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節一過,周秉昆家又折騰了一次,從地下室搬回了光字片。不能 讓老母親獨自生活,也無法讓母親住到地下室去,她是無論怎麼勸都不 肯離開老屋子的。那老屋只要半年沒人住,耗子鑽洞會有倒塌危險。比 起女兒和長子來,她更願意和鄭娟生活在一起。周蓉和秉義都沒法像鄭 娟那麼有耐心,哄她高興。再說周蓉和秉義每天得按時上班,而鄭娟是 沒工作的家庭婦女。
父親去世讓周蓉難過極了。三個兒女中,數她讓父親操心最多。秉 義從小到大沒讓父親操過什麼心,秉昆只不過在與鄭娟的婚姻上讓父親 失眠過。周蓉就不同了,除了她離婚的事父親去年才知道,她在貴州的 一切不好的事父親幾乎都知道,老父親不止一次為她所經歷的坎坷流過 淚,她卻從沒對父親說過一句感恩的話。依她想來,自己為家庭增光,便 等於對父母感恩了。現在,她明白自己大錯特錯,卻為時晚矣。她處於 巨大的悲傷之中難以自拔,根本不適合與老母親生活在一起。
父親的去世也加重了秉義心中的羞愧。在殯儀館,他抱著弟弟,流 著淚小聲說:「秉昆,咱們三個兒女中,你是最對得起爸爸媽媽養育之恩 的,哥現在簡直就成了倒插門的女婿,但這不是哥願意的……」他哽咽 著也只說得出這麼幾句話。
秉昆說:「哥,兄弟之間不說那些,我已經明白我該怎麼做了。」
秉昆全家搬回光字片那天,楠楠對秉昆說:「爸,無論怎樣,我永遠
愛你。」
秉昆拍拍他的臉,什麼都沒說,他不知道說什麼好。
趕超一家想住到那地下室去,沒能如願。一家旅店租了地下室,給 的租金趕超付不起。邵敬文不便通融,事關單位收益,他當館長的不好 一意孤行。
三月中旬,全家在光字片住穩之後,秉昆又帶了十幾個人跨省「走 穴」去了。結果,他們在南方一個小市被扣住了,收益也被沒收。他們 的節目並沒有什麼「污染」,也沒有傳播什麼「資產階級思想」,只是「嚴 重干擾當地文藝演出市場二實際上,當地也有多家演出公司,他們侵佔 了人家市場,人家要給他們點兒顏色看看。
雜誌社派人帶上公函千里迢迢要人,對方不買賬。最後,周秉義這 位「反自由化」工作領導小組副組長親自出馬,才把弟弟他們解救了回 來。路上,他一句也沒批評,秉昆沮喪極了,一副不願與任何人說話的 樣子。其他人都憤憤然,說南方就不是中國嗎?他們經濟搞得活,掙錢 多,錢包鼓,對北派曲藝挺歡迎,他們的演岀明明是繁榮文藝演出市場 嘛,何罪之有?他們還說,南方製作的流行音樂錄音帶、影視錄像帶占 據了北方市場,北方人家裡的錄音機、錄像機包括電視機,十之八九不 也是南方組裝生產或走私的嗎?港台的一些低俗的電影和流行歌曲,不 都是通過南方的二手貨冒牌貨在北方大行其道嗎?
秉昆他們這次南下「走穴」不但沒掙到錢,還虧了不少,為減少損 失,便都坐火車硬座。秉義自然不好意思坐軟卧,也和大家一同坐硬座。車 廂里人員很雜,有些北上做生意的南方人,越聽越不愛聽,與他們理論 起來。那些現象怎麼能在列車上理論清楚呢?結果雙方就說開了粗話,撮 火的話你上句我下句的,說著說著都擂胳膊挽袖子就要交手。
秉義勸了幾次,哪一方面都不理睬他。對方因為不知他的身份,不 把他放在眼裡,自己人明知他的身份卻有很大委屈和怨氣,也不把他放 在眼裡。
秉義忍著氣對秉昆說:「你身為帶隊,就這麼看著聽著,你認為對 嗎? 」
秉昆說:「我們該打點的錢打點到了,該請的客請了,該送的禮送 了,光木耳我們就帶了三十多斤,該說的奉承話我們一到地方就不住口 地說,卻落這麼個下場,總該讓我的人發泄發泄吧? 」
秉義說:「你們搞的那套就叫自由化,你的沉默就是慫恿,對不起你 們了,我只得去找乘警。」
他就真的去找乘警。為了讓對方重視自己反映的情況,他亮出了干 部證件。
乘警跟隨他來到那一節車廂時,卻見秉昆正在繪聲繪色地說山東快 書《武松》。除了那些南方生意人仍一個個虎著臉,大多數乘客都聽得 特高興。
乘警對秉義說:「副組長同志,您剛才誤會了吧? 」
秉義哭笑不得。乘警靠著座椅聽了會兒,對秉義笑笑後走了。
秉昆說罷「醉打蔣門神」 一段,獲得一陣掌聲與喝彩。他使了個眼 色,手下又有人起身表演口技,讓大小孩子們東張西望尋找鳥兒。
秉義看出,捧場的都是些打工的農民,山東人居多,估計都有親戚 在東北。他小聲對秉昆說:「你還敢耍你哥,看我回去怎麼治你!」
秉昆小聲回答:「犯你手裡了,隨你便吧。」
回來後,秉昆等人被辦了幾天學習班。
秉義指示工作組查他們的賬,審閱演齣節目單,調看文字創作檔 案,對原創和改編節目尤其看得認真。為了對比經典改編前後的不同,他 還騎著自行車跑了幾次圖書館。
學習班上,秉昆他們被要求集體研讀關於文藝的紅頭文件及社論、 領導講話,進行批評和自我批評。說說唱唱中有政治,不是無產階級的 政治,便是資產階級的政治。不講政治,資產階級就必然會利用文藝大 搞「自由化」。秉昆代表大家彙報了學習心得,做了公開檢討——企圖 靠請客、送禮、塞紅包那樣一些方式佔有表演市場的一席之地,腐蝕拉 攏當地表演市場的管理幹部,動機卑劣,手段庸俗。在列車上,與南方 生意人們爭吵不休且以曲藝式粗口侮辱對方,實際上也是一種自我侮 辱,必然會讓廣大麴藝工作者的形象嚴重受損……
省市文化管理部門領導聽了周秉昆的檢討,各文化單位也被要求派 人旁聽。當天的會場很大,剩餘的座席由大學生們坐滿。周秉義做了關 於「反對資產階級自由化」主題報告,聽眾都認為他的報告很有水平。
秉昆在台上檢討時,發現姐姐周蓉和姐夫蔡曉光也坐在前幾排。他 走下台時蔡曉光還起身向他打招呼,被姐姐扯了一下才坐下,後排並肩 端坐著白笑川和邵敬文。秉昆生平第一次在那麼隆重的高規格大會上做 公開檢討,儘管代表演出隊,還是感覺羞愧難當。會議由哥哥自始至終 主持,很嚴肅,台下還坐著姐姐姐夫和兩位良師益友,讓他除了羞愧還 有很滑稽的感覺。
會上,工作組宣布了對周秉昆他們演出公司的處理決定:
經查證,除「白條」不符財務規定外,該公司在收入、支出、 上繳主辦單位管理費及納稅方面,賬目清楚,未見貪污、揮霍、 偷漏稅現象。
該公司演出活動有報有批,手續齊全,符合文藝演出管理 條例。演出內容寓教於樂類約佔三分之一,純娛樂類約佔三分 之二,沒有政治導向及其他問題。
鑒於該公司對簽約演出人員放鬆教育,引起群眾反映,造 成不良影響。責令該公司即日起停止演出活動,整頓三個月。希 望該公司及《大眾說唱》雜誌社加強管理和思想學習,提高認 識,為人民群眾創作更多雅俗共賞的節目。
會後,雜誌社社長韓文琪在會場外攔住了秉昆們和白笑川、邵敬 文,誠懇地邀請大家共進午餐。
邵敬文推說有事,就不參加飯局了。
白笑川幫腔說:「那就別勉強他了。」
邵敬文脫身而去。
韓文琪在一家大飯店預訂了包間。自從邵敬文調走,秉昆和白笑川 離開雜誌社辦起了公司,關係反而理順了,韓文琪對他倆的態度也逐漸 親善了。
韓文琪首先勸他倆莫把公開檢討的事放在心上,說此事無論對雜誌 社還是公司其實利大於弊。接著,他感謝曲藝家們對公司以及雜誌社的 支持。接下來,他舉杯對秉昆說:「也替我謝謝你哥,就說對他的關愛我 心領了。」
秉昆有點不高興地說:「你罵我還是罵我哥啊? 」
韓文琪說:「看你說的!你和白老師二位一年到頭四處張羅,團結了 他們一批曲藝家,東奔西走,為雜誌社創收不遺餘力,我怎麼捨得罵你 呢?又憑什麼罵你呢?那也太沒良心了吧? 」
秉昆說:「那你就是罵我哥唄。」
他說:「我對你哥的感謝也是誠心誠意的,作為社長我沒法解釋。白
老師你看,你解釋一下吧,別說你代表我啊,你就談談你對今天上午會 的看法就行。」
白笑川垂下目光,從容不迫地吸了幾口煙,娓娓道來:「秉昆啊,你 有所不知,自從咱倆辦起了公司,告狀信就沒斷過。文藝政策放開了,市 場化了,一些人轉不過彎子,一些人看不慣,還有些看著眼紅、來氣。這 也正常,從前不允許哩。搞曲藝的掙錢多了,得包容別人的眼紅。按一 些人的舉報,咱倆都該進監獄。我不跟你說是怕影響你的積極性,在我 這兒消化了不就完了嗎?這一點韓社長做得很好,很硬,一直相信咱倆 絕不會亂來,替咱倆築起了防火牆,有些干擾都由他扛住了,頂回去了,所 以咱倆也應該感謝他。謠言還是時常有的,某些領導懷疑咱們這公司也 是不爭的事實。今天這次會,等於你哥以工作組的名義替咱們宣布了清 白,除掉了加在咱們公司頭上的種種莫須有的污衊,正了視聽。賬務清 楚,無貪污無揮霍現象,節目內容沒有導向及其他問題,這等於是免費 的大廣告。至於打』白條』,那根本不是什麼大問題。現在』白條』滿 天飛,還多是政府部門給老百姓打的。等到將來國家財稅管理更規範 了,這些問題也就沒有了。」
白笑川一番話,讓秉昆等人如夢初醒,一個個臉上由陰轉晴,艷陽 高照,煞是振奮。
那小戲法高手也舉杯站起,望著秉昆說:「小周,你哥太令我佩服 了。在列車上時,我好幾次想要變個戲法讓他頭髮著火,當時他那副公 事公辦的樣子太讓我來氣!現在,我對他充滿敬重,請你做證,我為表 達敬重把這杯酒幹了!」說罷一飲而盡。
於是,其他人也都把酒幹了。
社長向白笑川使了使眼色。白笑川說:「為了不辜負各級領導的 厚愛,大家要精誠團結,吸取教訓,嚴於律己。從現在起,咱們換個 話題。」
大家便開始吃喝,從煙酒茶、養生之道聊到民間趣聞,氣氛歡悅融洽。
當晩,周蓉蔡曉光夫婦來到了光字片母親和弟弟家中。父親去世 後,周蓉看望母親的次數多了。通常在周六傍晚,有時與曉光一塊兒來,有 時約好了前後腳來,待到八點多鐘,就與蔡曉光一起回去。
蔡曉光是周蓉母親早期印象中滿意的女婿,很受歡迎。他在本市無 親人,也挺高興來。
這一天恰是周六,蔡曉光拎來一條自己在江北釣到的大草魚,要親 自紅燒。
鄭娟開門,周蓉進門後擁抱了她一下。自從父親去世,周蓉每次來 都要擁抱一下鄭娟,這讓秉昆對她這個姐姐的意見漸漸少多了。
兩次搬家整理把鄭娟折騰得瘦了不少,她又變苗條了,好看了,以 至於周蓉母親常常把她倆誰是女兒誰是兒媳搞混。
楠楠和聰聰也逐漸習慣了新家。這裡有他們小時的記憶。他們曾 經住過的三處家,最不喜歡的其實不是這裡,而是居住時間極短的地 下室。不住地下室了,就覺得生活又變好了,但聰聰經常對鄭娟說: 「媽,我又夢見咱們那個蘇聯房的家了。媽,你說我怎麼老夢見那個家 呀? 」「媽,你記不記得咱們住在市裡那個家時,有一次我擦窗子……」
每當這時,鄭娟便嗯嗯啊啊地把話岔開,而秉昆的表情就會陰沉起 來。
光字片的家裡耗子比以前多了。鄭娟養了一隻貓,母的,生了一窩 三隻小貓,都快長成半大貓了。自從有了貓,聰聰不再夢到「蘇聯房的 家」 了。他不許把小貓送給別人,鄭娟和秉昆也就一直容忍大小四隻貓 的存在。它們都挺漂亮,讓家裡生氣勃勃。
秉昆母親對家中不見了老伴一點兒不奇怪,偶爾也問老伴去哪了。不 管秉昆或鄭娟回答哪兒去了,她都信,十天半月也不再追問。
絕無失親之悲,這是秉昆母親比常人幸運的地方。
秉昆母親到春燕家串門去了,春燕媽怕悶,從不嫌棄老姐妹語言荒 唐,反而覺得挺樂。楠楠還沒放學,聰聰在逗小貓們玩,貓媽媽蜷在炕 頭打盹。鄭娟在廚房裡幫曉光做飯。
趁這時候,周蓉從衣兜掏出兩個裝錢的信封遞給秉昆。
她說:「一份是哥和嫂子給的,一份是我和你姐夫給的。他倆是哥 嫂,我倆不能給得比哥嫂多,那顯得不好。你們先花著,過兩個月再說。」
秉昆也不推拒,接過去放入帶鎖的抽屜。
周蓉說:「你坐這兒。」
秉昆就坐在姐姐面前的小凳上。
周蓉說:「那我也坐小凳,不然你心裡又有古怪想法了。」
秉昆說:「你認為我的想法都古怪嗎? 」
周蓉笑道:「有時候吧。比如這時候,你那麼問就證明你心裡有古怪 想法。不過你別跟我抬杠,先回答姐的問題——生沒生哥的氣? 」
秉昆說:「起初生氣,認為他是利用我們的事大做文章,撈政治資 本,現在不生氣了。」
周蓉問:「現在怎麼就不生氣了呢? 」
秉昆就把白笑川的話照樣學樣地說了一遍。
周蓉聽後,輕聲說:「白老師的分析是對的。哥對你們那件事的處理 最得體,也只能是那麼一種做法。他有他的難處,你要理解。」
秉昆說:「比我還難嗎? 」
周蓉說:「我指的不是生活方面。難道你不承認,哥愛護你比愛護我 更多一些嗎? 」
秉昆說:「他春節時扇了我一耳光。」
周蓉笑道:「我倆都在北大時,他也扇過我一耳光。我和你一樣,當 時生氣,過後從他的角度想想就不生氣了。咱們的哥,他不完全屬於咱 們,這一點你要明白。明白了這一點,對他的一些做法就好理解了。」
秉昆說:「我當然明白,他還屬於嫂子哩。」
周蓉說:「從根本上講,他也不屬於嫂子,不屬於任何一位親人,甚 至也不屬於他自己。」
秉昆愕然,大為驚訝地問:「姐,你什麼意思? 」
周蓉微微眯起雙眼,沉思著說:「從根本上說,咱們的好哥哥,他是 屬於黨的人。有的人思想上入了黨,基本感情屬於親人。哥在感情上首 先也屬於黨,凡是黨交給他的工作,他認為對的,都會熱忱忘我地去做,努 力做到讓黨滿意。如果他認為不對的,也會保留自己的看法,在適當時 機點到為止提岀意見,但絕不會公開反對,並且還會去做,只不過會以 自己的方式方法去做,首先考慮也是對黨有利。打個比方吧,如果咱倆 都在五七年被打成了右派,還要最後由他定性,那麼,哥不會替咱倆辯 護的。因為他是咱倆的哥,咱倆是他的弟弟和妹妹。不是由於怕受牽 連,而是因為他在思想上要求自己絕不可以那樣。如果別人替咱倆大呼 冤枉、極力辯護,哥當然也會樂觀其成,但他自己絕不會那樣的。如果 上級還是把處理咱倆的工作交給了他,他會完成那份工作,心裡會難過 得要命,背地裡會想方設法愛護咱們。當然,這只是打一個比方。」
「那……變成那樣了……好嗎? 」秉昆愣了片刻才問出話來。
周蓉說:「對黨,總歸是好的吧。國家人口多,底子薄,幾千萬黨員 呢,等於歐洲一個大國的人口了。沒有一批哥這樣的黨員幹部,那也實 在不好辦啊!哥明白這一點。他信仰堅定,願意做自己認為的好黨員、 好乾部。姐跟你說這些,是要讓你明白——以後就不應該指望哥用他的 權力為你解決什麼難事,姐也斷不會有那種指望。咱倆都不可以有那種 指望,更不可以指望他為咱們周家人謀什麼私利,並且還要明白,他的 確是咱們的好哥哥……」
「可……誰讓他變得……那樣了呢? 」秉昆問。
「沒有人能讓他變得那樣。哥不是官迷,也不是政治投機分子。下 鄉前,哥看了那麼多書,在北大時看書更多,而且學的又是歷史,還經 常旁聽哲學課,是有些書讓他變成了那樣。他成了政治信徒,相信好政 黨好政治能讓國家越來越好。這是現代社會發展的保障,他那麼相信是 對的。只是他太理想主義了,以為靠他的影響,像他那樣的人會越來越 多……我想他內心肯定有不少苦悶,只是不對人傾訴罷了……」周蓉接 著說。
「姐,我師父白笑川和邵敬文一再督促我入黨,我申請還是不申請 呢? 」秉昆又問。
周蓉斷然說:「別了。」
秉昆一愣。
周蓉說:「全國幾千萬黨員不少了,咱家三個兒女中已有一個黨齡 二十多年的老黨員了,遠大於黨員在全國人口中的比例。咱倆都是感情 動物,太容易感情用事。咱倆不會成為政治信徒,政黨的兒女。咱倆會 成為好人主義者,但好人和好黨員不能相提並論。姐有這種自知之明,所 以姐也不申請。」
姐弟二人正促膝交談,楠楠放學回來了。他告訴爸爸家門外有個騎 摩托車戴頭盔的男人在吸煙,他問對方找誰?對方反問他這裡是不是周 秉昆家?他說「是」以後,對方打量著他,又問他是誰?當他說了自己 是誰後,對方還問他媽媽是不是鄭娟?他警惕地反問對方是什麼人時,對 方卻說「你別管」,扔掉煙推著摩托車就走——太可疑了。
秉昆起身出去探個究竟。
周蓉趕緊讓蔡曉光也出去,曉光便握著擀麵杖跟出去了。
兩人果然望見有那麼一個人,仍在家門斜對面望著周家。他們走將 過去,那人才拉下頭盔跨上摩托車一溜煙跑了。
回到屋裡一說,周蓉和鄭娟也覺得可疑。
蔡曉光問秉昆最近得罪什麼人沒有?
秉昆想了想說沒有,又不敢肯定地說,也許自己得罪了什麼人,自 己卻並不知道。
曉光說怕就怕這樣,除了秉昆,這個家裡再不會有誰得罪什麼人,他 囑咐秉昆以後要小心點兒。
周蓉也囑咐鄭娟注意點兒,盡量少出門,也盡量管住聰聰和媽媽少 出門,楠楠上學放學更要經常回頭看看有沒有尾隨者。
秉昆說,自己反正以後幾個月不「走穴」 了,可以接送楠楠上學。
楠楠說不用,我都是快一米八的高中生了,能保護自己了。
鄭娟不安地說:「聽你爸的。」
周蓉和曉光也說,謹慎一些完全有必要。
這時秉昆母親回來了,他們才再不說那件可疑的事了。
晚飯桌上的氣氛比較沉悶,除了母親和聰聰,每個人心頭都籠罩著 隱隱的陰雲,都沒吃出紅燒草魚的滋味。
周蓉走時抱走了一隻小貓。她說家裡四隻貓太鬧了,影響室內衛 生,說服聰聰讓姑姑抱養一隻。
以後的三個月里,秉昆成了不勞而食的無業者,哥哥嫂子和姐姐姐
夫給的錢由鄭娟掂量著花,一家人又過起了精打細算的日子。曉光送來 的水泥、沙土還有一些,秉昆經常對房屋進行維修。難得他里里外外修 修補補,讓那洞穴似的家又漸漸看得過去了。
鄭娟常說:「幸虧咱們有那樣的哥和嫂子、姐和姐夫,不然,我沒工 作你也沒收入,媽又這樣,還得買葯,一家五口喝西北風去?別人家有 一個出息的兒女就夠幸運的了,咱家竟出了兩個,觀音菩薩太照顧咱倆 了,真讓人都願意相信迷信了!」
秉昆說:「因為咱們兩家有觀音菩薩特別偏愛的人吧?你媽是那樣 的人,我爸也是。貧富先不論,我爸和你媽走時都沒遭罪,這也算是人 生的好結果了。咱倆這輩子,無論什麼情況下都要做好人。為了兩個兒 子和愛咱們的親人,必須的。」
他這麼說時,不由得想到了國慶和趕超,心裡一揪似的痛了一下。自 己的哥哥姐姐很出息,嫂子和姐夫也非尋常之輩,自己沒收入了才可以 心安體閑地繼續度日。進步的父親是軍工大廠的保衛處長,他對自己將 來的命運不再有什麼擔憂的了。向陽通過上大學改變了命運,很有前 途。德寶和春燕也可以說起碼混出個人樣了。就說很不幸的龔賓吧,因 為有龔維則那麼一位做派出所所長的叔叔,也比成千上萬的精神病患者 境況強多了。秉昆不止一次在街上見到過衣不遮體、骯髒不堪、不知走 失了多久的精神病患者,派出所所長的侄子卻絕對不會淪落到那麼凄慘 的境地。聽國慶說,他們那一片的派出所所長不但擁有幸福之家,把三 親六故也照顧得好好的。所長的父親生病了,住院出院都有單位的小車 接送,還都爭著派車。可老友國慶和趕超兩家,父母都是普通工廠的退 休工人,姐姐們做知青時,兩位老友家的日子反倒挺好過,因為她們不 但不擠占家裡的床鋪,還都能往家裡寄錢。她們拖兒帶女地返城了,國 慶和趕超不得不租房挑門單過了,並且常常為姐姐們的生活困境干著急 上火卻幫不上忙,臉上也很少有笑容了。「貧賤夫妻百事哀」,吳倩和於 虹也再難有水靈點兒的時候。如果他倆各家都有一位科長處長的,那情 況也會大為不同。現實地來看,二十年內他們兩家都不可能產生一位科 長,他們的窮親戚中也沒有。他們的兒女即使有當科長的造化,從年齡 上算也得二十年後啊。這二十年內他們可怎麼辦呢?他又想到了自己與 他們之間的老友關係,都不過四十來歲的人,互相結下友誼也只不過是 十幾年的事,彼此稱「老友」實在有些誇大其詞。「老友」之稱,正是由 國慶和趕超開始的。他很清楚,他倆那麼界定他們之間的關係,實在是 很怕有一天會失去這種友誼。因為在偌大的人世間,除了幾位感情深厚 的朋友,再不會有人在他們急需幫助時伸出援手,而他和德寶兩口子以 及唐向陽所能給予他倆的幫助卻又那麼有限……
這麼一個夜晚,在與妻子躺在外屋的小炕上聊起觀音、命運與好人 等話題的時候,秉昆不是因自家的狀況而是因兩位老友家的處境憂慮了。
鄭娟問:「怎麼不高興了? 」
秉昆說:「不是啊。」
鄭娟追問:「有心事? 」
秉昆說:「沒有啊!」
鄭娟說:「別以為我看不出來,肯定有,不告訴我就不行!」
她習慣地伏在他身上。這習慣在她胖了以後中斷過,現在體型基本 復原便再接再厲了。她十分清楚,這習慣自己很享受,對他更是莫大的 享受。
他問:「你什麼時候偷偷跑出去洗澡了? 」
她說:「趁你、媽和聰聰睡午覺那會兒,用的是沐浴液,為你,滑溜 不? 」
他撫摸著她說:「滑溜,還是去的春燕那兒? 」
「不花錢,春燕還提供洗髮液、沐浴液,幹嗎去別處呢?香不? 」她 挑逗地在他身上晃動不止。
他在她白哲的乳溝那兒聞了聞,微閉上雙眼說:「香。」說罷摟住了 她的腰,把她穩定在自己身上。
「你還沒說心事呢。」
他就講了自己剛才所想。
她說:「你不是幫他倆了嗎? 」
他說:「那恐怕不是常事。哪天我們的公司辦不下去了,國慶他姐和 趕超他妹妹可怎麼辦呢? 」
她說:「你睜開眼。」
他就睜開了眼睛。
她說:「你那麼想是不對的。現在不是都主張往前看嗎?往前看的 意思那就是——好比咱們和國慶、趕超兩家人,好比所有光字片的,不 論男女老少都站在髒水窪里,不是水不太深,沒不到腰以上嗎?不就是 水很臟淹不死人嗎?左看看沒邊,右看看沒岸,倒著走退不到有乾地的 地方,有人說都別轉身,也別左看右看的,一齊往前看,我們保證只要大 家一齊往前走,前邊就不再是髒水窪了,那咱們就瞠著髒水隨大溜往前 走唄!有人說往前看總比連說這種話的人都沒有強吧? 」
「你信那種話嗎? 」
「幹嗎不信呢?不信又能怎麼樣呢?如果不信不是就根本沒希望 了?所以信比不信好!信就是像我這樣,該快活就快活。不信就會像你 這樣,明明並沒走到絕路上,卻老是想明天眼前必是絕路了,結果該快 活的時候也不肯快活了。」
「但……」
鄭娟不容丈夫說下去,她用白軟、豐滿的乳房堵住了他的嘴。
自從離開了那幢蘇聯房,兩口子做愛的次數大為減少。住到地下室 後只做過兩次,都是妻子主動的,顯然是為了撫慰他的消沉和父親去世 的悲傷情緒。那天晚上,他除了不高興,還因為一個可疑的人在家門外 的出現而深感不安。
那可疑的人好長時間再未出現過。
秉昆接送楠楠上學放學幾次後,楠楠堅決不許他繼續接送。他也覺 得自己過於小心,草木皆兵了。
夫妻二人和楠楠已經不再擔心,秉昆看得出,妻子處心積慮地要在 今夜快活一番,首先是為了他。
她挑逗他。她實際上屬於這樣一類女子,即使自己毫無挑逗之念,任 何一個男人與之肌膚相親之際,都是很難止於愛撫而無下文的。
她讓秉昆根本不可能沉浸在《茅屋為秋風所破歌》的傷感之境,他 立刻變成了草根階層的登徒子,只想與妻子不負良宵。
一番愛意滿滿的饕饗大餐之後,妻子背貼他的胸懷,沉靜而眠。
他摟著她,仍無困意,又想到了與妻子有關的幾件事。
剛剛入住那幢蘇聯房後,有一天晩上,他心情愉快地牽著她的手去 市內的繁華街區散步,那是他的一大夙願。他忽然站住,仰臉朝著一個 方向看呆了一一在一幢俄式老樓的二樓小陽台上,一位穿著淺粉色睡衣 的女郎正在俯視行人。
她推了他一下,笑道:「魂兒還在不在了? 」
她從不介意他在街上多看漂亮女性幾眼,也從不放過戲謔的機會。
他紅了臉,說自己欣賞的其實是那幢美觀的樓房和陽台。
她說:「是很漂亮。」
他說:「我發誓,有一天要讓你住進差不多的樓房,要讓你也能站在 漂亮的陽台上看行人。」
她很認真地問:「也穿那種顏色的睡衣嗎?
他說:「隨你。」
她又問:「有一天是什麼時候? 」
他說:「將來,不久以後的將來。信不? 」
她高興地說:「信,當然信!」
搬入地下室後,他最怕的就是自己的誓言被她提起,哪怕是不經意 地提起。
她從沒提起過。
他以為她是怕傷了他的自尊心,自己這麼一想自尊心便已嚴重受損 了。他試探著想從她口中套出真實想法,結果得出的是截然相反又毋庸 置疑的判斷一一她完全忘記了對那幢有漂亮陽台的樓房的記憶。
他為國慶的姐姐和趕超的妹妹安排工作前,跟她商議,她也強烈希 望參加工作。
他說:「那不好辦吧?誰來照顧媽和聰聰呢? 」
她與春燕媽聊過自己的想法,春燕媽願意成全她。
他哄她:「工作會有的,肯定會有的,而且會是你十分喜歡的工作。我 發誓,不久的將來,我一定能讓你的願望實現,信不? 」
她高興地說:「信。」
以後,她就再沒提過要出去工作的想法。
秉昆對妻子有了新的認識,他覺得她是很少見的一類女子,只要承 諾是她完全信賴的人做出的,她就可以靠著承諾達到幸福狀態。即使那 些承諾半真半假、並無兌現的可能,但只要鄭重其事,她便備覺幸福。只 要有一個個承諾,她的幸福狀態便可持續。她要求兌現承諾的意識特別 淡薄,幾近於零,似乎認為承諾是一回事,兌現是另一回事;只要做出承 諾的人自己並未聲明收回承諾,那承諾便確確實實存在。而新的承諾,又 會讓她自然而然地忘記前一個承諾,正如他剛剛向她承諾要與她相親相 愛地再活一百年,她便幸福無邊地偎在他懷裡睡了過去。他不清楚她為 什麼會這樣,卻慶幸有她這樣一個容易滿足的妻子。國慶和趕超都曾向 他抱怨過,他倆的妻子常常迫使他們做出承諾,隨之便會因不能兌現而 嘮嘮叨叨別彆扭扭,而秉昆卻從沒有過這種煩惱。她總是自覺地以自己 目前的生活去比照她在太平衚衕的生活,絲毫也沒有不幸福的理由。
想到她這種賢惠善良天真喜樂,他不禁吻她的肩,也不禁覺得在這 么一個夜晚,在這麼一個家中,在不涼不熱溫暖適度的小火炕上,摟著 這個叫鄭娟的散發著沐浴液香味的滑溜溜的女人,自己肯定是共樂區最 幸福的丈夫。他已經受到她嚴重影響 方面他願意幸福著她的幸
福,一方面卻又本能地認為幸福不應該僅僅如此,所以他也在抗拒她的 影響。在本能的排斥與不知不覺的接受之間,他時常很是糾結。
秉昆曾以妻子鄭娟為原型創作了一段相聲,名曰《偉大的公民》。他 想像自己是一位國王,子民們全都是鄭娟這樣的,而大臣和謀士們只要 出謀劃策,證明他不愧是一位好國王,並由他擇機向全國宣布,子民們 便都興高采烈,而他則如魚得水……
白笑川看了後,小手指撓著腮幫子說:「我還真不知道該如何評價 了,這樣吧,再請個比我水平高的人來替你把把關。」
於是邵敬文便出現了。
邵敬文看後,五指輕點著桌面說:「相當有趣。」
他一聽笑了。
不料邵敬文又來了一句:「也相當反動。」
他的笑難以迅速從臉上收拾乾淨,只剩下難堪了。
邵敬文接著說:「既然要聽我的意見,我就不能當著君子說假話。秉 昆,我不是指你本人反動,我是指這個段子太黑了,黑色幽默的黑。你 的主觀創作動機肯定是出於娛樂人的目的,但太容易讓人產生過度聯 想。一旦成為作品,客觀效果與主觀動機背道而馳,這也是常有的文藝 現象,這一點你一定要考慮O不是僅供參考,作為朋友,希望你務必考慮。」 秉昆虛心地點頭不止。
白笑川說:「敬文,你看能否搶救一下,改成』偉大的妻子』如何? 」 邵敬文沉吟著說:「世上固然有偉大妻子,但她們往往是做出了偉大 之事的妻子。這相聲中的妻子,並沒什麼偉大之處,偉大從何說起呢? 還是個黑。」
秉昆說:「改成』可愛的妻子』呢? 」
邵敬文說:「又太一般化了,沒有什麼可尋思的了。」
白笑川說:「改成』我那奇葩老婆』怎麼樣?印在節目單上,估計會 讓觀眾對表演有期待。」
邵敬文說:「這命名有點兒意思,但不是改了題目就完全不黑了。內 容的黑是根本性問題——秉昆你能不能把妻子的精神往雷鋒精神上靠一 靠?那這個段子的思想進步性不就突顯出來了嗎?雷鋒是主張在生活上 向低水平看齊的哩!」
秉昆誠心誠意地說:「我試試。」
邵敬文說:「改好了,先找兩個人預演幾次,別急著正式演出。一定 要通知我來聽一次。作為朋友,這個段子我還是要替你們把關的。」
秉昆改了三稿,親自擔任逗眼,請一位特善於捧眼的相聲演員和自 己搭檔,勞駕邵敬文聽了一次實際效果。
邵敬文聽罷,嚴肅地說:「笑川老師,秉昆,我的主張是,這個段子,咱 們自己就把它斃了吧。一經表演,更黑了。那是種化不開的黑,咱們對 黨對國家都是心很紅的人,幹嗎演這類讓人產生誤解的相聲呢? 」 白笑川就說:「那由我來決定。秉昆,我得斃了它,你不許怪我。」 秉昆雖有幾分不服,但也不好再說什麼了。
從南方不體面地回來後,他自己也意識到,那樣的相聲如果在南方 公演,肯定就真的撞在「反自由化」的槍口上,他哥便無法明批暗保了。
秉昆一家搬回光字片住,街坊四鄰頗有閑言碎語。
有的說,岀息了的兒女未必就能讓父母得益。周家的大兒子很有出 息,女兒也算出人頭地,那又怎樣呢?周志剛退休後不是照樣住在光字 片的老屋子裡嗎?上醫院不是得由眾人輪番去背嗎?從醫院回來不是坐 著平板車嗎?不是最終死在早前自己脫坯砌的火炕上了嗎?
有的說,他家沒看出多麼有出息的就是秉昆,雖然由工人變成吃事 業飯的人,還成立了個公司,卻也不過就是組織了一些耍嘴皮子逗人一 樂的遺老遺少,東趕場子西趕場子的角兒,掙錢是多了點兒,身份上還 不如工人受尊重。娶了個老婆,好看倒是挺好看,像小民窖燒出的白瓷 廉價瓶,說精不精說傻不傻,可人家小兩口不是過得整天樂呵呵的嗎? 不正是這個沒太大出息的小兒子讓父母得了不少濟嗎?
還有人說,誰家的兒子如果能像周秉昆那樣,才算沒白生白養。兒 女好不好,最終要看父母沾光沒沾光……
那些話都是春燕告訴秉昆的,她聽她媽說的。她認為秉昆會愛聽,其 實秉昆聽了心裡非常光火,他討厭街坊四鄰議論自己家,尤其討厭他們 以不敬之詞對妻子說三道四。
不久,周秉義弄出了好大的響動。他們工作組聯合有關部門端掉了 一個南方人在A市非法制售音樂帶、影視帶的黑窩點,對音樂帶、影視 帶審聽審看,發現問題嚴重了,不但有精神污染,還涉及政治民族宗教 問題,有些還是從國外夾帶到國內再非法複製。最終,他們大張旗鼓公 開銷毀,並把整個團伙依法判刑。
周秉義受到了表揚。
秉昆出了口惡氣。他們穩住意念,按兵不動地靜觀了兩個月風向,一 轉眼已到八月中旬,覺得平安無事了,正策劃著走穴路徑和步驟,德寶 家出了喪事——德寶的老父親去世了。
德寶老父親死得很苦,出出進進住了幾次院,朋友們自然有錢的出 錢,有力的出力。其實那也是預料之中的事,德寶兩口子為老人家的病 花了不少錢,不但把多年省吃儉用攢下的錢全掏光了,還東一筆西一筆 欠下了些債。老父親的喪事剛結束,德寶就和春燕吵翻了,鬧到要離婚 的地步。春燕主張把德寶母親送回吉林農村老家他小姨那兒,他母親的 娘家人只有他小姨了。老姐夫過世了,妹子照顧一下老姐是應該的。這 樣可把住房租出去,用以還債。德寶勃然大怒,罵春燕太沒良心,不配 是共產黨員。他質問,那不等於老爸屍骨未寒棄老媽不養嗎?妹子照顧 老姐符合親情,兒子棄母不養該當何罪?他說自己倒插門的多年裡,對 春燕父母是如何如何好,為春燕家出了多少力幹了多少活,春燕斷不該 良心大壞。
秉昆買了車票,第二天就要率隊出發——這次是廣東東莞市通過 省文化廳主動邀請。香港和台灣商人在那地方開辦了不少加工廠,工 人以北方農村青年為主。他們不知從什麼渠道得知秉昆他們的演出 公司,派專人找到省文化廳聯繫,為的是讓北方農村青年們在遙遠的 南方聽到鄉音,欣賞喜聞樂見的北派曲藝,體會老闆們的良苦用心。他 們相信,這些來自北方的農村青年日後必能愛廠如家,踏踏實實為廠 里幹活。
秉義對秉昆說:「你看人家港台商人都很懂政治,連這樣的事也要先 找政府部門,表明人家心目中特別尊重政府,你應該學著點兒。這次你 們要組成最有實力的演出班子,帶最好的節目去。我也要派文化廳的一 位幹部陪你們去,幫你們打開北派曲藝在南方的表演市場。此行對你們 意義重大,千萬不要掉以輕心。」
德寶氣憤地來找秉昆,前腳剛走,春燕後腳到了。她淚如雨下,口 口聲聲要求乾哥替她做主,說解鈴還須繫鈴人,當初主要是乾哥把他倆 捏鼓到一塊兒的,現在他倆鬧離婚乾哥也得評出個是非。兩口子都聲明 非離不可,德寶已住回他媽那兒,實際上夫妻開始分居,一段婚姻似乎 已經走到盡頭。
秉昆只得去找白笑川,請他親自帶著弟兄們南下。
白笑川聽說了德寶兩口子的事,深表理解,爽快地決定親自出馬,並 說他正想考察一下南方的表演市場。
送走了師父和弟兄們,秉昆把德寶和春燕分別請到家中。依他的想 法還要找來國慶和趕超,鄭娟明確反對,說那可不好,兩口子都特要面 子,又都是黨員,夫妻關係裂痕,還是盡量不讓黨外人士知道為好。
秉昆說:「我也不是黨員。」
鄭娟說:「你不同。你是她乾哥,長兄如父,相當於家長。」
秉昆覺得她的話也對,就沒驚動國慶和趕超。
清官難斷家務事,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秉昆聽後,認為矛盾 是表面現象,問題的焦點是因為德寶他爸的醫藥費報銷不成。德寶他爸 退休前是糕點廠的,工廠快倒閉了,根本拿不出錢來給他們報銷。
德寶說:「秉昆你清楚的,咱們哥兒幾個都是擁護改革的。咱們年 輕,本指望改革能多少帶給咱們點兒利益,哪承想改成了這!」
秉昆嘆道:「所以號召工人階級要咬緊牙關忍住陣痛啊!」
德寶看著他愣了愣,氣悶地說:「我忘了,你已經不是我們工人階 級的一分子了。他媽的,真不知還會怎麼個痛法!更不知這陣痛會有 多長!」
秉昆也不挑他話中帶刺,同情地搖搖頭。
春燕則在乾哥面前哭訴委屈,她說自己這黨支部書記兼經理多麼 多麼不易。上邊斷奶,自負盈虧,自己腦子裡整天只有一個字,那就是 「錢」。一個大眾洗澡的地方每月靠收澡票能收進幾個錢呢?算上退休的 三十多個員工,如果到月底發不出工資和退休金的話,她這經理那就沒 臉當了。創收創收,大眾洗澡的地方怎麼個創收法呢?她親自招進了幾 名按摩女,帶來了新氣象,可有關方面勒令她限日辭退,認為有低俗涉 黃之嫌,搞得她在員工眼裡特丟面子。
她說:「乾哥,我的主張不是上策,也不是中策,可在我這兒也沒什 么上中策呀!兒子上中學了,如今供一個學生花錢多,德寶不當家不知 柴米貴。他父子倆一看著我笑,我就知道又要伸手要錢了,心裡緊張。從 家到單位,從單位到家,我最不想聽到的就是錢字!現在又欠下一屁股 債,我做夢都夢到有人上單位催我還錢。背著一屁股債過日子我太受不 了啦,只怕哪天會精神崩潰了。」
因為兩家關係親近,不同於一般街坊,春燕沒哥,確實挺把他這個 乾哥當回事,更因為若不是春燕為光明安排了一份工作,不但光明沒了 人生出路,自己和鄭娟也必將愁得整夜睡不著覺……
秉昆對春燕是有特殊感情的。要不是鄭娟坐在旁邊,他會以某種肢 體語言向春燕表達憐惜的,比如親她一下,抱她一會兒。
送走春燕,秉昆吸著煙,握著筆,面對幾頁紙托腮凝思,似乎要進入 曲藝創作狀態。
鄭娟奇怪地問他打算寫什麼。
他說要想出解決春燕兩口子矛盾的辦法來。
鄭娟積极參与意見,當晚夫妻二人商量出了一套方案一一讓春燕 大姐一家三口住到德寶婚前的家裡去,讓德寶母親和德寶兩口子共同 生活。春燕的大姐和姐夫帶著兒子返城後,恰逢春燕和德寶剛搬入春 燕僥倖分到的房子里,她大姐一家三口不失時機地與春燕爸媽住到了 一起。她大姐夫的弟弟是秉昆的同代人,也做了父親,與父母住在一 起。春燕大姐夫當時還沒落實工作,只得住到了岳父母家,像曹德寶 當年那樣。區別在於,德寶當年是有言在先的倒插門女婿,住得心安 理得。春燕大姐夫拒絕倒插門,對春燕爸媽有些無理,在春燕大姐面 前也顏面掃地q春燕大姐的兒子比春燕的兒子大一歲,總是欺負小表 弟。春燕特別不喜歡那大外甥,對大姐和姐夫也很有意見,一賭氣把 自己兒子送到爺爺奶奶家了。從此,春燕大姐一家三口成了她爸媽家 的「釘子戶」。這種情況下,春燕的二姐一直認為他們把自己一家三口 的利益侵佔了。
春燕的二姐一家三口屬於返城很晩的知青家庭。她二姐原以為返 城後,她大姐一家三口會自覺地從父母家搬走,讓自己一家三口也沾 沾父母的光。那確實是相當沾光的事,無須花錢租房,女兒還可以由 姥姥帶著,省不少心。若以民間的親情法則來裁決,哥哥姐姐應該禮 讓弟弟妹妹,但春燕的大姐和姐夫都毫無謙讓的姿態,他們依據的先 來後到先佔先有的叢林法則。春燕大姐還有一條理由,大妹夫父母家 的兩間屋比她們父母家的兩間屋大一些,儘管只不過大五六平方米,那 也終究是大。大妹夫父母家除了兩位老人,只有大妹夫的妹妹。大姐 認為,大妹妹一家完全可以直接從北大荒回到公婆家。這一條理由卻 是打折扣的,不是硬道理一一大妹妹那小姑子是老姑娘,樣子長得倒 還可以,性格卻很刁鑽,除了她父母,別人很難相處。
春燕二姐很怵小姑子,以往每次探家都不願到公婆家去,不想見著 小姑子,她丈夫也拿妹妹沒轍。由於大姐和姐夫堅守不讓,二姐和二姐 夫只得住到二姐夫的父母家。當然,他們是可以租房子住的,但二姐 看重錢,何況房租又漲了,每月三十多元一小間房的房租,的確會嚴重 影響他們三口之家的生活。每月支出令自己心口疼的一筆錢租房子,還 是每日直面小姑子冷若冰霜的臉色,兩害相較取其輕,二姐寧肯虎穴 暫屈身,也不願另尋住處。
結果可想而知,二姐夫父母家便經常上演水火難容姑嫂相鬥的室內 劇,丈夫與公婆也常常捲入勢不兩立的旋渦。二姐的選擇有更深層的考 慮,既然大姐、姐夫打算厚臉皮地長期在她父母家住下去,將來父母遺 留的房產就很可能被大姐兩口子據為己有。實際上,大姐和姐夫也確實 是那麼算計的。這是拿不到桌面上來說的事,但媳婦與是獨生子的丈夫 繼承公婆的唯一房產,卻有章可循。自古以來關於房產的民間法則便是 傳兒不傳女——二姐沒沾上自己父母的光,便希望能把小姑子從公婆家 擠出去,讓公婆的唯一房產有一天完全歸在自己和丈夫的名下。
以今天的眼光看來,手足之間鉤心鬥角,未免得不償失。但是,那 些不像樣子的房屋的唯一性和底層人家兒女的剛需性,迫使他們進行曠 日持久的窩裡斗。
直接讓春燕的二姐搬到德寶父母家的房子里去住,自然是更為簡單 易行的方案,卻只能平息春燕二姐父母家近於白熱化的衝突,解決不了 春燕父母家也開始劍拔弩張的矛盾。春燕的父母特別看不上大女婿,對 於大女兒的容忍也快到極限,巴不得他們立刻搬走才好。
周秉昆設計了一個挪窩兒方案:動員春燕大姐和姐夫先從春燕父母 家搬走,住到德寶父母的房子里去;再動員春燕二姐和二姐夫帶著兒子 搬到春燕父母家住;最後動員德寶媽與兒子兒媳生活在一起,把自己和 老伴名下的房子騰出來,並說服春燕接納婆婆進入她的三口之家。
秉昆說服春燕較為容易,他說:「只要你點頭了,乾哥就有可能把一 盤死棋下活,不但你和德寶不必鬧離婚,你大姐二姐你爸媽也都會滿意。」
春燕起初還猶豫,怕與婆婆性格合不來。秉昆說:「人家德寶他媽性 格挺好,不是那種事兒媽。如果你們婆媳鬧彆扭,問題一定岀在你身上。顧 全大局,你不要擔心婆婆和你生活在一起會帶來什麼麻煩,也要看到有 利的方面。婆婆替你看孩子,你不就可以集中精力干工作了嗎? 」
春燕沉默片刻,問欠下的債怎麼還?
秉昆說:「你大姐一家三口不能白住人家德寶父母的房子,他們得交 些房租,房租可以幫你們還一部分債啊!」
「可……我大姐那人六親不認,如果她和我大姐夫一毛不拔呢? 」春 燕備感還債的壓力,把話繞回到錢上了。
秉昆說那不用她管,他自有主張。
秉昆為了動員德寶媽與兒子一家三口住在一起,費了不少口舌。老 太太身板還硬朗,有自己住慣了的房子,鄰居關係處得不錯,幹嗎非與 兒媳婦住一塊兒呢?人家也怕與兒媳婦合不來呀!
秉昆就把春燕的保證告訴了她,他說:「大娘,您得這麼看問題—— 為了給大爺治病,德寶和春燕不但花光了積蓄,還欠下了債。沖兒子兒 媳這份孝心,您也應該幫幫他們啊。何況老人誰沒生病那一天呢? 一旦 生病,還不是得由兒子兒媳來侍候嗎?早晩如此,不如提前就生活在一 起的好。婆婆照看孫子,累是累點兒,但那也是天倫之樂。有那一樂,老 人高興,有益於健康長壽。」
自己名下的房子要騰出來讓兒媳婦的大姐一家三口住進去,而且自 己都沒和對方見過面,這種事攤在哪位婆婆身上都不會太樂意。多虧秉 昆是老人家信得過覺得親的人,並且是為了挽救她兒子和兒媳瀕臨破裂 的婚姻才煞費苦心,德寶媽懷著感激的心情答應了。
但老人家擔心,春燕她大姐和姐夫會不會由租房而變相長期霸佔房 子呢。
秉昆拍著胸脯說:「大娘儘管放心!德寶是我好哥們兒,春燕是我干 妹妹,只要他倆是夫妻,那這房產將來只能是您留給他倆的。春燕她大 姐和大姐夫算老幾?允許他們住就不錯了,而且也不許白住,房租可以 少交,不可不交!」
秉昆保證不僅自己,還要找兩位有名望的朋友共同做證,三方簽字 畫押,以絕春燕她大姐和姐夫的非分之想。
在與春燕的大姐和姐夫談判前,秉昆先與春燕父母進行了溝通。聽 了他的方案以及已完成的工作後,春燕的父母極為感動,表示願意全面 配合。秉昆說也要得到派出所同志的支持,春燕媽說她去找龔維則。
談判在春燕父母家進行。
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果然沆濰一氣,比著看誰的臉皮厚。他們一聽 說還要交房租,都擺出免談的嘴臉。
秉昆說:「我打聽過了,租一家那麼大小有暖氣是樓房離煤氣站公共 汽車站近的房子,少說每月三十五元,卻只收你們二十元。春燕兩口子 欠下債了,就當是你們做姐姐和姐夫的幫幫她吧。」
春燕她大姐說:「我幫她們,誰幫我們呢? 」
秉昆說:「讓你們以便宜的房租,住上你們一家三口最合適住的房 子,不就是在幫你們嗎? 」
聽了這話,春燕大姐夫竟罵罵咧咧的了。
春燕她爸一時火起,劈頭蓋臉責罵起大女兒和大女婿來。
大女婿犯渾,要與老丈人動手。
不可開交之際,龔維則所長和一名民警跟著春燕媽到了。
龔維則制止了雙方的吵鬧,他問春燕爸:「這裡到底是你名下的房 子,還是你大女兒和女婿名下的房子? 」
春燕爸理直氣壯地說:「牆上掉下的土渣渣都是我和老伴的。」
龔維則明知故問:「那他們怎麼會住在這裡? 」
春燕媽說:「他們剛返城時沒地方住,所以春燕兩口子前腳剛搬走,他 們後腳就擠進來住了。」
春燕大姐夫強詞奪理地說:「那是社會原因造成的!」
龔維則又問秉昆:「你在這兒幹什麼? 」
秉昆便把自己的目的說了一遍。
龔維則問春燕大姐和姐夫各掙多少工資,聽罷平緩地說:「以你倆的 收入來看,每月付二十元房租後完全可以過得下去。那就不是社會問題 了。」他再問春燕她爸:「你們老兩口還想讓他們住下去嗎? 」
春燕爸沒好氣地說:「他們趁早走,眼不見心不煩。別人好心租給他 們房子都不肯搬走,真不知他們打的什麼主意!」
龔維則就對春燕她大姐夫說:「看來你們的問題是典型的思想問 題。我國憲法規定公民的合法居住權不容侵犯,你們實際上已經侵犯了 本街道兩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權。」
他轉臉看著春燕媽說:「身為派出所所長,我當然有責任維護你們 兩位老公民的合法居住權不受侵犯。任何人侵犯都不行,兒女們也不例 外。你們讓人寫份情況說明儘快交到派出所來,我們好決定下一步採取 什麼措施。」
秉昆說:「我替他們寫。」
龔維則說:「那就有勞你了。」他拍拍秉昆的肩,轉身對跟隨的民警 說,「你留下,防止他們打起來。今天協商的結果怎麼樣,你要第一時間 向我彙報。」
一九八七年,大江南北,長城內外,「公民」二字忽然時興起來。從 報紙上、廣播里也經常見到或聽到「公民」二字,政府工作人員和民警、 交警、法官等執法部門的人說時,似乎自己的身份與之前不同,彷彿有 神聖感了。老百姓聽了,似乎也覺得自己的社會地位與之前不同,也仿 佛有神聖感了。
龔維則走後,春燕她大姐夫瞪著秉昆說:「你怎麼這麼愛管閑事?別 忘了你爸上醫院那次,我也背著跑得喘不過氣來!」
秉昆苦笑道:「所以我要報恩啊!」
春燕她大姐夫那雙眼彷彿要變成噴火器,把秉昆活活燒死。然而,當 著民警的面,他和春燕她大姐最終還是答應搬走。
到此時,秉昆的方案才證明確實可行。
秉昆把春燕和德寶請到家裡,把春燕她大姐姐夫二人共同具名的保 證書交給春燕兩口子時,春燕哭了。
德寶說:「這麼難的事都叫你給辦成了,我服了你了。」
秉昆說:「只服我不行,心裡還得沒結疙瘩才行。你倆的積蓄也有人 家春燕一份。替你爸看病時,人家春燕出錢出得多痛快,所以你爸媽那 房子讓春燕她大姐家住住是應該的。」
德寶痛快地說:「我心裡沒結疙瘩。春燕為她大姐二姐兩家的事哭 過多次,現在矛盾都得到解決了,她心事少了,她好我也好。」
春燕就忍不住親了德寶一下,兩口子要求秉昆別把他倆鬧過離婚的 事告訴朋友們。
秉昆鄭重地說:「放心,我答應朋友的事,就像黨員答應組織的事一
樣可靠。」
在春燕她大姐和大姐夫共同具名的保證書上,還有另兩位見證人按 下鮮紅的手印一一邵敬文與一位相聲演員的手印。白笑川不在,若在,秉 昆就請師父按手印,不借別人的名氣了。
德寶與春燕牽著手走了。兩口子沒直接回家,下館子去了,慶賀他 們的和好如初。
秉昆在家裡吃飯時開了一瓶啤酒,不但自己暢飲,也勸鄭娟相陪,鄭 娟便喝了一杯。不勝酒力的兩口子特高興,如同他們自己的老大難問題 徹底解決了。
德寶自己口松,某一天,他不知在哪兒碰到了趕超,把他和春燕鬧 離婚的事說給趕超聽了,趕超又講給了國慶。
一天晩上,國慶和趕超一塊兒來秉昆家串門兒。
自從秉昆一家又搬回光字片住,國慶和趕超來得勤了。他們很願 意來。
趕超說:「呂川上了大學又加入官員隊列了,咱們就失去了一個哥們 兒。不但見不著影兒,連點兒消息也沒了。秉昆,只要你還住在這兒,我 倆就明白還沒失去你。哪天你一發達,我倆也就肯定失去你了。可我倆 最不願失去的朋友就是你啊,所以現在要勤來著點兒。」
一杯啤酒下肚,趕超動了情,淚汪汪的。
秉昆苦笑道:「我好想發達啊!從沒像現在這麼強烈地想過。如果 我當了大官,或發了大財,你倆的窮愁日子不就結束了嗎? 」
國慶卻說:「你倆那都是不著調的話,還是聊點兒現實的吧。如果我 爸媽死了,我姐的命運估計會強點兒。我爸那老哮喘病,一到冬天就呼 哧呼哧地咳嗽喘氣,吵得我姐睡不了一整夜覺。她的臉色那麼灰,我這 個兒子該忍受的讓我姐替我忍受了,我好心疼她。」他也動了情。
秉昆和趕超便都斥責他的話不吉利,逼他必須再說幾句向父母請罪 的話。
國慶飲盡一杯啤酒,看著秉昆和趕超,眼淚流下來,張了張曜,沒能 說出什麼請罪的話。
幾日後,德寶又著急上火地來找秉昆——他父親的醫藥費報銷單據 弄丟了。六七百元呢,等於他一年多的工資啊!
「就這麼一點兒福利!如果還不能兌現,那還算什麼社會! 」他由 生自己的氣轉而生現實的氣,又急又氣,夾煙的手都在發抖,煙都塞不 進嘴裡了。
秉昆也覺得這事非同小可,馬虎不得,但他醫院方面沒有熟人,交 際面廣的師父白笑川又不在,只得帶著德寶去求邵敬文幫忙。邵敬文也 幫不上忙,卻指了一條路子,讓他倆去求雜誌社韓文琪社長。
秉昆說:「德寶,我寧可陪你去求醫院把報銷單補齊,也不願求我們 雜誌社那個頭頭。」
德寶說,他和春燕一塊兒求過了,醫院沒人理他們這茬兒。沒有辦 法,他們硬闖了院長辦公室,惹得人家院長發了脾氣,說誰知道你們是 真丟了還是假丟了。社會上有倒賣醫藥費報銷單據的現象,真丟了你們 也只能自認倒霉,或許已經被什麼人撿去低價賣了,而且已經在什麼單 位報銷過了。春燕送去的洗澡票,人家也拒收,連看都不看一眼。
邵敬文說,倒賣醫藥費報銷單據的現象確實存在。有些人的單位已 經喪失了報銷能力或已經解體,報銷單據壓在手裡沒著沒落,為生活所 迫,別人肯岀點兒錢就賣了。
邵敬文勸秉昆,還是去求韓社長。據他所知,韓社長父親當市委副 書記時,分管過醫療衛生機構,如今多位院長副院長都是人家父親在位 時提拔的。
「他和你哥關係走得挺近,你去求他,他會高興的。」
「他和我哥怎麼會走得近呢? 」
「說來話長,你嫂子父親當副省長時,他父親當區長,據說對他父親 很賞識,工作上也給過支持。現在,據說你哥負責對他的幹部考察,給 出的評議挺好,關係當然非同一般了。」
「你說的這些,我怎麼都不知道? 」
「你不在官場上,你哥你嫂子不跟你說,當然就沒人跟你說啦。如果 不是今天話趕話趕到這兒,我也不說。咱們之間說那些多沒意思!」
秉昆還想問什麼,德寶聽得不耐煩,把他拖走了。
路上,德寶見秉昆一臉不悅,試探地說:「你要是實在不願替我求你 們社長,那替我求你哥怎麼樣? 」
秉昆沒好氣地回答:「你就當我沒那麼個哥行不? 」
秉昆心裡很不高興,因為哥哥對他的頂頭上司的考察評議居然挺 好。自己這個弟弟明明就是雜誌社的人,為什麼不聽聽弟弟的看法呢?
想著德寶春燕夫婦著急的樣子,秉昆還是找了社長韓文琪。韓社長 很高興,當著秉昆的面撥通了電話,簡明扼要地說清事由:「聽著啊,大 約半小時後有人去找你,朋友父親的醫藥費報銷單據丟了,你讓下邊的 人及時給補齊了。我一會兒還要開會,有空咱們聚聚。」
韓社長放下電話,開玩笑地問:「還有什麼指示? 」
秉昆被問了個大紅臉,識趣地趕快告退。
社長堅持把他送到樓下,還說了他和白笑川為雜誌社創收很辛苦、 多保重身體之類的話。
等在大院門外的德寶見秉昆那麼快就出來了,以為他碰了一鼻子
灰,結果一聽他說辦成了,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看看錶懷疑地說:「還不到半小時。」
秉昆放下了千鈞重擔似的說:「我也沒想到如此簡單。」
回到光字片的家裡,秉昆見哥哥秉義正在輔導聰聰寫作文,鄭娟和 母親去春燕家幫著糊牆紙去了。
秉義說:「聰聰寫作文的能力差點兒意思,你得幫他提前開開智,起 碼在上中學前得學會寫一篇好作文。」
他問廣當年咱爸和咱媽幫你和姐姐開過智嗎? 」
秉義聽出他的話有抬杠的意思,笑笑不再說什麼。
那天是星期六,秉義難得下午沒事,提前來看母親。
趁聰聰出去玩的時候,秉昆問哥哥與韓文琪社長的交往。
哥哥反問:「你們又鬧矛盾了嗎? 」
秉昆說:「不管我們關係如何,我畢竟是雜誌社一分子,向我了解一 下他的情況不算多餘吧? 」
秉義說:「我負責在黨員同志中間了解情況,你又不是黨員。」
秉昆也被軟釘子頂得一愣。
秉義又說:「組織上已經把他作為年輕幹部的苗子重點培養。至於 怎麼一步步提拔,那是組織部門的事。組織部門需要一份關於他的考察 鑒定,缺了考察這一環節,對他的提拔就缺了一個步驟。現在許多事都 講程序,組織上內定了的事,讓我去考察,那是信任我。我也能理解,為 什麼要壞人家的事呢?組織考察幹部首先看大節,大節就是在政治思想、 政治立場上是否與黨保持一致。他在大節上毫不動搖,沒有任何糊塗認 識,證明組織上是有眼光的。秉昆,我知道你內心的想法,金無足赤,人 無完人,你對他的那些意見,我也不是沒聽到,什麼任人唯親、獨斷專行 搞一言堂、大權獨攬排斥異己、編輯理念太』左』等,不就是這些嗎? 我實話告訴你,秉昆,有些人認為他編輯理念太』左',還有不少人認為 你們前段時間編輯理念太』右』呢!』左』只不過是思想方法問題,而』右' 是政治立場問題。不管什麼時候,』左'和'右'都必然是這麼個界定法。政 治有它的是非標準,你別總說你那套民間的是非標準,否則你一輩子也 難成熟。實話告訴你,當初把他派到你們雜誌社,就是去糾偏的!這一 點他做到了!」
「但我們雜誌的發行量下降了三分之二。」秉昆沉默了半天,才憋出 這麼一句話。
秉義接著說道:「下降的原因是多方面的,完全責怪他不公平。我的 考察評議中也寫了 』希望以後注意工作方法,更好團結同志』這一條。人 家明白這一條意味著什麼,人家有所改進,對不對? 」
秉昆只有點頭承認。
他沒提自己求過韓文琪的事,擔心哥哥未必高興。
哥最後說:「他的父親和你嫂子的父親,當年是莫逆之交。我岳母讓 我要考慮點兒關係,你說我不給出挺好的結論還能給出什麼結論? 」
秉昆只好說:「哥,我理解了。」
「哥再給你一百元錢。這個月哥出差多,補助也多,給媽買些她愛吃 的,替我多孝敬她老人家。」秉義說。
秉昆也沒有推辭,默默接了過來。
「以後咱們兄弟二人,就應該像剛才那樣討論問題。你別總和哥』杠' 著來,行不? 」秉義看著他笑了。
秉昆點一下頭,也輕輕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