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六
現在胡司令還沒有走,上校也沒有失蹤,他同貓一起被關在骯髒的柴屋裡,等待晚上對他進行聲勢浩大的批鬥。吃夜飯時,我聽到胡司令帶來的那個女同學又在廣播上通知,要求全體村民吃完夜飯去學校參加批鬥會。從胡司令帶人進駐我們村後,連續幾天都這樣,到時間,廣播響,女同學先講,胡司令接著講,講來講去是一個意思:開大會,每家每戶至少要出一個代表,小孩子不算。
批鬥會照舊是在排山倒海的口號聲中開始。口號聲一停下,兩名城裡來的紅衛兵押著上校上台來:確實只有他一人,孤單單的,兩隻手被剪在背後,綁著,頭上戴一頂圓錐形的大高帽子,上面寫著「人民公敵」和「十惡不赦」,掛胸前的紙牌子上也寫滿各種罪名,還打一個紅色大叉叉,感覺批鬥完要拉去槍斃。
「同志們!社員同志們!」胡司令率先上台講話,先講上校畏罪潛逃躲避批鬥的事,接著講當前一片大好的革命形勢,最後走到台前,指著上校義憤填膺地講:「今天我們只斗他一個人,因為他罪大惡極,更因為他有罪不認,知錯不改,要同廣大人民群眾抗拒到底。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坦白從寬,抗拒從嚴,對他這種想一條黑路走到底的頑固分子、壞分子,我們革命群眾堅決不答應!同志們,你們答應嗎?」
不答應——!
不答應——!
不答應——!
台上台下的紅衛兵振臂高呼,廣大群眾卻沒有伸出幾隻手,應者寥寥無幾。胡司令不高興,往前走幾步,目光越過台前的紅衛兵方陣,專門落到後面的人民群眾方向,再次呼籲社員同志們響應。
應者依然寥寥,在暗黑中顯得格外稀少。
今晚人民群眾有點不聽話。胡司令一臉失望地收回目光,在台上踱步,沉思,一邊撫著小鬍子。不一會兒他昂起頭,舉目,整裝,闊步走到台前,威風凜然地抹一把汗,使勁睜大眼睛,開始對台下慷慨激昂,其形其狀,其激越的聲音,比系在腰間的武裝帶威嚴,比箍在臂上的紅袖章紅烈,看著令人振奮,聽著令人沸騰。
社員同志們——胡司令振臂一揮,聲若洪鐘,彷彿要點燃夜空——剛才我聞到一股同情階級敵人的臭味,比茅坑裡的石頭還要臭!還要毒!請問你們的階級覺悟在哪裡?他是國民黨反動派的走狗!是牛!鬼!蛇!神!革命的春風已經吹綠大江南北,所有階級敵人無不聞風喪膽,繳械投降,而他死不悔改,為什麼?因為他有後台老板。誰是他的後台老板?國民黨!蔣介石!美蔣特務!蘇修分子!他以為這些反動派會來救他,所以死不悔改,妄圖垂死掙扎。笑話,天大的笑話!偉大領袖毛主席教導我們,世界是我們的,明天是我們的,我們是世界的主人,一切反動派都是紙老虎。
打倒紙老虎!
打倒蔣介石!
打倒美帝國主義!
打倒國民黨反動派!
打倒蘇修勃列日涅夫!
口號喊得一排接一排,一浪壓一浪,風煙滾滾的樣子,把窠在屋檐下的大小鳥兒都嚇得驚恐萬狀,逃出窠,奪命飛,在黑暗中和蝙蝠碰撞。蝙蝠個小,體輕,經不起撞,一撞就吱一聲叫,墜落在地上,有時跌在人身上,引發一陣小騷亂。
二七
儘管這樣的批鬥會天天晚上開,但這次給我留下印象最深,也最好。首先是胡司令從來沒有講過這麼多話,他講得真好,義正詞嚴,字正腔圓,頭頭是道,滔滔不絕,感覺不是從縣城來的,而是從省城甚至首都北京來的。其次,雖然上校跟我父親關係好,平時我也喜歡聽他講故事,但我更喜歡和大家一起喊口號。母親講過,每次生產隊分糧食,她把一袋袋糧食裝上自家獨輪車時是她最幸福的時刻,我覺得跟大家一起一次次振臂高喊口號是我最幸福的時刻。
打倒——!
打倒——!
打倒——!
喊完口號,胡司令要求大家上台揭發上校罪行。最踴躍的是小瞎子,第一個上台,然後是肉鉗子,然後是我表哥,最後是野路子。當初就是他們四人出去串聯,把胡司令等人領到我們村掀起革命狂風,現在他們當之無愧是胡司令的核心成員,頭上有銜,手上有權,臉上有光彩,地位和權力僅次於胡司令帶來的四大金剛。金剛配門神,我們私下叫他們是胡司令的四小門神。
四小門神逐一批鬥完後,胡司令又號召社員們上台來批。
大家不要怕,有什麼講什麼,有冤申冤,有仇報仇,有恨雪恨——胡司令用一串排比給大家鼓勁,作動員——我們要翻他變天賬,歷史上的,政治上的,生活上的,都可以講,凡是他的罪行都可以講。這是革命,革命不是請客吃飯,革命就是無情,就是鬥爭,就是撕開敵人的偽裝,亮出他們醜惡的靈魂。
社員們照樣不積極,裝聾作啞,一度會場出奇的靜。胡司令不氣餒,連哄帶嚇,口舌費盡。催促又催促後,終於出來一人,是老保長。老保長七十多歲了,但身子骨還是像門閂一樣硬,一頓飯能吃下一隻雞、一斤燒酒。爺爺最羨慕他的好身體,有一次我在祠堂里偷聽到爺爺和他的一段對話——
「老流氓,」爺爺一向叫他老流氓,「你比我才小一歲吧。」
「是啊,老巫頭,」老保長罵罵咧咧的,「你他媽的就仗著比我大一歲,欺負了我一生世。」
「放屁,你當著保長誰敢欺負你,只有你欺負我。」
「你才放屁,我才當幾年保長?其他時光都是你欺負我。」
「現在你可以欺負我了,我都彎不下腰了,明年我看就出不了門了。」爺爺捶著腰背嘆息著,好像有些感傷,「老了,我老了。可我看你一點不見老啊,你身子骨至少比我健爽廿歲。」
「這話假不了,」老保長嘿嘿笑,「至少跟女人上床睏覺,我比你廿年前還活跳。」
另有一次,爺爺帶我在打穀場上風秕谷,我負責搖風車,爺爺負責把穀子從麻袋裡倒出來,用簸箕灌入風車斗。和爺爺比,我的活是比較輕鬆的,只要手把著搖柄不停轉。但我終歸是小孩子——那年我才十一歲——沒耐力,轉著轉著,滿頭大汗,手臂酸得不行,沒力氣了,想停下來。爺爺要我堅持,別偷懶。我堅持一會兒,實在用光力氣,只剩下氣惱,索性停下來,坐在地上,是耍賴的做派。當時老保長正好從我們身邊走過,聽到我在講用光力氣的話,他像唱歌一樣對我講:
「小夥子的力氣越用越多的,像小姑娘的奶子越摸越大。」
「你個老流氓放什麼屁!」爺爺抓一把秕穀子砸他。
「我不是在幫你講話嘛。」老保長呵呵笑著。
爺爺罵他:「人家還是孩子,你放屁也得分場合。」
老保長講:「人家是孩子,可我們是老頭子,有屁要快放,再過幾年你連放屁的力氣都沒了。人老了,力氣像鈔票一樣,就越用越少啦,我現在不浪費力氣,力氣都存著,只用在女人身上。」
老保長這人就是這樣,三句話離不開女人、睏覺、奶子,活脫脫一個大流氓。爺爺經常罵他這輩子對女人作的孽太多,下輩子一定做騾子,配不上對——我不大懂這話的意思,但總歸是在罵他吧。爺爺罵人一向有水平,像老保長講下流話,也像胡司令宣講革命道理,從不放空槍,是穩准狠的水平。
二八
現在,老保長正在往台上走去,照平時老保長走路一步是一步,響生生的。但今天可能是吃足了酒,上台時步腳亂得很,身子東歪西斜,差點跌一跤。等他轉過身,面對台下,果然是吃飽酒的樣子,臉孔彤紅,嗓門嘶啞。
吃飽了酒,話就多,也敢講。
「我來講幾句。」他這麼開講,一邊摳著鼻屎,一邊吐著酒氣,雖然沒對準話筒,嗓門破破的,但聲音還是宏大,傳得很遠,「剛才小胡司令講,有什麼講什麼,剛才幾個紅衛兵也講了不少,我就簡單講講吧。」
老保長先是一條一條講,後來講亂了,也沒有條數,想到哪兒講到哪兒,像在祠堂門口跟一群老人婦女講閑話,亂七八糟的。好聽是好聽,就是文不對題,甚至有些反動,叫胡司令和紅衛兵們都很反感。
我要講的第一條是,剛才幾個小兔崽子講的很多是不對的——他這樣講道,把小瞎子他們四個門神都說成小兔崽子,毫無顧忌——例如有人講他睡了我的女人,這個就不對,簡直胡說八道。大家都曉得,村裡一條狗都曉得,他是太監,綽號就叫太監。太監怎麼可能睡人家女人?太監如果能睡女人家,太陽就從西山那頭出來了。這個肯定是不對的,你們不能冤枉他。
第二條,剛才有人講他當過國民黨,這個是事實,他還有個綽號叫上校,為什麼?因為他當過國民黨上校。但劃他是反動派反革命,這又是不對的,因為他當國民黨時還救過共產黨,救過解放軍的一個大領導,這個大家也是曉得的。如果他是反動派反革命,怎麼會去救解放軍的大領導?
一個飽嗝頂上來,像額頭被人擊一掌,整個人往後蹣跚兩步。立停後,他接著講,聲音變得更加響亮——
就算他從前是反動派,救過解放軍大領導後就不再是了,好比我以前當過偽保長,家裡富裕得冒油,村裡一半田地是我的,但後來評成分時我評的是僱農。全村只有兩個僱農,我是其中一個,為什麼?因為我後來犯錯誤,搞賭博,家敗了,連住的屋子都被人佔了當賭債抵了,我窮得連短腳褲都沒得穿,住在祠堂里,偷菩薩的東西吃,那個㞞樣子,比貧農還不如,所以評我僱農。如果照以前我富裕時候算,我保準是大地主,共產黨沒準要槍斃我。但共產黨是講道理的,共產黨看我窮成那個㞞樣子,活不下去,給我分房子住,送衣服穿,送被褥用,當然更送吃的,這樣我才活到今日子,還有煙抽,還有酒吃。所以你們不能講他從前,要講他後來,講他後來救解放軍大領導的事,講他後來跟隨解放軍大領導打國民黨和美國佬的事,這才是共產黨的作風。
講到這兒。他停下來,回頭問胡司令:「你們是講從前還是講後來的,如果講從前,你們應該把我也押起來跟他一起斗,如果是講後來就應該把他放了。」
「誰敢放他!」胡司令大吼一聲,一邊解下皮帶,以為這樣會把老保長嚇倒。
「怎麼?你想打人?」老保長一點不怕,反而用摳鼻屎的手指頭指著他罵,「你個小畜生,老子今天告訴你,你要敢碰我一根手指頭,我就叫共產黨把你收進監牢!共產黨是最保護我這種人的,共產黨也是最講道理的,我剛才講的都是道理,你不想講道理,要講無法無天,那好,老子叫你吃不了兜著走,我查你祖宗八代,不信你家都是僱農。報紙上寫著只有僱農才能斗僱農,貧下中農都沒資格。」說著他走到前台,大聲對台下喊:
「社員同志們,你們講我的話對不對?」
台下早已經有點不安靜,嘈雜聲像熱氣一樣升起來,越升越高,這會兒經老保長這一聲喊,頓時沸騰起來。不止一個人,也不止十個人,幾乎多數人同時回應:對的!接著是一陣猛烈的笑聲,然後是經久不息的嘀咕聲、交談聲、打鬧聲,甚至還有罵娘聲。總之會場紀律一下渙散,不可收拾的樣子,有人甚至開始擅自往外走。一個人走,十個人動,會場一片混亂。
胡司令見勢不妙,連忙宣布散會。
二九
我是不高興的,一場好好的批鬥會,半路殺出個程咬金,變成一場鬧劇。
一個多小時後,我正在豬圈裡給兔子添草料,準備完了就去睡覺,開小店的蹺腳七阿太的小孫子矮腳虎突然跑來通知我:上校剛才逃跑了,現在又被抓回去,吊在樹上,胡司令要殺雞給猴看,很多人去看了。
矮腳虎是我同班同學,除開表哥他跟我的交情最深,我在外面不敢做的壞事他都幫我做了,屬於鐵淘伴、難兄弟。聽說有很多人去看,我當然不甘心錯過。我連忙草草幹完活,溜出門,跟他走。我們一口氣跑到學校,發現校園裡空蕩蕩的,看不見一個人影。校園裡只有一棵泡桐樹,而且年初死了,光禿禿的,即使沒有月光,老遠也看得到,樹上沒有吊人,一片樹葉都沒有。
矮腳虎說我們來遲了,為了證明他的情報沒有錯,他執意要去看那棵樹,說可能吊人的繩子還在。走到一半,我們聽到食堂那邊傳來一聲瘮人的貓叫,接著是一聲又一聲,好像兩隻貓在殊死搏鬥。我馬上想到,胡司令在打上校的貓。誰都知道貓是上校的親骨肉,打貓就是打他。我一下理解了,矮腳虎說的「殺雞給猴看」,指的大概就是這個,貓是雞,上校是猴子。
我想到學過的另一個成語:心如刀絞,想上校現在應該是這個成語的樣子吧。
雖然打的是貓,既然來了還是去看看吧。我們循著貓叫聲朝食堂方向跑,不一會兒看見關押上校的柴屋門前聚著一堆人,亂鬨哄的,吆三喝四,人頭攢動,好像在圍捕一頭野豬。儘管我們沒有刻意斂聲,但照樣沒有人注意到我們的到來,因為戰鬥太激烈,他們無暇顧及我們。走近了,我們發現無一個大人,都是紅衛兵,二三十人,他們抓的也不是什麼野豬,而是一個人,就是上校。我們趕到時上校已被徹底制服,一道道密匝匝的繩子把他裹成一個粽子,正在吊起來,吊在屋檐下。
沒等完全吊好——有人還在給繩頭扣結,胡司令已經著急地解下皮腰帶,先是雙手向外一張,示意人散開,然後很老練地將皮帶在空中掄兩下——發出呼呼聲——接著就朝上校身上掄去。
啪——!啪——!啪——!聲音粗暴結實,像竹節在焚燒中爆裂。
胡司令一邊用力打一邊厲聲罵:「我叫你跑!我叫你跑!天大地大也沒有我們紅衛兵大,你敢跑!我打斷你的狗腿,看你還能不能跑!你跑到天涯海角,照樣是我們紅衛兵的天下,照樣在我手上,我照樣打你!打你!」
啪——!
啪——!
啪——!
後來我經常想起這個晚上,想起這個叫人心驚肉跳的啪啪聲。
我印象很深,胡司令打得氣喘吁吁,上校卻一直不吭一聲。倒是屋裡兩隻貓,不斷發出痛苦嘶叫,而且對得十分准,外面打一下,裡面叫一聲,怪得很,好像都打在它們身上。當然這是不可能的,它們雖然比一般的家貓要聰明,古靈精怪,但不可能是神仙下凡,會鐵布衫、金鐘罩,把主人包住,替主人挨打。上校在抽搐,在齜牙,在咧嘴,在流血,分明打在他身上。他一定痛得很,但就是不叫、不哼、不啊、不呻、不吟,死也不吱聲,那樣子給我留下極深刻的印象,好像他是一個稻草人。但仔細看,看著他的眼睛,又和稻草人完全不一樣,那雙眼睛會放光、發亮,打一下,亮一下,射出一道光,黑暗中,像貓的眼睛。
我不知道,要不是後來父親及時領著七阿太、老保長、爺爺等人——都是可以倚老賣老的老輩子——趕來攔阻,胡司令會不會把上校打死,打死一個頑固的國民黨反動派算不算犯法?這天晚上我心底頭一回冒出一絲不大崇敬胡司令的情緒,我開始怕他,躲他,開始有點恨他,開始盼他早點走。
爺爺講:「這小畜生下輩子投胎八九是在地上爬的,要被人剝皮吃。」
我知道,爺爺指的是蛇,是天底下最可憐可恨的東西,眼睛是瞎的,腳是連根斷的,只能在地上爬,只能吃老鼠和死人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