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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

所屬書籍: 人世間 下部

   周秉昆從鄭娟手中接過楠楠的骨灰盒,緊緊抱在胸前,淚如雨下。
   「楠楠,楠楠,爸的好兒子,爸沒去接你……」他泣不成聲。
   周蓉朝周聰使了個眼色,周聰要從父親手中接回骨灰盒。
   周秉昆不鬆手。
   周聰小聲說:「爸,媽更需要你抱抱她。」
   秉昆這才鬆開了手。
   周聰將骨灰盒輕放在靠牆的長方桌上時,秉昆已將鄭娟抱在懷中 了。鄭娟的臉貼在周秉昆胸前,嗚嗚哭得像個孩子。周蓉、周陰和周聰 互相看看,都流下眼淚。這時,蔡曉光停好車進了門,他想上前去勸秉 昆和鄭娟,被周蓉制止了。
   周蓉小聲說:「讓她哭個夠吧。」
   蔡曉光則對周明和周聰說:「你倆先迴避迴避,我們要說幾句大人之 間的話。」
   周陰和周聰便到小院里去了。
   蔡曉光對周蓉使了個眼色,她跟著他進到了小屋。
   在楠楠遇害這件事上,鄭娟的表現與秉昆相反。因為秉昆當時吐血 昏過去,住院了,她表現得相當堅強,大大出乎朋友們的預料,也令周聰、 周蓉和周陰特別敬佩。郝冬梅都對周蓉說:「換成我絕對做不到,實在想 不到鄭娟變得這麼堅強。」鄭娟在美國的表現尤其令親人們刮目相看,也 獲得了許多美國人的尊敬。
   「作為母親,一個文化程度很低的中國母親,我對兒子唯一的教育,就 是希望他長大後是一個好人。如果他竟然不是一個好人,那麼不管他多 么出人頭地,都會讓我傷心o現在,他用行動證明了我的希望沒有落空。我 有多麼悲傷,同時就有多麼欣慰……」鄭娟在大學裡為周楠舉行的追思 儀式上說。
   周蓉和冬梅,周聰和周切,他們都想為鄭娟寫好講話稿,讓她事先 背下來。
   鄭娟問:「需要我說很多嗎? 」
   親人們說不用,又不是演講,幾句就行。如果她實在不想說什麼,其 他親人也可以代替講話。
   冬梅說:「你是楠楠的母親,最好由你說。」
   周蓉說:「如果你不想說,我可以代替你說。」
   鄭娟說:「我想說,話多了我說不好,就幾句話我還是說得來的。」
   周聰說:「媽,你如果想好了說什麼,最好先說給我們聽聽。」
   鄭娟卻說:「不用,媽又不是小孩子。」
   鄭娟在台上講話時,只流淚,沒有哭,甚至都沒抽泣一聲。
   周蓉為她做翻譯。她剛說了前兩句,周蓉便猜到她接下來會怎麼 說。她的樣子那麼鎮定,那麼從容不迫,親人們完全放心了。周蓉的英 語口譯水平是一流的,表現也無可挑剔。
   參加追思儀式的師生們為她們鼓掌,那是不同尋常的,人們情不自 禁地為她們的真誠破例了。
   事後,有電視台和報社記者要採訪。他們對周蓉鄭娟姑嫂二人很有 興趣,兩人中,一個是舉止優雅、學養深厚的學者,而另一個是粗服亂頭、 笨拙淳樸的家庭主婦。他們認為很有新聞點,值得深度報道,但都被親 人們拒絕了。於是,竟有小報懷疑,除了母親可能是真的,其餘四位所 謂親人可能都是中國有關部門的人員冒充的。
   美國就是美國,美國人對周楠母親和親人們的敬意完全是真實的,但 他們對周楠捨身保護師生的賠償卻相當苛刻。周楠屬於公派留學生,沒 有繳納人身安全意外保險,學校不會為槍擊事件受害者提供多少經濟補 償,只會提供道義上的支持。美國也絕不是一個冰冷的國家,美國人也 絕非冷漠無情的人類——對於槍擊案件中的傷亡者,另有慈善基金伸出 了援手,總算給了一些救濟,但需要辦理一系列複雜的手續。
   當周蓉手持多份表格向鄭娟說明情況時,鄭娟平靜地說:「咱們並不 是來祈求同情和憐憫的,是不是? 」
   周蓉說:「那是,但你作為楠楠的母親,有權利理直氣壯地接受一 筆……」她一時不知該用什麼詞,求助地看著嫂子冬梅。
   冬梅也想不出更好的詞,只能這麼說:「弟妹,你別立即決定,今晩 考慮考慮,明天早晨再告訴我們你的想法。」
   鄭娟說:「那我考慮考慮。我太累了,想一個人待會兒。」
   周蓉們便都離開了她的房間,到了冬梅的房間。
   周陰說:「她可別又倔又缺心眼。」
   周蓉訓斥道:「沒你說話的份兒。」
   周聰也說:「姑,大嬸,自從我和我媽都有了工作後,我媽就再沒認 為錢對我們家很重要。她對錢的認識一向有限,夠花就知足,你們真得 從長遠方面引導引導她。」
   周蓉說:「你和表姐先出去,我和你嬸商量一下。」
   兩個小字輩走出房間後,周蓉說:「對於錢,她是像周聰說的那 樣。萬一她不開竅,咱倆該怎麼辦呢? 」
   冬梅也是個從小就沒有金錢概念的人,她提醒說:「要不你再去給她 講講美元和人民幣的匯率? 」
   周蓉說:「看來有必要。」
   她回到鄭娟的房間,鄭娟已躺在床上了。
   周蓉坐在床邊,繞了幾個話題,開始談到美元與人民幣匯率。
   鄭娟流下淚來,她說:「姐啊,你比我這個媽還強,你還在法國見著 了楠楠一次。可我……楠楠發了重誓,他爸不出獄,他就不回國。我那 么多年以來,日盼夜盼,終於盼到他爸出獄的一天了,也終於盼到全家 團圓的年頭了,可見著的卻是……我現在滿腦子都是楠楠小時候的樣 子,不閉眼睛困得頭痛,一閉眼睛楠楠就在我眼前,想跟我說話似的…… 姐啊,你跟我說的事,現在入不了我的腦子啊!」
   聽她那麼一說,周蓉默默地退出了房間。她將鄭娟的話對冬梅轉述 了一遍,冬梅沉思片刻,嘆道:「你我誰都沒資格替她做決定,左勸右勸 也不好。她當然可以完全順著目前的心情來決定,她怎麼決定,我們只 有尊重的份兒。至於她以後是不是後悔,咱們也不能太糾結,隨她吧,就 當她的任何決定都是天意。能順順利利地陪她來,又能順順利利地陪她 回去就好。」
   周蓉也沉思默想起來。
   冬梅又說:「雖然我們是為她一家三口考慮,沒有任何私利摻雜其 中,但如果我們在錢的問題上話太多了,只怕反而會受到誤解。事實是,咱 們都是楠楠的親人,只有鄭娟一個與楠楠是骨血之親,她和咱們的感受 不同,咱們還是不要在錢的問題上一廂情願地絮叨她了吧。她有小倔脾 氣,這一點你我都知道,萬一惹她不高興了呢? 」
   周蓉也說:「嫂子,那聽你的。」
   第二天早飯時,鄭娟低垂著目光說:「姐,嫂子,我認真考慮過了…… 我是來接兒子回家的……楠楠這孩子的死,不能和錢沾一丁點兒關係。我 敢肯定,秉昆也會是這麼個態度。我們當父母的,如果花兒子用命換來 的錢,那是種什麼心情?再者呢,人家處處對咱們恭敬,拿咱們當高貴 的人物一般接待,咱們五個人的來回機票、吃住,已經花了人家不少錢,所 以你們替我視寸謝就是了。」
   周蓉和冬梅互相看看,都沒說什麼,默默點頭而已。
   周明和周聰也互相看看,先後起身離開了餐廳。
   「你媽腦子進水了。」
   「你別當我面這麼說我媽。」
   「你媽也應該為你著想!」
   「我也不能花我哥用命換的錢。」
   「你和你媽腦子都進水了!」
   「你再說這種話,我可生氣了。」
   「別以為我和我媽都是見錢眼開的人,我們母女完全是為你們一家 好!你如果不願勸你媽改變想法,那就隨你們母子的便吧!」周陰竟先 生氣了,不再回餐廳,悻悻地回房間去了。
   於是,周蓉按鄭娟的意見,在報上發了一則簡短聲明,結果引起了 更多記者的採訪請求。當記者們趕到周家人的住地時,他們已乘上了回 國的班機……
   正因為鄭娟在美國的表現那麼堅強,形象高大,當她偎在周秉昆懷 里小女孩般哭泣時,親人們真有點兒驚愕。
   實際上,如果秉昆不在身邊,鄭娟自己面對任何不幸之事,必定是 堅強而有主見的;秉昆一在身邊,她往往脆弱得一塌糊塗。這與她長期 以來對秉昆的依賴有關,也與她天生的某種基因有關。連她自己都不清 楚自己究竟是怎樣一對男女的女兒,誰又能說清楚她究竟隨的是什麼人 的根呢?周秉昆做了丈夫後,在鄭娟面前總是能扛耐壓,一旦離開她多 日或她離開了他多日,單獨遇到不好的事也變得不知如何是好,失魂落 魄。周秉昆剛成為丈夫時並不那樣,共同生活久了以後漸漸就這樣了。在 監獄裡被關了十二年後,他更是這樣。如果不是鄭娟探監探得勤,估計 他入獄幾年就崩潰了。他倆的結合不是1+1=2式的結合,而是2-1 < 1 的結合。只要在一起,就有力量;但只要分開,各自原先的精神能量都 反而弱了。
   他們都使對方熱愛生活和人生,也都因為太依戀對方而消耗掉了一 些自我。
   在周家的小院里,周明還是有些耿耿於懷,又對錶弟周聰發表意 見:「十萬美元是個什麼概念,你媽不明白你也不清楚?看你家住的這 是什麼破房子,你也要住在這種破房子里娶媳婦?哪個女的肯?你以為 如今的女孩子還像當年你媽那樣?就算有哪個姑娘肯往你家這破房子 里嫁,你忍心周家第四代在這種破房子里岀生嗎?哎,你後悔不後悔啊 你?! 」
   周聰當然對母親的決定感到懊喪。在美國,他當時特別能理解母 親,但一乘上歸國的飛機就開始懊喪,離家越近懊喪越強烈。走回光字 片時,他懊喪得都不願往前走。進入家門,他心中除了懊喪和痛心,再 就沒有別的情緒了。去了一次美國,他覺得自己作為一個省會城市的人 變得可笑極了。不是城市或農村的問題,生活在光字片的周家老屋,他 覺得自己如同生活在非洲農村,或非洲地區的難民營。
   周聰並不因自己頭腦中所產生的強烈對比而自責,卻為自己由於母 親拒絕了十萬美元補償所產生的懊喪而感到可恥。這都無助於減少他心 中的懊喪和痛心,只是他絕對不願被爸媽看出來。
   聽完表姐的話,他狠狠地小聲說:「如果你敢當著我爸媽的面說這類 話,看我不大嘴巴子抽你!」
   實際上,蔡曉光在周秉昆家接連拍了幾天戲後,替周秉昆將房子里 邊也抹了抹,用白灰刷了刷。周秉昆已不好再求朋友們幫忙,他完全沒 那份心思。蔡曉光認為,自己不張羅,那可怎麼辦呢?誰叫自己是姐夫 呢?秉昆接到周聰發回來的電報,在他們到家之前,強打精神大致收拾 了一下,周家的老屋總算有了點兒家的樣子。
   蔡曉光示意周蓉跟他到小屋裡去,既沒想做什麼,也沒想說什麼。在 機場,一見到周蓉,他心裡就湧起了想要立刻與她親熱到一處的巨大沖 動。當著鄭娟和周明、周聰的面,他不能不剋制著。他甚至都沒與她擁 抱一下,倒是與鄭娟和周珥、周聰都擁抱過了。他只是從她手中接過旅 行包時,趁機使勁攥兒了攥她的手,她也回了他深情的一瞥,讓他更加 急切。周蓉剛一進小屋,蔡曉光便將她拽至牆角,接著緊緊抱住了她。她 從他雙臂中抽出一隻手,朝門外指了指。門已不存在了,因為早就歪斜 得無法關上,被曉光卸下來放到小院里去了。他替秉昆買了塊花布當門 簾,用鉤吊在門邊。
   「別動。」蔡曉光一手將周蓉拽在牆角,另一隻手放下了門帘。
   周蓉低聲說:「你真沒樣兒。」
   蔡曉光也低聲說:「我不管。你弟弟是男人,我也是男人。他才幾天 沒見鄭娟?我都十二年多沒見著你了。」說罷,他又將周蓉緊緊抱住,渴 漢子低頭湊水龍頭似的,迫不及待地便要吻她。
   周蓉一邊左閃右避躲著,一邊小聲說:「我一路上只漱了兩次口。」
   「不管!」
   蔡曉光又說岀同樣的話來,終於將自己的嘴對準了周蓉的嘴,吸沒 水的龍頭似的狠囁狠吮,似乎要將周蓉的五臟六腑吸出來。
   這時,周切在大屋裡叫道:「都不餓呀?還不快弄點兒吃的啊? 」
   周秉昆雙手捧著鄭娟的臉,這才說:「不哭了啊。你陪陪大家,我 做飯。」
   他輕輕推開鄭娟時,周蓉從小屋裡岀來了,臉紅紅的,喘了一大口 氣。她被曉光吻得有點兒缺氧,頭暈目眩。
   蔡曉光在小屋裡火冒三丈:「周為,你嚷嚷什麼,晚吃一會兒飯就會 餓死你了? 」
   周珥猜到了他為什麼生氣,沒敢再吭聲。
   飯菜是現成的,秉昆已做好了,一部分熱在鍋里。鄭娟一回來,他 變了個人似的,不許別人插手,很是麻利,片刻就將飯菜一一端上桌。
   除了周秉義、郝冬梅和周楠,十二年後,周家的第二代人和第三代 人,終於在一起吃了頓便飯。秉昆兩口子吃得很少,周蓉也不過象徵性 地吃了點兒。周陰和周聰早就餓了,各自埋頭吃了挺多。蔡曉光基本上 沒吃什麼,他眼裡不見飯菜,只有周蓉,想要暴食一頓的也僅是周蓉的 身體。周家唯一的二茬女婿,實際上對周楠的死不曾真的悲痛。他悲痛 不起來,但自己的表現應該比以往更讓周家人滿意一些,這是他對自己 一再的提醒。
   飯桌上氣氛沉悶,大家話都不多。
   飯後,秉昆仍不許別人插手,同樣麻利地撤去碗盤,擦凈桌子,一個 人在廚房忙著洗涮。
   鄭娟忽然想到一件事,讓周聰打開旅行兜找出一頂寬檐的牛仔帽,作 為禮物送給蔡曉光。當年出現在美國的「中國造」的東西還有限,那禮 帽是地道的美國貨,還算個名牌,不過是在舊物市場買的,按美元計算 相當便宜。若按人民幣計算,以光字片百姓人家的消費水平而論,二百 多元呢,相當貴了。
   鄭娟從周聰手中接過牛仔帽,捧到了蔡曉光面前,動情地說:「姐 夫,雖然舊了點兒,但你千萬別嫌棄。我和秉昆有你這麼一位好姐夫,都 覺得是種福分 …..」她又流淚了,似乎還想說什麼,說不下去。
   周聰接著母親的話說:「我媽再三叮囑,一定要給你帶件禮物,也沒 富餘的錢,只能從舊物市場上選。這是我媽一眼相中的,說正好這個季 節戴,拍戲的時候可以遮擋陽光,我們都沒為我爸買任何東西……」
   蔡曉光接過去往頭上一戴,分外感動地擁抱了鄭娟一下——她居然 能在受到如此巨大的精神打擊之下,還想著要為自己帶件禮物,這使他 非常意外。那時,他覺得自己為周家人操的一切心都是值得的,而且有 了豐厚的回報。
   隨後,周蓉提議該走的都走吧。秉昆和鄭娟也不留,他看岀姐姐很 疲倦了。姐弟倆都沒顧上怎麼親熱,也根本沒單獨說幾句話。
   送姐姐出門時,秉昆說:「姐,你回來了真好,以後咱倆找機會再長 聊吧,我有許多話要跟你說。」
   周蓉轉身說:「姐也是。」她頓時熱淚盈眶,情不自禁地擁抱了弟弟 一下,還和他貼了貼臉。
   那是姐弟倆分離十二年後,當天唯一的親近舉動。
   「照顧好鄭娟,她比你更需要關懷。」周蓉說罷便走,她不願讓弟弟 看見她流淚。
   一位絕不落淚的姐姐——她仍想在弟弟面前保持這樣的形象,並且 認為很有必要。
   當家中只剩下秉昆和鄭娟二人時,他開始為她燒洗腳水。她卻說也 想洗洗頭、擦擦身,說在美國時雖然天天晚上都可以洗頭、洗澡,自己卻 只享受過一次。在北方城市,相當多的老舊賓館房間還都沒有安裝淋浴 設備,因為沒錢改造。能在睡覺的房間里痛痛快快地洗個熱水澡,對於 普通中國人的確是一大幸福。
   她說:「我也不可能有那份享受的心情啊。」
   他說:「我去借個大盆。」
   於是,周秉昆就去春燕爸媽家了。
   春燕爸和春燕姐姐姐夫都到南方打工去了,家中只剩下春燕媽和春 燕外甥女。那女孩明年也該上初中了,正伏在小炕桌上寫作業。
   春燕媽奇怪地問借大盆幹什麼?
   秉昆說鄭娟回來了,要洗洗頭髮擦擦身子。
   春燕媽便找出了她家的大盆——白洋鐵皮做的,比賓館裡的浴缸小 不了多少。
   春燕媽叮囑說:「秉昆,小心點兒用啊。自從春燕當經理的那個澡堂 子黃了,全家大人孩子洗澡都成了問題。你叔一賭氣,咬咬牙跺跺腳買 的。現在四口人只剩我這沒用的老東西在家了,我和小秀洗身子還得用 它,要不我們一老一小上哪兒去洗呢?總不能一年到頭不洗一次澡吧? 可千萬小心別踩漏了,要放在你家的平地上洗,預先掃掃地,別讓小石 頭砲了盆底。」
   秉昆說:「嬸放心,我會小心的。」
   春燕媽見他要拿起盆,忙勸阻道:「別急著走啊。陪嬸聊幾句嘛!你 說你叔他們三個,不在一處地方,互相也沒個照應。哪個都不常往家寫 信,誰寄回錢了,我才知道誰還活著。丟給我這麼個小崽子,也不好好 學習,老師三天兩頭讓好學生捎話給我,要不說上課又打瞌睡,要不說 考試又不及格。秉昆,你說我這命,哪天才能省點兒心呢? 」說著說著,要 哭的樣子,扭頭見外孫女咬著鉛筆瞪她,沒好氣地訓道:「瞪著我干什 么?都六年級了,還連封信都不會寫!給你媽寫封報平安的信有那麼難 嗎?照著信封抄地址,還把地址給抄錯,被人家郵局退回來了!你爸寄 回錢,也得我去郵局取!」
   春燕媽一邊說,一邊用手指戳著外孫女的額頭。那女孩一次次躲避 著,不拿好眼色瞪她姥姥。
   趁春燕媽數落時,秉昆又拿起了大盆。
   春燕媽抓住盆的另一邊,接著說:「秉昆啊,嬸兒跟你說心裡話,有 時我常想,我這活著的還不如你爸你媽早走的,兩眼一閉,兩腿一蹬,什 么事都用不著再操心了!」
   秉昆勸道:「嬸兒,別那麼想,也不能總訓孩子,經常訓對她的成長 起反作用。以後叔他們寄回錢來,或你要給他們誰寫信,就找我。」
   他看出來,春燕媽寂寞又憋屈,家中只有一老一少,卻都不喜歡對方。
   春燕媽仍不鬆手,她繼續說:「秉昆啊,你回來快兩個月了,楠楠又 出了那樣的事,嬸兒本應該經常去你家看看的。可嬸兒的腿不聽使喚 了,不愛走動了,你可千萬別挑我的理啊。春燕每次回來都說,在她心 里你還是她乾哥。如果那天我突然走了,你們可得還像從前那麼好好相 處,彼此多照應著把日子往前過下去,要不怎麼辦呢? 」她說著說著就 落淚了。
   秉昆請求道:「嬸兒,鄭娟還在家等著呢,我得快回去,改日再來陪 你聊。」
   春燕媽這才放開了手。
   秉昆將大盆倒扣身上,用頭頂著,像背負著一隻小船跑著回了家,鄭 娟卻已和衣穿鞋蜷睡在大屋炕上了。
   秉昆見她並沒睡實,俯身小聲問:「還想洗嗎? 」
   鄭娟也不睜眼,小聲說:「洗。」
   於是秉昆將大盆擦乾淨,連燒兩鍋熱水倒入盆中,替鄭娟脫光衣 服,轉而又往盆中兌了些涼水,這才抱起鄭娟把她輕輕放到盆里。
   鄭娟仍不睜眼,也懶得動一下。
   秉昆找出一塊沒用過的香皂和一條新毛巾,從頭髮開始,細細地替 她哪兒哪兒都洗到。鄭娟一直不睜眼,胳膊腿軟軟的,任他舉,任他抬。第 三鍋水又熱得都快沸了,他由她閉著眼坐在盆中,去將火壓了,又兌了 滿滿一壺涼熱適度的水,拎著來到盆前,一手扶起鄭娟,讓她雙手搭他 肩上,與他面對面站穩,高擎鐵壺,水流緩緩地沖她的頭髮她的身子。如 此沖了兩遍,他這才替她擦乾,抱入小屋,服侍她躺下。
   他已累得有些喘氣,坐小凳子上歇了會兒,用水洗了腳。衣服褲子 全濕了,便脫下泡入盆中。之後,他僅穿著短褲刷牙洗臉,不再做什麼 事,也上炕了。
   鄭娟還沒睡著,她翻了個身,背朝他,微微蜷起雙腿,微聲細語地說: 「摟著我。」
   他便輕輕摟著她,那是他倆一向都喜歡的睡法。
   她又說:「我就能睡著了。」
   他吻了她的肩一下,小聲說:「好。」
   不一會兒她就睡著了。
   秉昆卻難以入睡,他想到了王宮、國王和王后——那是他十二年前 摟著她的夜晚經常產生的想法,這種想法大大增加了自己的幸福感。除 了將那樣的家想像成王宮不太容易,將自己想像成國王、將親愛的妻子 想像成王后,卻從沒有什麼障礙。
   國王和王后有兩位王子,四口人生活得相親相愛,休戚與共。至於 煩愁,他的閱讀經驗告訴自己,世界上從沒有無煩無愁的國王,他們的 煩愁比自己還多還大還要命呢!他明白自己的想法很阿Q,卻又覺得阿 Q精神有時候對於底層人挺好。如果完全沒點兒阿Q精神,日子裡豈不 是只剩下愁苦了?
   此時此刻,他頭腦里連點兒阿Q精神也沒有了,不僅因為大屋桌上 放著楠楠的骨灰盒,還因為他想到了監獄。十二年牢獄生活,他見過了 太多憂傷、愁悶和眼淚。他度日如年,盼著出獄,也是希望早日擺脫那 些負面情緒的影響。現在他終於出獄了,自家的不幸姑且不論,他的所 見所聞幾乎樁樁件件仍與憂傷、愁悶和眼淚糾纏不休。光字片的家家戶 戶,與他親如兄弟姐妹的朋友們,也幾乎都被人生的壓力壓得直不起腰 桿來,一個個無法順暢呼吸了似的。
   在這個靜靜的夜晚,他似乎聽到從四面八方傳來沉重的喘息聲,他 想像得到,許許多多的中國人即使在睡覺時身心也難以放鬆一一而這又 與睡姿無關,一夜改變多少次也無濟於事。對於他而言,監獄裡與外邊 的區別僅僅是——在監獄裡有些人要強忍眼淚,裝出心態良好的樣子以 取悅管教們,而外邊的眾生想哭就哭,想發泄就可以有限度地發泄一通; 監獄裡有些人真有懺悔之心,而監獄外有些人的內心只有對現實的憤懣。
   他無論如何也睡不著了,悄悄爬起,披件衣服,走到大屋吸著了一 支煙一一扭頭看見楠楠的骨灰盒,捧起來,貼胸抱著坐在小凳上。
   他也想哭一通,為自己白坐了十二年牢,水中撈月一場空的遭遇,也 為許許多多別人家的憂傷、不幸與憋屈。
   那時,周家的另外三口人也都住下了。周聰還回蔡曉光的老宿舍去 住,自己走去的。周切住到郝冬梅的宿舍去了,冬梅在北京將鑰匙交給 了她,曉光開車送她過去。
   在母親、舅媽冬梅和表弟周聰看來,周珥對周楠之死這件事的表現 很古怪,古怪到令三位親人匪夷所思的程度。若說她並不怎麼悲傷吧,三 位親人都覺那是不對的,因為她動不動就眼淚汪汪,分明比他們還悲 傷。但她卻常常說出一兩句叫他們驚愕的話,讓他們一致感到不合時 宜,甚至不合情理得過分。那類話她一次也沒當著鄭娟的面說過,彷彿 母親、舅媽的意見全都是錯的。就連鄭娟拒絕接受十萬美金這件事,她 也認為都怪他們。如果說在陪伴鄭娟的親人之間鬧過什麼彆扭,那也完 全是由周珥引起的,她似乎成心與他們鬧彆扭。在回國途中,包括周蓉 在內的三位親人都盡量少與她說話。從北京回來的列車上,母親和表弟 都不太理她——他們的不滿達到了極點。
周陰躺在床上時,無邊的悲傷再次湧上心頭,她忽然想放聲大哭。 她的古怪表現是由於心中鬱積了種種難以言說的失落和憋屈。
   周明不敢哭出聲來——那是高校教職工宿舍,天黑以後忽然從誰家 傳出一個女孩——不,一個女人的哭聲,肯定會使四鄰不安。何況左鄰 右舍一定知道,郝冬梅去北京了,她家是不該有什麼人的。
   周刃也明白,自己早已過了被視為女孩子的年齡,自己是一個女人 了。如果母親對她與周楠的態度並沒發生過改變,那麼她的初戀雖在心 頭留下傷口,但應已結痂了。她同樣會因周楠表弟的死而萬分悲痛,卻 將是不一樣的悲痛。問題是就在法國時,母親對她與周楠表弟的關係確 已發生了態度轉變,而這又使她繼續做起玫瑰夢來,綉著高級蕾絲邊的 玫瑰夢。
   結果卻是那樣,悲痛也就太不相同了。她的悲痛遠遠超過母親、舅 媽冬梅和表弟周聰,一點兒都不亞於舅媽鄭娟,鄭娟卻是親人們呵護和 關愛的中心人物。
   不但別人,親人們也沒有任何一人認為她同樣更需要呵護和關愛。
   她豎抱枕頭,將臉壓在枕上,哭一會兒停一會兒,停一會兒哭一會 兒,不知道過了多長時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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