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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所屬書籍: 人世間 下部

   對於周蓉母女,工作問題並不像她們想的那麼容易。
   周蓉以為,只要通過各種渠道將自己回國的信息發布了,即使早先 工作過的那所大學不再青睞自己,省里市裡別的大學也會主動找上門 來,與她洽談工作之事。
   她完全想錯了,根本不是那麼回事,沒有任何一所大學的人聯繫過 她。倒是她的博導汪爾淼先生拄著手杖敲開過她的家門。導師已經完全 禿頂,禿到以後不必理髮的程度。十幾年不見,他已顯得老態龍鍾。大 學裡有些老先生八十多歲了還鶴髮童顏,精神矍株,導師的身體顯然和 他們沒法比。周蓉開門時,他因為爬了三層樓梯而在門口氣喘吁吁。
   周蓉一見是導師,在門口抱著他,強忍著才沒哭出聲。
   導師卻笑呵呵道:「我是來探個虛實。好,好,真回來了就好。還能 住進這麼一幢不錯的樓里,更好。先進屋行不?讓別人看見了會奇怪的。」 周蓉這才止住眼淚,喜滋滋地將導師攙入家門。
   導師竟有興緻將她的家參觀了一番,欣慰地說:「不錯不錯,真是不 錯的一個家。我又有一名學生安居了,我又多了一份愉快。」
   周蓉不好意思地說,自己實在是沾了丈夫蔡曉光的光,並問導師的 居住情況怎麼樣了。
   導師笑著說:「住進三室一廳的教授樓,條件好多了。上廁所不必岀 家門,在家裡也可以洗上熱水澡,有自己的書房,睡覺再也不必往低矮 的吊鋪上爬了,托改革開放的福了! 」他的幸福之感溢於言表,彷彿從 天堂歸來。
   周蓉又問師母身體可好。
   導師的表情瞬間一變,憂傷地說,老伴已病故,沒能在教授樓里住 過一天。他女兒常住精神病院,以他現在的身體情況,肯定照顧不了女 兒,沒法子。他的退休金,除去交女兒的住院費,也就只夠自己一個人 花了。很想請個阿姨照顧照顧自己,卻又請不起。
   「不過,除了退休金,我還能另外掙點兒,寫寫文章,編編教材,參 加會議做一次主題發言,也有些收入。不再掙點兒攢點兒,那也不行啊。哪 天我走了,女兒怎麼辦呢?她是不折不扣的』雙無』人,我不給她留點 兒錢,她不慘了?周蓉,她只比你小一歲啊,也五十齣頭了。有時候我 到醫院看她,一個老頭兒面對一個五十多歲患精神病的女兒,她又不跟 我交流什麼,只不過反反覆復說要回家,那會兒我還真是很無奈。」
   即使說這些話時,導師居然還是樂呵呵的,如同在講小說中的情節。
   周蓉聽得鼻子發酸,關切地問導師身體如何?
   導師說,他早就戴上「三高」帽子了,經常這兒痛那兒不舒服的,總 之身體的各種器官都老化了,連學校每年一次的福利體檢也放棄了。說 也怪,一不在乎,反而感覺身體不那麼糟了。
   導師說,他是為她的工作問題而來的,問她首選的工作方向是什麼。
   她說,當然還是在大學裡從教啦。
   導師搖頭說:「周蓉啊,面對現實吧。現今,失業工人也罷,求職的 知識分子也罷,剛畢業的大學生也罷,沒考上大學的待業青年也罷,都 不能奔著自己喜歡來找工作,只能轉變觀念,要求自己適應市場的需求。」
   周蓉困惑地問:「難道所有大學都不缺老師了?」
   導師說,不是。幾乎所有大學都在升級擴招,原來是市重點的想變 成省重點,原來是省重點的想變成全國重點,原來是學院的迫切地要升 級為大學,大學裡的系又紛紛變成學院。學科多了,學生多了,中國的 教育發展壯大了,也是好形勢。但是,大學畢竟不是工廠,不可能成批 成批地招教師。所謂教師缺口,無非就是這個學科缺一兩名、那個學 科缺一兩名而已。嚷嚷著缺教師聲音最響亮的大學,一次最多也就進 五六名。
   「小周啊,大學裡的情況也與十幾年前大不相同o你評上副教授時,是 出類拔萃的。如今,全國多少博士培養出來了,不少』海歸』博士也回 來了。一個學科的一個教師崗位,往往有近百位博士競爭,有碩士學位 的人根本沒有機會。僥倖進了大學,也只能做學生輔導員。你當年也沒 把博士學位讀完啊。如今的博士,從校門到校門,年輕的不到三十歲,和 他們比,你沒有年齡優勢啊。哪所大學會招一名再過七八年就退休的教 師呢?你又不是著作等身的名家大家、翹楚人物。文史哲學科也日益邊 緣化,日薄西山,不再是才子才女雲集的學科。從本科、碩士到博士,快 成清一色的女子學科了。國家急需的是經濟分析、企業管理、科技創新 人才,不再需要那麼多的文史哲專業畢業生了。」
   導師一席話,如同往周蓉身上潑了一大盆冰水。
   然而,周蓉雖然內心裡拔涼拔涼,卻始終笑眯眯地聽著,盡量表現 出一副輕鬆淡定、波瀾不驚的樣子,為的是保住在導師面前那種曾經有 過的才女的尊嚴。
   導師說,他擔任過本校和外校的學術委員會委員,討論教師人選,一 個崗位少說也有二三十份簡歷。因為供大於求,條件就很苛刻,常常讓 他對求職者心生憐憫。
   周蓉暗想,導師興許聽到了對她簡歷同樣苛刻甚至不屑的話,所以 才拄杖找上門來,大約在做了充分鋪墊之後才切切告誡的。
   她內心雖然不是滋味兒,卻靜靜地微笑著洗耳恭聽。
   「周蓉,儘管你沒讀完我的博士,但我始終視你為我的好學生。我的 意思是,人貴有自知之明……我的學生不可以自取其辱……那是不可以 的……明白嗎? 」
導師終於攤牌了,為了他曾經的學生的尊嚴,也為了他自己的尊嚴。 周蓉微笑著說:「老師,我明白了,我一定認真考慮您的話……」
   A市作為省會城市,馬路上計程車往來不斷。從許多方面來看,中 國確乎在變,在朝向一種新的前景。
   周蓉攔住一輛計程車,扶導師坐入。
   興許她替導師重系圍巾的親昵舉動引起了司機好奇,車開後,司機 問:「老先生,那是你什麼人啊?」
   汪爾淼遲疑一下,矜持地回答:「女兒。」
   蔡曉光回到家裡,察覺到了周蓉情緒的低沉。他問:「怎麼了? 」
   周蓉便將導師來過之事講了一遍。
   蔡曉光與她並坐在沙發上了。
   「你認為,我該怎麼辦呢? 」周蓉問。
   曉光說:「你了解我的,你不問,我就不會介入你求職的事。你既然 徵求我的看法,我不坦誠相告也不對。你有三種選擇。其一,不放棄當 大學教授的夙願,那確實是最適合你的工作。我同意你導師的意見,如 果再一味繼續投簡歷,甚至托關係,確實會自取其辱。知道了,影響心 情;渾然不知,有損聲名。其二,你可以不去謀求什麼穩定職業,甚至可 以一個時期內不工作,以我當前的收入和積蓄,養得起你。你可以做自 己喜歡做的事,比如成為自由撰稿人,或進行文學創作。將來怎樣,我 不敢肯定。」
   她說:「其二太沉重了,可心嚮往之,但絕不考慮。跳過去。」
   曉光接著說:「其三就是,審時度勢,忘記自己過去的種種得意,面 對現實,哪裡有需要人的職業,並且是自己可以勝任的,就放下自尊去 應聘。高才低就,相對容易,這需要你轉變一下觀念。」
   「以前我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後來改變了。從現在到以後,我還沒思 考過。」
   「這可是你親口說的。不公平,對我太不公平了!你是愛情至上主 義者的時候嘛,將你浪漫的愛情義無反顧地給了馮化成,結果給錯了。現 在嘛,咱倆終於是夫妻了,我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你倒說不清楚自 己的人生觀了,這太令我遺憾了吧?讓我來指點迷津,從現在到以後,你 要重新做愛情至上主義者,你的人生觀就應該是——好好愛我蔡曉光,比 我愛你加倍地愛我!咱們都要向秉昆和鄭娟學習!」
   「向他倆學習? 」
   「對!人家兩口子,雖然都沒宣稱過自己是愛情至上主義者,可人家 兩口子實際是!正因為這樣,他們才能在經歷了重大生活變故後,一如 既往的那麼黏乎。別小瞧這一種黏乎勁兒,我覺得,它可是關乎人生終 極幸福的最主要因素!」
   「你什麼時候也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簡直後來居上了啊!」周蓉 忍不住笑了。
   「別笑。不錯,你曾一度才華橫溢似的。我說』似的』,是指……」蔡 曉光一臉嚴肅。
 周蓉打斷道:「不是似的,事實如此。我並非一度僅僅是花瓶而已。」 蔡曉光辯論似的問:「那麼,請回答,你具有超乎尋常的科學頭腦
   「說事就說事,幹嗎諷刺我? 」
   「不是諷刺,是循循善誘,請回答。」
   「當然不是啦!」她臉紅了。
   「你有一定的文藝細胞,但你能在文藝方面碩果累累嗎? 」
   「我都這把年紀了,你又諷刺我!」
   「最後一問,即使你如願當上了教授,能成為文史哲方面的學問大師 嗎? 」
   「那正是我想實現的理想。」
   「醒醒吧,親愛的!最後一問直中靶心了吧?你的問題正在這裡,別 以為我看書比你少,思想比你淺,那是十二年以前的我!時隔十二年 後,你應對為夫刮目相看。有你那種想法的,看書有個大缺點,就是只 知一頭往裡鑽,不知停住了想一想,』學而不思則罔』。我看書沒你們那 么重的功利心,不是為了成為什麼人物而看,所以我鑽得進去,也容易 出得來。出來得容易,就有新思想。中國的文史哲研究領域,二三十年 代確實出了不少優秀人物,卻也就是優秀而已。當時,人家從不自詡為 什麼大師,相互間也不好意思那麼奉承,避俗。現在,為什麼大師的稱 謂這麼流行呢?因為現在這個時代太俗了啊!還因為,當年他們做學 問,資料十分稀缺,擁有資料便能造就學問!今後不是那樣的時代了,不 再戰亂不息,圖書館多了,研究資料空前豐富,文史哲研究領域的空白 也少多了啊!你往故紙堆里鑽吧! 一邊鑽一邊左瞧瞧右看看,哪兒都留 下了別人梳理過的耙痕,你還不肯斷了當大師的想頭嗎?即使你發現了 一處空白,自己細細地耙了一遍,耙出了點兒眉目,得出了一種較新的 觀點,那又如何?就真的了不起了?真的當得起大師二字了?那跟自我 陶醉互相陶醉有什麼兩樣?我們把從前某些人物尊稱為大師,是敬意使 然。時局動蕩不安,生存環境險惡,資料難尋,國故流散,還要擔起整理 和重評的使命,當然可敬。可今昔全然不同,都有人向我推銷電腦啦!電 腦一旦普及,一般資料點擊即出,所謂學問可不就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了?再加上這麼多本科生、碩士生、博士生也在故紙堆里成群結隊鑽來 鑽去,東一耙子西一耙子地耙啊耙,所謂學問已快成了自說自話。我的 妻,你卻還抱著大師夢不放,想要一味做下去,真真痴也俗也!」
   曉光一番話,說得周蓉屏息斂氣,臉上毫無表情,凍僵了一般。
   曉光卻不肯罷休,繼續往深處扎她:「親愛的,你以為你是誰?往更 透了說,咱們這種人,也就是比秉昆和他的朋友們幸運點兒罷了!你的 幸運在於上了大學,我的幸運在於到底還是沾了我父親那光榮歷史的一 點兒光。包括秉義,他也不過就是底層人家的一個幸運兒而已。如果他 不是沾了他岳父母的光,往最好了說,現在可能也就是一名老處長,或 大學裡的教授,想當上教授那他還得讀研、讀博,否則也是空想。對了,我、 你、秉義,我們其實很像唐向陽,只不過比一般勞苦大眾幸運點兒。如 此而已,就有本錢想成為這樣的人想成為那樣的人了?不對吧?所以,還 得收心,明白我們只不過是芸芸眾生中較為幸運的人而已。那麼,對於 我們而言,除了真愛值得至上,還有什麼別的值得至上嗎?真愛多值得 珍惜呀!我的切身感受是,由於人生中有真愛,我活得越來越知足,也 越來越願意做好人,越來越善良了。說一千道一萬,咱倆得好好愛下去,這 才是咱倆人生的根本,其他的都是次要的……同意不? 」
   周蓉的臉緩緩轉向他,還是全無表情。
   曉光笑道:「我今天是句句箴言,你今天是如醍醐灌頂,受震撼了 嘛!」
   周蓉緩緩站起來走向衛生間。在門口,她的臉終於恢復了常態,回 頭笑道:「從哪兒學的,一套一套的,這麼好為人師!」
   曉光也笑道:「每次請光明按摩,總向他請教人生哲學嘛。」
   「佛家子弟向你宣揚愛情至上?我才不信!」
   「他當然不會向我宣揚愛情至上了。在他眼裡,』四大皆空他總 是對我講』得即是失,失即是得'。我的人生失去了一些機會,卻最終 得到了你。這麼一想,我可不就成了愛情至上主義者嘛!你是上蒼賜予 我的。」
   「你就哄我吧!」
   「我是哄著愛你,愛著哄你,連哄帶愛,只為了讓你開心。」蔡曉光 一臉純潔和虔誠。
   周蓉走到他跟前,捧住他的臉,給了他一次長吻。
   當她將衛生間的門緩緩鎖上,面對著鏡子時,臉又像被凍僵了。她 被曉光的話深深傷著了。
   周蓉病了。
   她並沒被所謂抑鬱纏住,她是對抑鬱具有超常免疫力的女性,抑鬱 症根本沾不上她的身。她的胃病犯了,還挺嚴重。他們周家人除了秉昆,都 被家族性胃病史折磨過。
   她的胃病犯了與導師的到來,與曉光的「醍醐灌頂」有直接關係。甚 至也可以說,曉光負有難以推卸的責任。他明了此點,裝著糊塗,殷勤 地服務她,體貼她。中藥西藥都吃了,未見好轉,於是安排她住院。她 成了護士長關鈴特別愛護的病人,同病房的病人都有些嫉妒。
   周蓉對關鈴說:「你不能對我太好了。」
   關鈴說:「蔡導囑咐過我,我也不能拿他的話當耳旁風呀。」
   周蓉說:「別的病人會有看法的。」
   「是嗎? 」關鈴遂板臉問別的病人,「有看法就是有意見唄,你們有 意見了嗎? 」
   得到的是異口同聲的回答:「沒有!」
   關鈴笑道:「敢有!誰有我叫護士給他扎針時一針扎到底!」
   她的話說得包括周蓉在內的病人都笑了。
   關鈴愛開玩笑,只要她一出現在病房,必定滿室粲然,病人笑聲不 斷,個個都會開心起來。
   關鈴工作態度認真負責,輸液扎針的水平也高,病人們都叫她「關 一針」。對老小病人,她尤其溫柔體貼,還常認乾媽,或讓小病人認她為 乾媽。
   病人們大都喜歡她。
   周蓉也逐漸喜歡起她來。
   一日,關鈴問了一句:「明天是什麼日子,都忘了嗎? 」
   病人們齊聲回答:「沒忘。」
   再問:「都知道該怎麼做嗎? 」
   「知道!」
   病人中有人回答後,笑得咯咯嘎嘎。
   她表揚道:「真乖!都要再接再厲,一直乖下去啊!在我的地盤,誰 是領導核心? 」
   「護士長!」
   聽到令人熱血沸騰的三個字後,包括兩名隨她查房的護士,大家都 笑了。
   關鈴自己也笑了。
   她站在周蓉床前,周蓉小聲說:「小關,你貧死了。」
   關鈴也小聲說:「職業要求啊,蓉姐,我得當她們的開心果。在我這 兒,樂觀主義就是得逗樂子,樂不起來算什麼樂觀主義呢?
   她所問的「明天」,是醫院裡好醫生好護士評比日。到時候會有人 捧著紙箱挨個在病房走,病人們手中都有帶紙條的小紅花,對哪名醫生 哪名護士印象好,將其名字寫在紙條上投入箱內,獲得小紅花多的醫生 護士便上光榮一每月由病人們評比一次。
   周蓉預先收下一朵小紅花,悄悄說道:「我把你名字寫上了。」
   關鈴說:「必須的呀。」
   周蓉起初以為,她不過就是曉光認識的一名護士長而已。曉光探視 勤,她從他與關鈴的表情中,敏感地意識到他倆的關係絕非一般認識那 么單純,卻並沒有妒火中燒,相反她倒覺得關鈴尤其可愛了。
   住了半個月醫院,周蓉胃病好了,心情也好了,她被關鈴的樂觀主 義感染了。
   曉光接她回到家裡,她一本正經地說:「曉光,你有一套啊,囑咐自 己的護士長情人關照自己的老婆,這種事可很少有男人做得出來。」
   曉光也一本正經地說:「你先說她做到沒做到吧。」
   周蓉說:「我給她滿分。」
   曉光說:「這不就得啦!重點在目的是否達到了。你住院,我不囑咐 個人關照你,能放心嗎?你是女病人,我囑咐一位男醫生關照你,也不 是回事。正好她在那兒當護士長,當然責無旁貸啦!我蔡曉光不是一般 的男人,我做的事當然很少有男人做得出來。」
   周蓉綳不住勁兒了,笑道:「我覺得你的貧是跟她學的。」
   曉光說:「那不見得。貧分境界,我一向只在高處貧,高處不勝寒,貧 能驅寒。為夫也要問你一句,你覺得關鈴怎麼樣啊? 」
   周蓉反問:「你倆現在的關係又怎麼樣啊? 」
   曉光笑道:「你這麼問就不相信我了吧?自從你來信表明你要回 國,我倆的關係就成歷史了,咱倆又共同翻開了生活的新篇章嘛!
   周蓉說:「這還可以。」她一想,為了讓他高興,又說:「你品位不俗,不 是就想聽到我這麼說嗎? 」
   「對,對!」曉光果然眉開眼笑。
   「你放心,對於並不醜惡的歷史,我是能夠正確對待的。」周蓉的話 說得很莊重。
   不知道周蓉怎麼想的,她居然要單獨請關鈴吃頓飯。
   也不知道關鈴怎麼想的,她居然爽快地答應了。此時,她已料到周 蓉對自己與曉光的關係肯定心中有數了。
   兩個女人那天晩上都以最好的衣著和形象準時出現在對方面前,地 點是關鈴選的一家老字號西餐館。
   周蓉舉起啤酒杯說:「謝謝了。」
   關鈴也舉起啤酒杯說:「不客氣。」
   二人碰了一下杯,飲了一口酒,互相看著,都心照不宣地笑了。
   周蓉推過菜單說:「點這幾樣行不? 」
   關鈴拿起菜單看著說:「多了。」她自作主張,招過服務員,去掉兩 道菜,加上了冰激凌。
   放下菜單,她又說:「這家西餐館的冰激凌最有風味。」
   周蓉問:「我的胃適合吃涼的嗎? 」
   關鈴說:「偶爾吃一次可以。你的胃其實沒有大毛病,主因是神經性 的,以後凡事別過於焦慮就好。」
   周蓉說:「聽你的。」
   關鈴又說:「你是表面沉得住氣、焦慮深藏不露的女人。這性格應該 改一改,遇到極煩惱的事,焦慮表現並不丟人,該暴露就順其自然地暴 露出來,比和自己較勁兒一再壓抑著好。」
   周蓉笑道:「哎呀媽呀,你小關的眼睛好厲害。在你之前,沒有一個 人跟我說過這種話,而且還說對了。」
   關鈴也笑道:「證明蓉姐比我更厲害。」
   「我怎麼覺得咱倆煮酒論英雄似的呢? 」
   「我不跟蓉姐鬥心眼兒,咱倆是相見恨晚。」
   「你就一點兒都沒懷疑我擺的也許是鴻門宴? 」
   「我絕對不是以單刀赴會的心理來的。」
   「為什麼? 」
   「蔡曉光拴牢死守的女人,肯定與一般的女人不同啊!」
   「再碰一杯!」
   於是,兩個女人又碰了一次杯,互相看著,淺飲而止。
   關鈴的話讓周蓉更加喜歡她了,被她不顯山露水地一誇,心裡挺舒 服。對她鎮定自若的回答,也不禁刮目相看。
   兩人之間心照不宣,竟都有點兒惺惺相惜了。
   二人胃口蠻好地吃過了一塊牛排後,周蓉小聲問:「講講,他哪點吸 引你? 」
   關鈴反問:「他哪點吸引姐? 」
   周蓉坦率地說:「以前他身上沒有吸引我的地方,以後是出於感激,為 了報答他才做了他的妻子。結果事與願違,非但沒報答成,反而沒完沒 了一直拖累他。但自從做了他的妻子,覺得他善良、有趣味,對世事人 生有獨立見解。一個男人身上有此三點,足以值得我這樣的女人愛了。許 多男人,身上連我說的三點中的一點都沒有,對不對? 」
   關鈴說:「對。」
   「該你回答我的問題了。」
   「姐說的三點也是他的普遍口碑,總聽別人那麼說,自然見面之前就 對他有好感。接觸之後呢,還覺他這人特別紳士。」
   「他?特別紳士? 」
   「對。紳士不紳士,也不能僅以外表和舉止怎樣而論,要看實質。人 家有紳士精神。」
   「這我可毫無感覺,講講,別笑嘛,沒什麼好笑的呀,小聲講講嘛。」
   關鈴忍住笑,小聲講了起來。她說,蔡曉光每次在她家裡,從衛生 間出來前,次次都不忘將馬桶墊放下,還用衛生紙仔細擦擦。
   「這就紳士了? 」周蓉不免驚詫了。
   關鈴表情莊重地說:「當然了!姐你想啊,現而今,全中國,包括全 世界的男人,有多少解小手之前,會將馬桶墊掀起來的?列車上,飛機 上,賓館裡,如果一個男人在你之前進了衛生間,你進去了準會發現,馬 桶墊是沒掀起來的。非但沒掀起來,還被搞得濕漉漉的,得咱們女人自 己擦,不擦就沒法往上坐。一百個男人中差不多有一半是那樣,另一半 的百分之九十五以上呢,掀是掀起來了,卻沒有應該再放下的意識。如 果是白天,對咱們女人也沒什麼;如果是晩上呢,咱們覺得沒必要開燈 呢,結果會怎樣?我和我那口子沒離之前,我提醒他不止一百遍了,他 就是不長記性!不知多少次,我一屁股坐水裡了。有一個時期我胖,一 屁股坐水裡後,髓骨被卡住,很不容易才站起來。姐,你說那要是不砸 碎馬桶就沒法了,該多麼丟人現眼?我跟他離婚時,這一條也是理由之 -o女法官說這條不能成立,我說換了你是我就成立了。證明他愛我愛 得有身無心嘛!剩下那百分之五中,絕大多數掀起又放下就不錯了,興 許只有千分之一萬分之一的男人,才會掀起又放下,自己明明沒弄濕,卻 還是要擦一遍,之後才洗手。說明什麼?說明他心裡時刻替咱們女人著 想嘛!這是什麼精神?這是到家了的紳士精神嘛!你不在國內時,我只 不過是替你愛護愛護他。現在你回來了,很好。我的神聖使命完成,徹 底撤出,不再插一杠子了。姐,我交班了,為了咱們中國男人的紳士精 神延續下去,你可要比我更珍惜地愛他……」
   周蓉看著她煞有介事、一本正經地述說,搞不清她到底有幾分認真 又有幾分是在耍貧,若非一手托著下巴捂著嘴,怕是早已笑出聲了。
   「彙報完畢。現在,咱倆小聲喊一句』紳士精神』萬歲? 」關鈴舉 起了酒杯,俯身周蓉,一臉天真無邪地說,「我剛才彙報的可是國家機 密,夠不上一級也夠二級了,咀倆都要保密啊,千萬千萬。」
   周蓉便也舉起了杯,正要與她碰杯,一下子沒忍住,撲哧笑出了聲。她 反身伏在椅背上,咯咯咯笑得雙肩聳動,旁邊食客的目光都望向了她倆。
   兩個女人吃得滿意,談得開心。周蓉也是個冷幽默一句比一句接得 快的女子,那晩對關鈴的「冷貧」卻接不住招,暗自甘拜下風。
   走到街上分手時,關鈴說廣擁抱一下唄。」
   周蓉說:「好,擁抱一下。」
   兩個女人優雅地互相擁抱時,關鈴又說:「謝謝姐姐的寬宏大量啊。」
   周蓉說:「謝謝小關認我這個姐姐。」
   從那天起,周蓉對蔡曉光的男女關係方面不再心存任何疑慮。她的
「清夫側」任務,隨之宣告結束C
   數日後的一天,周蓉從外邊回來,見曉光戴著橡皮手套在打掃衛生 間,將馬桶擦得瓷光保亮。
   周蓉高興地說:「我找到工作了。」
   他問:「什麼工作? 」
   她說:「一所民辦中學的數學老師。」
   他問:「為什麼是民辦中學? 」
   她說:「我從報上看到一則招聘啟事,就去應聘了。一談,他們態度 明朗,痛快,我的自尊心舒服。」
   他又問:「為什麼是數學老師? 」
   她說:「那學校的學生語文成績還行,數學成績普遍上不去,我能讓 他們的數學成績有所提高。」
   「明白了。」
   他不再問什麼,接著干自己的清潔工作。
   她不禁反問:「不想知道工資多少? 」
   他頭也不抬地說:「猜得到,比公立中學稍微高一點兒,所以對公立 中學的老師沒太大吸引力。正好我現在閑著,而你能往家掙錢了,應該 慶賀一番。」
   第二天,他向那些「死黨」隆重推出了他們久聞其名的嫂子。他們 對她的恭維讓她很受用,聚會湊份子,錢花得不多,氣氛從始至終快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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