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
我算過,這一年是民國三十年,即一九四一年,時值秋天。到了冬天,太平洋戰爭爆發,大上海全是小鬼子的,當時還是全世界的,各種租界犬牙交錯,各色人種混居,各方勢力掣肘,三教九流,男盜女娼,兵匪流寇,黑道青幫,日偽政權,地下組織,魚龍混雜,打打殺殺,吃喝嫖賭,鬧熱熱,香噴噴,亂蓬蓬,臭醺醺。尤其愚園路一帶,三不管,四不轄,燈紅酒綠,滿大街茶肆酒樓,卻是野地一樣,英雄好漢,烏龜王八,妖魔鬼怪,販夫走卒,嘈嘈雜雜,蠻死蠻活的,漫生漫長的,趕不盡,殺不絕。
不老的老保長由年輕的上校領著,走路,翻山,越嶺,搭船,乘車,坐火車,兩天兩夜。第三天凌晨,由一輛黃包車拉著,在黎明的天光中,在淅淅瀝瀝的雨絲里,拖拖沓沓地出現在冷寞寂靜的愚園路上,然後消失在一個巷口,像是被那口子一口吞掉。老保長初來乍到,看新鮮,發現巷子套弄堂,外弄套里弄,暗道一樣,曲里拐彎,斷頭又接頭;巷弄兩邊,有門有窗,卻無音無影,死屋一樣。天光本來弱,被左遮右蔽,擠在狹促里,不剩几絲。里弄盡頭,大牆裡伸出半棵黃山欒樹,正是花開季節,在一夜雨線抽打下,落滿一地花蕊子,粘鞋子。黃包車停在樹底下,老保長從車上下來,看到一邊屋門前掛著一塊木牌,上頭是一個紅「十」字,下面是四個黑字:私人診所。老保長認得字,知道這是看毛病的地方。
老保長講:「我要看女人,不要看毛病。」
上校解釋:「先休息,女人晚上帶你去看。」
上校留下一把零錢,告訴他哪裡有食鋪,哪裡上廁所,什麼時光來接他去看女人。一番交代,又上黃包車,一眨眼,不見了,只見一通空空的黑弄,像見不到底的黑洞。診所里有張高腳病床,老保長吃了睡,睡了吃,幾次做夢上校來接他。但過了約定鐘點,上校遲遲不來,把他急焦得做噩夢。噩夢醒來,見上校從頭到腳換一個相,頭頂肉色氈帽,腳蹬黑色皮鞋,一身白西服;一隻手,指頭夾著一根粗壯的旱煙——其實是雪茄;一隻手,拎著一隻漆藤箱。打開箱蓋,是從頭到腳、從裡到外的兩套行頭。換上行頭,老保長也換一個人,像上校,也是西裝革履,戴帽系領。老保長看著脫下的衣裳,魂不守舍的樣子,邁不動腳步,像魂靈藏在舊衣裳里,沒附體。上校教著他走,走給他看,抬頭,挺胸,提腹,收屁股,伸直腿,腳跟先著地,目光朝天看。
怎麼學,老保長都不得要領,不是丟三就落四,看得上校又氣又笑。最後,逼得上校用土話連叫他兩聲保長,點撥他:
「你就記牢自己是保長,這地方就是你的村子,你要去見的女人就是你的姘頭,你說一她不敢二的。」
這樣總算得到一些體會,身子挺起來,步子實起來,目光彈出來。上校看有些樣子,便拉著他走,門口黃包車一直等著。天晴了,朗朗的月光照出黃山欒樹一大片黑影子,像一攤水。
黃包車走原路,卻不再是原樣,前次死屋一樣的門口窗里,亮燈點火,有人在門口生著爐子炒菜,有人在窗洞里嚷嚷、罵娘,人影人聲交織雜亂,煙火味十足。越是往外頭走,燈火越是旺,開店設鋪,人來車往(黃包車),人影綽綽,煙火味越是足。穿出巷口,一路的霓虹彩燈噴薄出來,光光閃閃的,爍得人頭暈,也興奮。大街上人多車擠,鋪一層潮汐一樣的市聲,稀里嘩啦的,穿來梭去的,是亂的,又是不亂的;兩邊櫥窗一律亮堂,從吃喝到穿戴、到日用,一應俱全,招搖得搔首弄姿的,像是等你去拿,又是碰不著的,因為有玻璃隔著。玻璃,這麼多玻璃!燈光,這麼多燈光!像是全世界的玻璃和燈光都被集合到這兒,老保長來不及看,眼前和心裡是一團亂,是碎掉的感覺。
黃包車一往直前,碎掉的感覺也是一路跟著。開始老保長是新奇的、興奮的,後來無端地悲涼起來,是孤單的感覺,被拋棄的感覺,好像要被拉去槍斃,是束手待斃的悲涼。車夫恰似體會到他心思,將車子一個慢下來,然後一個轉向,彎進巷子里,那些燈火和穿心的亂便倏地消失了。巷子是新式的,樣相比剛才出來的巷子要寬大些,也闊綽些,兩邊多的是高圍牆,有的爬滿密麻麻的爬牆虎,有的探出一蓬黑森森的夾竹桃,有的甚至架著刺啦啦的鐵絲網,總之是一個字:靜。開在牆上的院門,多的是大鐵門,關死,閉緊,閉聲;有的帶崗立哨,等於是更加關緊——得用槍才能打開。就是講,牆和門是勾結的,加到一起,便是靜到芯子里,有一種肅穆的感覺。
路上行人稀少,黃包車又添上速度,老保長聽到速度的聲音,呼呼的,刮刮的。呼呼的是風聲,刮刮的是車篷迎風飄的聲音,同時老保長心頭冒出一串嘀咕聲:這是看女人的地方嗎?這是關禁閉的地方還差不多,裡頭的人被錢財和權勢關著,守著,罩著,呵著,寵物一樣的。好在兩天來,一路上,他同上校已達成諒解,兩人交了心,結了盟,上校給了他分量足足的信任和服氣,否則他真想回頭。巷子這麼深,這麼闊氣,這麼森嚴,他總之是覺得古怪、弔詭,鬼知道前面是什麼,反正去看女人的樣相是越來越不像了,倒像去看女鬼,吸血鬼,對準你脖頸咬一口,血淋漓地被一根溫軟的舌頭吮出、舔光——據說這是很痛快的,他以前聽人講過。
老保長對爺爺講:「你是知道的,我那時當著偽保長,雖不直接同鬼子打交道,但鬼子的事總歸比你們聽的多。據講鬼子有些女佬是專門干這爛事的,男人死在戰場上,給她們留下一大堆錢財和地位,她們整天吃香喝辣,吃喝玩樂,最想玩的當然是男人。哈哈,好吃不如茶泡飯,好玩不如人玩人。老巫頭,這個你是沒體驗的,我有,我闖去上海就是奔著這個去的,最後也是體驗足的。但那種玩法,咬脖頸,吮血,這個從沒玩過,不敢。誰敢?只有鬼子!為什麼叫他們鬼子,因為不是人,是鬼嘛。自古以來,你聽見過有像鬼子那麼糟蹋女人的?從六七歲的小女孩一直糟蹋到六七十歲的老太婆,大白天,大街上,什麼地方、什麼時候、什麼人都糟蹋,畜生都不如。我在縣城親眼見過,真是不要臉的,也是沒有臉的,鬼就是沒有臉的嘛。那麼女鬼呢?更可怕!我剛才講過,有的女鬼子就專干那事,咬脖頸,吮血吃,哪天厭了,就把你血吮光為止,真正可怕啊。」
這麼想著,魑魅魍魎都追著黃包車來,車子跑得快,它們追得快,比黑風快;巷子鑽得深,它們潛得深,比陰溝深。甚至遍地都是,牆頭,屋角,樹枝間,花叢里,陰溝里,隨處都伸著根猩紅的舌頭,隨時都可能從背後撲上來,惡狼一樣的,對準你脖頸一口咬。這麼想著,老保長也開始不大信任上校,甚至想到,他褲襠里空了,所以只能讓女鬼咬脖頸。這麼想著,老保長越發不信任上校,也是越發地怕了。
「怕到什麼地步?」老保長對爺爺講,「當車子停在一個院門前,下車時我發現腿是軟的,踏在地上像踏在棉花上。更嚇人的是,我發現自己褲襠里也空了,兩個卵蛋不見了,那東西像烏龜頭一樣縮進去,只有半個拇指大,隔著褲子幾乎摸不著。這你該知道,那東西是最膽小的,你受到驚嚇時,它總是首先被嚇倒的。」
五四
圍牆和周邊幾乎是同樣高的,院門大小也是差不多,雙開門,又高壯又寬大,只是並非鐵門,是木門:厚實的梓木,漆成大紅色,門襟嵌著兩盤黑色獅子頭門環,像煞兩隻洞悉人世的大黑烏珠。月色畢竟是月色,上校並不覺察到老保長慌張的神色,付掉車錢即掉頭去敲門,用銜環敲獅子頭,咔咔兩下,停一停,又一下,暗號一樣的,門就從裡面稀開一個人頭寬,並探出一個光頭。見是上校,門立即開大,放兩人進去。光頭對上校點頭哈腰,像老保長在縣城見到鬼子。
院子不大,當中開路,鋪的是青石,兩邊是修剪整齊的冬青;路盡頭是一個花壇,花壇後邊是一棵闊葉廣玉蘭樹;樹兩側是各一棟西式洋樓,一大一小,大的三層,小的兩層。樹高過三層樓,枝繁葉茂,擠滿天空,也被月光鋪滿院子,院子因此嫌小,滿負荷的。兩棟樓都亮著燈,大的窗多,顯得更亮。上校領著老保長,熟門熟路的,繞過花壇,徑直往大的三層樓走去。
像得到通報,兩人走到樓前,剛準備上台階,一門燈光,水一樣撲出來,鋪滿台階,同時傳出一個銀亮的聲音:
「啊喲喲,你去哪裡了,十幾天了,都以為你跳黃浦江了。」
聲音比朗的月光亮。她是這兒的主人家,一屋子煙花柳女的總管,俗稱老鴇,這裡人都叫她小媽,塗一臉桃紅和白粉。年紀是看不出的,皮肉卻隨便看,穿的衣裳那個少,衣裳料子的那個薄啊,燈光都照進去,透亮的,透出一身白肉和曲線,也是一身膽量和慾望。走進門,客堂里,沙發上,樓梯上,茶桌前,有站有坐有躺有簇的,散著八九十來個女子,個個是小媽的翻版,穿得少,塗得濃,妖得艷,見了上校,叫得響,像見了親爹——她們確實也叫他爹:小爹,跟小媽配合的。
小爹也是像足爹,一進門,手上已捏著一沓鈔票,啪啪地拍在另一隻手掌里,最後拍在茶桌上,轉著頭,沖四周的人嚷:
「人手一份,不多不少。」
惹得八九十來個女子一齊尖著聲又叫又嚷,嘻嘻哈哈,屋子像被火點著似的。
老保長啊啊地發感嘆:「啊那個派頭啊,啊那個威風啊,你想不到的,也想不通的。這哪是你我認得的那個小木匠!這也不是營長團長的陣勢,營長團長只配給他當勤務兵!啊那個夜裡啊,我經歷了一生世,沒見過的錢,沒見過的女人,沒見過的生死,都活脫脫經歷了,一切都像在夢裡的夢裡。」
上校拍了錢,徑直把小媽和老保長領進隔壁一間小屋裡。小屋是小媽的私人待客室,瀰漫著酒氣、香氣、胭脂粉、煙味、藥水味,混亂得烏煙瘴氣,梳妝台上的鏡子閃爍出妖氣的反光。上校在沙發上坐下,一把將小媽拉在懷裡,又一把將那隻被老保長擲棄的金元寶嵌入她肥厚的胸溝里。
小媽用手勾住小爹脖頸,嗲著聲問:「這什麼意思?」一邊的薄絲短袖子縮到肩膀上,露出臂膀上繡的一朵牡丹,白肉紅花,分外誘人。
上校天花亂墜,把老保長描成自己多年前的救命恩人,對小媽吩咐:這是恩人的嫖資!
小媽咯咯咯笑,笑彎了腰,兩隻肥奶從蕾絲花邊里放蕩出來,一口吳儂軟語腔調的北方話嗲聲嗲氣鑽出來:你這是要他命呢,我看他年歲也不輕壯了,哪消受得了這寶貝疙瘩?上校講這你不管,你只管給他消受,享受,是我欠他的。幾番來回,小媽正式行使職權,從茶几隔層抽出一本相冊,啪啪翻著,對老保長講:貨都在這兒,編了號的,一到十九號,沒有四號、十三號、十四號,總共有十六人,除掉九號,其他十五個號,任你在一個月內隨便享受;中途也可能送來鮮貨,你照樣有權享受,只要她們有空檔,你有力氣,只怕你消受不了。
上校問:「為什麼要排掉九號?」
小媽答:「我確定她染上病了。」
上校講:「那得叫她走,留著害人呢。」
小媽講:「我就要留她專門用來害人。」
當天夜裡,老保長吃了兩份夜宵,叫了五個號。清早走時,小媽把他叫去隔壁兩層樓吃早飯,一邊問他許多事:同上校結交的來歷、行業、收入、老家、住的酒店,等等。老保長都照上校事先規定的講,全是瞎話,不透露一絲真相。兩人往來的聲音一律小,做賊骨頭似的。老保長預感樓上房間里睡著她男人,興許正是上校。
分手時,小媽對老保長講,以他這個年歲,一夜能叫五個號,不是餓鬼就是煞佬。如果他能這樣堅持三日,說明真是煞佬,那她也是他的,照樣也是免費用。
老保長笑道:「這是個大騷貨,專挑能幹的,那些號都是她的試驗田。」
爺爺不高興:「你同我講這些做啥?我不要聽,快講事實吧。」
老保長訓道:「冤有頭,債有主,殼得一層層剝,話得一句句講,你不聽這些哪聽得懂事實。你不知道接下來的事情有多稀奇,我要不經歷也理解不了的。」
我連這些都已經理解不了,叫了五個號,什麼意思?試驗田什麼意思?如果不排四號和十四號,是因為「四」「死」音近,不吉利,那為什麼不排十三號?還有,九號得的什麼病?一定是傳染病吧——我想應該是肺病。可肺病是要傳染身邊所有人的,怎麼可以專門用來害人?我理解不了,完全理解不了。當然最不能理解的是上校,他不是在當軍統特務嘛,上有上級,下有下級,有組織和使命任務的——專門除鬼殺奸,怎麼搞得這麼無組織無紀律,跟個大流氓似的?
五五
這一個月——老保長繼續講——我白天就待在他診所里無所事事,夜裡就去那裡吃喝玩樂。我可以隨便叫吃叫喝,也可以隨便叫號,這日子過得真叫舒坦,神仙也不過如此。我不大見得到他人,我是講太監,他似乎是躲著我,也似乎真是忙,每次見面都匆匆忙忙的,提了箱子就走——手術箱。他的診所開得怪,通常不開門,卻又是名聲在外,時不時有人尋上門,要不就把他接走。這些人,尋來的也好,接走的也好,都有來頭的,不是大富大貴,就是藏槍帶刀的,都有名堂。有些人他不許我見,就臨時把我支開,有些可以見的,我就當他配手的角色,負責端茶倒水,迎來送往。這些人多半是非富即貴,出手闊綽,給我小費都是大鈔票。
剛才講了,我晚上都在那兒吃喝玩樂,玩樂什麼?就是嫖和賭。嫖賭是一家,有嫖必有賭,我就是在那兒迷上賭博的。怪得很,頭些年我都贏的,後來有些小輸,最後你曉得,傾家蕩產,妻離子散。我記得清爽,這是抗戰最後一年五月里的事,我把祖傳的台門屋典給當鋪,準備最後一賭,贏了錢去買個縣長當,輸了就跳黃浦江。最後輸個精光又不敢跳江,就回來認㞞了,豬狗一樣活著。世上事就是這麼怪,我骨頭裡是討厭鬼子的,但命相里鬼子好似是旺我的,他興我興,他敗我敗,賭桌上都是這樣的。
爺爺又駁他:「講這些做啥,我都清爽的。」
是的,這些你都清爽——老保長回頭講——那個月里,頭半個月,我把那裡的每個號都叫了個幾遍,後半個月我只叫一個號——七號,其他人厭了,只對七號好,她也對我好。人就是這樣,你好我好,合配的,對上的。就是這七號,把我拉到賭桌上,天天賭,輸了我全認,贏了對半分。她贏了很多錢,因此對我愈加好,後來我反覆去也是念著她的好去的,這就是我的命,要被她害慘痛。
好了,現在可以講你要的事實了,就是這個七號,後來對我透露了不少太監的事。先前那半個月,我叫遍每個號,也問遍每個號,想打探太監一些事,沒一個號敢對我吐一個字,顯明是那個大婊子(小媽)下過死規矩,不准她們講。後來七號對我好,信我服我,也是被我催著,誘著,慢慢開始對我透露一些事。許多事也是以後一年年長出來的,我就總著給你講吧,全是稀奇事。
原來太監名義上在開診所,實質上是軍統特務,診所是掩護身份用的。他的頂頭上司是國民黨特務頭子戴笠的親信,一個漂亮到每根眼睫毛、兇狠到每根汗毛的女特務,據講也是戴笠的姘頭。一次她在南京受傷,連夜送出城,送到太監手上,太監不但救了她的大命,還意外送她一條小命,給她當了一回接生婆。這故事太監自己公開講過。
確實,我聽上校講過這故事,一個女的,肩膀大腿肚皮,身上三處受傷,找他救命結果救下兩條命:女人自己並不知道,她肚皮里懷著一個七個月大的嬰兒,挖出來,只有拳頭的大,像只小貓。
就是這女的——老保長講——看太監聰明能幹又會醫術,通過戴笠的權力,把他弄到上海,教成一個高級特務。為什麼是上海?因為她在南京出過事,身份敗露必須換地方。這我在前面也講過,他那次回來曾拿槍抵著我腦袋警告我,他現在的職務是除鬼殺奸,我那個……
爺爺勸他:「講過的不講了,講上海的事。」
上海?那個——老保長被突然打斷,腦筋一時有些短路,新點一支煙後才接著講——然後要講的就是那大騷貨,那個小媽,她何止是個大婊子,告訴你,她是個實芯子壞透的大漢奸!專給鬼子拉皮條的。她在那裡開一爿窯子,三百米開外還開著另一爿,那是特別給鬼子開的,高級得氣死你!我去看過,當然進不了門,門口有兩個彪形大漢,是走狗,也有狼狗,你過去,隔著幾十米遠走狗和狼狗就對你吼,叫你滾開;不聽話,不是放狼狗咬你,就是走狗上來扇你耳光。我只是遠遠看,進出的都是小汽車、大美人,那圍牆,那院門,那屋頂,處處包金閃銀的,刺你眼,燒你心,恨殺你。
總而言之吧,那大婊子同時開著兩爿暗店,一爿是替另一爿打底的,預備的,試驗把關的。什麼意思?就是一個個四方八方搜來的號,先在這兒培養,訓練,試過,挑過,好的派過去,給鬼子用,差的留下,作預備用。預備的意思是,比如臨時開來部隊,那邊的號不夠用,這邊的號也要頂上去,清場,不準中國人來用,只准鬼子包場用。當然,平時這邊主要是中國人在用,你只要有錢,任何人都可以去嫖,去賭。
據七號講,太監是那年春節後冒出來的,他必是探到情報,那大婊子在替小鬼子開暗店,想通過她接近鬼子,便尋上門來。一來就出了名,出手闊綽不講,關鍵是他那個傢伙奇特,功夫好得不得了。什麼傢伙?就是褲襠里的傢伙,男人的傢伙,他那傢伙稀奇,一下在店裡出大名。
不用講,七號是接待過他的,她親口告訴我,他那個傢伙跟任何人的都不一樣。怎麼個不一樣?補過的!頭子上像開過花,破掉過,然後被縫好,補過。然後這東西就變了,怪了,跟個獅頭核桃殼似的糙,而且大。這你總可以理解吧,受傷的地方總會結疤,結疤總會長出一些新肉,拱起一塊或一條,總之是不平整,不光滑,像補過的斷牆,總比原先的壯實。七號講,他那傢伙,前半截幾乎沒一撮好肉,溝溝縫縫的,四周是疤塊,然後來事時就七拱八翹的,糙得不行,就像核桃殼。這看是很難看的,但使起來就好啦,這你可以想的。你也可以想,什麼七號八號幾號,這些人專吃這門飯,自然見得多,比得多,拿七號的話講,沒一個人可以跟他比,那功夫,那滋味,那痛快,七號形容過一句話:叫人活活發癲!
這話編是編不出來的,只有嘗過那滋味……
爺爺討饒似的勸他:「啊呀,這個你就少講吧。」
好,這個我少講,總之他那東西確實受過傷。這跟我們當初聽到的傳聞是一致的,只是我們都是道聽途說,不全面,不客觀。尤其是我,當初恨死他,硬是造出謠言,講他是被他們師長活閹的。事實我早知道,他是在戰場上受了傷。但之前我不知道,誰也不知道,它已經被修好,並且因禍得福,反而變成稀奇寶貝了,一去那兒就出了名。那些號都是碎嘴長舌頭,愛傳話,你傳我,我傳她,搞得每個號都搶他。他出手闊,東西奇,功夫好,哪個不想嘗一下稀奇?七號講,店裡每個號都搶著要他,都不止多少次接待過他。所以你講他是雞姦犯,怎麼可能?一萬個不可能!後頭故事還有一大堆呢,都是證明他那東西的稀奇的。
五六
老保長吃足酒,不停吃水,便要撒尿。撒完尿回來,老保長接著講——
我前面講過,每個號都是那大婊子的試驗田,大家試過是好的,她自然要親自上陣,嘗一嘗,驗一驗。一驗,名不虛傳啊,也是發癲啊。七號講,從她驗過後,那大婊子就召大家開會,定下兩條死規矩:一是所有號不準碰他(身子),二是所有人不準傳他(事情)。她一邊把他當私貨藏起來,自個兒享用,一邊將他當寶貝供上去。供給誰?當然是女鬼,女鬼佬。我之前便聽聞過,有些女鬼,男人死在戰場上,她們要錢有錢——都是男人從我們中國人身上掠奪來的錢財;要地位有地位——也是男人用性命換來的;要空閑有空閑,就是沒有男人,在家裡守活寡,熬著,餓著,便要胡搞亂來,烏七八糟的。
那大婊子——更是大漢奸——起頭是專替男鬼佬拉皮條、做肉生意的,明的,開店擺攤的。但經常同鬼子進出往來,也接觸到這樣一些女鬼佬,活寡婦,便做起順水人情。這是暗的,是順手撩一把的意思,反正她手頭有的是這種爛男人,要錢不要命的,志氣骨氣是更不要的。窯子總的是像一塊腐肉,專門聚會爛人的。
太監當然不爛,他一身志氣和骨氣——也是國氣。他恨死小鬼子!你想,小鬼子害死了他親爹,也差點絕了他男人最根子的東西,能不恨嗎?於公於私都恨的。他不在後方當軍醫,甘願到大上海這個魔窟來冒生死,當特務,除鬼殺奸,為的就是精忠報國,報仇雪恨。他去那兒接觸那大婊子,本是出於特務工作,為國家收集情報,現在有機遇打入敵人內部,他當仁不讓,求之不得呢。俗話講,不……不……怎麼講的?
我知道,他想講:「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因為村裡有老虎山(後山),爺爺教過我許多跟老虎有關的成語俗語,比如初生牛犢不怕虎;虎毒不食子;將門出虎子;前怕狼後怕虎;一山不容二虎;有膽子摸老虎屁股;老虎嘴裡討不到肉吃;山中無老虎,猴子稱大王;兵馬不離陣,虎狼不離山;打虎要打頭,殺雞要割喉;人到四十五,正如出山虎;鳳凰落架不如雞,猛虎下山被犬欺;深山藏虎豹,亂世出英雄;擒龍要下海,打虎要上山;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等等,一大堆。
在爺爺幫助下,老保長前後用了兩句:一句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另一句是「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
對,就是這句——老保長講——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他就是這樣子,明知道那大婊子不安好心,在賣他,那幫女鬼佬也不是吃素的,他踏上這條賊船有可能是一條死路。即便不死吧也可能說不清道不白,被人明裡暗地罵。人不能吃錯飯,更不能睡錯床;吃鬼子的飯是漢奸,被人戳脊梁骨罵,睡鬼子的床——要是女人就是漢奸加婊子,罪加一等,要是男人要加十等罪,你講是不是?這社會就是這樣,女人賣×是一分罪,男人賣×是三分罪;如果賣給鬼子,女人是十分罪,男人就是豬狗,豬狗不如,罪不罪都不講了,因為不是人了,是畜生。鬼子打到家門口,男人就該上戰場,上戰場死了,一白遮百丑,千錯萬錯都可以原諒;要上了女鬼佬的床,鬼知道會落個什麼下場,千秋萬代都可能要遭後代吐口水罵的。
你知曉,太監是個聰明人,這些道理他不可能不懂。他比誰都懂得,一旦踏上那艘賊船可能臨面什麼——被人誤解,遭人唾罵,人不人鬼不鬼,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但為了當好特務,完成任務,他不管不顧,豁出去了。這是合貼太監性子的,他骨頭比誰都硬,膽量比誰都大,脾氣比誰都犟,認領的事十頭牛拉不回。就那樣,他順著那大婊子安的黑心、鋪的黑路,深入虎穴,不時出入鬼子營地,跟一幫子女鬼佬混在一起。我第一次去那兒時,他大體就過著這種日子,一邊被那大婊子霸著,一邊也被她賣著,同時還要領帶一個組工作,還要出診看病,還要管我,所以是很忙的。同時在那兒,在那些號面前,他地位又蠻高的,派頭十足,是那大婊子的心肝寶貝,所以大家叫他小爹,是後台老板的意思。雖然我不大見得到他,但估算他是時常在那兒的,在隔壁那兩層樓里。這從那些號的碎嘴裡可以得知。
當然,當時我並不知曉他這些底細,包括軍統的事,他也總避著我,不對我講,不准我問。有時我問起,他總是一句話:
「我的事你還是不知道的好,更不能讓人知道。」
你知曉他講話蠻風趣的,有一次他特別警告我:
「你在這兒下口可以放肆,上口必須閉緊;下口放肆只傷你身子,上口放肆會要你的性命。」
我覺得這日子過得跟神仙似的,可不想丟掉性命,所以嚴格聽他的,只放開下口,不放鬆上口,閉得緊。
什麼上口下口,放鬆閉緊,我完全聽不懂。其實,老保長這會兒講的許多事我都不大聽得懂,半懂不懂吧。我最懂的只有一個: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話是形容一個人英雄勇敢的。如果講這是爛,絕不是腐爛的爛,而是燦爛——陽光燦爛——的爛。我想,老保長大致在講一個上校光輝燦爛的故事,而不是陰暗腐爛的。
五七
遇到聽不懂的內容,注意力會從耳朵溜到眼睛上去。我躺在地板上,窗戶含著一個斜的天空,雨線也被風拉斜,往窗戶一邊倒,感覺都要往窗洞里鑽,卻又滴水不進,像隔一塊玻璃。其實隔的是視覺錯誤,是我躺著、看不到屋檐的緣故。屋檐有一米多深,除非風力大,雨才飄得進窗,現在風力不夠,都散落在屋檐下。
一陣猛烈的咳嗽,把我注意力拉回來。
是爺爺在咳嗽,是老保長抽的煙讓他咳嗽的。我都聞得到,樓下一定早已煙霧騰騰,把貧弱的爺爺熏得夠嗆。但我擔心的不是爺爺的身體,而是擔心老保長把一包煙抽完又要第二包。真的,不一會兒我聽到老保長嚷嚷:
「沒煙了,抽完了。好事成雙,再來一包。」
爺爺二話不講,讓他自己拿。這煙以前是爺爺的寶貝,都是一根根數著抽的,現在這麼爽快送人的樣子,好像料定自己要死了。想到爺爺要死,我心裡就難過,難過得連上校的故事都不想聽,倒是爺爺急著想聽。
趁老保長拆煙的工夫,爺爺便催他接著講,火急火燒的心情,好像馬上要死,只怕被耽誤,聽不完故事就死。老保長卻一再耽誤,叼著煙又去退堂倒水,可能又去撒尿,反正好一會兒才回來。回來後倒是利落,沒坐下就開講——
現在講第二年。開過春,我又去(上海),發現情況有變化,變化大得很。首先那些號很少談起他(上校),見是根本見不到,我去診所尋他,診所的樣子是老樣子,但去十次沒一次開門,像個死屋;其次那些號偶爾談起他,稱呼和口氣都變了,不再一統叫他小爹,叫法變得五花八門,有的叫「那郎中」,有的叫「那傢伙」,有的甚至叫「那個獅子頭」「那個核桃殼」,總之是不尊敬的。以前是尊敬又親熱,現在是隨便帶輕蔑,完全變樣子,鳳凰變雞了。正因此,七號才敢對我講他的一些事,主要是「核桃殼」的事,以前哪敢講?失寵了才敢的。至於為什麼失寵,七號講不知道,但感覺又是知道的,只是不肯講。
那年我一共去過四次,是我去那兒最多的一年,也是我在賭桌上運氣最旺的一年,去一回,贏一回,把我賭膽越壯越大,也是陷阱越挖越深。應該是第三次吧,有一天我贏了很多錢,開心得要死,跟七號在房間里吃酒,兩人都吃個爛醉。她醉成死豬,悶頭大睡,我醉成瘋狗,跑去隔壁兩層樓里找那大婊子打聽太監下落,正好撞上76號的一個惡煞。
76號知道不?極司菲而路76號,這是汪精衛的特務組織,當時在上海大名鼎鼎,一幫子流氓漢奸仗著鬼子勢力,無法無天,殺人不眨眼,吃人不剝皮。我醉成那樣,什麼都不記得,只記得醒來時在醫院裡,照鏡子,不認得自己,半張臉跟煮熟的豬頭一樣紫紅綻開,手一戳要破,流出油水。後來知道我撞上的那個惡煞是76號的殺手,殺人跟殺雞一樣的,我壞了他的好事,沒丟性命要拜菩薩了。
七號正是由此起了菩提心,怕我再吃醉酒去找那大婊子打聽太監,便在一天夜裡斗膽對我抖出太監的機密。原來,那些女鬼佬——不止一個,據說有三個——嘗過太監那個核桃殼的滋味後,起黑心,要吃獨食,想霸佔他,禁止他同中國人上床。她們把中國人當狗看,才不想跟狗共用一個東西,包括那大婊子。這便是鬼子的德行,你大婊子對她們好,她們可不領情。但當時太監跟她小爹小媽的,經常出入那裡,哪能守得住規定,明的不做暗的做。他們大意了,以為神不知鬼不覺,哪知道那些女鬼佬派人來暗查,買到一個姦細,就是那九號。
前面講過,她身子染上病,終歸生意不好,缺錢花,見錢眼開,把他們的暗事揭發出來,換了錢。他媽的,這還了得,太歲頭上動土,找死!那大婊子畢竟交際廣,有攀附,從鬼子司令部到76號,都有她的來頭,僅憑女鬼佬那點日落西山的勢力是治不了她的。她們甚至不如她勢力大,何況行的事齷齪,不能明目張胆跟她斗,只好把氣撒在太監身上。而太監為了繼續搞情報,跑不能跑,躲不能躲,只好認她們罰。怎麼罰?就在他肚皮上綉字,教訓他,警告他,也是警告那大婊子,不准他們往來。
講到這裡老保長停下來,似乎是存心吊爺爺的胃口。
爺爺確實也被吊起胃口,忍不住問:「什麼字呢?」
這個還真不知道——老保長講——七號跟我講,從那以後她沒有再見過太監,但綉字的事是篤定的,因為是那大婊子親口講的,有一次吃醉酒,講漏嘴的。七號講,那幾個女鬼佬中有一人,以前是專門給人身上綉字作畫的,那大婊子臂膀上的牡丹花就是她繡的,我親眼見過。現在小瞎子,包括你那外孫和肉鉗子都這麼講,指明那大婊子確實也沒有瞎講,確實綉著字。至於什麼字,綉在那暗地方誰看得見?但我思忖,那字不外乎是一個意思吧,就是把她們立下的規矩——禁止太監跟中國人上床——寫明吧。
老保長解釋,在身上綉字是小鬼子的風俗,他當保長時年年要去縣裡開會,每次開會都是歲末年底,大冬天,作為優待、福利,他們幾個保長都會被安排去鬼子的澡堂汰浴,是犒勞的意思。汰浴嘛,總赤條條的,他便見識過不少鬼子身上都綉著字,有的是「武」字,有的是「忍」字,有的是「忠」字;有的綉在胸口,有的綉在手臂上,有的綉在背脊上;顏色有的是青,有的是黑,有的是紅。
爺爺不要聽這些,要他繼續講上校的事。
老保長卻起身,拍拍屁股準備走,一邊講:「夠了,夠了,這些都是太監不準講的,往後的事就更不準啦,你就別害我啦。」走到門口又補充:「好啦,該起床啦,不管太監肚皮上寫的是什麼,總不會寫他是雞姦犯吧,這你總該放心,稱心,而不是被小瞎子氣成這個死樣。」
講完就走,不啰唆。
我和爺爺一樣遺憾,老保長沒有回頭。但爺爺回頭了,當天夜飯吃了一碗熱粥,好似就有了力氣,天色暗黑時,摸摸索索下了床,坐到下午老保長坐的椅子上,抽了生病以來的第一支煙。當時父親在天井裡,聞到煙味從廂房裡飄出來,對母親講:看來你這回尋來的葯管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