶縫裡透進光來,刺客們才覺得不對,用刀把桶壁砍破鑽了出來。此時大家的嗓子也喊啞了,腿也跑軟了,自然沒有興趣繼續前進,去殺紅線、捉薛嵩,而是退了回去。按照這種說法,刺客們去殺紅線,卻衝進了一隻木桶。如你所知,這只是眾多可能中比較簡單的一種。

無憂書城 > 現代文學 > 青銅時代 > 第11章 萬壽寺(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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