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我努力去追尋袋鼠媽媽的蹤跡,但是又想不起來了,倒想到了一個地名:北草廠衚衕。這衚衕在西直門附近,裡面有個小工廠。和表弟分手以後,我就到這裡當了學徒工。在它門口附近,也就是說,在別人家後窗子的下面,放了一台打毛刺的機器。我對這架機器的內部結構十分熟悉,因為是我在操作它。它是一個鐵板焊成的大滾筒,從衝壓機上下來的零件帶著鋒利的毛刺送到這裡,我把它們倒進滾筒,再用大鐵杴鏟進一些鵝卵石,此後就按動電門,讓它滾動,用卵石把飛刺滾平。從這種工藝流程可以看出我為什麼招鄰居恨尤其是在夏夜,他們敞著窗子睡,卻睡不著,就發出陣陣吶喊,探討我的祖宗先人。當然,我也不是吃素的,除了反唇相譏,我還會幹點別的。抓住了他們家的貓,也和零件一起放進滾筒去滾,滾完後貓就不見了,在筒壁內部也許能找到半截貓尾巴。
後來,那家人的小孩子也不見了,就哭哭啼啼地找到廠里來,要看我們的滾筒他們說,小孩比貓好逮得多;何況那孩子在娘胎里常聽我們的滾筒聲,變得獃頭獃腦,沒到月份就跑了出來;這就更容易被逮住了。這件事把我驚出了一頭冷汗。謝天謝地,我沒幹這事。那孩子是掉在敞著蓋的糞坑裡淹死的對於他的父母真是很不幸的事,好在還可以再生,以便讓他再次掉進糞井淹死假如對小孩子放任不管,任何事都可能發生。我就是這樣安慰死孩子的父母,他們聽了很不開心,想要揍我。但我廠的工人一致認為我說了些實話,就站出來保護我這老實人。出了這件事以後,廠領導覺得不能讓我再在廠門口呆著,就把我調進裡面來,做了機修工。
進到工廠裡面以後,我遇上了一個女孩子,臉色蒼白,上面有幾粒鮮紅的粉刺,梳著運動員式的短頭髮。那個女孩雖沒有這位白衣女人好看,但必須承認,她們的眉眼之間很有一些相似之處。她開著一台牛頭刨。這台刨床常壞,我也常去修,我把它拆開、再安裝起來,可以正常工作半小時左右;但整個修理工作要持續四小時左右,很不合算;最後,她也同意這機器不值得再修了。這種機床的上半部一搖一擺,帶著一把刨刀來刨金屬,經常擺著擺著停了擺,此時她就抬起腿來,用腳去踹。經這一踹,那刨床就能繼續開動。我從那裡經過,看到這個景象,順嘴說道:狗撒尿。然後她就追了出來,用腳來踹我。她像已故的功夫大師李小龍一樣,能把腿踢得很高。但我並非刨床,也沒有停擺啊……
我懷疑這個女孩就是袋鼠媽媽,她逐漸愛上了我。有一次,我從廠里出來,她從後面追上來,把我叫住,在工作服里搜索了一通之後,掏出一個小紙包來,遞給我說:送你一件東西。然後走開了。我打開重重包裹的紙片,看到裡面有些厚厚的白色碎片,是幾片剪下的指甲。我像所羅門一樣猜到了這禮物的寓意:指甲也是身體的一部分。她把自己裹在紙里送給我,這當然是說,她愛我。下次見到她時,我說,指甲的事我知道了。本來我該把耳朵割下來作為回禮,但是我怕疼,就算了吧。這話使她處於癲狂的狀態,說道:連指甲的秘密你都知道了,這還得了嗎?馬上就來搶這隻耳朵。等到搶到手裡時又變了主意,決定不把它割下來,讓它繼續長著。
3
我有一件黑色的呢子大衣,又肥又長,不記得是從哪個委託行里買來的,更不知道原主是誰。我斗膽假設有一位日本的相撲力士在北京窮到了賣大衣的地步,或者有一位馬戲班的班主十分熱愛他的喜馬拉雅黑熊,怕它在冬天凍著;否則就無法解釋在北京為什麼會有件如此之大的衣服。假如我想要穿著這件衣服走路的話,必須把雙臂平伸,雙手各托住一個肩頭,否則就會被下擺絆倒假如這樣走在街上,就會被人視為一個大衣櫃。當然,這種種不利之處只有當白天走在一條大街上才存在。午夜時分穿著它坐在一條長椅上,就沒有這些壞處,反而有種種好處。北京東城有一座小公園,圍著鐵柵欄,裡面有死氣沉沉的假山和乾涸的池塘,冬天的夜裡,樹木像一把把的禿掃帚,把兒朝下地栽在地上。這座公園叫做東單公園它還在那裡,只是比當年小多了。
此時公園已經鎖了門,但在公園背後,有一條街道從園邊穿過,這裡也沒有圍牆。在三根水泥杆子上,路燈徹夜灑落著水銀燈光……我身材臃腫,裹著這件呢子大衣坐在路邊的長凳上,臉色慘白(在這種燈下,臉色不可能不慘白),表情獃滯,看著下夜班的人從面前騎車通過。這是七五年的冬夜,天上落著細碎、零星、混著塵土、像微型鳥糞似的雪。
想要理解七五年的冬夜,必須理解那種灰色的雪,那是一種像味精一樣的晶體,它不很涼,但非常的臟。還必須理解慘白的路燈,它把天空壓低,你必須理解地上的塵土和紛飛的紙屑。你必須理解午夜時的騎車人,他老遠就按動車鈴,發出咳嗽聲,大概是覺得這個僻靜地方坐著一個人有點嚇人。無論如何,你不能理解我為什麼獨自坐在這裡。我也不希望你能理解。
午夜十二點的時候,有一輛破舊的卡車開過。在車廂後面的木板上,站了三個穿光板皮祆、頭戴著日本兵式戰鬥帽的人。如果你不曾在夜裡出來,就不會知道北京的垃圾工人曾是這樣一種裝束。離此不遠,有一處垃圾堆,或者叫做渣土堆,因為它的成分基本上是燒過的蜂窩煤。在夜裡,汽車的聲音很大,人說話的聲音也很大。汽車停住以後,那些人跳了下來,用板鍬撮垃圾,又響起了刺耳的金屬摩擦聲。說夜裡寂靜是一句空話一種聲音消失了,另一種聲音就出來替代,寂靜根本就不存在。
垃圾工人們說:那人又在那裡他大概是有毛病吧。那人就是我。我繼續一聲不響地坐著,好像在等待戈多……因為垃圾正在被翻動,所以傳來了冷冰冰的臭氣。
垃圾車開走以後,有一個人從對面衚衕里走出來。他穿了一件藍色棉大衣,戴著一個紅袖標,來回走了幾趟,拿手電筒到處晃彷彿是無意的,有幾下晃到了我臉上。我保持著木訥,對他不理不睬。這位老先生只有一隻眼睛能睜開,所以轉過頭來看我,好像照相館用的大型座機……他只好走回去,同時自言自語道:什麼毛病。再後來,就沒有什麼人了。四周響起了默默的沙沙聲……她從領口處鑽了出來,深吸了一口氣說:憋死我了都走了嗎?是的,都走了。要等到兩點鐘,才會有下一個下夜班的人經過。從表面上,我一個人坐在黑夜裡;實際上卻是兩個人在大衣下肌膚相親。除了大衣和一雙大頭皮鞋,我們的衣服都藏在公園內的樹叢里,身上一絲不掛。假如我記憶無誤,她喜歡縮成一團,伏在我肚子上。所以,有很多漫漫長夜,我是像孕婦一樣度過的……但此時我們正像袋鼠一樣對話,她把我稱做袋鼠媽媽。原來,袋鼠媽媽就是我啊。
4
雖然是太平盛世,長安城裡也有巡夜的士兵,捉拿夜不歸宿的人。那些人在肩上扛著短戟,手裡拿著火把,照亮了天上飄落的雪片每個巡夜的士兵都是一條通天的光柱,很難想像誰會撞到這些柱子上。在我看來,他們就像北京城裡的水銀燈。假如你知道巡邏的路線,他們倒是很好的引路人。因為這個緣故,我們走在一隊巡邏兵的後面,跟得很緊,甚至能聽見他們的交談。即便被他們逮住,也不過是夜不歸宿很輕的罪名。在北京城裡也有守夜的人,他們從我面前走過,對我視而不見。因為他們要逮的是兩個人,而非一個人……但我多少有點擔心,被逮住了怎麼辦。為此曾請教過她的意見。她馬上答道:「那就嫁給你唄。」在公園裡被逮住之後,嫁過來也是遮醜之法。然後她又說:討厭,不準再說這個了。看來她很不想嫁給我。
我最終明白,對我來說,雪就是性的象徵。我和她走在長安城的漫天大雪之中;這些雪就像整團的蒲公英浮在空中。因為夜幕已經降臨,所以每一團鬆散的雪都有藍色的熒火裹住,就這樣走到了分手的時節。雪蒙蒙的夜空傳來了低啞的雷聲,模糊不清的閃電好像是遙遠的焰火。而在遙遠的北京城裡,分手的時節還沒有到來。它是在黎明,而不是在午夜……後來,在北京城的冬夜裡,我想到了這些事,就說:性是人間絕頂美麗之事。她馬上就從大衣里鑽了出來,驚叫道:袋鼠媽媽!你是一個詩人!再後來,在北京城的夏夜裡,我喃喃說道:袋鼠媽媽是個詩人……她馬上在飄浮著的燈光里跪了起來,拿住我的把把說:連他是詩人你都知道了咱們來慶祝一下吧!這使我想了起來,我經常假裝失掉了記憶,過一段時間再把它找回來,以便舉行慶祝活動。現在慶祝活動在舉行中,看來,我沒有什麼失落的東西了。
從她的角度來看,我和我的黑大衣想必像是一片黑黝黝的海水,而她自己像一隻海狗(假如這世界上有白色的海狗)一樣在其中潛水,當然這海里也不是空無一物……她浮出水面向我報告說:一個硬邦邦的大蘑菇哎。我無言以對。她又說:咬一口。我正色告訴她:不能咬,我會疼的。後來她又潛下去,用齒尖和舌頭去碰那個大蘑菇。而我繼續坐在那裡,忍受著從內部來的奇癢。外面黑色的夜空下,才真正的空無一物。再過一會兒,她又來報告說:大蘑菇很好玩。我由衷地問道:大蘑菇是什麼呀?
夜裡,我們的床上是一片珊瑚海,明亮的波紋在海底游曳,她就躺在波紋之中,好像一塊雨花石,伸出手來,對我說道:快來。在悶熱的夜裡,能夠潛入水底真是愜意。有一隻鰩魚拖著烏雲般的黑影侵入了這片海底,這就是我。我們以前舉行的慶祝活動卻不是這一種。這是因為,當時我們還沒有被人逮住。午夜巡邏的工人民兵在走過,但只是驚詫地看著我的大肚子那年月的伙食很難把肚子吃到這麼大。當然,人家也不全是傻瓜。有一夜,一個小夥子特意掉了隊,走到我面前借火。我搖搖頭說,我不吸煙。他卻進一步湊了過來,朝我的大肚子努努嘴,低聲說道:這裡面還有一個吧?我朝他笑了一笑。所以,在這個世界上,可能還有人記得,在七五年的寒夜裡,水銀燈光下馬路邊上那一縷會心的微笑。
5
在北京城的冬夜裡,分手時節是在公園裡的假山邊上。那件黑大衣就如蛇蛻一般委頓於地。地面上有薄薄的一層白粉,與其說是雪,不如說是霜。曙光給她的身體鍍上一層灰色,因為寒冷,乳房緊縮於胸前。對於女人來說,美麗就是裸體直立時的風度帶著這種風度,她給自己穿上一條面口袋似的棉布內褲然後是紅毛褲,紅毛衣,藍布工作服。最後,她用一條長長的絨圍巾把頭裹了起來,只把臉露在外面想必你還記得七十年代的女孩流行過一種裹法,裹出來像海帶卷,現在則很少見戴上毛線手套,從樹叢里推出一輛自行車,說道:廠里見。就騎走了。我影影綽綽地記得,在廠里時,她並不認識我。她看我的神情像條死帶魚。在街上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至多側過頭來,帶著嫌惡的神情看上一眼。晚上,在公園裡見面時,她也不認識我,頂多公事公辦地說一句:在老地方等我。只有在那件大衣的裡面她才認識我,給我無限的熱情和溫存。
在那件舊大衣底下,我是一個彬彬君子。我總把手背在身後,好像一年級的小學生在課堂上聽講。很快我就忘掉自己長著手了。我很能體會一條公蛇能從性中體驗到什麼,而且我總覺得,只有蛇這種動物才懂得什麼叫做性感。我不是一條蛇,這正是我的不幸之處。有時候她對我發出邀請,說道:摸摸我!我想把手伸出來,但同時想到,我是一個蛇一樣的君子,就把手又背過去,簡短地回答道:不摸。這種爭論可以持續很久,到了後來,她只說一個字:摸!我只說兩個字:不摸。聽起來就是:摸!不摸。在對答之間,隔了一分鐘。按照這種情節,她能夠保持處女之身,都是因為我坐懷不亂我就是這麼回想起來的,但又影影綽綽地覺得有點不對。也有可能是我要摸她,但她不讓。需要說明,不論是公園還是校園,都常常不止我們兩個人。別人把這種問答聽了幾十遍,自然會對我們產生興趣。在黎明前的曙光里,常有一個男孩子(有時也有女孩子怯生生地跟著)走過來。聽到腳步聲,她趕緊把頭從衣領處探出來,和我並肩坐著,像一個雙頭怪胎。這位男孩子笑笑說:我來看看你們在幹什麼呢。她就答道:沒幹什麼。沒幹什麼。然後,那個男孩就又笑了一笑,說:認識你們很高興。她又搶答道:我們也很高興。然後從袖筒里伸出手來,和他握手告別。我也很想和這個小夥子握手告別,但伸不出手來在這種地方,遇上的都是夜不歸宿的人。而夜不歸宿的都是些文明人。但我影影綽綽地覺得,這故事我講得有點不對頭了。
和分手時節緊密相接的是相見時節中間隔了一個無聊的白天,這是很容易忘掉的也是在這座假山邊上。夜幕剛剛降臨,遊人剛剛散盡。她就是不肯鑽進這件黑大衣。夜晚最初的燈光並不明亮,所以,白色的身體分外醒目。我說道:快進來,別讓別人看到了。她說:我不。壞東西,你讓我怎能相信你。我說:我不是壞東西。我是袋鼠媽媽。她卻說:袋鼠媽媽是誰呀?最後,我只能像事先商量好的那樣,背過身去,讓她用一根棉線繩子把手綁在了背後。然後她才肯鑽進大衣,捏捏那個硬邦邦的傢伙,說道:好惡毒啊……幸虧我防了一手。還想幫它騙我嗎?坐在長椅上時,我想,假如這樣被人逮到,多少有點糟糕,然後,我就把這件事忘掉了。
三
1
我的過去不再是一片朦朧。過去有一天我結婚,乘著一輛借來的汽車前去迎親。我的大姨子對我說:我妹妹是個瘋子。晚上她要是討厭,你別理她,徑直干好事很難想像哪個大姨子會建議未來的妹夫強姦自己的妹妹,除非他們以前就認識。但我分明不認識這個大姨子。這個女人的頭很大,梳了兩條大辮子,前面留了很重的劉海,背上背了一個小孩子。她彎著腰,讓小孩騎在背上,頭頂就在我眼前;三道很寬的發縫和滿頭的頭皮屑就在我眼前。這個景象和晚上十點鐘的農貿市場相似:那裡滿地是菜葉和爛紙。我可以發誓,這個背孩子的女人我見過不到三次,其中一次就是這一次,在這間低矮的房子里。頭頂有一片低垂的頂棚,上面滿是黃色的水漬。屋子裡瀰漫著濃郁的尿騷味……
從窗戶看出去,是個陌生的院子,帶著灰色的色調,像一張用一號相紙洗印的照片。院里有棵棗樹,從樹榦到枝頭到處長滿了瘤子。這個院子我也很是陌生。院子里有個老太太的聲音在吵吵鬧鬧,院子外面汽車喇叭不停地叫,好像電路短路了。我按捺不住手藝人的衝動,想衝出去把它修好。但我還是按捺住了作為新郎,顯然不宜有一雙黑油手。這位新娘子是別人介紹我認識的但願她和白衣女人不是一個。我一面這樣想,一面又隱隱地覺得這種想法不切實際。然後,她哇地一聲從裡屋沖了出來,穿著白色的睡袍,赤著腳,手裡拿了一把小鏡子,蒼白的臉上每粒粉刺都鮮艷地紅著,看來都是擠過的,嘴邊還有一處流了血:「哇,真可怕,要結婚就長疙瘩啦。」到臉盆架邊撕了一塊棉花,又跑回去了。她和我以前認識的女孩顯然是一個,和現在的白衣女人又很像。我馬上就會想到她是誰。
我終於糾正了自己的錯誤,早上起來,我向那位白衣女人坦白說,我失去了記憶,過去的事有很多記不得了。一個人失去記憶,就是變成了另一個人。我變成了另一個人,又不自覺聲明,就這樣過了半個多禮拜,在這期間,我一再犯下非法佔有對方身體之罪。這個錯是如此的罪大惡極,簡直沒有什麼希望得到原諒。但是她聽了以後,只略呈激動之態,還微笑著說:是嗎,還有什麼?快說呀。此時我也想給自己說幾句話,就說:想必你也看出來了,我心地善良、作風樸實,有各種各樣的優點,而且熱愛性生活我的本意是說,我雖已不是以前的王二,但也不無可取之處,希望她繼續接受我。誰知她聽了這末一句(熱愛性生活)就大笑起來,並且掙扎著說道:metoo!metoo!那聲音好像是在打嗝。一位可愛的女士這樣說話,多少有點失態,我不禁皺起眉毛來。後來她終於不笑了,走過來拍拍我的臉說:你已經夠逗的了,別再逗啦。直到此時我才明白,原來我是很逗的。
2
如你所知,畢業以後,我到萬壽寺里工作。起初,我嚴守著這兩條戒律:不要修理任何東西,不要暴露自己是袋鼠媽媽。所以我無事可做,只能端坐在配殿里寫小說。因為一連好幾年交不出一篇像樣的論文,領導對我的憎惡與日俱增。夜裡,在萬壽寺前的小花壇里,一談到這些憎惡,她就讚歎不止:袋鼠媽媽,好硬呀。然後我就談到讓我軟一些的事:別人給我介紹對象。他們說,女孩很漂亮,和我很般配。就在我們所里工作,和我又是同學。假如我樂意,他們就和女方去說。她馬上大叫一聲,從大衣底下鑽了出來,赤條條地跑到花壇里去穿衣服,嘴裡叫著:討厭,真討厭!這樣大呼小叫,招來了一些人,手扶著自行車站在燈光明亮的馬路上,看她白色的脊背,但她對來自背後的目光無動於衷。我木然坐在花壇的水泥沿上,她又跑了回來,在我背上踢了一腳說,還坐在這裡幹什麼?還不快點滾?而我則低沉地說道:可你也得把我放開呀……後來,我和她一起走進黑暗的小衚衕,還穿著那件黑大衣,推著一輛自行車,車座上夾著我的衣服。我微微感到傷感,但不像她那樣痛心疾首。但她後來又恢復了平靜,說道:既然如此,那就結婚吧。這就是說,如果不是有人發現我和她般配,我到現在還是袋鼠媽媽。
……那一天她不停地嗑瓜子,從早上嗑到了午夜,所到之處,到處留下了瓜子皮。那一天她穿了一件紅緞子旗袍和一雙高跟鞋,這在她是很少有的裝束。除此之外,她還在讀安加沙?克里斯蒂的偵探小說,對任何人都不理不睬。我的丈母娘對此感到憤怒,就去搶她的書,搶掉一本她又拿出一本,好像在變古彩戲法。但是變古彩戲法的人身上總是很臃腫的,而這位新娘子則十分苗條,簡直苗條得古怪;衣服也十分單薄,連乳頭的印子都從胸前的衣服上凸了出來我的丈母娘老想把印子撫平,並且用身體擋住我的視線,她說:媽,別挑逗我好不好把老太太氣得兩眼翻白。時至今日,我也不知這戲法是怎麼變的。惟一可行的解釋是:我丈母娘和她通同作弊,明裡搶走一本,暗裡又送回來,用這種把戲來恫嚇新女婿,讓他以為自己未來的妻子有某種魔力。但我又覺得不像:我丈母娘是個很嚴肅的人,鼓著肥胖的雙腮,不停地嘮叨。我很討厭別人嘮叨,如果不是要娶她女兒,我絕不會和她打任何交道……
我記得這是我們結婚的日子,這一天俗不可耐。所有的婚禮大概都是這個樣子。因此她把自己對準了一本偵探小說,鼻樑上架了一副白邊眼鏡她有四百度的近視。等到眼鏡被搶走之後,她就眯起眼睛來,好像一隻守宮(一種變色龍)在端詳蚊子。到酒宴臨近結束時,大家要求新娘子給男賓點煙。她把書收好站了起來。此時大家才看到,這位新娘子長了兩隻碩大的白眼珠,上面各有一個針尖大小的黑色瞳孔都是沒戴眼鏡看書看的。她從桌子底下拿出一支大號手槍,把所有的男賓槍斃掉。你當然知道我的意思,她用手槍式的打火機給大家點煙。每點一位,就扭過頭去聞聞自己的腋窩說:天熱,有味了。這當然是說所有的賓客都早已死掉,已經有味了。
喜宴過後,到了新房裡,這位新娘子又歪在了床上看克里斯蒂。我無事可干,只好抽煙。把身上帶的四盒煙都抽完以後,很想再去買一盒。當時午夜時分,要買煙就得去北京站,那地方實在遠了一點,所以我沒有去。這些事說明她很能沉得住氣。這好像也是我的長處。但我很不想往這方面來想。假如我們倆也可以貫通,那就要變成一個人。這樣人數就更少了。那天晚上我把煙抽完後,就開始磕瓜子。假如是葵花子,我嗑起來就沒有問題。不幸是些西瓜子,子皮又滑又硬,我不會嗑,磕來嗑去,嗑不到子仁,只是吐出些黑白相間、雞屎也似的殘渣……
3
在長安城裡,我和白衣女人分手,走過黑白兩色的街道。現在飄落的雪片像松鼠的尾巴,雪幕因此而稀疏。這樣的雪片像落葉一樣在街道兩側堆積著。在我身後,留著殘缺不全的腳印。也許我的下一篇論文該考一考長安城裡的雪?它又要把領導氣得要死。在他狹隘的內心裡,容不下一點詩意。
在我自己的故事裡,早已經過了午夜,但我還沒按大姨子的告誡行事。她終於看完了那本克里斯蒂,並給它兩個字的評價:瞎編。把它丟開。然後,她朝我皺起了眉頭,說道:咱們要幹什麼來的?我搖搖頭說:我也不記得。看來,我失去記憶不是頭一次了……後來,還是她先想了起來:噢!今天咱們結婚!當然,這不是認真忘了又想起來,是賣弄她的鎮定從容。我那次也不是認真失去了記憶,而是要和她比賽健忘。無怪乎本章開始的時候,我告訴她自己失去了記憶時,她笑得那麼厲害她以為我在拾新婚之夜的牙慧但我覺得自己還不至於那麼沒出息……
後來,她朝我張開雙臂,說道:來吧,袋鼠媽媽……必須承認,這個稱呼使我怦然心動。那根大蘑菇硬得像擀麵杖一樣。我說的不僅是過去,還有現在用當時的口吻來說,那就是:不僅是現在,還有將來。但我還是沉得住氣,冷靜地答道:別著急嘛。我一點都不急我看你也不急。她說道:誰說我不急?就把旗袍脫掉,並且說:把你的大蘑菇拿出來!好像在野餐會上的口氣。在旗袍下面,她什麼都沒有穿,只有光潔、白亮的肉體難怪她白天苗條得那麼厲害於是我就把大蘑菇拿了出來。那東西滾燙滾燙,發著三十九度的高燒。請相信,底下的事我一點都記不得了。只記得她說了一句:「你真討厭哪,你……」因為想不起來,所以那個關節還在,我的過去還是一個故事,可以和現在分開。
現在,我除了長安城已經無處可去。所以我獨自穿過雪幕,走過曲折的小橋,回到自己家裡。在池塘的中央,有一道孤零零的水榭;它是雪光中一道黑影,是一艘方舟,漂浮在無窮無盡的雪花之上……那道雪白的小橋變得甚胖。這片池塘必定有水道與大江大河連接,因為涌浪正從遠處湧來,掀起那厚厚的雪層。在我看來,不是池水和層積在上面的雪在波動,而是整個大地在變形,水榭、小橋、黑暗中的樹影,還有灰色、朦朧、幾不可辨的天空都在錯動。實際上,真正錯動變形的不是別的,而是我。這是我的內心世界。所以就不能說,我在寫的是不存在的風景。我在錯動之中咬緊牙關,讓「咯吱咯吱」的聲音在我頭後響起。好像被夾在挪動的冰縫裡,我感覺到壓迫、疼痛。這片錯動中的、黑白兩色的世界不是別的,就是「性」。
我在痛苦中支持了很久,而她不僅說我討厭,還用拳頭打我。等到一切都結束,我已經鬆弛下來,她還不肯甘休,追過來在我胸前咬了一口,把一塊皮四面全咬破了,但沒有咬下來。據說有一種香豬皮薄肉嫩,烤熟之後十分可口。尤其是外皮,是絕頂美味。這件事開始之前我是袋鼠媽媽,在結束時變成了烤乳豬。那天晚上,我被咬了不止一口她很兇暴地撲上來,在我肩頭、胸部、腹部到處亂咬,給我一種被端上了餐桌的感覺……但是,她的食慾迅速地減退,我們又和好如初了。
4
當一切都無可挽回地淪為真實,我的故事就要結束了。在玫瑰色的晨光里,我終於找到了我們的戶口本,第一頁上寫著她的名字,在另一欄上寫著:戶主。我的名字在第二頁上,另一欄上寫著:戶主之夫。我終於知道了她的名字,但現在不敢說;恐怕她會跳到我身上來,叫道:連我的名字你都知道了!這怎麼得了啊!現在不是舉行慶祝活動的適當時節,不過,我遲早會說的。
你已經看到這個故事是怎麼結束的:我和過去的我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白衣女人和過去的女孩融會貫通,變成了一個人。我又和她融會貫通,這樣就越變越少了。所謂真實,就是這樣令人無可奈何的庸俗。
雖然記憶已經恢復,我有了一個屬於自己的故事,但我還想回到長安城裡這已經成為一種積習。一個人只擁有此生此世是不夠的,他還應該擁有詩意的世界。對我來說,這個世界在長安城裡。我最終走進了自己的屋子那座湖心的水榭。在四面微白的紙壁中間,黑沉沉的一片睜大紅色的眼睛火盆在屋子裡散發著酸溜溜的炭味兒。而房外,則是一片沉重的濤聲,這種聲音帶著濕透了的雪花的重量水在攪著雪,雪又在攪著水,最後攪成了一鍋粥。我在黑暗裡坐下,揭開火盆的蓋子,烏黑的炭塊之間伸長了紅藍兩色的火焰。在腿下的氈子上,滿是打了捆的紙張,有堅韌的羊皮紙,也有柔軟的高麗紙。紙張中間是我的鋪蓋卷。我沒有點燈,也沒有打開鋪蓋,就在雜亂之中躺下,眼睛絕望地看著黑暗。這是因為,明天早上,我就要走上前往湘西鳳凰寨的不歸路。薛嵩要到那裡和紅線會合,我要回到萬壽寺和白衣女人會合。長安城裡的一切已經結束。一切都在無可挽回地走向庸俗。
本篇第一章(節選)曾發表於1996年6月出版的第2期《香港筆薈》雜誌。–編者
序
這本書里將要談到的是有趣。其實每一本書都應該有趣,對於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存在的理由;對於另一些書來說,有趣是它應達到的標準。我能記住自己讀過的每一本有趣的書,而無趣的書則連書名都不會記得。但是不僅是我,大家都快要忘記有趣是什麼了。
我以為有趣像一個歷史階段,正在被超越。照我的理解,馬爾庫塞(herbertmarcuse)在他卓越的著作《單向度的人》里,也表達過相同的看法。當然,中國人的遭遇和他們是不同的故事。在我們這裡,智慧被超越,變成了「曖昧不清」;性愛被超越,變成了「思無邪」;有趣被超越之後,就會變成莊嚴滯重。我們的靈魂將被凈化,被提升,而不是如馬爾庫塞所說的那樣,淹沒在物慾里。我正等待著有一天,自己能夠打開一本書不再期待它有趣,只期待自己能受到教育。與此同時,我也想起了《浮士德》里主人公感到生命離去時所說的話:你真美呀,請等一等!我哀婉正在失去的東西。一本小說里總該有些純屬虛構的地方。熟悉數學方面典故的讀者一定知道有關費爾馬定理的那個有趣的故事,這方面毋庸作者贅言。最近,哈佛大學的一位教授證明了費爾馬大定理。需要說明的是,書中王二證明費爾馬定理,是在此事之前。
作者
有關這本書:
王二1993年四十一歲,在北京一所大學裡做研究工作。研究方向是中國古代數學史。他是作者的又一位同名兄弟。年輕時他插過隊,後來在大學裡學過數學。從未結過婚,現在和一個姓孫的女人住在一套公寓房子里。在冥思苦想以求證明費爾馬定理的同時,寫出了這本有關李靖和紅拂的書。這本書和他這個人一樣不可信,但是包含了最大的真實性。熟悉歷史的讀者會發現,本書敘事風格受到法國史學大師費爾南・布羅代爾的傑出著作《15至18世紀的物質文明、經濟和資本主義》的影響,更像一本歷史書而不太像一本小說。這正是作者的本意。假如本書有怪誕的地方,則非作者有意為之,而是歷史的本來面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