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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四章

所屬書籍: 人生海海

六二

從我們村往山裡走十幾里,是一個叫秦塢的小村莊,我大姑就嫁到那村莊里。從秦塢再往山裡走十幾里,是一個叫駱村的大村莊,我三姑家就在那兒。每年春節,我都要跟爺爺去幾個姑姑家拜年,三姑家是我最不愛去的,因為太遠。不愛去也得去,這是禮數。去多了,我對這些村莊都有些了解,比如駱村為什麼叫駱村,是村裡人都姓駱嗎?不是的。駱村跟駱駝有關,意思是這地方缺水,村裡人像駱駝一樣,要四處尋水吃。這兒沒有大源溪,只有兩條山澗小溪,經常斷流,冬天幾乎勺不到一碗水。所以,這兒家家戶戶門前屋後都挖一個水窖,儲水的。

爺爺講,駱村缺水跟這兒的山矮有關。其實這兒都沒有山,只有一支嶺,叫螞蟥嶺,意思是它像螞蟥一樣,細長細長的——好似還可以拉長,上去後一時下不來的,樣子和性子都類似螞蟥。螞蟥不像蚊蟲和其他蟲子,叮在身上,人動一下就開溜,警覺得很。螞蟥是個笨蛋,癩皮狗,叮上身,你扯不下來的,扯下來得有耐心和竅門,要慢慢地輕輕地撓它,撓得它痒痒的,它才會鬆口,溜掉。很多外鄉人經常上螞蟥嶺的當,不吃飽飯就上山,結果肚皮餓癟了,還只是走在螞蟥的背脊上,離下山還遠著呢。

細長的螞蟥嶺卧在像大海一樣的叢山峻岭里,像一條海峽,很合適當邊界,嶺背便是界線,這邊是我們縣,那邊是鄰縣蕭山。下了山,是蕭山的小陳村,捂在山坳里;走出山坳是大陳村,那兒已是杭嘉湖平原散落的一角。平原上的村莊可以無限止擴大,大陳村居然比我們村莊還大一倍,有近萬人,大概也是我們省里最大的村莊吧——我不知道,是爺爺這麼講的。

爺爺講:「人多好藏人,好像樹葉藏在樹葉里,最難找。」

上校聰明絕頂,怎麼可能不懂這道理?他就藏在大陳村,和老母親一起落腳在當地一個老廟裡,廟裡的大和尚是他母親在普陀山修行時相識的。大和尚背上長一個瘤子,活的,年年在長個兒,已經大得像一隻老太婆的癟奶子,耷拉下來,走路晃蕩晃蕩的。天大地大,上校哪兒不去,偏投奔這兒,正是得知這情況,他可以幫大和尚驅病消災,建立交情,然後留下來。

這裡,我們的公安管不到,大街上沒有通緝他的頭像,沒人知曉他是罪犯。一年多來,他天天晨早傍晚掃地,白天夜裡陪母親念經,念經的水平已追上大和尚。他甚至已經學會一口地道的蕭山話,剃一個光頭,穿一身僧服,沒人看得清他的來歷,也沒人去看去想。他在這裡像在我們村裡,照樣是好人緣,大家尊敬,上下歡喜,以致那天我們的公安去抓他們母子倆時,和尚結集起來,攔在門口,不準公安帶人走。最後是上校,知道胳膊擰不過大腿,勸散和尚,公安才把他們押上吉普車。

吉普車翻過螞蟥嶺,往縣城開,中途必經我們村。經過時,公安把車停在祠堂門口,押著上校,許他回家十分鐘,拿取即將坐牢必備的東西。那時我正和矮腳虎一起在老虎屁股上搖柿子吃呢,所以沒見著,而多數人是見著了,沒見著的人也很快聽著了。父親、爺爺、老保長,包括小瞎子都是親眼見著的。

爺爺講:「他白了,胖了,光一個頭,一身和尚穿扮,看上去真像一個和尚。」

但其實已是一個被抓捕歸案的罪犯,雙手被手銬銬著,步步被公安押著,不準同任何人講話,沒有一點自由。父親想湊上去同他講句話,被公安一把推開;小瞎子跳到他面前,想吐他口水,也被公安擋開並訓斥。公安押著他,也保護他,像管著公家的一頭水牛。他母親一直沒下車,埋著頭,在小心翼翼地抽泣,不敢哭,哭出聲,公安就罵,要她閉嘴。你看不到她臉,只看到一頭蓬亂的白髮和半身黑衣裳,埋伏在前座的靠背後,隨著抽泣在索索發抖,像一隻關在籠里等著宰殺的白頭黑羊。有人看見,她手也是被銬牢的,銀色的手銬,從黑的袖子里露出一半,像戴著銀手鐲。

這天晚上全村人都在問同一個問題:公安是怎麼發現上校的?爺爺懷疑是老保長透露的風聲,因為父親帶他去看過上校。

爺爺講:「他這個嘴,吃醉酒,腸子都要吐出來。」

父親講:「這我不信,上校身上綉字的事就是例子。」

爺爺講:「倒也是,二十多年他一個字都沒吐過。」

父親講:「上校的事你殺他頭他都不會松一次口。」

爺爺問:「那你還跟誰講過?」

父親嚷:「你以為我是三歲小孩!」

爺爺講:「你嚷什麼,怕人家聽不見?跟你講,你還是要裝著不知道,公安要知道你知情不報也會把你抓進去的。他媽不就是例子,為什麼抓她?她犯的是包庇罪,包庇罪犯也是罪行知道不?」

他們在前堂里講著,我躺在廂房裡的床上聽著、想著。儘管他們誰都沒提到,儘管我什麼也沒看見,但我腦海里總浮現一個情景:村裡人成群結隊從弄堂出來,聚在祠堂門口,把吉普車團團圍住,等著上校回來車上……當上校回來時,大家的目光都沒看他臉,而是盯著他的小肚皮,希望用目光扒下他褲子……這不是說大家不同情他,要看他笑話,而是大家都首先想滿足自己的好奇心。我自己就是例子,聽說公安把他當一頭水牛一樣押著、管著,我頓時對公安生出一種恨,同時我又想叫公安扒下他褲子,讓我看看他肚皮上到底綉著什麼字。我徒勞地想著他的肚皮、肚皮,以致怎麼也想不起他的長相。窗外,風有氣無力地吹著,我被紛亂的空想弄得精疲力盡,以致沒有力氣睡著。

六三

上校的聰明體現在四四面面,公安抓他時畢竟意外,突然襲擊,速戰速決,廟裡的東西他什麼都沒帶——正因兩手空空,他才說服公安准許他回一趟家。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他要趁機給父親遞話,去收養他的貓。但明的不能講,公安禁止。於是他盤著父親的心思布局,先埋下暗號,在屋門口隨意丟一條專給貓汰浴的毛巾,然後不關院門。他盤算,父親只要看他家院門沒關好,一定會進院門去看看,然後看到毛巾,想到貓。後來臨時冒出小瞎子吐他口水的事,他趁機設計,連罵小瞎子幾聲:「畜生!畜生!」而眼睛死死看著父親。父親當即明白,是在提醒他貓的事,回頭就去上校屋裡看。

開始父親以為貓已被上校帶回家,看到毛巾,看不到貓,知道貓還在廟裡。第二天一早,父親便出發去大陳村,領回兩隻貓,挑回一擔東西。我不知道有什麼東西,東西存在上校屋裡,貓被父親帶回家裡。從此我家又多出兩張刁嘴,我吃魚鯗的機會被大打折扣。如果說上校有什麼東西讓我討厭,首先就是這兩隻貓,然後才是他神神叨叨的老母親。不過老太婆倒是怪可憐的,她對觀音菩薩這麼好,菩薩卻不顧念她,不報答她,這麼一大把年紀還讓她去坐牢。

貓的事剛平順,父親便約老保長陪他去縣城看上校。

老保長因為賭博經常進出公安局,反倒認得公安局裡一個管後勤的幹部,沾點親故關係的。幹部待人客氣,請他們到辦公室坐沙發,泡茶遞煙,禮數周到。但講到具體事情——要會上校——他一通搖頭,老師一樣,上課一樣,給他們講一番大道理,大道理扣著鐵面無私的紀律,叫他們死透心。兩人鎩羽而歸,一路攢滿疲憊和懊喪。我看見父親進門時臉色青得像一葉菜,回家就上樓睡覺,夜飯都沒吃。爺爺留老保長吃夜飯,拿出燒酒,存心要探聽情況。

老保長長了見識,要傳播,加上燒酒,在飯桌上大肆宣揚,毫無保留。

「今天我當了一回小學生。」老保長開講,「同樣是犯罪,以前我只知曉分輕重,不曉得還分門類。門類分民事和刑事兩路,像賭博嫖娼、偷雞摸狗、腐化墮落,哪怕打架鬥毆只要不傷人,不見血,都算民事犯罪。民事犯罪關派出所,有熟人可以探訪。太監傷了人,犯的是刑事罪,關的是牢房,判刑前不準任何人探訪。加上他傷的人是紅衛兵,加上潛逃一年多,加上從前歷史問題,罪行一級級加,太監已被列入重犯名單,保不準要判死刑。」

爺爺不是無知識的,家有家規,國有國法,傷歸傷,命歸命,一條條數出來跟老保長擺事實,講道理,認定上校不是死罪。老保長講,現在是造反派當道保不準的。爺爺講,死罪必須死人,這是國家保證的。老保長講,你又不代表國家,能保證個屁。爺爺講我保證頂多判無期徒刑;老保長講無期徒刑還不如死;爺爺講好死不如賴活;老保長講活在監獄裡哪能叫活?那叫活受罪;爺爺講人生無常苦有常,做人就是活受罪;老保長講對於我只要有煙抽有酒吃,快活如神仙呢……兩人一人一路,話趕話,路岔路,最後不知岔到哪裡去。這也是老人容易犯的錯誤。

爺爺講:「年輕人容易心碎,老人容易嘴碎。」

但這時節父親哪受得了他們嘴碎,還快樂如神仙!氣得他跳下床,探出窗,往樓下扔鞋子,罵娘。老保長自知理虧,連扇自己兩個巴掌,把酒潑在地上,灰溜溜走掉。我看父親氣急敗壞的樣子,看到的是他碎掉的心。父親本是悶葫蘆一個,心思重,嘴巴緊,從此變得更悶,幾乎不跟人言語,只跟貓講話。每次看他跟貓講話,我心裡總是辛酸嘰嘰的,想他是不是心也碎掉了?

一天下午我放學回家,老遠看到祠堂門口聚一堆人在看什麼——肯定是大字報。誰寫的大字報?我馬上想到小瞎子。他會寫什麼?一定又是關於上校雞姦什麼的。他不可能不知道爺爺在反擊他,他也不可能甘心認輸,現在上校被抓捕歸案,時機大好,趁熱打鐵,痛打落水狗。這麼想著我就不敢往那邊走。我不想自討沒趣,雖然我敢肯定他在胡說八道,但大多數人都愛聽胡說八道,不愛聽真話。誰說的?老師說的?真理掌握在少數人手上。

爺爺講:「一個字,一盞燈。」

村裡多數人是文盲,大字不識一個,心裡烏漆麻黑。跟這些人講道理是對牛彈琴,所以儘管爺爺反覆講了那麼多上校不是雞姦犯的真事,但效果並不好,原因就在這兒:人們愛聽瞎話,不愛聽真話,正如大家互相不叫名字,愛叫綽號一樣。

我埋頭走著,恨不得飛過去,卻被矮腳虎發現。他興沖沖朝我跑過來,烏鴉一樣,大聲向我叫:

「快來看,公安局出通知了,上校是大漢奸,不是雞姦犯。」

不是雞姦犯?烏鴉原來是喜鵲。我這才過去看,一張洋白紙,一手黑色毛筆字,每個字我都認得,每句話都寫得考究,文縐縐又威風凜凜的:

公告

據悉貴村盛傳反革命分子蔣正南(綽號太監)小腹有文身,內容指其為雞姦犯。現經查明文身系真,內容為假。真實內容指明他是日本鬼子的大走狗!大漢奸!望大家端正視聽,勿以訛傳訛,將一個罪大惡極的大漢奸當作一個笑柄,喪失無產階級革命鬥志。特此公告。

偉大領袖毛主席萬歲!

無產階級文化大革命萬歲!

下面蓋的果然是縣公安局的大紅圖章,落的是前一天的日期。

我從頭到腳反覆看幾遍,感覺每個字都像是被念過咒,有魔力的,吸著我目光,戳著我心尖。我心情是複雜的,既有高興也有疑惑,甚至有擔憂,但總的是高興、開心、慶幸,壓倒性的——又是那麼多xin!你知道,雞姦犯的事害得我們一家人難受死,像得了某種丟人的暗病,說不清道不白:說是越描越黑,沉默不說是承認事實。我因此自卑得不行,像身後拖著一根大尾巴,時刻怕同學來揪、來踩。爺爺給我備一把三角刀,專門用來對付可能出現的壞蛋,保護我和全家尊嚴。現在尾巴叫這公告徹底割斷,我因羞恥而擔驚受怕的日子從此一去不復返啦!

六四

我的心情也是全家人的心情,尤其爺爺,特意殺一隻雞,張羅出一桌酒菜,犒勞這個特別的日子。這隻雞香噴噴、油汪汪、滿噹噹地盛在陶缽里,大張旗鼓地展示著我們心裡那麼多的xin。呃,xin就甭提了,滿得溢出來,連上校的兩隻貓都聞得見,嘗得到,挺立著尾巴在天井裡美美地享受著兩份魚頭和魚尾巴——它們不吃雞肉,但在這個大喜之日,爺爺怎麼會虧待它們?

好啦,別xin啦,說說疑惑吧:上校怎麼一下變成大漢奸了?那公告上講他小腹確有「文身」,那麼到底文著什麼字?還有,公安幹嗎要特意來貼這個公告?好像專門要對我們家行好,為什麼?

父親關心前面的問題,但答不了;爺爺關心後面的問題,並一語道破。

爺爺講:「這不明擺的,是上校(難得不叫太監)在幫你,當然也是幫他自己。你去大陳村看他時一定同他講過小瞎子貼大字報的事吧?」看父親點頭,接著講,「這顯明對他對你和我們一家人都是潑糞,多污穢!多丟人!哪怕不為你著想,他也得為自個兒想,一定要澄清這事實。怎麼澄清?口說無憑,用公告白紙黑字來講最好。」

父親問:「公安幹嗎要聽他的?」

爺爺答:「你還不了解他嘛,他是多聰明的人,他要做的事哪有做不了的?再講這也並非什麼難事,要是我也想得到法子,很簡單嘛,你公安不是要審問我?好,我講,什麼都可以講,但有個條件,你們要幫我澄清一個事實。對公安來講,這不就是寫張東西,叫摩托車跑一趟而已,幹嗎不應他?」

我覺得爺爺講得有道理。

以我對上校的認識,哪怕不為自己,只為父親他也篤定會這樣做,他們兄弟一生世,他又是那麼講情義的,怎麼可能讓父親陪他背這個黑鍋?上校是天底下最有擔當的人,爺爺是世面上最有見地的老人,父親——怎麼講?只能講他的嘴巴是那個最熬得住聲響的,即便在這個喜慶之時,依然沒幾句話。相比,爺爺連講帶笑喜洋洋的,配這個喜滋滋的日子,配得合榫合卯,無縫無隙。平時爺爺老眼昏花,眼光是黯淡的,這天卻泛出一輪輪光波,把我罩進去又照出來。

天涼好個秋,天高氣爽,蚊蠅差不多死光,陰溝里的臭氣也收光,天井迎來一年裡最好的時光。吃過夜飯,我和爺爺享受著這好時光,坐在天井裡聊天,一邊剝著玉秫——明早煮粥用的。父親是不聊天的,至少不跟我們聊天,他給兩隻貓汰浴:一黑一白,在銀亮的月光下,黑的更黑,白的更白,喵喵地叫,有一股妖氣和怨氣,跟這個夜晚是不配的。玉秫剝落後,空芯子堆起來,散發出一種淡淡的穀物的草香,和這個夜晚是配的。這種日子從前上校是經歷過的,以後大概是經歷不了了。

爺爺曾認定上校不會判死罪——因為沒殺人——但現在,加上一個漢奸罪,奸得什麼程度,不知道,就不好下判斷。爺爺講,鬼子投降那年,漢奸是排成隊被一批批槍斃的,槍斃作廢的子彈殼,在刑場上隨地撿。村裡有人就拿撿來的子彈殼用銼刀磨一眼孔,做哨子,吹出來的哨音尖鋒得很,嚇麻雀賊靈光。這季節你去稻田菜地,四處會瞧見稻草人,小丑一樣招搖立著,幹嗎?嚇麻雀。

爺爺講,麻雀灰不溜秋,一副賊相,貪吃,是農民的天敵,趕不盡,殺不絕;燕子一身漆黑,一副忠誠相,是農民的長工,所以家家戶戶留它們在屋檐下作窠。自古,遠親不如近鄰,近鄰不如長工,所以對長工是要待好的。

六五

自貼出公告後,好似公安局在我們村裡鑿通一個窗洞,風來雨來,不時傳來上校一縷縷音訊,眾說紛紜的,如一鍋熱粥,四處冒泡,稀里糊塗,見不著個底,你不知道信誰不信誰。一種說法,上校骨頭剛硬,在鐵皮牢屋裡被連吊幾夜,肋排骨被打斷幾根,就是死不開口,寧死不屈。一種說法,上校當過軍統特務,有本事對付公安,輕鬆耍花招,把公安蒙在鼓裡,根本沒挨打。一種說法,公安從省里請來專家,專家帶來葯,葯無色無味,摻進白開水,上校喝下去,不過十分鐘換一個人,問什麼講什麼,一五一十全交代。種種說法都有人信,也有人不信,沒威信。

對上校肚皮上的字也是這樣,大家好像猜謎語,什麼都不顧忌,亂猜,一下猜出多個底本,諸如:我是皇軍一條狗;皇軍萬歲;皇軍大大的好;我是漢奸我該死;太監是假漢奸是真,等等。好像在猜一句鬼話,說什麼的都有。甚至有種說法,說那根本不是一句話,而是一張地圖,地圖上標的是當時上海軍統特務的秘密聯絡圖。

爺爺幾次約老保長討教,老保長一律答覆:都是胡說八道。

直到一天,村裡有人打架,派出所來人處理,聊起上校,撂下一個說法,有權威性,很快傳開來,把那些亂七八糟的東西壓下去,一枝獨秀。這說法不關上校有沒有挨打或吃藥:這是過程,可能也是秘密,人家不講。人家只講明結果:上校已經接受坦白從寬的政策,承認小瞎子是他害的;為什麼害他?因為他看見了他肚皮上的字;什麼字?是一句下流話;什麼下流話?這不能講,因為太下流,開不了口——有些話太臟,毒藥似的,人是不能碰的,碰了臟你嘴,毒你心。關鍵,這個不是下流的問題,而是漢奸的問題:那句下流話像句口號似的,徹頭徹尾指明上校是個十惡不赦的大漢奸!

爺爺講:「收音機里看不見人,玻璃櫃里藏不了人。」意思是做人要亮身子,講話要見芯子。

你說話光露一個把子,不露芯子,就別怪人家編鬼話,瞎猜。一時間,村裡編出各式各樣的下流話,貼在上校肚皮上。那個下流啊,真是下得脫底,流得滿地都是,反正不是雞巴杆子就是陰×洞子,精赤赤的,淫蕩盪的,不留一片布絲。我每次聽到都起雞皮疙瘩,真正嘗到什麼是「毒藥似的臟」,別說嘴巴子不敢碰,耳朵根也不敢。畢竟我才十六虛歲,用爺爺的話講:剛出屌毛,麵皮子薄。

不久後的一天晚上,我已經上床睡覺,爺爺正準備去關大門,老保長闖進來,喝得醉醺醺的,進門就吆喝,討煙抽。爺爺遞給他煙,取笑他:怎麼有人請你吃酒不送你煙?他拍拍褲袋講,煙在這兒,整包的。爺爺講,那該你請我抽。他講,好,那就你來講故事。爺爺問什麼故事,他講當然是上校的故事。

「太陽從西邊出來了。」爺爺一通笑,嘲弄他,「上次送你兩斤燒酒你都誆我,毛都沒讓我見著一根,今天怎麼主動送上門,該不是又想誆我?」

老保長講:「上次誆你是因為我跟太監有約定,不準講,講了對他不尊敬。今天他自己已經開口講了,約定就取消了。你沒聽見嘛,全村人都在講他的故事,下流得要淹死人,可那都是他媽的瞎扯淡。今天我講是為了尊敬他,是要叫人別亂嚼舌。」一邊沖樓上嚷,叫父親一起來聽,接著對爺爺講,「今天我講的事你可以四方八遠講,去堵堵那些爛舌根,叫他們知曉什麼是真的。」

父親下來,給他泡好茶,選好位置,擺好凳子。本來這季節天井是談天的好位置,但他們選在前堂,目的是不想吵著人;可能也是因為要講的事太過那個吧,不合適其他人聽,尤其是我。可我是篤定要聽的,遠遠的棺材屋我都要跟去聽,何況送上門來的。其實我想不聽都不成,老保長喝足酒,嗓門大,興許母親和大哥在樓上都聽得到。儘管父親和爺爺多次勸他小聲點,可小一會兒又會變大,沒用的。

爺爺講,酒鬼嗓門大,死鬼烏珠大。這話一點不假。

六六

上次講到哪兒了——在父親提醒下,老保長從上校被鬼子抓去戰俘營開始講——對,這是民國三十二年的事,那年我一共去上海四次,最後一次是過完冬至節去的。去了以後就聽聞太監出事了,被手下出賣,抓起來,關在湖州長興的戰俘營挖煤。那時間我跟他交情很深,人家落難,我當然要去看他。原想回家中途改個道,從蘇州下火車,走太湖去看他。可一打聽,去不了,時機不對,大冬天,太湖結冰,輪船不開。走杭州也不行,那時杭州到湖州還沒開通火車,也沒公交車,主要交通工具是腳:人腳、馬腳。我那時手頭有錢,包個馬車不在話下。但馬車也不行,天寒地凍的,馬去哪裡找草吃?自帶乾草?那麼路遠迢迢,車子還不夠裝草料呢。行不通,只有等來年再講。

過了年,三月底,春暖花開,田頭路邊的青草跟莊稼一樣盛,馬可以上路了,我就出門了。先坐船到杭州,在客棧過一夜,雇好馬車,第二天清早上路,天黑趕到長興縣城。戰俘營在牛頭山一帶,從縣城過去馬車還得幾小時,到地方還得尋地點,到地點還得尋人。總之緊趕慢趕,第二天下午三四點鐘,總算熬出頭,尋到人。不是太監本人,是管太監的人,牢頭。戰俘營屬鬼子管,其實又沒幾個鬼子,管事的大多是中國人,漢奸,見錢眼開的。我尋到一個管事的牢頭,送他兩塊銀圓,他眼睛亮得!恨不得要造出一個太監給我。

是的,太監走掉啦,就在我去前一個月,春節前,有人開來小轎車把他接走啦。牢頭看我是有錢人,對我客氣,給我泡茶,陪我在工棚里聊了一個多小時天。他告訴我,來接他的人一副大派頭,穿一身西裝革履,戴一頂黑氈帽,拿出來的證件是南京鬼子司令部發的,汽車掛的也是鬼子的軍牌照。開始我的想法跟你(父親)一樣,以為太監是被人接去行醫,他在上海開過診所,名聲在外,人家慕名而來,是要他去救命——這樣的話,太監應該還要回來。牢頭講,這陣勢是去天堂的,死了都不會回來了。那天堂在哪裡?不知道,去幹嗎也不知道,總之很機密。牢頭是個小嘍啰,只管著地獄,天上的事夠不著。

後來我到上海,七號告訴我,太監去了北京——當時叫北平。我問他去北平幹嗎,她反問我,他還能幹嗎?除了他那個「獅頭核桃殼」。原來那大婊子又把他賣了,當然本意可能也是為他好,想救他。能把一個戰俘從牢里救出來,我想得是什麼人物啊。七號報了一個人名,一個日本女人的名字,問我有沒有聽聞過。我哪兒聽過,聽過也記不得。我只記得什麼號,名字聽了也記不牢。日本佬的名字怪,女的都叫什麼子,男的都叫什麼郎什麼村,長長一串難記得很。七號講她本是中國人,打小過繼給日本人,才起個日本名。她繼父可是個通天的大人物,汪精衛見了都要對他點頭哈腰,端茶遞水。就這樣,因著繼父的權勢,加上人聰明漂亮能幹,吃得開,吃得香,她在鬼子圈內可以上下通吃,殺人救人都是一兩句話,稀鬆平常得很。

我無法想這到底是個什麼人物,有一次七號給我拿來一張報紙,上面有她照片,長得真蠻漂亮,瓜子臉,水蛇腰,穿扮洋派,面容端正。我想,太監這回沾著了,這模樣看上去怎麼都不像個壞人。可實際,是個壞到底的大漢奸、女流氓。七號講——當然七號也是聽那大婊子講的——她每天都少不得男人,甚至跟乾爹、繼父都上床,豬狗不如。她玩的男人要用火車裝,飛機運,但嘗過太監那「核桃殼」的滋味後,其他男人一概不要了。她把太監當寵物養起來,高圍牆,大花園,一堆傭工,好吃好喝,什麼都有,就是沒自由,出門有保鏢盯著,回家有狼狗看著。這日子過個十天半月,那是神仙,過久了就是坐牢。關鍵,她是出名出頭的大漢奸,本是太監要除殺的對象,現在卻成了她玩物。這是讓太監最難過的,日後怎麼跟國家交代嘛?

「他應該趁機把她殺了。」爺爺突然冒一句。

「就你聰明。」老保長用一種譴責的口氣頂撞爺爺,「人家不是吃素的,人家吃的味精比你吃的鹽還多,輪不到你來聰明。她知曉太監以前是軍統特務,防著他,一到手就給他蓋印章,把自己名字蓋在他肚皮上。你們曉得,你家外孫(表哥)就見過,太監肚皮上本是被那些女鬼佬綉過字的,上面是一行大字,下面是一個箭頭,箭頭兩邊正好有個空心,她就在空心處添上自己名字,拍好照,照片鎖在保險柜里。這樣你殺她也沒毬用場,照片是證據,他們相好過,你太監×她又殺她,外人多半會想這是情場上的屁事,不會是國家大事。後來太監吃的就是這苦頭,跳進黃河也說不清。這是後話。」

話講回來——老保長吃口茶,接著講——當時太監還有好的盼頭,想有朝一日跟組織接上頭,可以利用她搞情報。當初他在上海跟那些女鬼佬鬼混就是這樣,利用她們搞情報。現在只要接上組織他就可以打到大老虎,幹嗎不試試看?人就這樣的,往回看什麼人都可以做諸葛亮,但往前看諸葛亮也要被氣死。太監想得美好,可下場不好,一年多下來都接頭不上組織。他組織在上海,北京人生地不熟,又時刻被人看著管著,哪容易接上組織?接不上組織,做不成事,他就成了那女人私養的一條狗,女人是大漢奸,他就是大漢奸的走狗,最後被國民政府判刑,關在北京一座監獄裡。

講到這裡老保長停下來,問父親:「他在北京坐牢這歷史你知曉嗎?」父親沒出聲,大概是在搖頭。他接著講,「是的,這歷史污臟,他一向對人瞞著,可這回我聽聞他主動對公安交代了,所以我懷疑公安真的給他上了葯,否則他死不會講的。」

「我了解他後來又回國民黨部隊去當了軍醫。」父親講,「坐牢怎麼當軍醫?」

「照你這麼講他後來又怎麼能去當解放軍、志願軍呢?」老保長反問父親,「事情在變的嘛。他媽的他這輩子簡直跟牢房結了仇,之前坐過日本佬的牢,之後坐過國民黨的牢,馬上又要去坐共產黨的牢,不知這一次還能不能出得來。」長嘆一口氣,帶出一個響嗝,「事情就是這樣的,日本佬投降後他被判漢奸罪關在北京——當時叫北平——炮局衚衕的陸軍監獄。這是歸國民黨中統管的監獄。中統軍統是對家,也是一家,反正都是特務機關。這些我後來都是搞清爽了的,因為有一天我被軍統抓去審問了。」

我本來是靠在床上聽的,後來老保長去豬圈撒泡尿回來,入座前拉一下椅子,一下改變朝向,有些話我聽不大清楚,只好下床,坐在爺爺的躺椅上聽。我把躺椅拉到門背後,再把門稍稍稀開一條縫,比剛才聽得更清楚。

這是個月黑之夜,月黑生風,風從門縫裡一縷縷切進來,吹到身上已經有些涼意。椅子上搭著一條棉毛薄毯,爺爺有老寒腿,經常拿它捂膝蓋和小腿,毯子上附著爺爺的體味和腳氣。我是在爺爺的腳氣中長大的,小時候我總要抱著爺爺的腳才睡得著,現在抱著毯子,感覺又抱著爺爺的腳,昏昏欲睡,又不忍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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