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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章 紅拂夜奔(2)

所屬書籍: 青銅時代

告訴你,我證出了費爾馬大定理。這個定理費爾馬自吹證出來過,但是又不把證明寫出來,證了和沒證一樣,而且也不知他真的證出來沒有。李靖想讓朋友給他出一本書,發表他這項了不起的發現,那位朋友卻說:得了吧你,板子還沒挨夠哇。他讓李靖給他畫春宮,每幅給十塊錢,因為剛剛挨了一陣板子,李靖就答應了。這是因為畫了小人書就可以拿到錢,畢竟是看得見摸得著,比之虛無縹緲的數學定理好得多。但是過了一會,就想到畫一幅畫只值半平方寸摩洛哥皮,這樣的生活有什麼意思。最後他終於把費爾馬定理寫到春宮小人書的文字里了,這說明他還是賊心不死,繼續想入非非。像這樣的事並不少見,比方說吧,中國古書里有這樣兩句順口溜:

三人同行古來稀,

老樹開花廿一支。

這竟是一種不定方程的解法,叫做韓信暗點兵我不知道韓信和老樹有什麼關係。但是我知道這說明古時候有不少人像李靖一樣淘氣。如果我們仔細地研究唐詩宋詞,就會發現裡面有全部已知和未知的現代數學和物理學定理。現在我確知李衛公所寫的春宮說明詞里包含了費爾馬定理的證明,但我沒法把它讀出來這是因為費爾馬定理的證明應該是怎樣的,現在沒有人知道,或者說,現在還沒有人能夠證出費爾馬定理。它就如隋時發明的避孕套,到唐代就失傳了,因此給了洋鬼子機會,讓他們可以再發現一次。因為它已經失傳,所以我也不知該怎樣解釋這些說明詞。最簡單的解釋是:那是一些性交的訣竅。但是不應該是這樣子的。不應該的原因是有我們存在。我們的任務就是把性交的訣竅解釋成數學定理,在宋詞里找出相對論,在唐詩里找牛頓力學,做這種工作的報酬是每月二百塊錢工資。所以我也常像李衛公那樣想:這樣的生活有啥意思。

我和衛公的心靈在一部分可以完全相通,另一部分則完全不通,其他部分則是半通不通。相通的部分就是我們都在鬼鬼祟祟地編造各種術語,濫用語言,這些念頭和那些半夜三更溜進女宿舍偷人家晾著的乳罩褲衩的變態分子的心境一樣的叵測。不通的部分是我證不出費爾馬定理,李衛公是天才,而我不是。半通不通的就是他不夠天才或者我不夠魯鈍的地方。但是這些區別只有我才能夠體會,在外人看起來我倆都是一樣的神秘兮兮。我能夠想像李衛公晚上在家裡畫春宮的樣子:他手裡拿了一根竹籤子做的筆,用唾液潤濕墨錠,弄得滿嘴漆黑,兩眼發直地看著冒黑煙的油燈,與此同時,費煞苦心地把費爾馬定理的證明編成隱語,寫進春宮的解說詞。他就這樣給人世留下了一份費猜的東西。我有一個朋友在翻譯書,煞費苦心地把totalitarianism(極權)譯成全體主義。我還有一個女朋友在搞婦女研究,也是煞費苦心地造出一個字「女性主義」(女權)。現在這個「權」字簡直就不能用,而自己造些怪詞,本身就是一種暗示。我現在寫著這個古代大科學家李靖的故事,也在煞費苦心地把各種隱喻、暗示、影射加進去。現在的人或者能夠讀懂,後世的人也會覺得我留下了一些費猜的東西。鬼才知道他們能不能讀懂,但是不給後世留下一份費解的東西,簡直就是白活了。

人們說知識分子有兩重性,我同意。在我看來這種性質是這樣的:一方面我們能證明費爾馬定理,這就是說,我們畢竟有些本領。另一方面,誰也看不透我們有無本領。在衛公身上,前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在我身上後一個方面是主要的。好在這種差異外人看不大出來。在他們看來,我們都是一樣的古怪。

根據史籍記載,李衛公身材高大,約有一米九十五到兩米的樣子,長了一個鷹鉤鼻子,眼睛有點黃;身上毛髮很重,有一點體臭。這說明他不是純粹的東亞黃種。經過了五胡亂華,這原是常有的事。當時洛陽城裡也有各方的人物。有大鼻子小眼睛的猶太人,兜售劣質的綠玻璃珠子,卻一口咬定是綠玉做的;有戴斗笠穿肥腿褲子的高麗人,在路邊生起冒黃煙的爐子烤鹹魚干賣,發出又甜又腥的味道;還有面色黝黑的印度人,按照相似療法的原理出售各種藥材:比方說,象牙是固齒的藥材,斑馬尾巴是通大便的藥材,驢蹄子治腳墊等等,其實都是沒影的事。最不該的是說犀牛角壯陽連想一想都不應該,角對犀牛來說不是性器官,抵架也不是性交,這裡有黑色幽默的成分,需要想一想才能知道。這些人和李靖一樣住在downtown。這個地方李靖早已住膩了,他連做夢都想搬進石頭牆裡面去。但是等到他當了大唐衛公,嘗到了這種滋味之後,卻覺得它並不是太好。他真恨不得穿上黑綢子衣服再到市場上去。假如他這樣做了,那他就是長安最老的流氓。

我對衛公的這一點倒是深有體會他年輕時覺得眼前到處是機會,比方說,這世界上沒有開平方的機器、鼓風機等等,這些機器都很有用,而且是別人發明不了的,而他不費吹灰之力就發明出來了。我相信愛迪生年輕時也是這麼想的,但是愛迪生遇到的事可沒落到衛公身上。假如他有愛迪生的機遇,中國就會有一個有千年歷史的大國際公司:weigonglee,international。最起碼要比什麼貝爾實驗室有名得多。滿眼的機會抓不著,就有一種不得其門而入的感覺。

在李靖看來,紅拂是很古怪的娼妓,不是downtown里所有的。但是在紅拂看來,李靖也是很古怪的流氓。其實她並不知道真流氓是什麼樣子的,只是覺得他和街頭巷尾扎堆聊天的那些穿黑衣服的傢伙有區別罷了。李衛公身材高大,長一把山羊鬍子,眼珠子是黃的,而洛陽的流氓全是蒙古人的臉相,五短身材。李衛公說話抑揚頓挫的很好聽,而洛陽的流氓說話含混不清,好像沒鼻子一樣。因為這些原因,那些人都說李靖是個「雷子」,換言之,說他是上面派來的便衣偵探,或者是領某種津貼的線人。當年洛陽城裡這種人可多了,比前東德所有的雷子加起來還多。在飯館裡吃著飯,就會有個人站起來,從腰裡拿出個牌牌來,往桌上一拍說:剛才你說什麼來著?再說一遍!聽見這話的人就只恨自己為什麼要長這根舌頭。胡說亂道就像今天闖了紅燈一樣,要罰五塊錢。洛陽街頭也有紅綠燈,那是兩塊牌子,上面寫著「下拐」,「迴避」;遇到有要人的馬車通過時就亮出來。闖了那種紅燈會被關起來,就像今天胡說亂道了一樣。

人家說李靖是個雷子的事,紅拂也不知道。她只知道當她站在大街上時,李靖沒有像別的穿黑衣服的人那樣,過一會就走過來,假裝無意拍拍她的屁股,碰碰她的乳房。這是因為那些人懷疑她不是真正的娼妓,也是個雷子。假如是真的娼妓,在這種情況下就會叫出來:犯賤!找死!或者是:想干?掏錢!別佔小便宜!這些話紅拂都不會說,她只會瞪大了眼睛看著那些人。這是因為她也不是真正的娼妓。其實她是個歌妓。這一字之差,就有好多區別。所以別人碰了她以後,她還會追上去解釋說:是真的我沒裝假乳房。在洛陽大街上講這些話,就像個瘋子一樣。

紅拂後來一直記著她在洛陽大街上看到的景象車輪下翻滾的泥巴,鉛灰色的水窪子,還有匆匆來去的人群。這些景象和她所住的石頭花園只是一牆之隔。假如你不走到牆外面來,就永遠不會知道有這樣一些景象。假如你不走出這道牆,就會以為整個世界是一個石頭花園,而且一生都在石頭花園裡度過。當然,我也說不出這樣有什麼不妥。但是這樣的一生對紅拂很不適合。

紅拂當年站在路邊上看著泥水飛濺的大街時,她並不住在這裡。泥水飛濺的洛陽城並不是全部的洛陽城,還有一個石頭鋪成的洛陽城。這兩者的區別很大,泥水洛陽里只有娼妓而沒有歌妓,石頭洛陽只有歌妓沒有娼妓。當時紅拂是到了她不該去的地方,看人家在大街上乘拐來去,覺得很新鮮。石頭洛陽里沒有泥,也就沒有拐。李靖和她分了手,就上了他的拐,好像乘風駕霧,轉眼就不見了。泥水裡還有好多人來來去去,高高矮矮的好像參差不齊的小樹林。除了人,泥水裡還有各種各樣的車。實心輪子的牛車走起來向兩邊移動;平板小驢車只能坐一個人,拉車的假如是叫驢,看見了草驢就會站下來叫喚。還有自行車,好像裝了兩個輪子的長條板凳。乘車的人把兩腿蹺在前面扶著把,手裡拿了兩條棍子撐地前進。除了人和車,泥水裡還有死貓死狗。在這些東西中間,有數不盡的蒼蠅。而在石頭洛陽里,蒼蠅很少,領導上就覺得蒼蠅應該是可以滅絕的,發給每個歌妓,門客、廚子和奶媽各一個蒼蠅拍,以為靠這些人就能把蒼蠅打絕了。而在石頭牆裡,蒼蠅是一種極可怕的動物,當你走在迴廊上,蒼蠅就「轟」地一聲飛了出來,眼睛像兩個車輪,嘴像一把劍,腿上還長著猙獰的毛,惡狠狠向你逼近,這一瞬間如果你不掩面痛哭,就不是一個淑女。但是在石頭牆外就不是這樣。這裡有這麼多的蒼蠅。蒼蠅一多,連個頭都顯得小了。

我已經兩次用到了這個字眼「領導上」,但我還搞不清它是動詞還是名詞。它的意思就像俚語「爺們」,簡單地說,是指一個或一些男人。複雜地說,它指按輩分排列。比方說,我要是論「爺們」,可能是某人的二大爺,也可能是某人的大侄子這個大字還是給我臉上貼金。這只不過是討論字義,實際情況和這不一樣。領導上這個字眼能叫我想起一張準備打官腔的臉,這張臉又能讓我想起一個水牛的臀部。這張臉到了會場上,呷上一口茶水,清清嗓子,我就看到那隻水牛揚起了尾巴,露出了屁眼,馬上就要屙出老大的一攤牛屎這個比方里沒什麼壞意思,只是因為我聽說美國人管廢話叫做「牛屎」。坐在我身邊上的人把手裡的煙捻滅,在手指之間仔仔細細捻煙蒂,直到煙紙消失,煙絲成粉,再點上另一支煙。這就是領導上出現時的景象。一般情況下它不出現,但總在我們身邊。

紅拂到了四十多歲還是很漂亮。她的頭髮依舊像二十歲時一樣,又黑又長。但是她說自己已經老了。這是因為她的發梢都分了叉,就像掃帚苗一樣。因為這個緣故,靜夜裡可以聽見她身上發出沙沙聲,好像一盤小蠶在吃桑葉一樣。這是因為她的頭髮梢正在爆裂。在夜裡還能看見她頭髮上爆出細小的火花,好像水流里的金沙。她的頭髮好像是一團黑霧一樣捉摸不定,這是因為頭髮的末梢像一團蒲公英。而年輕時不是這樣的。紅拂的皮膚依然白皙平滑,但是已經失去了光澤,這是因為她已經有了無數肉眼看不到的細小皺紋,一滴水落上去,就會被不留痕迹地吸收掉,洗過澡之後,身體就會重兩斤。她的眼睛已經現出古象牙似的光澤,而年輕時紅拂的眼睛卻沒有光澤,黑色而且透明。她的身體現在很柔軟,而年輕時她的身體像新鮮的蘋果一樣有彈性。所以紅拂說自己已經老了。老了和漂亮沒有關係。

到了四十歲時,紅拂是衛公夫人,是大唐的一品貴婦。但是年輕時她當過歌妓,這一點後來很為人所詬病。其實歌妓不是妓女,不過是對她美貌的一種肯定。但是這一點卻很難向大唐朝其他貴婦們解釋清楚。當時她是在大隋朝的太尉楊素家裡當歌妓,因此人們就說,她和楊素有不正當的關係。其實她根本就沒見過楊素。當時她的頭髮比現在長得多,足有三丈多長。洗頭時把頭髮泡在大桶裡面,好像一桶海帶發起來的樣子。那是因為在太尉府里閑著沒事幹,只好留頭髮。這也是領導上的安排,領導上說,既然你閑著沒事幹,那就養頭髮吧。別的歌妓也閑著沒事幹,有人也養頭髮,還有人養指甲,養到了一尺多長,兩手合在一起像一隻豪豬。還有一些人用些布條纏在身上,把腰纏細,把腳纏小等等。這和現在的人閑著沒事幹時養花是一樣的;惟一不同的是養這些東西比養花付出代價要大。養指甲的人要給自己戴上手伽,好像犯人一樣,否則指甲難保。纏細腰的人吃過飯後,等到食物消化了一些就要喝肥皂水來催吐,這是因為到下面的通道已經堵塞了,飲食和排泄只能用上面的通道。纏小腳的壞處我們都知道的。說起來留長發害處是最少的,但是洗起頭來麻煩甚大,只要你涮過墩布就知道了。

當年紅拂當歌妓時,只有十七歲。當時她就很漂亮,而且是處女。本來可以去當電影明星,或者當時裝模特,但是當年沒有這些行當,只好去當歌妓,住進了那座石頭花園。這就是說,本來可以當展覽品,但是只好當了收藏品。不管是哪一種品,反正是藝術品,觀賞價值是主要的。比「實用價值是主要的那些女人」強。

離開太尉府以後,紅拂再也沒有留過三丈長的頭髮。現在她的頭髮只有三尺多長,但是顯得非常之多,滿頭都是,因為她的每一根頭髮剛長出來時是一根,到了末梢就起碼是十四五根了。她就披著這些頭髮走來走去,告訴別人說,她的頭髮束不得。因為這些頭髮在自行膨脹,會把束髮的緞帶脹斷。但是這一點沒人相信。相反,人們卻說,紅拂每天晚上都用爆米花的機器來崩自己的頭髮,使它顯得蓬鬆。她這樣披頭散髮,顯得很瀟洒。有些小姐們看了很羨慕,也把自己的頭髮弄成這樣。她們的母親就說:你怎麼不學好呢?專跟當歌妓的人學!

我們知道,大唐朝的風氣和大隋很不一樣,官宦人家不但不養歌妓,而且伺候老爺太太的女用人都是些年過五旬,醜陋如鬼的老婆子。這說明大唐的女權高漲,也說明了唐朝的老頭子們為什麼經常和兒媳婦扒灰。大唐朝的小姐們從來沒見過歌妓,聽到了這個詞就心裡痒痒。她們全都無限仰慕這位當過歌妓的紅拂阿姨。而大唐的貴婦們也沒有一個見過歌妓,這是因為從隋到唐經過了改朝換代,所以貴婦過去都是在泥水裡打滾的人;這也說明了大唐的老頭子們為什麼專門和兒媳婦扒灰。大唐的老頭子們過去都是窮光蛋,也沒有見過歌妓,這說明了大家見了紅拂為什麼要發獃。但是在大隋,哪個官宦人家不養歌妓,就像今天的官兒沒有汽車,不像個真正的官宦人家了。但是說歌妓就是汽車,也有點不對。她們不像汽車,倒像些名人字畫。大隋朝的官兒張三到李四家裡做客,李四說,張兄,看看兄弟養的歌妓。打個榧子,那些姑娘跑出來給張三看,就像後來的官兒請人看自己的鄭板橋張大千;其中的區別就在於字畫不會跑,歌妓不能掛到牆上。看完後打個榧子,那些姑娘又跑回去。紅拂見到李靖時,在太尉家當歌妓。那裡歌妓很多,分成了三班,輪流跑出去給人看。不當班時,紅拂就跑出去玩。這件事假如有人打小報告就壞了。像這樣的生活問題,就怕同宿舍的傢伙和你不對付。當時和她同宿舍的是虯髯公,是個男的。這種居住方式叫做合居。我現在也在和別人合居,但是合居的確是古而有之一般來說,男人不打女人的小報告。我就沒有打過。

紅拂初見李靖時很年輕,但是很不快活。這是因為沒事可干,也沒有人可以聊天。惟個經常見面的人是虯髯公,而虯髯公一輩子都在打麻鞋。紅拂覺得他很討厭。

我們知道,虯髯公是古往今來最偉大的劍客,他開始練劍的時候,以古樹、巨石為靶。後來他對這些目標失去了興趣,就開始刺擊暗夜裡的流螢、花間的蝴蝶、水面上的蜉蝣。再後來他對這些目標也失去了興趣,就開始刺明月,劈清風。等到對一切目標都沒了興趣,他就跑到洛陽城裡,坐下來打麻鞋。先打出像小孩子的搖籃一樣大的鞋坯子,然後放到嘴裡嚼,麻繩做成的鞋子就逐漸變小了。剛開始嚼時,新麻苦得要命,綠色的口水從虯髯公嘴角流出來,使他看上去像一隻吐綠水的槐蠶。碩大的鞋坯子把他的腮撐到透明,透過去可以看見鞋底,整個臉都變了形,好像一個吹脹了的牛尿泡。嚼到後來,鞋子漸漸小了,他的臉相也就不那麼難看。但是當他把鞋從嘴裡吐出來時,模樣還是非常的噁心。雖然打麻鞋的模樣難看,他打出的鞋子質量卻是非常好的,拿到手裡冷颼颼、沉甸甸的,一點也看不出是麻做的。他打的麻鞋永遠也穿不壞,放到火里也燒不壞,還有好多其他好處。但是鞋子也把他的腮撐壞了。到老時,腮就像兩個空袋子一樣垂在他肩上,把鬍子都壓到下面,使他的臉像個海蜇的模樣。他一輩子打了二十來雙麻鞋,其中一雙就是給紅拂打的。他們倆是老相識,在太尉府里就相識。那時候虯髯公是個門客,紅拂是個歌妓。他們住在同一個院子里。除了給紅拂打麻鞋,虯髯公還教過紅拂用長劍去斬飛蠅的腦袋,太尉府里沒有蒼蠅,需要到外面捉回來。

虯髯公在楊素家裡當門客時,當時他還沒打過幾雙麻鞋,也就是說,他的腮幫子還沒有後來那麼寬大,他只不過是個面頰鬆弛的人罷了。楊素家裡有個石頭花園,裡面的一切都是石頭的,比方說,水池裡的水是青石砌出來的,花壇是五色的碎石拼的;除此之外的一切都是白色花崗石砌成的。那些石頭裡包含的白色的雲母片在太陽下閃著白光。正午時分,虯髯公總是盤腿坐在花園裡,頂著陽光,嘴裡費力地嚼著鞋子,這時候他滿臉都是油汗。透過青色的半透明的腮幫,可以看見他的舌頭像怪蛇一樣在麻鞋中間拌來拌去,這個景象真是十個畢加索也畫不出來。這時候紅拂從外面回來,他總是費力地想站起來,想把嘴裡的鞋子拿出來。而看到這種樣子,紅拂總是皺緊了眉頭,加快了腳步跑開了。

石頭花園旁邊有一座石頭房子,是兩層樓。虯髯公和紅拂就住在裡面,那座房子也是白色的花崗岩做的,石頭門扇,石頭的窗欞,窗格子上鑲著白色的雲母,在陽光下,那些雲母也在閃著光。紅拂急匆匆跑過去時,身上穿著閃亮的皮衣服。這就是說,她到外面去了。有時候她也會穿著藍底白花的蠟染布和服走出來,這就是說,她要向虯髯公學劍了。她從來沒有和虯髯公說過話。如果這不可信的話,那麼可以說她從來沒有用自己的聲音和虯髯公說過話。在太尉府里,姑娘們都用一種訓練出來的嗓音說話,那種聲音就像小鳥「啾啾」的叫聲一樣,或者說像雞脖子被踩住了一樣,假如不注意就聽不見。這是因為那種聲音的頻率太高,幾乎屬於超聲波。看到了這種情形,或者聽到了這種聲音,虯髯公就把鞋坯子吐到地上(那東西濕淋淋軟綿綿,就像剛生出的死羊羔),跑到屋裡去把劍拿出來,教給紅拂至高無上的劍法。這件事我以為是好的。我是過來人,年輕時過過苦的生活,受過嚴格的訓練,所以我說這些事是好的。當然,我的艱苦不是每頓只准吃半個雞蛋,頭上蓄著三丈長的頭髮,剛洗過頭時,頭頂有二百斤重。我說的艱苦是指去插隊,接受思想改造,等等。我所受的訓練也不是用長劍斬蒼蠅腦袋,而是要把整本的毛主席語錄背下來。不管這些艱苦和訓練是哪一種,總之是好的。未曾經歷這樣的訓練,我們既沒有觀賞性,也沒有實用性。經訓練以後,兩種性質就會都有了。

虯髯公說,紅拂是他的紅顏知己。可憐他連這位紅顏知己的嗓音都沒聽見過。他只聽見一陣陣「啾啾」的聲音,虯髯公不知道在太尉府里誰說話都是這樣的,他還以為紅拂說話就是那種聲音呢。他教紅拂劍術倒是盡心儘力的,為此每天都要到外面臭烘烘的公共廁所里去抓蒼蠅。除了氣味難聞一點,蒼蠅倒不難捉。最難的是要把劍磨到對蒼蠅的脖子來說鋒利,干這種工作最好是有顯微鏡,但是虯髯公卻沒有這東西。隨著劍術的精進,還要練習斬蚊子,斬蠓蟲,磨劍的任務越來越重。而紅拂一點也不想分擔磨劍的任務。幸虧紅拂總是停留在斬蒼蠅的地步,否則虯髯公一定要變成個瞎子。就是這樣,虯髯公教了半年劍後,就變成了三百度的近視眼。幸虧他斬蒼蠅用不著看,聽聲音也能砍到。

後來虯髯公也承認,紅拂根本學不會用劍,她充其量也就能學到把蒼蠅砍成亂七八糟的兩塊。這是因為女人不可能以用劍為主業,她們的主業是保持漂亮、生孩子等等。但是他還是盡心儘力地教,因為除了打麻鞋和用劍,他再不會別的了;而打麻鞋根本討不到女人的歡心。教劍的時候,虯髯公又禁不住要一本正經。這是因為劍術是他的事業,他不可能不一本正經。他把每一隻被斬落的蒼蠅都揀起來,盛進一個小紙盒,把頭和身子拼好,埋葬後,還要在地上插上一個寫有「蒼蠅之冢」的竹籤。葬完了蒼蠅,虯髯公要對紅拂解釋尊重對手(哪怕它是一隻蒼蠅)是劍客應有的道德,但是紅拂早跑得沒影了。

紅拂永遠成不了劍客,這是因為她不能從劍術的精進里得到樂趣。偶爾她砍中了蒼蠅,就「啾啾」地尖叫著「砍中了」,扔下劍跑了。她不可能像虯髯公那樣,劍尖垂地,認真地察看蒼蠅的軌跡。假如那一劍正確地砍掉了蒼蠅的腦袋,沒頭蒼蠅就會呈螺旋狀升上天去。落下來時,虯髯公正好拿出紙棺材來接住它。虯髯公不知斬過了多少蒼蠅的腦袋,但是再斬時,他還是那麼認真,不管它是綠豆蠅、灰麻蠅,還是大肚子母蒼蠅。虯髯公還給紅拂表演過斬蚊子,但是她打著呵欠說,這不好看。虯髯公還給她表演了斬蠓蟲的絕技,紅拂卻說:你裝神弄鬼的幹什麼?原來她根本沒看見斬了什麼。其實只要仔細看,是可以看到的。但是紅拂不想仔細看,她只想換衣服去逛大街。女人就是有這種毛病。

李靖初見紅拂時,她就是跑出去逛大街了。當時她穿那套衣服是楊府發的,上身是皮子的三角背心,下身是皮製的超短裙,腳下是六寸跟的高跟鞋。領導上還交待說,穿這套衣服時,要畫紫色的眼影,裝假睫毛,走路時要一扭一扭,這些要求像對今天的時裝模特兒的要求一樣。她們穿這套衣服給一個什麼官兒表演過一次,那個官兒幾乎當場笑死了,說道:

楊兄,真虧你想得出來!和大街上的一模一樣!紅拂記住了大街上那幾個字,跑出去時,就是這副裝扮。她不知這是妓女的裝束。而妓女這個字眼她從來沒有聽說過,就算是聽說了也不知道是什麼意思。

那一天紅拂是初次到大街上去。後來她又去了好幾次她很想再看見那個紫眼睛、說話好聽的男人。但是李靖在家裡忙著畫春宮小人書,沒有出來,所以她沒見到。她只見到了很多黑眼珠、說話難聽的傢伙,那些人管她叫雷子。後來她從虯髯公那兒打聽出來雷子是什麼,就對那些人說:我不是雷子。人家就問她:你不是雷子,是什麼?她又答不上來,只好轉過身去,扭著腰走了。她不論到哪裡都很方便,過街時一招手,taxi就過來了。那些黑人還爭先恐後,說道:小姐,到哪兒我馱你去。咱們從來不欠稅。等到乘上去就說:您認識管路考的那個胖子大叔吧?咱其實是扛得動他,可要跑那麼快就費勁了。要不就是:我有個兄弟從索馬利亞來,您能和管居留證的大叔過句話嗎?原來這麼巴結是想走後門。相比之下咱們中國的妓女都更有骨氣,見了她,就瞪著眼,啞著嗓子說:甭過來,你丫挺的!這就使紅拂覺得寂寞得很。

洛陽大街上的妓女對紅拂是最不客氣的了,動不動就轉過身去,撩起裙子來,給她看光溜溜的屁股,見到了這些屁股後,紅拂才知道這些人原來不穿內褲。不穿內褲彷彿是要突出屁股,然而那些屁股本身並不好看。然後她們又轉過身來說:想逮人嗎?回去打聽打聽,老娘是幾進宮!見到這種場面,紅拂只好隔得遠遠地站著,看人家嚼嘴裡的老牛皮,自己也拿出阿拉伯樹膠制的口香糖來嚼。嚼爛的牛皮也能吹出泡來,但是沒有口香糖吹得大。有時會有位木匠師傅走過來,提著小桶,手裡拿著新的泡蜜牛皮,對每位妓女鞠躬,說道:姑奶奶,行行好。那些妓女就把牛皮膠吐到桶里去,拿一塊新牛皮。原來嚼出的膠比熬出來的好,粘起東西來比焊的都結實。但是人家也不來找紅拂。誰都知道口香糖不能粘椅子。假如硬要粘的話,就會粘出一件虛無之物,看著是有的,坐下去就沒了。這說明紅拂毫無實用性,連她嘴裡的口香糖在內。紅拂在這裡也無事可干,只能逛大街。別人逛街是為了買東西,但是她不能買,因為她沒有錢。本來她可以向虯髯公借,但是虯髯公也沒有錢。楊府里別人也沒有錢。石頭洛陽里每個人都沒有錢。有吃,有喝,要什麼有什麼,但是沒有錢。錢這個字眼,她也沒聽說過。

紅拂沒有事干,又找不到李靖,就回去了。她想自己既不認識管路考的大胖子,也不認識管居留證的人,不該坐不花錢的taxi。因此她就想穿小衚衕回去。但是小衚衕也不好走,因為到處都在蓋房子,搭著高高的腳手架。有一些牛車從城外運來了黃土,又有些人在黃土裡摻上麻絮,送上了高架,放到模板里築。有人把自行車騎到了小衚衕里,這裡沒了泥水,就把腳從車把上拿下來,有些人為爭路而爭吵,另一些人息事寧人地說:路窄人擠,最好大家都去坐地鐵。在擁擠的人群盡頭是一片開闊地,地上有一對華表。華表是一道國界。在華表裡面是一片石頭地面,連一點土都看不見。石頭中間長了一些松樹,全都向地面匍匐,越老的樹長得越矮。假如有一棵樹長到了五百年,它的樹榦就會緊貼在地面上。假如一棵樹長到了一千年,地面上就只剩了樹冠。根據這個道理,石頭縫裡的一簇松針就是更老的樹。當然,最老的樹只有把石頭掀翻過來,才能在石塊背面看見。但是沒有人敢在這裡翻動石塊。一棵樹不見了,就會有人到深山裡去找一棵相當老的松樹來補種上,直到它在石頭花園裡長到不見了為止。除了這些一覽無餘的空曠地方,就是一些石頭牆圍成的府邸,每個府邸的門口都有一對石頭華表,沒有門,也沒有人把守。其中只有一個紅拂能夠進去。她除了那個地方無處可去。

李衛公在洛陽城裡有一座祖宅,是用摻了砂子的土築的。經過了很多年以後,四堵牆逐漸分開,出現了很大的縫,陰面長滿了青苔,房頂上的草也逐漸稀疏。很顯然,這房子逐漸趨向於塌倒。李靖很想為它干點什麼,但是又不知從何下手。要知道李衛公雖然多才多藝,卻不會做泥水匠,雖然掘土和泥的活計人從出世就會,但是他早把那些先天的良知良能忘掉了。現在他能幹的事,除了裝流氓唬人,畫春宮,做出各種荒唐發明,就剩下一腦子的數學和幾何學。首先,他證出了畢達哥拉斯定理,為此他挨了一頓板子;然後他又證出了費爾馬定理,為此他又在洛陽城裡呆不住,不得不逃了出去。要說明後一件事,我感到頭緒繁多,不知從何說起。首先應該說說費爾馬定理應該是什麼用費爾馬本人的話來說,是這樣的:假設有x,y,z,各代表一個未知數,另有一個已知的實數n,設z的n次方等於x,y之n次方之和,當n大於2時,x,y,z不得均為整數。但是李衛公絕不會這樣表達首先,說有x,y,z就太簡單了,古人絕不會這樣講,最直截了當的說法也是「二友對弈,一人觀局」。但這不是說真有張三李四在下棋,另有個王二麻子在看,而是以兩個下棋者加一個觀棋者代表x,y,z。稍複雜的說法就要扯上紫微太乙之類天文學術語,或者黃帝素女東方朔一類的歷史人物。考慮到李衛公的證明寫在春宮裡,後一種可能性相當大。再說說那個n,古人絕不會老老實實說它大於2、3、4;肯定要用兩儀、三才、四象一類的說法代替;更可能說它是太極之象,河洛之象等等。根據這些原理,李衛公畫的一幅春宮,上面有黃帝和素女在床上干好事,床下有個小矮子在看,半空中又畫了個太極圖,就是費爾馬定理的表述,但是證明在哪裡,我還沒找到。因為整數、有理數、無理數這些概念,古人說成什麼的都有,所以假如李衛公證出了費爾馬定理,把它寫成個什麼樣子實在是很難猜的事。到現在我也沒把它猜出來。

我說李衛公把費爾馬定理寫在了一本春宮小人書里,有些同行說,這是不可能的事,春宮裡不可能包括一個數學定理。但是你又怎麼能相信「老樹開花廿一支」是在解不定方程?任何事都可以舉一反三,由不定方程的解法是一支順口溜,可以推斷出有一個時期領導上不準大家解不定方程,但是有一個人解了出來,就把它編到了歌謠里。既然如此,李衛公年輕時,領導上也不準大家證費爾馬定理,他證出來後,不把它寫進春宮,又往哪裡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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