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吊在空中,百無聊賴時,紅拂開始預見自己的未來。等到人家用鏡子在鼻孔上試不出氣,把她放下來。那時她剛斷氣,還沒僵硬,趕緊割開血管放血。同時,要用個漏斗插到她食道里,灌入大量的水銀。一直灌到血管里全是水銀,皮膚上出了水銀汗才能算完。這樣她的屍體可以永不腐爛。紅拂活著時,體重是九十斤。灌了水銀後就有八百多斤。這時候她會變成銀灰色,拿手指一蹭,指尖發灰,仔細一看,指端有好多細小的水銀珠,想一想自己會變得如此之重和這樣的顏色,紅拂心裡很不舒服。然後解去縛眼的緞帶,把她扶起來坐著,這時的紅拂,膚色如雪,目光流盼,比活著時百倍明媚照人。她將這樣在靈堂里端坐,以供萬眾瞻仰。這件事將轟動整個長安城,因為李衛公的夫人殉夫而死,肯定是了不得的大新聞。上至帝王,下至布衣,都要來看。這需要很長的時間,水銀會從眼睛裡流出來。為了防止這樣的事發生,在紅拂死去的第三天,要從她食道里灌入熔化的鉛。鉛和水銀會形成合金,水銀就不會從眼睛裡漏掉。紅拂聽見這事就說,我的媽,要拿鉛來灌我。可是李靖的兒子說,阿姨,您已經是死人了,怕什麼?如果你不樂意,可以不喝鉛。紅拂說,假如必要的話,喝一點不妨。李靖的兒子說,您要喝多少?紅拂說,我怎麼知道?李靖的兒子說,從鉛汞合金的組成來看,喝下兩斗水銀後,應該喝兩斗鉛。紅拂怎麼也不敢相信她能喝下那麼多鉛,尤其是十幾條壯漢把那些鉛扛來給她看了以後。她還看見了很多東西,包括裹死屍的白布,睡死屍的棺材,給死屍灌鉛的大漏斗,還有粗針大線。人身上的很多口子,死了以後需要縫起來。紅拂看見那些針線,覺得很不舒服。但是她必須對這些東西發表意見,如果她不點頭,這些東西都不能用,而這些東西又必不可少。
我現在就要結束這本書了,這就像揭開一個謎底一樣。李衛公已經死了,紅拂則被吊在了上吊繩上,後來的事已經不重要了。這個故事已經被紅拂自己畫上了句號。由此就得出一個結論道:紅拂殉夫正逢太平盛世,領導上碰到每一件事都把它往好里解釋。這時候有一個紅拂為了某種未知的理由想要死掉,領導上也能夠泰然處之,並且把它看成一件吉利的事。我遇到的也是這種情形,現在有一個王二因為一種未知的理由、用一種未知的方法證明了費爾馬定理,領導上也把它看成是好現象,把我的證明看成了一種成果,把我本人看成了一位人瑞。活著遇到了太平盛世,我們(我和紅拂)是多麼的幸福呀。
四
紅拂尋死的事,另一些文獻是這麼敘述的:李靖死了以後,她非常傷心,就上表請求一死。大唐皇帝雖然嘉許她的節烈,但是又不願一代名媛就此逝去。所以他命令,在紅拂未死之時,要儘力勸說。為了防止她自行上吊,特地把她打進了天牢,賜她披枷戴鎖。只有當勸說無效時,才准她死去。但是節烈夫人死志彌堅。終於在三尺白綾上西歸。
當勸說無效時,皇帝只好賜她一死。他命令給紅拂最大的光榮,這就是說,讓她享受皇族的死刑。所以在選好的日子裡,在她家裡搭起了高高的絞刑架,紅拂被黑紗蒙面,五花大綁,背後插著金質的亡命牌,騎上毛驢,在九城遊街示眾,然後由一位親王監刑,押上了絞首台。
這種說法中最奇妙的是紅拂不是自殺的,而是被處死的。這就有些不能自圓其說的地方。至於死前還被插上犯由牌到九城示眾,似乎有點過分,但也不是什麼不能想像的事。故此有的文獻里有這樣的細節:衛公夫人上表要求自殺,皇帝覽表大怒說:豈有此理,要是別人也罷了,你姓張的本是個婊子嘛!他懷疑紅拂是要嘩眾取寵,就叫人把紅拂抓起來問。不但披伽戴鎖,還用了幾次刑。但是也沒問出什麼來。這時皇帝想起李衛公曾有大功於國,剛剛去世,就拷問其遺孀,似乎有點魯莽。據說皇帝頗為懊惱地說:這事也怪紅拂!要死自己死了吧,還上什麼表文!俗話說,有好抓,無好放,現在怎麼辦?內臣們就出了這麼個主意,說是珍惜命婦生命云云。聽上去有點肉麻。
當皇帝的都有一點另外的考慮,他說:咱們這樣把她捉了來,又關監又用刑,就讓她回家去說嗎?內臣們說:這還不好辦,您就賜她一死好啦。反正是她自己要死。當皇帝的又都有點幽默感,所以他說:死也不能讓她好死,好好修理她,以儆後來。這種說法的實質是皇帝不覺得紅拂想自殺是一件吉利的事。大唐皇帝還是非常仁慈,這要是換了大明皇帝,非把紅拂打進教坊司當妓女不可。
這種說法里也有紅拂在被吊起來之前去洗溫泉的事。她是坐在囚車裡,由女禁子押去的。但是那座溫泉,只有貴婦人可以進去。所以她就被交待給了門口的侍女。但是侍女只能幫她脫衣服,也不能進入洗澡的地方。所以她們把她送到下一道門門前,對裡面的貴婦說道:衛公夫人不方便,請大家幫幫她。這時紅拂沒有戴伽,只戴了一個金質的手銬,由一道金鏈子掛在脖子上,還戴了一副金腳鐐,由另一道金鏈掛在腰間。她低著頭小步挪了進去,馬上被裡面的貴婦們包圍了。她們說:衛公夫人,好性感哪。你這副金鏈子真好看。呀,這金鎖上還鑲了銀線的花。讓我來給你擦背吧。她們誰都沒有注意紅拂臉色蒼白,面頰消瘦,為了表明只求一死的決心,她已經絕食好幾天了。胡敬德的老母親是貴婦的領袖,已經八十多歲了。她說:把小紅拂叫過來,我有話說。於是紅拂走過去,在老太太面前跪下說:犯婦張氏,見過太夫人。老太太說:快別這麼講。你雖然披枷戴鎖,卻都是皇上的恩典。只要你改個口,這些馬上就可以去掉。紅拂說:回太夫人的話,皇上恩准了,明天賜犯婦一死。今天出來,主要是和大家見一見。老太太說:你叫我說什麼好。說你好吧,你不聽皇上的旨意;說你不好吧,你殉小李子,也是志氣高。還有什麼要說的嗎?好吧,我不耽擱你。去吧。
胡老夫人頭髮稀疏,胸前垂著兩個奶袋,臉上起了很多老人斑,眼睛已經混濁,像不新鮮的魚。她身上的皺紋比皮都多,陰毛都花白了,純粹是個醜八怪。而紅拂則是那樣的鮮嫩,皮膚潔白滑膩,身體的比例也非常好。胡老夫人坐在太師椅上,而紅拂卻跪在地下,別人看了覺得不公平。她們上前,把紅拂扶了起來,把她架到溫水裡去。首先的話題,是牢里的生活怎樣,伙食好不好。紅拂說道:皇上的恩典,非常的好。其實根本就沒有伙食,只有一些小米粥。紅拂不肯吃,就用漏斗灌。灌完了以後,還用鉛絲捆住她的脖子,防她嘔吐。這些就是伙食。脖子上架著大枷,也不能躺下睡覺,只能坐著。禁子還說,反正你是要死的人,不要緊了。少喝點水,省得老要小便。紅拂在牢里的情形就是這樣的。
所有人都關心明天紅拂死掉的細節。這情形將是這樣的,他們將用絞車把她慢慢吊起來,讓她死得既緩慢,又痛苦。這些細節已經向紅拂宣布,問她有何意見。紅拂沒有說別的話,只是點了點頭。但是這些細節她也不肯說出來。
除了這些話,別人主要是為紅拂抱不平,說她年紀輕輕就要死掉,真是虧得很。這些話就用不到紅拂來回答。她閉上眼睛,向後一仰,讓頭髮漂在水上,好像一大片浮萍。明確了明天死去,好像了卻了一件心事,非常輕鬆。
在等待頭髮幹掉時,紅拂在躺椅上睡了一會,據說她把雙手捧在了胸前,腿平伸在地上,就這樣睡著了。那時候有一道鎖鏈繞著她的脖子,另一道繞在她的腰間。這些刑具只是使她更好看。雖然是四五十歲的人,她的乳頭依然像處女一樣又紅又嫩,愛巢上的毛髮依然又黑又亮。只是脖子上有一道紅印,這是因為不肯吃飯,吃了又要嘔,所以用鉛絲勒出的痕迹。像這樣漂亮的女人,明天就要死了。死是對人的惟一威脅。不想死的人怕很快地死,想死的人怕慢慢地死,所以世界上才會有那麼多人。
人家說,皇帝有意要紅拂死前見到這些貴婦,是怕她們也要干這種為夫盡節的事。他希望紅拂告訴那些貴婦牢里的可怕,但是紅拂什麼也沒有說。這是因為紅拂決心要再次跑掉,離開這個可怕的世界。
據說皇帝親審紅拂,就問她為什麼要干這嘩眾取寵的事。紅拂說道:沒有嘩眾取寵的意思,只是有點想不開,覺得死要死個明白。皇上就說:我也有點想不開。你要死向我請示,叫我怎麼辦嘛。批准了也不好,不批准也不好。紅拂說:就請皇上給犯婦一個恩典,叫犯婦死了吧。皇上說:那是可以的。但是要叫你死時多受些罪,怕你受不了。紅拂說:皇上的恩典,有什麼受不了?皇上就說:那好,我要治治你這沽名釣譽的傢伙。但是明天要放你一天假,讓你到處跑跑,讓別的女人都看一看。根據這種說法,皇上以為紅拂自殺是想沽名釣譽。此時最好順竿爬,說那就請皇上治臣妾沽名釣譽之罪。這樣很容易就能輕鬆地死掉。但是紅拂非常的倔強,她一聲也不吭。
後來紅拂就出來洗澡,完成皇帝的囑託。然後回到牢里去,等待被處死。睡了一會之後,她站了起來,向大家告別,走了出去。侍女們給她穿上了衣服,她就走了出去。完成了這個任務,她以為可以安心地靜待死亡了,但是事情和她想像的大不一樣。
紅拂認為,第一次從別人眼界里逃掉,是翻牆逃走,第二次她就無牆可翻,只好死去了。這一點別人無法理解,但是她也不想讓人理解。她惟一的願望就是讓別人殺了她,而不是由自己殺自己。這是因為,她不是自己把自己生了出來。
五
後一種說法說,紅拂在死掉時不能說話。這種說法還說,她在行刑的當天早上,走到了為死囚準備的小房子里,那裡有個光禿禿的人在等待,手裡玩著一串鑰匙。那人大概四十歲的樣子。那人的臉是個大平板,幾乎毫無特徵。他給紅拂開了鎖,用聊天的口吻說:昨天玩得開心嗎?
那時候這間房子里只有紅拂和那個男人。紅拂抬頭看了看,天花板很高,窗戶也很高,還有一把椅子和一張高高的桌子。那個人說:把衣服都脫掉。快一點,衛公夫人,我的活多得很!而紅拂只是稍稍猶豫,就把衣服都脫光。那個人就說:長得不壞,李夫人。坐下吧。讓我試試你。原來這張椅子是個拷問椅,可以把坐上去的人雙手銬在扶手上。這時他拿出一疊黃表紙,打濕了水,貼在紅拂臉上。經過了反覆測量,紅拂停止呼吸的厚度是第七張。在此之前,紅拂三次停止了呼吸,額頭上的靜脈凸起,臉色漲紅。但是再往她臉上貼紙,她還是不躲不閃。
後來紅拂躺在了檯子上。她什麼話都沒說,據說她只是東張西望。那房子里終日不見直射的陽光,但是相當的明亮。四壁都是厚厚的軟木板,外面的聲音進不來,裡面的聲音出不去。她躺的檯子是厚木板釘成,上面露著碩大的釘子頭。在檯子的四角上,有四個大鐵環。那人說:這是捆你的。只要你乖,我就不捆你。紅拂只是點了點頭,沒說什麼。那人提了一大桶肥皂水叫她喝,她就喝了一口,然後往空桶里吐。那人叫她再喝,她又喝了一口,如此循環,直到把膽汁全吐光。後來那人又叫她翻過身去,拿一個大漏斗往她肛門裡灌了不少肥皂水。灌的時候問了一聲,疼不疼,紅拂也是搖頭,不說話。那人說,到牆角出清腸子吧。她就點點頭去了。然後那人叫她回來躺下,她又回來躺下。那人拿出一把大刷子,刷洗她的身體,好像在洗馬一樣,並且仔細洗了陰部、肛門、腋下、乳下等等地方,並且解釋說,你的屍體皇上要看,可別有什麼異味兒。他還用手指探了探肛門,聞聞手指說:灌得挺乾淨。衛公夫人,您不要不好意思。我是同性戀。紅拂點了點頭,仍然不說話。
那個人又說,假如我不是同性戀,你今天就糟糕了。這地方除了我,誰也不來。這句話裡帶有一絲淫穢的暗示。他用刷子把紅拂的皮都刷出了血印子,但是她還是一聲不吭。
後來那人又拿出了剃刀,把她的體毛全剃光,在此期間紅拂還是不說話。只是在那人刮她的陰毛時哼了一聲,這是因為當時他用手指撮起她的小陰唇,碰到了敏感的地方。而那人又捻了幾下,她就不吭聲了。然後那人又拿出很多小繩子,把她仔仔細細地捆起來,使她好像掉進了蜘蛛網,一點動彈不得。這些繩子有粗有細,粗的用來捆手臂、手腕、腳腕、膝蓋、大腿、小腿;細的用來把大拇指、大腳趾捆住,並且在繩扣間連結。最後套上罩袍,袍外用絲絛勒了三道。這時他說:皇上吩咐說,叫你多受點罪,你今天可要難過了。你坐起來吧。紅拂就坐了起來。據那人說,紅拂坐著的樣子姿儀萬方。
那人拿起一根亡命牌給她看,那上面寫著:奉旨殉夫人犯紅拂一名。這個犯由古怪得很。名字上打了紅叉。那人就把它插在紅拂背上。然後他說:你說句話吧。紅拂就說:謝謝你了。
劊子手說,我幹了一輩子這個買賣,還沒人謝過我。今天我送你上路,咱們也算有緣。能不能告訴我,你有什麼毛病?但是她一聲也不吭,那人就把她推倒在檯子上,說道:躺躺吧。好大的毛病!
紅拂就這樣躺在檯子上,而那人卻喝起茶來。這段時間非常的長,好像永遠過不完。紅拂終於抬起頭來問了一聲,還要等多久?而那人卻沒有聽見。這是因為她的聲音太微弱。後來聽見遠處一聲炮響,那人就拿出一截細繩子來,說道:對不住,現在要勒住您的脖子,叫你發不出聲音。您有什麼要說的,快說吧。但是紅拂連張了幾下嘴,又搖搖頭。那人就把繩子套到她脖子上,慢慢絞緊,直到她呼吸微弱,才在繩子上結扣。這以後就用黑紗蒙住紅拂的頭,在此之前還說了一句:我就是今天的行刑劊子手。您不想多看我一眼?但是紅拂把眼睛閉上了。那人就用黑紗包住了她的頭,把她扛到了外面,放在驢子身上。據說紅拂在驢身上側坐,依然是姿儀萬方。
據說紅拂站在絞刑台時,依然是姿儀萬方。然後她感覺到有人從背上拿去了犯由牌,又感到有人把絞索套在了脖子上。這時她儘力站得筆直。但是她始終也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吊,吊了有多高。因為在她眼前的始終是一片黑暗。而且她什麼也聽不見。其實當她被蒙上雙眼時就開始死了,但是總也死不完全。據說這就是皇上的意思。他把京城所有的劊子手都找了來,給紅拂設計了一種死法,就是一直在死,但是老也死不完全。
這就是用絞車把紅拂慢慢吊起來,吊到她還能用腳尖堅持住為止。當然,假如吊過了頭,她就會開始抽搐,那樣馬上就會死。故此要用黃表紙測量她的肺部。她就這樣站著,渾身筆直,腳尖酸痛,呼吸困難。但是她仍然保持了冷靜。我寫到這個地方,自己也感到詫異:像這樣的事,我怎麼能夠知道?所以它就是真的吧。根據這種說法,感到死之將近時,紅拂曾經長嘆一聲。劊子手聽見了就把頭湊過去說:怎麼樣,衛公夫人?後悔了吧。要不要我把你解下來?但是紅拂只是搖了搖頭。她心裡想的是:不管領導上怎麼想,想要死還是辦得到。這也就是說,紅拂這座時鐘走到了這裡,眼看就要弦盡擺停了。
紅拂最後的時刻,眼前真的出現了九顆金星。那些星星嗡嗡地飛著,好像一些銅做的大黃蜂,所到之處都留下刺痛。這些金星有時候飛進心底,在那裡向深處猛鑽,有時候飛到心外,幾乎消失在視野之外。這個時候她自己也變成了一根飛旋的柱子,在震耳的轟鳴中移動著。這一切都沉浸在墨一樣的黑暗中。這樣的死亡和一個無性、無智、無趣的人生相比,也不知哪個更可怕。
六
到現在為止,我們還沒有說到紅拂自殺的直接原因。衛公死了,生活無趣,這些都是理由,但這些還不會導致紅拂馬上毅然絕然地死掉。衛公死掉以後,皇上念及他生前曾有大功於國,就封他的遺孀為長安城裡的貴婦領袖。這就是說,紅拂被任命為貴婦聯(甲)的主任委員,今後從日出到日落都要主持會議,做大報告。當然,她當這個角色年輕了一點,故而要把頭髮剃光,裝上黑白兩色的假髮,把牙齒拔光,裝上假牙;身邊還要有一位手拿記錄本,準備畫正字的女秘書。這樣她就成了一個級別極高,但是毫無權力的大官;不做任何官該做的事,只是享受官的生活方式。而這種生活方式實在是可怕極了。像這樣的任命是沒法拒絕的,除非你就要死掉。紅拂接到任命以後,馬上就提出了殉節的申請。很顯然,像這樣的申請在審批中會遇到種種留難;被批准之後也會有種種實行中的困難。我覺得這樣說明就夠了只要不裝假,我們每個人都不天真。
有人說,紅拂被吊到最後,就變得非常的苗條。她皮下的脂肪都變成汗出來了,以致貼身穿的白麻布衣服都變成了浸了油膏的繃帶,她自己也成了一盒油浸沙丁魚罐頭。這時候空氣里滿是異香一我們知道,好多種芳香物質都是脂溶性的,所以紅拂一生所用香水的有效成分都在這件麻布袍子里了。她年輕時當歌妓,中年時當衛公夫人,所用的香料當然是車載斗量,而且全都十分名貴,這件衣服簡直是價值連城。這時候紅拂差不多已經死了,只有一點魏老婆子才能看出的呼吸。當時正是深夜裡,她就躡手躡腳地行動起來了:解開了捆著紅拂的那些帶子,把褻袍從紅拂身上剝了下來。這時候紅拂靜靜地立在那裡,一絲不掛,手腳僵直,但是身材苗條,有如十七歲的少女,半睜著眼睛,緊閉著嘴巴,雙臂在空中僵直著;看上去好像是一具非常美麗的死屍或者一座非常美麗的雕像,但是魏老婆子知道她是活著的。這個老婆子急於把這件褻袍送到外面去賣給香料店的人,也沒給紅拂披上一件衣服就走了。等她回來時,事情發生了很大的變化。紅拂不見了,只剩下一條空空的綾帶。於是她就大哭,把別人都叫起來,編造了一個紅拂仙去的神話。總而言之,紅拂的棺材裡是空的。誰都不知她到哪裡去了。在繩子上吊了一個星期,她的模樣有很大的變化,只有魏老婆子才見過她最後的樣子。但是魏老婆子抵死不肯承認紅拂是溜走了或者被人劫走了。所以找到她已經是不可能的事了。後來在她女兒開的妓院里就多了一位妓女,脖子上總纏著圍巾,說話的聲音低沉嘶啞,有人說那就是紅拂,但是無法確認。這個故事是說,雖然紅拂是興高采烈,毅然絕然地想要死掉,但最後還是事與願違。
我的書寫到這裡就要結束了。有人告訴我說,不能這樣寫書一寫書這個行當我還沒有入門。他們說,像這種怪誕的故事應該有一個寓意,否則就看不明白。我不能同意這種意見,雖然我一貫很虛心。在我看來,這個故事一點都不怪誕。我不過是寫了我的生活當然這個生活有真實和想像兩個部分,但是別人的生活也是這樣的吧。生活能有什麼寓意?在它裡面能有一些指望就好了。對於我來說,這個指望原來是證出費爾馬,對於紅拂來說,這個指望原來就是逃出洛陽城。這兩件事情我們後來都做到了。再後來的情形我也說到了。我們需要的不是要逃出洛陽城或者證出費爾馬,而是指望。如果需要寓意,這就是一個,明確說出來就是:根本沒有指望。我們的生活是無法改變的。
七
紅拂這一輩子干過兩件重要的事:一件是在不到二十歲時從洛陽城裡逃了出去,另一件是在剛過五十歲時企圖自殺。這兩件事里有一件成功了,另一件不成功。不管成功不成功,兩件事都引起了別人的詫異。因為這兩件事她都不該干出來。紅拂很少想入非非,她想到了什麼就幹什麼。我現在依舊沒有結婚,而且在和小孫同居。別人總問我為什麼要這樣做。說實在的,我也不知道是為什麼。在我周圍有一種熱乎乎的氣氛,像桑拿浴室一樣,彷彿每個人都在關心別人。我知道絕不能拿這種氣氛當真,他們這樣關心別人,是因為無事可干。就是把這種氣氛排除在外,大家也不能對別人漠不關心。就是我,也總在猜測別人是什麼樣的。這不是在猜測女人脫了衣服是什麼樣的,而是在猜測每個人在心底是什麼樣的,隨時隨地都在想些什麼。
我現在經常想到一個人,就是那位在二次大戰里躲在「邊樓」的猶太小姑娘安妮。她在那裡寫了一本日記,說她相信每個人在心底都是善良的,然後就被納粹抓走了,死在滅絕營里。這樣她就以一種最悲慘的方式證明自己是錯了。她生命的價值就是證明了再不要相信別人是善良的。最起碼要等到有了證據才能信。
你不能從人群里認出我來的,儘管你知道我頭髮灰白,一年四季總穿灰色的衣服。現在每天我都到系裡去上班,在我的辦公桌上放了一個老式的墨水池,那東西看上去像個眼鏡,左邊的一個墨水瓶里是紅墨水,右面一個是藍墨水,中間的凹槽里放了好多蘸水筆尖。每天早上我來時,都要仔細地把筆尖挑選一遍,把磨禿了的筆尖揀出來,包在一張紙里扔進廢紙簍;然後戴上老花鏡批閱學生的作業。這些學生是加州伯克利教的。批完之後我把這些作業本拿到對面他的辦公桌上,然後看教科書的校樣,到十一點鐘我到廁所去洗手準備回家有人在洗手池上放了一撮洗衣粉,用它可以去掉手上的墨水漬。我就是這樣一天天老下去了。從這個樣子你決看不出我每天每夜每小時每一分鐘都在想入非非,懷念著十七歲時見到的紫色天空,岸邊長滿綠色蘆葦的河流,還有我的馬兄弟。我本來不是這樣,是裝成這樣的。你不可能從一個消瘦、憔悴的數學教師身上看到這些。有關人隨時在想些什麼,我只知道一個例子,就是我自己,別人不可能把一切都告訴我。所以我只好推己及人。在統計學上可以證明,以一個例子的樣本來推論無限總體,這種方法十分之壞。安妮?弗蘭克就犯了這種錯誤,從自己是善良的推出了所有的人都是善良的,雖然這份善良被深藏在心裡,這個推論簡直是黑色幽默。但是在這件事上沒有別的方法了。到目前為止,沒有一件事能讓我相信我是對的,就是人生來有趣,過去有趣,渴望有趣,內心有趣卻假裝無趣。也沒有一件事能證明我是錯的,讓我相信人生來無趣,過去無趣現在也無趣,不喜歡有趣的事而且表裡如一。所以到目前為止,我只能強忍著絕望活在世界上。
本篇曾以縮寫形式發表於1997年第2期《小說界》雜誌。–編者
序
這是我的第一部長篇小說,寫完的時候,我忽然想起了《變形記》(奧維德)的最後幾行:
吾詩以成。
無論大神的震怒,
還是山崩地裂,
都不能把它化為無形!
這篇粗陋的小說,當然不能和這位傑出詩人的詩篇相比。同時我想到的,還有邏輯學最基本的定理:a等於a,a不等於非a。這些話不是為我的小說而說,而是為智慧而說。在我看來,一種推理,一種關於事實的陳述,假如不是因為它本身的錯誤,或是相反的證據,就是對的。無論人的震怒,還是山崩地裂,無論善良還是邪惡,都不能使它有所改變。惟其如此,才能得到思維的快樂。而思維的快樂則是人生樂趣中最重要的一種。本書就是一本關於智慧,更確切地說,關於智慧的遭遇的書。
作者
1993年7月14日
有關這篇小說:
王二1993年夏天四十五歲。他是一所醫院的電氣工程師,是個臉色蒼白的大個子,年輕時在山西插過隊。現在他和一個姓孫的婦科大夫結了婚,在此之前他患過陽痿引起的精神病,得了個外號「小神經」。他認識一位姓李的語言學家(他叫他李先生),還認識一個叫「大嫂」的女人。他有一個表哥。他的事迹可以在別的小說里見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