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裡除了貴婦聯(乙),還有貴婦聯(甲)和貴婦聯(丙),全稱是一等貴婦聯合會和三等貴婦聯合會。只是這一字之差,就有很多區別。貴婦聯(甲)裡面全是些老太太,什麼下墜啦,癟嘴啦,身上的餿味啦,都是自然形成的,用不著假裝。而貴婦聯(丙)的成員全部蓬頭垢面,兩眼發直,有些人還要穿著緊身衣由兩名健婦押送前來上班。一位貴婦應該成為哪個團體的成員,是由她們婚姻的性質來決定的:假如她是明媒正娶,就是一等貴婦,自然是貴婦聯(甲)的會員。假如她是事實婚、亂倫婚、扒灰婚、先奸後娶等等,就是三等貴婦,成為貴婦聯(丙)的成員。這種女人本身就有點五迷三道,就算原來達不到瘋的程度,等被評上了三等之後,自然也就達到了。紅拂的情況當然評不上一等,因為她不是娶來的,和三等也有一定的差距,因為她也不是搶來的。最後折衷了一下,評為二等。其實她在這裡也不大合適。這個等級如果不算她,就是清一色的軍旅婚。
軍旅婚的來歷是這樣的:大唐的軍隊在平定四海的戰爭中,很多戰士年齡很大了,但還沒有結婚。在這種情況下出現了一種做法,每攻下一座城市,未婚的戰士們就把貴族女校包圍起來,把校長叫出來,用刀柄敲打著她的頭說:把你的學生都叫出來,從我們中間挑一個做丈夫否則血洗了你這個鳥學校!然後那些女孩子就走了出來,穿著白上衣、黑裙子,怯生生地看著腳尖;猶豫了好久之後,走到一個看起來鬍子比較少、年齡不太大的大兵面前說:就是你吧。然後就大哭起來了。始終沒被挑上的戰士免不了怒火中燒,闖進學校,把教師、校長、女校工連同燒火的老婆子全部一掃而光,不過這些人都屬於貴婦聯(丙)的範疇。第二天早上,那些女孩子全跪在營帳前面給大兵擦軍靴,壓低了聲音交頭接耳:你的那個怎麼樣?羅圈腿。討厭死了。你的呢?滿身的毛,也討厭。我不怕羅圈腿。我也不怕滿身毛。於是就換了過來。那些兵大爺對新討的老婆都認不的確,所以也不管。因為有這種換來換去、烏七八糟的情形,所以對於軍旅婚的評價不能太高。但是軍旅婚對於穩定軍心乃至取得戰爭的勝利都起過很大的作用,而且這些女人都曾跟隨丈夫行軍打仗,還有人流過血負過傷,這種情況也不能不予考慮,所以就有了貴婦聯(乙)這個等級。
貴婦聯(乙)的成員都曾隨丈夫行軍,不過都是被皮條捆住了手腳,橫擔在馬背上。戰士們一面前進,一面高唱軍歌,這些人也在馬背上和前後的人聊天:早上起來不該喝水,現在憋了尿。你數數吧,能管點用。我這個老鱉頭子捆起人來手真重。你拿他的狗皮褥子做護腕等他睡著了偷偷地剪。打仗的時候也是橫擔在馬背上衝鋒,有人的確負了傷,都是被流矢傷在屁股上。到這時為止,這些女人對軍旅生活的參與程度就如一捲鋪蓋事實上在冬天她們正是卷在鋪蓋里。後來戰士們找來了小盾牌給她們遮著屁股,她們也用並在一起的雙手給戰士拿弓拿箭,這就算有了感情吧。這種女人在長安城建好以後還是比較年輕,也比較漂亮;為了表現貴婦的風範,只好在臉上畫魚尾紋,掛水袋。不管怎麼說吧,能被分到這個聯合會紅拂還是比較高興,在這裡可以聽到一些小道消息,還可以說點出格的言論在貴婦聯(甲)里,只有大道消息和正面言論,而在貴婦聯(丙)里,沒有任何消息或言論,只有囈語和咆哮,一不小心還會被人把耳朵咬掉。
現在該說紅拂和貴婦聯(乙)的其他成員是怎麼不合拍的了。在這裡每人都有一個很長的故事:開頭是原來家裡是幹什麼的最起碼是個縣官,有時還要用到樞密節度等等現代很少使用的詞。與此相關的是家裡有多少老媽子,多少丫環,多少廚房,廚子會燒汽鍋雞、燉熊掌等等。當然,這是前朝的情形,用中國大陸通用的語言,叫「萬惡的舊社會」。菜名之類的知識,紅拂還是有的,但是不大知道前朝的官名,輪到她講時只好語焉不詳。然後就是新婚之夜的故事,那個「老鱉頭子」(這是貴婦聯(乙)里對丈夫的標準稱呼)怎麼把她們扛到營帳里去,扔到狗皮褥子上,伸過一隻穿了四十五號大皮靴的腳,讓她拽住馬刺往下拔。這時她怎樣因為恐懼和羞辱,一點力氣也沒有了。拔掉了馬靴,露出了一隻被腳汗捂白了的大腳,臭味轟地一聲衝上了帳篷頂,連盤旋中的蒼蠅都紛紛墜地。由此可以看出前朝貴族女校里學生敘事時那種浮華、誇張的傳統她們用的都是同一種國文課本,而且在作文課上也慣於互相抄襲,故此故事大同小異然後,那「老鱉頭子」亮出了他那件天上沒有、地下絕無的醜惡東西,並且撕裂了她的純棉內褲。紅拂沒有受過這種教育,也沒有這種傳統,更沒有經歷類似的事情,所以說出來也就是寥寥的幾句:「我是自己跑了去的。我喜歡他。」那些二等貴婦聽了,就齊聲哄她。
紅拂和貴婦聯(乙)不合拍的情形,領導上早就注意到了。有一天下班的時候,她被幾個穿太監服飾的人截住了。那些人亮出了大內的腰牌,對她說:請跟我們走一趟。紅拂想:腳正不怕鞋歪。就跟他們去了。這些人下巴光光的,說話奶聲奶氣,看來是真太監。紅拂跟著這些人七拐八拐,到了一個地方,遇上了一個人,讓她給他們做姦細,彙報同事的各種言論。還說,你的情況我們了解,你是參加了興唐戰爭的老戰士,和那些前朝餘孽不一樣。我們正準備把你調到貴婦聯(甲)去,在此之前,你要為我們做這件事。紅拂乾乾脆脆地拒絕了做姦細,並且說,她一點也不想去貴婦聯(甲)。那人就說:好吧,這也由你。今天的事不要告訴別人。咱們將來會再見面的,衛公夫人。紅拂覺得此人不懷好意,回來後晚上睡覺時告訴了衛公。照她看,長安城裡的一切事衛公都應該諳然於胸。衛公聯想到不久前遇刺的事,就連打寒噤,說道:這不是我的設計。你不要去招惹他們。而第二天早上紅拂就發現梳妝台上有張紙片,上面畫了一個嘴唇,嘴唇上有個叉。這件事把紅拂氣壞了,走在路上見了穿太監衣服的人就沖他們喊道:我和我丈夫的悄悄話,你們也要偷聽嗎?那些在內廷服務,抽空出來買草紙的老實巴交的小太監聽了,個個都是目瞪口呆。
四
和這些喜歡瞎打聽的太監打交道,紅拂已經不是第一次了,而且這也不是最後的一次。第一次是在評定貴婦品級的時候,人家把她請到個廢庫房裡,讓她說說當年和李靖私奔的情形尤其是一切與性有關的細節。紅拂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結果馬上就引起了誤會,轉眼之間就被剝光了衣服,倒吊在房樑上,在那裡搖搖晃晃地像只蝙蝠似的說道:看來我是非告訴你們不可了把我放下來吧。紅拂簡直是製造誤會的天才,這一點和我是一模一樣。她說這和你們有什麼關係,意思是說:這是我和衛公之間的事,和你們其他人有什麼關係?但是別人的理解卻是:這是女人和男人之間的事,和你們太監有什麼關係?像這樣的話公公們當然不愛聽,所以就把她倒吊了起來。在把她放下來的同時還給她上了一大課,換言之,狠狠折騰了她一頓,以證明性這件事太監也懂。但是這一課講的什麼,紅拂又沒有聽懂。她對太監們說:你們用的這些代用品比李靖的那個傢伙差得遠。於是那些太監就面面相覷,搞不清是把她再吊起來好呢,還是放在地面上。不過那一次人家記錄了她的交待材料後就放她走了,還給她熨了熨剝皺了的衣服。第二次是請她做姦細,這一次相當客氣,既沒有剝衣服,也沒有倒吊,因為姦細要自覺自愿的人。這兩次都算是例行公事吧,你要知道,領導不知道別人的隱私事,又沒有姦細,就不成其為領導。但是第三次就不一樣了。那些太監見了她就笑嘻嘻地說:衛公夫人,說過我們要見面的,果然見到了吧。而紅拂一面和他們寒暄,一面就自己脫下衣服,身手矯健地爬上了房梁,把自己倒吊在那裡,然後說道:你們問吧。我準備好了。
說起自殺這件事,我以為有各種各樣的情形。有人自殺使人覺得可怕,有人自殺叫人覺得可恨,還有人自殺叫人覺得莫測高深。雖然紅拂自殺已經得到了領導上的批准,是為夫殉節,但是誰也不信紅拂是因為思念衛公才想死掉一眾所周知,早在衛公死前好幾年,他就只會閉著眼睛打呼嚕了(如前所述,李衛公並不是只會打呼嚕,但是這一點別人並不知道),誰要是思念他,就是熱愛噪音。更何況紅拂現在是一品夫人,人又漂亮(如前所述,這一點她自己並不知道),想找多少情人都能找到,不論是男情人還是女情人。故而紅拂的自殺是使人莫測高深那一種。紅拂這一輩子盡干叫人莫測高深的事,對於這種人,領導上理所當然地對他們沒有好印象。
我雖然歲數不很大,但知道不少自殺的人。根據我的記憶,領導上對死人往往比對活人還要仇恨,給他們一大堆罪名自絕於上面,自絕於人民,遺臭萬年等等。但是這些罪名卻嚇不著死人。不管怎麼說,他們給領導上留下了一個大難題,就是如此美好的今生今世,那些狼心狗肺的傢伙怎麼忍心棄絕。就以紅拂為例,假如她真的因為喪夫而求死,這倒是可以原諒,怕就怕她言不由衷。假如是這種情況,就得趁她尚未死透問個明白。但是這件事要留到後面去講述。現在要說的是紅拂是怎樣在長安城裡製造誤會。這些事由我說來娓娓動聽,因為我最大的專長也是製造誤會。
如果我說,生活是件很麻煩的事,其中最大的麻煩是避免誤會;最起碼紅拂同意。對我來說,次大的麻煩是我不夠聰慧,一個費爾馬定理就證了十年,這樣我在智力生活里命得的樂趣就抵不過痛苦一假如我是牛頓、笛卡爾,特別假如我是歐幾里得,一切會好得多。這個說法對紅拂就不適用,她以為自己最大的麻煩是不夠漂亮,這大概是因為男女有別吧。男人總覺得自己不夠聰明,女人總是覺得自己不夠漂亮。因為這最大的麻煩和次大的麻煩,所以生活中快樂少,苦惱多。但我不抱怨,因為抱怨也沒有用。
小的時候,老師就對我說過:看你也是兩隻眼睛一個鼻子,你怎麼老和別人不一樣呢?我聽了甚為得意,正在飄飄然,忽然被老師狠狠掐了一把,她說:你以為我在誇你哪?等我長大了,一聽到領導上說這句話(看你也是兩隻眼睛……)就能夠領悟,用不到別人掐了。但是我這一輩子也就到了這個程度,沒有什麼進境,不知道怎樣才能不讓別人注意到我這種不幸的缺點(只長了兩隻眼睛和一個鼻子)。最近一次系主任找我談話,也對我說了這句話,這是因為我聽他說話時不專心。這是我的老毛病,而且為此得罪了很多人。後來我發現聽別人說話時用力看著他,別人就不容易發現這一點。最早是看他的眼睛,左眼看他的右眼,右眼看他的左眼,研究他虹膜的顏色和質地,瞳孔的形狀,看得久了甚至能看出他眼底的血管是否硬化了。但是這種看人的方法很是招人討厭,現在改為看鼻子,看久了也能把對方的鼻頭看到臉盆那麼大。我們系主任的鼻子是蒜頭形的,任何人都能看出他將來是個酒渣鼻。酒渣鼻是因為皮膚長了蟎蟲。我看得清清楚楚,蟎蟲怎樣從他的這個毛孔鑽出來,從另一個毛孔鑽進去,但我愛莫能助如果揮拳去打,雖然可以消滅蟎蟲,但他的鼻子難免就要受到傷害。紅拂和我不一樣,我們說到過,她向虯髯公學習過劍術,並且久經戰陣;假如一名老兵槍打得很准,那也不足為奇。她和領導上談話時也是盯著對方的鼻子看,看到了,蟎蟲,就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拔出佩劍把蟎蟲削去。這種助人為樂的行為在事後是很難解釋的,因為蟎蟲只能在高倍顯微鏡下或者聽了領導上半小時的訓話後才能看見。所以她根本就不解釋,轉身收劍而去。別人看到的就是:一等貴婦和大內出來的太監正在和她說話,她忽然掣劍威脅人家。結論是紅拂不僅狂妄,而且危險,後來就把她的佩劍沒收了。
我和系主任說話時,不但在看他鼻子上的蟎蟲,而且嘴裡還能講話,這是了不起的成就。但是一心二用必然出錯。他對我說: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為。我答道:您知道我早上吃了些什麼嗎?他說:天下沒有不透風的牆。我說:這是對建築行業的污衊。他說:你這樣子怎麼為人師表?我說:您的意思是我不夠漂亮,這是女生的看法嗎?他說,你要知道我國的國情。我說:我怎麼不知道?我每月掙三十美元(這是按官價算,按黑市價遠沒有這麼多)。後來他看出我在胡說八道,就說到我長了兩個眼睛。這句話使我猛醒,原來他一直在勸我結婚。除此之外,他還知道我和小孫的不正當關係。這一點倒不足為奇,因為行房前後小孫老朝我嚷嚷責怪我嫌她不豐滿、皺巴等等,其實是沒影的事左鄰右舍全能聽見。
他們聽到了必然到系裡彙報我,否則左鄰右舍有什麼用處?我告訴他,我正在考慮結婚,他才滿意了。其實這是一句謊話。我根本就沒有考慮這件事。
五
我十七歲時在插隊,晚上走到野外去,看到夜空像一片紫水潭,星星是些不動的大亮點,夜風是些淺藍色的流線,雲端傳來喧囂的聲音。那一瞬間我很幸福,這說明我可以做個詩人,照我看來凡是能在這個無休無止的煩惱、仇恨、互相監視的塵世之上感到片刻歡欣的人,都可以算是個詩人。然後你替我想想該怎麼辦吧在隊里開大會之前要求朗誦我的詩?我怎麼解釋天是紫的,風是藍的,雲端傳來喧囂?難道我真的活膩了嗎?這一切告訴我說,不能拿我所在的這個世界當真,不能拿別人當真,也不能讓別人拿我當真。後來我就當了數學家。憑良心說,我當數學家真是不大合適,正如別人當詩人不合適一樣。現在小孫老想讓我背出一首十七歲時的詩,甚至為此騎上了我的脊樑,用長筒襪勒住了我的脖子一因為她這些轟轟烈烈的行為,我懷疑她是個虐待狂但我背不出來。我倒能背出幾百種艱難的不定積分的解法,但她對這些卻不感興趣。
紅拂在長安城裡生活,覺得無聊時就把李靖給她畫的那些畫拿出來看。那些畫是畫在用芋頭湯漿過的紙張上,有些是用顏色畫的,還有一些是用水畫的。水能在芋頭湯上留下永遠不褪的痕迹,好像糖在水裡溶化,或者陽光下的空氣。在這些畫上紅拂好像空氣里的一個精靈。另外一些畫是用紅藍兩色或者黑紅兩色畫出來的,畫中人的相貌除了一雙大得驚人的眼睛之外,簡直沒有任何的近似之處,但還是能夠看出畫的是她。給她畫這些畫時,李衛公用了一大把竹筆。他把這些筆叼在嘴裡,所以好像一隻海豹。衛公給她畫這些畫時,他們住在土地廟裡,四周都是菜園子味。紅拂看到的天空是紫色的(這一點可能和吃多了茄子有某種關係),籬笆上開滿了大得不得了的喇叭花。李靖告訴她說,喇叭花是女性生殖器的象徵。紅拂點頭稱是,顯出一副心領神會的樣子。其實她心裡想:滿籬笆這種象徵是什麼意思呢?人在年輕時都是這樣的,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但又不敢問。等到可以問了,一切又都索然無味。她把這些畫拿到貴婦聯(乙)去給別人看,並且宣布說:這就是藝術,這就是愛情。而那些貴婦們卻說:你們這些土包子懂得什麼藝術、愛情!
紅拂在貴婦聯(乙)里被當做個土包子,因為她沒有上過貴族女校,穿過白上衣黑裙子,緞面的布底鞋和白布襪子。那種襪子是五趾分開的,樣子很怪。但是她被容許混跡於她們之間,參加每旬一次的party。據說這是因為紅拂長得漂亮,人又不蠢,所以給她一點恩惠。其實這算不上是一種恩惠,因為貴婦聯(乙)內敵視大唐的情緒早就引起了領導上的注意,正如毛主席所說的:她們是一個裴多斐俱樂部式的團體,但是還沒到處理她們的時候。這就是說,參加這種party的人最後肯定要倒霉,但不是現在。其實那些女人聚在一起時,只是穿起女校的校服,朗誦少女時代的純情詩文,並且集資出版詩集,並且把丈夫叫做老鱉頭子。我想女人這樣並沒有犯什麼錯誤,錯誤就在於說沒有上過貴族女校的人都是土包子,不懂藝術和愛情。貴婦聯(甲)的成員知道以後十分氣憤,大家分頭致力於琴棋書畫,還奮力去寫愛情詩。但是這些娘們見了一等貴婦的作品就捧腹大笑,有人甚至笑出了盲腸炎。這就使一等貴婦們相信自己真的不懂藝術和愛情,再也不肯致力於琴棋書畫,也不再去寫愛情詩,而是致力於反對藝術和愛情,終於取得了很大的成功。事實證明人沒有藝術和愛情也能活,最起碼中國人有這個本領。而世界上沒有了藝術和愛情,也就沒有人會被叫做土包子了。貴婦聯(乙)天天開會學習,改造思想。今天批判張三,明天批判李四。被批判的女人們不堪羞辱,紛紛自殺,而領導上也不加阻攔。紅拂在長安城裡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長安城裡沒有風,但是城外經常刮大風,風一起就是天昏地暗。有人說,在城裡可以看出這風的乾燥程度,因為有時候天是灰黃色,就像乾燥的土粉;有時候天是潮濕的黃色,好像風和黃土在天上和了泥。有人說,在城裡可以看出風的深度,因為有時候天是浮土的顏色,有時候是地下深處土的顏色。到底是哪一種情況,大家都不知道因為除了那些來去匆匆的外國人和腳夫、車夫,絕大多數的人只要進了長安城,就沒有出過城。有些人下定了決心要到城外去玩玩,走到了城門口,看到了門洞里站著的兩排守城兵就喪失了勇氣,這種情形也像被魘住了一樣假如天色是深黃色,天上就會掉下土來,是長條形的,好像一種蟲子屎。在這種天氣里紅拂下班回了家,先到書房裡去看看李靖(她總怕他會突然無聲無息地死掉,這種憂慮當然不是空穴來風,因為衛公就是一聲不吭地死了的),然後回到自己房間里去換衣服。她脫掉外衣,解下胸前的水袋,拿掉假肚子、假屁股,然後把扇貝做的乳罩解開,那對乳房就像一對小兔子一樣跳了起來(這對兔子上當然沒有耳朵)。如前所述,當時外面是昏黃的天氣,有一種殷濕的黃色被壓到屋子裡面來,紅拂的身體則是白皙而有光澤的,在這種光線下就閃著藍黝黝的光,好像她天生就是藍種人一樣。她的乳房上早印上了扇貝的痕迹,看上去好像兩個笊籬,而且肚子上也有一大塊紅印。這使她本來美好的身體變得難看了。此時的感覺和當年在洛陽城裡梳頭時的感覺一模一樣,因為現在面對的還是惱人的生活,了無生趣。就在這時候她忽然想到自己根本就沒有逃出洛陽城,一切和以前仍是一樣的,只有些表面上的變化。後來她有了一個主意,實際上還是故技重演,到了晚上睡覺時,她就策動衛公從長安城裡再次跑掉,就如多年前從洛陽城裡跑掉一樣。衛公聽了皺眉道:瞎扯八道!往哪裡跑?紅拂說:跑到海邊上去你不是喜歡海嗎?衛公聽完了就開始不吭聲,一連好幾天都皺著眉頭,在想紅拂的主意是不是有道理。據我所知,數學家都是這樣的,不會錯過任何一個建議,包括最異想天開的建議。我現在正在考慮小孫的一個建議:辭了職到學校門口賣煎餅。這樣不但掙錢多,而且省心。最近我總在開會,坐得長了痔瘡。假如有外賓,還得穿西服打領帶。我根本就不會打領帶,只好拿了它在辦公樓男廁所里等熟人,簡直把德行喪盡。賣煎餅未嘗不是好主意,但是我未必吆喝得出來。還有假如因為爭攤位打了起來,我打得過誰。數學家的長處是不但要考慮每個主意,而且要考慮周全。李衛公找來了一切地圖和地理方面的書,考慮了從東羅馬帝國到南美洲的一切地點,研究一切逃走的路線。假如紅拂問起來,就說,就算要逃出去,也要策劃周全。
每天早上剛起床的時候,紅拂總是穿一身白紗的衣服去梳妝。這身衣服和透明的差不多。站在鏡子面前,紅拂有點不敢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城。她的下巴現在是渾圓的,脖子上接近下巴處有了一道淺淺的紋路,手背上有五個淺淺的窩;過去不是這樣的。過去她是消瘦的。她的乳房現在很豐滿,還能用柔軟、圓潤等字眼來形容。過去是緊湊的,假如那上面有表情的話,就是一種頑強不屈的表情,或者可以說,那是兩個緊握著的小拳頭。生了孩子以後腰也粗了,雖然只是一寸半寸,但這裡討論的不是形狀,而是身體的表情。總而言之,紅拂自己都不相信她還能激勵一個男人從長安城裡逃出去。現在的這個身體沒有了挑戰性,只能誘使男人和她做愛,卻不能使他對生活不滿意。
李靖也不相信他們還能逃出長安。他畢竟是快六十歲了,有關節炎,腸胃也不好。但是這些還不是最重要的事。最重要的是他感到疲倦,再也不想在路上奔波。所以他寧願裝得衰老或者童稚,以便能在長安城裡平安地生活。但是這不妨礙他研究地圖,在心裡想像南洋群島的熱帶風光,北極的冰山,大漠的荒涼;雖然他哪兒都去不了。而我呢,自己也知道除了現在乾的事什麼都幹不了,雖然有時難免想入非非,但是「隨心所欲不逾矩」。我們何必要逃出去?坐在椅子上想像也是一樣的。我想領導上也該知道這些事。既然如此,就應該對我放心,讓我少開幾次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