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現在知道,李衛公三十歲以前在洛陽城裡本分為人,這段時期里他很善良,但不夠偉大。後來他逃出了洛陽城,就再也不善良,但是很偉大了。但是在他善良時,身上有偉大的成分。比方說,上面來的人員在他牆下尿尿,把牆都要尿倒了,他也沒有說什麼,只是很本分地用繩子把牆拴住,讓它倒不下來–這是他善良的地方,是主流大方向。不善良的地方是他把繩子打了活結,抓著繩頭一拽就開,好像隨時準備砸死誰。後來他真的用土牆埋住了好多人,而且趁著塵土飛揚時拉著紅拂逃跑,在灰土裡見到人影就照他兩腿之間猛踢一腳,讓他把雙手夾在腿中間滿地打滾李衛公原來是流氓,最善於干這一手,但以前沒踢過公差。他就這樣跑掉了,至於土牆砸沒砸死人,他又踢沒踢死人,都一點也不重要,因為他跑了以後那一批公差反正都活不了。除此之外,街坊四鄰也都遭了殺頭之禍,他害死人的數目就此有了大批的進賬。
五
在我們生活的地方,因為有了「連坐」這種事,一切都複雜了。舉例言之,我們系裡有個女人生了第二胎(這是不許可的),因此就要罰全系的獎金,一直罰到了我身上;而我是個單身漢,卻要為別人生孩子而掏錢我怎麼也想不起我幹了什麼與此有關的事。李衛公從他家裡逃走,犯下了殺差造反的重罪,按照一人造反十戶連坐的原理,就要把相鄰的十戶人家滿門抄斬,這又給劊子手造成了很大的麻煩,因為他只有殺男人的鬼頭大刀、殺女人的坤刀,卻沒有殺吃奶嬰兒的刀。而揮起殺大人的鬼頭大刀去殺嬰兒是不行的,會被人譏為小題大作,還會有人說他太殘忍,所以他只好自己掏錢打了一把小刀子,後來不是總用得著,只好廉價賣給了殺羊的屠夫,到下次殺小孩子時再找他借。這些腦袋都殺好以後,就送到四門去懸掛,但是這一回人頭多得沒地方掛,只好用繩子串起來,遠遠看去,好像城門上在晾蒜。而李衛公本人卻很卑鄙地逃跑了。當時正是半夜,所以沒有逃出城去,而是找地方躲起來了。
「連坐」這種想法本來是這麼考慮的:每個人都是在別人中間生活,所以他們天生小心翼翼,生怕招致別人的仇恨。假如一個人惹禍會連累到一大批人,那他一定會更加小心。這種想法是好的,但是對衛公這樣已經害死了上千人的傢伙卻是不起作用的。假如我是他,到了這種地步也只好豁出去了。
那天夜裡李衛公逃走的時候拽著紅拂,而她老想轉回去看看剛才為什麼會轟隆一聲房倒屋塌,故而他們是用兩隻螞蟻爭奪一個餅乾渣的方式逃離現場的。因為李衛公長得人高馬大,又鍛煉過身體,力氣比紅拂大很多,所以逃得相當之快,但是逃到城牆邊上一片菜園子里時,他還是覺得腰酸腿疼,而且背上的肌肉也扭傷了。這裡有個荒了的土地廟,他就把她拉到廟裡去。紅拂說,她實在想知道一下為什麼李衛公的房子會忽然塌倒。他就告訴她說,那是因為四堵牆都朝外邊倒下去了,坐在牆上的房頂沒了支撐,就掉了下來。而那四堵牆早就想往外倒,他用繩子把它們系住。在房塌前,他把繩子解開,那些牆就如願以償。紅拂說她還是不明白牆為什麼非要往外倒不可。李靖說,那是因為外面有人老往它們身上尿尿,這就使得它們很想倒下去壓死那些人。牆倒時那些傢伙正在尿……紅拂說:你說那沙沙的響聲就是尿尿?我不信。李靖說,男人尿尿就是這樣的,你沒見過男人尿尿吧。她就說:你尿給我看看。李靖就到外面去,解開褲帶,亮出他那桿大槍尿了一回。紅拂咬著手指看完了說:真奇怪。下回你再尿尿叫我一聲。李靖不禁輕蔑地想:她真是什麼都不懂。李靖和紅拂私奔的事就是這樣。他們倆奔出來以後,他還傻頭傻腦地問紅拂道:你為什麼和我私奔?她老老實實地答道:我也不知為什麼。因此李衛公就覺得非常的莫名其妙。這一點後世的人也感到非常的莫名其妙,彷彿她應該繼續在楊府呆下去,讓頭髮接著長。
據說頭髮長到了一定程度,就變得非常之硬,髮帶束不住,會向四面伸展開,然後像傘蓋一樣垂下來,紅拂就變成了一棵觀賞植物。指甲長到了一定程度,就會變成麻花狀,這時候長指甲的人就會變成一架多工位的組合鑽床。奶媽子餵奶久了,乳房也會長到像大棉花包那樣大,裡面盛滿了流體,這時候她只好用一輛手推車來搬運自己;而且還要小心,萬一有什麼在她胸口刺了一下,她就會整個兒流光,在地下攤開一張皮。這些奇形怪狀者加上九十歲還能穿針引線的老婆婆,一百二十歲還能使女人坐胎的老公公,都被稱為「人瑞」,會被盛到一個大籠子里,放到洛陽街頭去展覽。他們坐在籠子里,背誦著領導上教的傻話。這被視為一種莫大的光榮,但按我的觀點應該叫做折騰人。
從某種意義上講,我也在變成一個「人瑞」的中途。假如我證出了費爾馬定理,就會當上各種委員,到各種場合去表演端莊,一開大會就該坐到主席台上背誦傻話。這是因為我有能人所不能的本領,但是這種本領比較抽象。很少有人知道什麼叫費爾馬定理,更沒有人知道它有什麼用處,領導上所知道的只是沒人能夠證得出它來。這完全不像一個女人長了兩個各重一百公斤的乳房,每天能出兩桶奶那樣直觀。雖然如此,我也不能拒絕領導上的關懷。正如地里有一根麥子長了兩個穗子,它就不能拒絕自己被人連根拔起,被稱為「嘉禾」,裹上緞子,用快馬送進京城呈給皇上御覽。雖然假如你是那棵麥子就會知道,它不過是生而不幸為雙頭怪胎罷了。但是它能讓領導上感到滿足:你看,我們這裡什麼都有,包括各種怪物。我現在夜以繼日地努力,正是要證明自己是個怪物。因為不能證明我是個怪物,我就什麼也不是了。
本章首次提到了一個古國扶桑,有人說它是古代的日本。作者也樂意相信,但就怕日本人不肯承認有一個中國人做過他們的王,正如我們不承認成吉思汗是蒙古人,而非要說他是中國人一樣。
一
人家說,虯髯公和紅拂也有不正當的關係,這是因為虯髯公送給了紅拂一雙自己打的麻鞋。當然,這不是一般的麻鞋,甚至你拿到手裡也看不出它是麻制的。紅拂起初並不想接受這件禮物,因為這雙鞋裡含有太多的唾液,想起來有一點噁心。但她後來還是收下了,因為這東西有奇異之處,只要穿在腳上,就會覺得冷冰冰麻酥酥,好像赤足踩著了眼鏡蛇,馬上就想拔足狂奔,而且跑上幾十里還是驚魂未定,一點也不覺得累。除此之外,虯髯公還送了她一對輕劍,用含混不清的聲音告訴她說,這是他珍藏多年的寶物,送給紅拂做紀念品,虯髯公的聲音不清楚,是因為他總在嚼鞋子,不知不覺把舌頭的一部分也嚼掉了,因為這些原因,紅拂覺得他對自己很好,甚至到了最後被吊在空中時還在想念他。假如她知道在楊府時虯髯公總在打她的小報告,就不會這麼想了。每天虯髯公都要向楊素交一份例行報告,說說紅拂今天幹了些什麼。每次她跑到外面去他都報告了,這種報告一次兩次對紅拂沒有什麼害處,積累到一定的數量比方說,一百次,就會產生效果,領導上會派人把紅拂用一床大被子裹起來,亂棍打死,然後埋在後花園裡。到了大唐朝,人們把楊素的花園挖開來,發現那裡就像紅色高棉搞的那種萬人坑。到了宋朝,又有人到長安去發掘,發現那裡到處都是萬人坑。所以像這樣的事我們還是不要亂打聽,知道多了以後就會覺得活著沒有意思。除此之外,他送給紅拂的那對劍也不是什麼寶物,而是鐵片做的,一點鋼火也沒有,只能拿來斬蒼蠅。這對劍是這麼來的:他給領導上打個報告說:需要一對劍,以便送給紅拂作為感情投資,領導上就發下一對劍來。在這種情況下領導上自然不會給什麼斬金斷玉的神兵寶器,而要給一對切豆腐也費力的鐵片。這樣比較省錢,也比較安全。簡言之,虯髯公住在她的樓下就是監視她的,但是這一點從來他沒有告訴過她。這是領導上交辦的任務,不能告訴別人。
根據史籍記載,虯髯公很愛紅拂,但是紅拂不愛他。失戀以後他就出國去,當了扶桑的國王。這件事說明想出國就得趕早,早了可以當國王或者發大財,遲了只能當數學或物理學博士。現在再去,就只能在餐館裡打工了。不過當扶桑國王對虯髯公可不是件好事,因為他最不喜歡吃魚,而扶桑的御廚天天給他做生魚片吃。假如有一頓他對生魚的胃口不好,那些御廚馬上就很衝動地跑到大殿上來切腹自殺,所以血淋淋的場面總是不能避免,不是眼前血淋淋,就是嘴裡血淋淋。這時候他已經老了,長出了一個鯰魚嘴,這和他鬆寬的兩頰倒是很相配。我們說過吧,他是臉上毛孔很粗的黑胖子,很容易出汗。在楊素家裡住著時,除了要打小報告之外,他對紅拂倒是很好,很喜歡和她聊天,告訴她有關李靖的事虯髯公的消息相當靈通,知道李靖鬧事的始末,知道他是個數學天才,甚至知道李靖在酒坊街有一個相好,這說明領導上很信任虯髯公,虯髯公前途無量。本來紅拂逃跑了他應該受到連累,但是領導上很信任他,就不一樣了。紅拂逃跑以後,楊府只是宣布註銷她的樂籍,以後回來永不接納,彷彿現在紅拂已經後悔了,跪在楊府門前似的。而李靖跑掉以後,衙門裡卻派了二百五十六個公差到處去抓他,並且懸賞緝拿。結果總是拿不到,因為洛陽城大著哪。
假如楊素雇我當顧問的話,肯定很快就能找到李靖。這辦法就是出一通告示,貼到一切地方,宣布赦免他的一切罪過,假如有可能的話,再任命他做一個小官,用官費給他出版數學書。他就會馬上興高采烈地跑出來。等他出來以後,想拿他怎麼辦都可以了。當然,我也會建議不拿李靖去做包子或者磚頭,但是我說了人家聽不聽就不一定了。這種方法是從我自己的切身經歷里推出來的。二十多年前我從這所大學畢業,當時我面色紅潤,嗓音洪亮,百米能跑到十二秒六;現在頭髮有點白,眼有點花,二十秒內能不能跑出一百米都是大問題,脫了衣服照鏡子發現自己有點駝背,還是漏斗胸,肋骨像是些螃蟹腿。在這二十多年裡我始終在這個學校里服務,頭十年住在單身宿舍,一個房間里住四個人,睡上下鋪。睡我上鋪的是個大胖子,他經常很不自覺地放響屁,其聲勢穿透褥子和鋪板直抵下層。後來又住了十年筒子樓,那裡有些人很不自覺,上公共廁所屙了屎不沖。現在上廁所時則面對著一些乳罩和吊襪帶,而這些東西和我沒有一點關係。不管怎麼說吧,我從來沒有想過調到別的地方去,儘管在這二十多年的時間裡有的是機會。假如這個例子不典型,那麼我還到過一些貧困地方,那裡的人男的窮到連睾丸都吊不住,女的像是一批大怪物,人家也沒想到要背井離鄉。事實上一種生活越是不像樣子,就越是讓人依戀,因為這是領導上的安排,自己受苦受難就是替頭兒分憂解難。根據這個原理,我認為李衛公在年輕時無限熱愛那座泥水浸泡、霧氣蒸騰的洛陽城,只要有一分可能就不逃跑。雖然他在其中常常吃了上頓沒下頓。這件事一點都不深奧。稍有一點深奧的是李靖生在洛陽城,不管該城市多麼的糟糕,但是它在李靖出世前就存在了,其結果是李靖有幾分洛陽城,而不是洛陽城有幾分李靖。而後來的長安的情形則恰恰相反。李靖從沒想過要從洛陽城裡逃出去。他只是被逼無奈。
二
我出生在北京城,故而我有幾分北京城,雖然現在北京城和我出世時大不一樣了。後來我考上了某個大學,故而我又有幾分某大學。當然這大學和我初考進去時也是大不一樣,當時校園裡還有些地方有幾分像草坪或是花園,現在則全然不像。現在到處都在蓋房子,故而到處都像是堆料場。這也是沒有法子的事,因為人多了,需要房子住。根據我的觀察,北京城和某大學裡的人都是一副人頭攢動的景象,所以我不像一個人,而像是一大群的人。比方說,我在證費爾馬定理,心裡卻老在想假如證了出來,一定能讓同事大吃一驚。其實費爾馬定理就是費爾馬定理,跟同事又有什麼關係?我為什麼要驚嚇他們?再比方說,我在學報上登了篇論文,心裡就老在想不知小孫看到了沒有。其實人家小孫是圖書館的文史部的,看數學學報幹什麼。我的腦子老像有一大群人在朝四面八方亂扯。李衛公和紅拂跑到洛陽城的廢土地廟裡靠偷人家的菜過活時,他的腦子裡也是這樣。除此之外,他還老要自怨自艾,說:我幹嗎要去喝那些黃湯子呢?不喝也死不了的。我幹嗎要上別人房頂上去跑呢?人家打我兩下就打兩下吧全是些不知所云的昏話。總而言之,他心緒紛亂,情緒低沉。
但是衛公畢竟是衛公,在這樣的心情之下,干起缺德事來,分寸絲毫不亂。偷了人家的土豆、芋頭,還知道把秧子栽回坑裡去。人家來刨土豆,一看底下沒結土豆,就以為是沒長好。如果是偷南瓜,就用刀子把南瓜肉挖走,把瓜瓤裝回去,再把外皮重新拼起來。人家收南瓜時,看到瓜大空心,就記在種籽商賬上,下回再也不買他的種。如果他偷黃瓜茄子,總是把大的偷走,在原來的地方移上中個的,中個的地方移上小個的,園主一看,以為自己見了鬼:滿園的瓜果越長越小,最後都長沒了。如果他偷別人一棵白菜,准把剩下的全拔起來,栽到相鄰的園裡去,讓兩位園主相互廝打。這說明缺德也有天才,衛公就是這樣的天才。這片菜園子總是沒有人,偶爾有人來收拾一下,也不久呆。除了大家都有別的事之外,還有一個原因,因為這裡有股氣味,十分的厚重。紅拂問李靖這是什麼味時,衛公說是菜園子味,後來又說是蔬菜味。其實那是大糞味,只不過是經過發酵長了蛆的大糞,味道很特別臭味雖然不夠猛烈,但是十分滯重並且令人噁心。人們拿這種物質來澆菜。但是他不想這樣告訴紅拂,恐怕她知道了這些,就再也不肯吃這些蔬菜了。
在洛陽城的那個廢土地廟後面有一口淺水井,井水綠油油的不大幹凈,裡面還有無數的青蛙,當你走近它時,那些青蛙紛紛跳下水去,井裡就撲通撲通地亂響。李衛公拿了一個棉花團浸了自己的尿,拴在一根線上放到井裡捉青蛙,然後又從井裡打水燒來喝。後來他又把這種水盛在一個大碗里叫紅拂來喝。開頭紅拂想要提醒他一句:這水裡有他的尿。但是又想到自己已經把頭髮鉸了跑出來,這件事已經沒有挽回的餘地,就把水接過來,惡狠狠地盯了它半天,然後猛地喝了一大口。出乎意料地發現這種水倒沒有很厲害的騷味這件事叫我想起我在農村時淘井的事來,我們吃水的井底下其實臭得很厲害,誰都不願意淘井,因為它可以使你對生活失去信心除此之外,紅拂還下定了決心,不為和李靖私奔的事而後悔,所以在任何時候都要往好處想。比方說,雖然現在要喝這種不幹凈的水,但是起碼不用拖著三丈長的頭髮走來走去,實在輕鬆多了。三丈長的頭髮雖然好看,但是它要從頭皮上吸收營養,所以就會使人頭腦昏昏沉沉,並且落下耳鳴的毛病。人家還說,蓄了一輩子長發的人死掉以後,你把她的腦殼破開,一下子找不到腦子腦子已經縮到花生米那麼大,附在後腦殼的某個地方,其他地方是空的。這種情形在那人活著的時候敲她的腦殼就能聽出來,所以紅拂在楊府里經常敲自己的腦殼,只是因留長發留得耳鳴,故而聽不出空了沒有。但是公平地講,頭髮也有很多好處。因為它是活的東西,所以冬暖夏涼,比任何卧具都要好,在蓄長發的時候,紅拂既不需要睡衣,也不要鴨絨被或者涼席,只要裹在頭髮里就可以睡著了,但是偏偏有那些東西。現在沒有了頭髮,迫切需要睡衣、被子、席子,但又沒有,只有泥地上的一堆茅草。
我們還沒有說到李靖和紅拂做愛的情形,李衛公以為紅拂既然和他私奔,這件事就屬自然。但是他首次向紅拂提出時,她瞪了他好半天,然後才用喝水時那種毅然絕然的神情說:好吧。然後就把衣服都脫掉,說:這件事我可是一點都不懂。等幹完了以後,她坐起來說:這件事一點都不好玩。假如虯髯公知道她是這樣草率地行了苟且之事,一定會氣壞了。
有關這件事,紅拂後來是這麼說的:我從楊府里跑出來找衛公,本來是想找點有意思的事乾乾,誰知一見了面他就用那個肉棍子扎我一這件事有什麼意思呀!這段話說明紅拂對性生活的態度始終不積極,她私奔的理由只是追求有趣。在此之前她已經知道了衛公是個怪人,證明了費爾馬定理,並且害死了半城的人,因此她就認定了衛公一定是個很有趣的人,跑來找他。這件事叫我想起了十五年前發生的事,那一年是1977年,我在一個小工廠里當工人。有一位數學界的前輩陳景潤在哥德巴赫猜想的證明方面取得了進展,而且陳前輩當時是光棍一我的女同事們知道了這個消息,就紛紛寫信追求他。她們的理由是陳景潤證出了數學定理,他是多麼有趣呀。其實純數學,尤其是數論,乃是世界上最無趣的事。一個人如果不是悲觀絕望到了極點比方說,像我現在一樣,就決不會去碰那種東西。這個例子是要說明,要分辨一個人是否有趣,決不能拿他的數學造詣做判據。事實上衛公、我、陳前輩都不是最無趣的人,但是這純屬偶然。我知道很多數學家都無趣至極,但是我本人也是數學家,不能吃裡扒外地把他們的名字舉出來。
我們知道虯髯公在楊素府里很受領導上信任,這只是一部分情況。其實他本人也是個小領導,而且有責任心。因為這個原因,他只好整天坐在地上,除了嚼草鞋之外什麼都不能幹;這和今天的領導只好坐在那裡,除了公文什麼也不能看是一樣的。這件事就叫做上班。一早一晚不上班的時候,他就干點以身作則的事:打掃衛生,修整花園等等,掃地時一直掃到紅拂的房間里去。這件事的動機是不言而喻的:他是個老光棍;而紅拂在自己房間里總是穿得很少,甚至什麼都不穿。但是他一走進紅拂的房間,就有一種強大的力量把他的臉扭到門口方向,不管怎麼轉身,臉部的方向總是不改,好像他的鼻子是指北針,門口就是北一樣。不要以為像他這樣的大劍客會輕易扭斷了脖子,也不要以為任何人的脖子可以長久地扭下去。事實上,只要一出了紅拂的房門,他的頭就會一連轉上好幾圈,直到轉回原位。還有一點要補充的地方,不是他自己要扭脖子,而是脖子自己扭了過去。對於這件事,紅拂是這麼評價的:假如虯髯公不是假正經的話,那他就是造大?的機器。後來這種脾氣使他在扶桑大吃苦頭,因為他的后妃到他寢室里過夜時,為了鄭重,總是把所有的好衣服全穿上。從傍晚到午夜,他像剝洋蔥一樣一層層往下剝和服,因為要做到鄭重其事,所以半夜都剝不光。從午夜到天明他把脫下來的又重新套上,好像在包裝瓷器,準備出口歐洲,而扶桑女人為了矜持,一點忙都不肯幫。像他這樣后妃成群的人還要用手淫來救急,叫人真不敢相信。假如我是他的話,就在床頭放一把大剪刀。當然,像我這樣的人也只能做工會小組長,當不了扶桑國王。如果不扯那麼遠,就該說到,紅拂不穿衣服是什麼模樣,他一點都沒看見。假如我寫道:當時紅拂的乳頭是鮮紅色的,好像兩個血管痣,或者說,像兩小粒剛摘下來的鮮草莓,看上去很好吃;紅拂的陰毛烏黑油亮,彷彿經過梳理;虯髯公就會對我的書閉上眼睛,大叫一聲:淫穢!
虯髯公後來說他是愛紅拂的,不過不是用眼睛來愛,是用鼻子愛。他喜歡聞紅拂的氣味。但我不知他到底是愛紅拂還是愛香水。他還說他愛紅拂的聲音,也就是說,用耳朵去愛,這也很高尚,不過那是假嗓子。我用手捏住脖子也能發出這種音響,不知他會不會愛上我。每回掃過地以後,他把紅拂脫落的頭髮都揀起來,洗乾淨,收藏起來,就像個揀?的老財迷一樣。等到紅拂剪掉自己的頭髮逃出了楊府,那些頭髮堆在地上逐漸失去了光澤,他看了又覺得可惜,就把它們都纏到身上,讓它得到人體的滋潤,卻把自己纏得像個亂線團。他還揀到了紅拂扔掉的兩雙舊襪子,洗乾淨之後揣在懷裡。我覺得他是個不折不扣的變態分子。除此之外,他在紅拂面前嚼鞋子也是故意的,他覺得這樣顯得勤勞樸實,能給紅拂一個好印象,但是紅拂卻覺得他很貪吃,還覺得他能把整個的豬頭放進嘴裡去。根據我的經驗,只要你在女朋友面前吃一次豬頭肉戀愛一定會失敗。類似的食品還有雞屁股,豬腸子,有點臭了的炸帶魚,整根拍扁的黃瓜等等。很不幸的是這些食品我都愛得要命。這就是我總在打光棍的原因。但是這些事扯得太遠了。紅拂逃走以後,虯髯公終於能夠不扭脖子地走進她房間里。那時這間房子里好像炸了一顆炸彈一樣,因為紅拂臨走時收拾了一下,但不是收拾房子,而是收拾行裝。虯髯公看了這個景象很傷心,不僅是傷心以後再也見不到紅拂,而且也傷心紅拂居然逃出了楊府。在他看來,楊府非常好。假如不是得了精神病,就不該離開這裡。
三
李衛公不見了以後,滿城的公差都在找李靖,尤其是那二百五十六個即將被砍頭的公差其餘的也很急,因為按這種速度很快就要輪到他們有人想到了李二娘這條線索,於是就闖到李二娘家裡去,逼問她李靖上哪兒了。李二娘說不知道,那些公差就動手逼供,就地取材地找了四根筷子夾在她左手的指縫裡,用力一捏。李二娘的那隻手馬上變得像只在地上被人踩了一腳的小雞,在這種情況下她當然是暈過去了。醒過來一看,自己的右手也在那些人的挾持之下,就說:能讓我拿手絹擦擦眼淚嗎?擦完了淚,她又要求去小便一下。等這件事做好了之後,她回來坐在椅子上,把手指伸到筷子中間,深吸口氣,做好了慘叫的準備,就說:捏吧。那些公差看她這個模樣,以為她不知道李靖在哪裡,就不再問她,全都離去了,臨走還給她帶上了門。其實李二娘完全知道李靖在哪裡,但是一開始她覺得李靖是她的老相好,假如未經拷打就說出去未免是不夠意思。等到經過拷打了以後,她又覺得很疼,因此仇恨這些公差,更不肯說出來。這就是說,雖然她願意出賣李靖,卻沒法子出賣他。正確的做法是先打她一頓,然後去道歉,然後再打。就如先把一個人打成右派,然後給他平反;然後再打成他個什麼東西,再平反;不管什麼東西都經不住這樣折騰。李二娘知道準是李靖藏在菜地里,因為過去他們常到那地方去玩。那地方原來是片沼澤地,後來雖然把積水排幹了,蚊子還是特別的多,雖然不是每隻蚊子都咬人,但是撲到臉上也很討厭。他們倆在菜園子中間的小路上遛彎時,李靖常常縱身躍過籬笆,到裡面采一朵黃澄澄的南瓜花出來,一本正經地獻給她。那種花像破紙片一樣,很難看,有好多討厭的花粉,而且是偷來的。但是假如豆角不開花,在菜園子里就不可能有更好的花了,所以李二娘把它戴到頭上,然後它就在那裡變成了爛糟糟的一團,好像一團屎。她還能準確地知道李靖是藏在那個破廟裡,因為有時候李靖把她帶到那座破廟裡過夜。這種想法和有飯不在家裡吃跑出去野餐是一樣的。她對爛紙頭一樣的南瓜花,對破廟裡那些扎人的茅草都恨得要命,就像她痛恨李靖一樣。李二娘是個二十六歲的寡婦,到了這個歲數,人就該理所應當地痛恨一切。李二娘只是不痛恨上面,因為大家都應該尊敬領導。但是上面來的人闖到她家裡來,把她的手捏壞,所以她連上面都恨起來了。那些公差走了以後,她跑到後面的作坊里去,把手插進酒糟里止痛。對於沒有見過酒糟的人我要解釋說,這種東西的樣子就像是牛糞,因為正在發酵中,它的氣味臭不可聞,但總是熱烘烘的,可以起到熱敷止疼的作用,但是與此同時,酒糟的氣味也染到她身上,藏在衣服裡面和頭髮里。現在我們提到一位造酒的風流寡婦,總要想到她滿身酒香。其實不然,她們全都是滿身糟臭,好像從醬油缸里鑽出來的一樣。李二娘在街上走動時,身後留下一道氣味的長廊,走到她身後的人聞了總要失口嚷道:酒坊街的!李二娘聽了以後氣得發瘋,大叫起來:我是酒坊街的,干你什麼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