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曆一千八百九十年,那時候還是前清光緒年間。鐵匠周大和他老婆,帶著一個兒子,搬到廣州市三家巷來住。周大為人和順,手藝精良,打出來的剪刀又好使,樣子又好,真是人人稱讚。他自從出師以後,就在西門口一間旗下人開的正岐利剪刀鋪子里當夥計,幾十年沒換過東家。他老婆也賢德勤儉,會綉金線,手藝也很巧。夫婦倆省吃儉用,慢慢就積攢下幾個錢來,日子倒也過得滿歡喜。後來生了一個兒子,取名叫周鐵,日過一日,這孩子也慢慢長大了。他夫婦一來嫌孩子不懂事,總愛和同屋住的別家孩子打鬧淘氣,二來手頭寬裕些,也想挪個地方鬆動鬆動,就放聲氣尋房子。恰巧官塘街三家巷有一個旗下的大煙精要賣房子,他同族的人怕跟首尾,寧願賣給外姓。正岐利剪刀鋪子的東家見周大身家清白,就一力保薦,做成了這樁買賣。
剛搬進三家巷沒幾天,那年方九歲的孩子周鐵就問他爸爸周大道:「爸爸,這巷子里住著六家人家,為什麼叫個三家巷?」周大在他的後腦勺上狠狠地給了一巴掌,瞪大眼睛對他說:「叫你上鋪子里學手藝,你不去,整天跑到城上面去玩兒!你又不是一個讀書人,吃著飯沒事兒乾的,你管他三家六家做什麼?」後來他悄悄問他娘,他娘也回答不上來,只是安慰他道:「你去招你那蠻老子幹什麼。沒得找打!一條街、一條巷,都是皇上叫大官兒定的名字,誰猜得透是什麼主意?只怕那和過番的李太白才能猜出幾分呢!」當下周鐵見問爸爸吃了大虧,問娘又不得要領,也就收起閑心,規規矩矩上正岐利剪刀鋪子去當徒弟。過不幾年,他也就成了一個又老實又精壯的家傳鐵匠了。
在他們剛搬到三家巷居住的時候,那裡的確沒有什麼有名有姓的人家。他們是不愁柴、不愁米的,其他的住戶多半是些肩挑、小販、轎夫、苦力之類,日子過得很艱難。比較好一點的,算是有一家陳家跟一家何家。陳家住在他們緊隔壁,只有一個單身男子,名叫陳萬利,當時才二十二歲,靠擺個小攤子,賣些粉盒針線、零碎雜貨度日。他既無父母叔伯,又沒兄弟姊妹,一早鎖上門出去,傍晚才回家做飯,靜幽幽地像一隻老鼠一樣。何家住在進巷子頭一家,離他們最遠。當家的叫何小二,是在監牢里看門的獄卒。他老婆一連生四個兒子,都沒養成,別人都在暗地裡說那是報應。後來第五個男孩子養活了,名叫何應元,他夫妻倆把他寶貝得什麼似的,不吃給他吃,不穿給他穿,凡是粗重一點的事兒,就摸也不叫他摸一下。這何應元當時也十五歲了,生得矮小瘦弱,尖嘴縮腮,掛了名兒是念書,其實是整天穿鞋踏襪,四處鬼混。
出三家巷,往南不遠,就是竇富巷。在竇富巷口,有一間熟藥鋪子,叫百和堂。百和堂里有一個大夫,叫楊在春。他看病謹慎,為人正直,雖然不算很行時,生意倒也過得去。他有三個女兒和一個兒子。兒子叫楊志朴,年紀還小,大姑娘已經十八歲了。楊在春平日看見陳萬利孤苦伶仃,勤儉過人,早想把女兒許給他。百和堂的老闆猜出他的心事,就出來替陳萬利做媒,果然一說就成,不久就娶了過門。這陳楊氏雖然從小信佛,但是生性孤僻,貪財勢利。過門頭一兩年還好,後來就撥弄是非、吵街罵巷,搞得家門不靜、鄰里不安,有那些刻薄的人就給她起了諢名叫「釘子」。幾年之後,她看見緊隔壁鐵匠周大的兒子周鐵慢慢長大成人,也學得一門好手藝,加上脾氣忠厚,和他老子周大一模一樣,就和她爹楊大夫商量,要把她的二妹許給他。楊在春一聽,果然不錯,就央百和堂的老闆去做媒。可是周大和他老婆一商量,都覺得這陳楊氏已經是一個釘子,她的妹妹難保不是一個鑿子;一個釘子在隔壁已經鬧得六畜不寧,一個鑿子進了門,那還能過日子?就這樣,這門親事就耽擱了下來。沒多久,鐵匠周大就生病死了。
到了一千八百九十八年,陳楊氏第一胎生了一個女兒,取名叫陳文英。吃滿月酒的那一天,她外家的人都來了。周鐵的娘親眼看見了楊家的二妹。這位姑娘那年才十八歲,比周鐵大一歲,長得相貌端正,性情溫和,和陳楊氏大不相同。還有那待人接物的親熱勁兒,更加逗人喜愛。她一見周鐵的娘,左一個周大嬸兒,右一個周大嬸兒,嘴上就像塗了蜜糖的一樣,叫得周鐵的娘心花怒放,當晚一夜沒睡著,第二天一早爬起來,就去找那百和堂的老闆。百和堂的老闆昨天也去吃了滿月酒的,把什麼沒有瞧在眼裡,不用她開口就抓到了個八八九九,到了她真地開口,他就一心拿起架子來了。不管周鐵的娘怎麼央求,他只是不肯去提這門親事。他說他從前做過媒,周家嫌人家是鑿子,這回又去吃回頭草,只怕楊家也不賣賬了,人家的姑娘,又不是嫁不出去的黃花女,沒得來白費唇舌。後來還是周大嬸賠了不是,又許這,又許那,才把百和堂老闆說活了。誰知他到楊家去,一說就成,跟著第二年就過門成親。
時間過得飛快,轉一轉眼就過了二十年。到了一千九百一十九年的時候,三家巷已經完全不是舊時的面貌了。
三家巷如今是名符其實的三家巷。這兒本來住著六家人,陸陸續續地搬走了三家,只剩下周家、陳家跟何家了。當楊在春老大夫還在世的時候,他總愛當著他大女婿陳萬利和二女婿周鐵的面,講一些世道興衰的大道理。他說照他所知,五十年前,這三家巷本來叫做忠義里,住著安分守己的六家人。後來有幾家人上去了,又有幾家人下來了,只剩下三家人,那名字也改成三家巷。誰知後來那三家人又敗壞了,房子陸續出賣,又變成了六家了,名字卻沒再改動。他十分感慨地說:「世道循環,誰也不能預先知道。只是閱歷多了,就約莫有一個譜子。那貪得妄想的人,總是守不住的。經久不衰的,還是那些老實忠厚的人。」陳萬利一向聰明伶俐,就接著嘴說:「爹說得一點不差。我寧可貧窮一世,再也不想做那貪得妄想的人。真正不義而富且貴,那又有什麼光彩?何況富貴本來不過只跟浮雲一樣呢!」周鐵生性淳樸,只是站著木然不動,把老丈人的話想了又想。
如今已經是一千九百一十九年,老丈人楊在春已經去世,他的兒子楊志朴已經繼承他的衣缽,行醫濟世,而且人緣不錯,名望一天天往上長。老丈人說的什麼忠義里、三家巷的變遷,周鐵已經沒有什麼興緻去管它,還有那什麼世道循環、貪得妄想之類,他本來就不大了了,這時候更忘得一乾二淨。這二十年之中,他的周圍的變動是很大的。第一樁大事就是皇上沒有了。跟著就是辮子沒有了。不過這些他不在乎,沒有了就算了。最叫他煩惱的,是屋頂漏了,牆壁裂了,地磚碎了,沒錢去修補。再就是一年一年地打仗,東西一年一年地貴,日子過得一天一天地緊。還有就是人丁越來越多,這個要這,那個要那,簡直掇弄不過來。這二十年之中,他每天照樣早出晚歸,在打鐵爐旁邊幹活,他老婆周楊氏也每天照樣打水、破柴、洗衣、煮飯,跟老鐵匠周大夫婦在世的時候一模一樣過日子。周鐵的手藝即使說不比周大更高明,也至少是不相上下,他們打出來的活兒,就是再有本領的行家也分不出高低。西門口一帶的婦道人家總是挑著、揀著到他東家的鋪子里買他打出來的剪刀,就是用了十年也還記得那店鋪的名號。周楊氏還是和她做姑娘的時候一樣,見人先帶笑,又和氣、又傻,別人因為她姐姐陳楊氏綽號「釘子」,就替她取了個諢名叫「傻子」。就是旁人有時仗勢壓她,或者嘲笑她貧窮破落,她也只是笑一笑了事。縱然他夫婦是這樣手藝高明,賢德出眾,可還是一天比一天更受熬煎。
有一樁事,不論陳家、何家都比不上他們,也對他們羨慕得不得了的,就是在這二十年之中,他們養了四個孩子,除了第三個是女的之外,其餘三個全是男的。別人都說,他們雖然財不旺,可是丁旺。這也算給他們爭一口氣。還有人說,這就是周鐵一生忠厚的好處。在這上頭,別說陳家萬利比不上,就是何家應元也輸了一籌。如今,這四個孩子全長大了。大兒子周金,今年十九歲,長得矮矮胖胖,濃眉大眼,性格剛強。早兩年已經在石井兵工廠做工。活雖然重,工資還算不錯,一出身已經比他爹強了。周鐵常常摸著自己那又短又硬的絡腮鬍子笑著說:「我打剪刀,是繡花用的;他造槍炮,是打仗用的。這年頭興打仗,不興繡花,該他比我賺的多!」二兒子周榕,今年十八歲,中等身材,長著一個高高的鼻子和一對長長的眼睛,性情又穩重、又溫和,正在中學裡念書。有人說畢了業可以當官兒,周鐵也只是半信半疑。大女兒周泉,今年十六歲,也考進了中學了。她長得身長腰細,臉白嘴小,直像畫里的美人兒。那時候,女孩子念書是很少的,她能考上中學,那才情已經出眾,何況再加上她長得標緻,別人都說要不反正,她准能考上個女狀元。她的性情和她二哥周榕相象,只是比他更加馴良,更加溫柔。周鐵夫婦最偏心這個女兒,把她寵愛得像心頭一塊肉一樣。惟有那小兒子周炳,卻是一個奇怪的人物。他今年才十二歲,可是長得圓頭大眼,身體壯健,已經和他大姐周泉差不多高。凡是見過他一面的人,沒有不說他英俊漂亮的。還有人說,要是把他打扮成女孩子裝束,他要比他姐姐周泉更加美貌。為了這一樁事,周鐵已經很不高興。他對周楊氏說:「咱們是賣力氣的人家,有兩隻胳膊就夠了,要那副臉子幹什麼!莫非他將來要去當堂倌!莫非他將來要去唱花旦?莫非他將來靠相貌賣錢?莫非他將來靠裙帶吃飯?」那綽號「傻子」的周楊氏拿眼睛望著地,許久沒有開腔,後來才慢慢地說道:「他年紀還小,你怎麼就看準他沒有大用?人養兒子都望他俊,哪有望他丑的!長得丑,不見得都有出息;長得俊,也不能說都沒出息呀!」她話雖這麼講,可是暗地裡也替周炳擔心。因為一年之前,他還在小學裡念書的時候,就不肯好好地用心上學。他既不是逃學,也不是偷懶,更不是頑皮淘氣,打架鬧事。他也和別的孩子一樣,天天上課,堂堂聽講,可是總像心不在焉的樣子,聽了一截,忘了一截,成績老落在別人後面。街坊鄰里,師長同學,兄弟姊妹,親戚朋友,都異口同聲地說周炳是天生笨拙,悟性不高。還有人十分感慨地嘆息道:「想不到他長的那麼俊俏,卻配上這麼一副資質!難怪人說長皮不長肉,中看不中吃!這才真是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呢!」周楊氏聽了,很不服氣。有一天,她背著大家把周炳叫到跟前,緊緊地摟住他問道:
「好兒子,你身上什麼地方覺著不自在么?」
他搖搖頭說:「沒有。」
娘又問:「你的記性很壞么?」
他又搖搖頭說:「不。我的記性可好哪!」
周楊氏拿指頭點了一點他的前額,說:「別吹。老師教的你都聽得懂么?」
周炳聽見媽媽這樣問,倒詫異起來了。他用驚疑不定的眼光打量著周楊氏,說:「全懂得。我又不是傻子,怎麼能不懂呢?」
周楊氏笑了。笑了一會兒,就接著問道:「要是這樣,為什麼老師教的功課你全記不住?」
周炳變得猶豫不安起來,回不上話了。歇了一陣子,他才自言自語地說:「記不住就是記不住。誰還知道為什麼記不住呢?」
媽媽突然嚴肅起來了。她說:「好的孩子什麼時候都不扯謊。」
周炳的漂亮的小臉蛋全變紅了。眼睛獃獃地望著他娘不動,眼珠子里的光澤都變啞了,變遲滯了。媽媽瞧他這情景,知道他沒有扯謊,就開導他道:「你想想看,總有個緣故的。你身上又不是不自在,記性又不是沒有,聽又不是聽不懂,可你功課總是記不住,倒說是沒有緣故,人家不把你當傻子看待?」周炳歪倒在娘的懷裡,用小手輕輕拍著娘的脊背,好大一陣子沒有做聲。後來,他突然掙脫了娘的胳膊,跑到神廳外面去。不一會兒又跑回來,在娘的耳朵邊悄悄說道:
「老師講的課不好聽!」
周楊氏打算問問他為什麼不好聽,哪一句不好聽,他早就一溜煙跑掉了。她只好一個人坐著嘆氣。她十分可憐自己的小兒周炳,覺得他這麼一副好模樣,原不該配上這麼一副傻心眼,真是可惜。又想到為了這副傻性子,不知要吃多少的虧。越想越心疼,不知不覺就流下了眼淚來。過了幾天,她瞅著旁邊沒別人,就又問起周炳功課的事。周炳這回膽子大了一點,見娘問,就說了:
「老師說世界上最蠢的東西是梅花鹿跟豬。豬是蠢了。梅花鹿怎麼能蠢呢?梅花鹿不是世界上最聰明、最伶俐的么?」
周楊氏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說道:「乖兒子呵,這就是你的不對了。你管你念書,管那梅花鹿幹什麼?它蠢也好,不蠢也好,與你什麼相干?你去跟它打抱不平,呆不呆?傻不傻?老師既是這麼說了,想必是有點來由的,你只管聽著就對了!」
周炳接著又說:「還不光是梅花鹿呢!後來老師又說,世界上不念書的人都是愚蠢的。這越發不像話了!媽你說,爸爸、大哥跟你,你們都是沒有念過書的,可怎麼能說你們愚蠢呢?」
周楊氏當真惱了。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嗐,傻小子!你儘管說這些瘋話幹什麼?你究竟要到什麼時候才明白過來呵!書上說的歸書上說的,咱們做人歸咱們做人。人家又沒有指名道姓,你動不動就東拉西扯地胡纏些什麼?就任憑人家罵兩句蠢,那又有什麼?咱們不是蠢么?不蠢又怎麼會窮?」
這幾年,鐵匠周鐵覺著日子挺不好過,柴米油鹽,整天把心肝都操爛了,又聽說出了這麼一個糊塗兒子,一點不通人情,就和周楊氏商量道:「反正兩個做工的養不活三個念書的。阿金也大了,還沒有置家,老這麼下去也不是法子。阿炳看樣子也不像個知書識墨的人,索性不念那些屎片子,跟我打鐵去吧!」事情就這麼決定下來。周炳退了學,每天跟著周鐵上那間正岐利剪刀鋪子當學徒去了。
三家巷裡,住在周家緊隔壁的陳萬利家,這二十年來也有了很大的變動。陳萬利發了很大的洋財。他本人如今再不是什麼攤販小商,而是堂堂的萬利進出口公司總經理。他的公司到底經營一些什麼項目,連他的緊隔壁鄰居、他的連襟周鐵都說不上來。說到他是怎麼發起洋財來的,他如今到底有多少家財,那全是永遠不會揭開的謎。有人賭咒說他的發財和私運鴉片有關,另外有人甚至有證據可以判斷他的發財和一個因為「歐戰」回國的「紅毛」商人有關。可是陳萬利本人根本否認他曾經發過什麼財,並且常常嚷著他的進出口公司是一樁賠錢生意。總之,那是一個真正的謎。別人只能私下議論,而哪種議論都有道理,都不能證實。大家親眼看見的,就是陳家的吃用慢慢講究起來,穿戴也慢慢講究起來。後來,用的使媽也加多了。再後來,把他家另一邊緊隔壁的房子也買下來了。而最後,把兩幢平房都拆掉,在原來的地址上面建築起一座三層樓、最新式的洋房來。到這時候,人們不再發什麼議論了,他們只是拿陳楊氏那「釘子」跟周楊氏那「傻子」兩姊妹做比較,感慨不已地說:「當年要論人才,誰能不挑二姐?可是,人都是人,一個就上了天,一個就下了地。這真是同人不同命,同傘不同柄!」
不過,倘若說陳萬利從此再沒有什麼煩惱了,那也不是公平之論。他是有美中不足之處的,那就是他夫妻倆養女兒太多,兒子太少。這二十年來,他們養了五個孩子,竟有四個都是女兒。大女兒陳文英,今年二十一歲,已經出嫁給香山縣一個地主的兒子,叫張子豪的。大兒子陳文雄,今年十八歲,和他姐夫張子豪,和他隔壁周家的二兒子周榕,都是同一間中學裡的同班同學。第三個孩子養下來,父母指望他是個男的,而她自己卻長成個女的。陳萬利給他二姑娘取了個吉利的名字,叫陳文娣,是要她必須帶一個弟弟來的意思。她如今十五歲,也跟她大哥一道上中學。第四個孩子生下來,還是個女的。陳萬利很不高興,就給這位三姑娘取個名字,叫陳文婕,是「截」止再生女孩子的意思,今年也有十三歲。誰知截也截不住,第五個孩子生下來,又赫然是個女的。陳萬利生氣極了,就給這位四姑娘取個氣勢洶洶的名字,叫做陳文婷,是命令所有的女兒「停」止前來的意思。但是這麼一停,就連什麼都停掉,陳楊氏再也沒有生養。在這上面,看來他是非輸給周鐵不可了。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心存妒忌,也許別人對於有錢的人愛開點玩笑,在陳萬利覺著煩惱的問題上,還傳出點閑言閑語。人們都愛傳陳家的使媽跟主人陳萬利的曖昧關係,也有當風流韻事傳的,也有當為非作歹傳的。還有人言之鑿鑿地傳說某年、某月、某日,陳家的使媽阿發到香港去養孩子,不幸又養了個女的,就立刻送了給育嬰堂。要是養下男的,陳萬利就要光明正大地收阿發做姨太太云云,簡直說得「像煞有介事」。對於這種不負責任的流言飛語,陳萬利並不放在心上。他想誰也沒有贓證。說說不妨事,也就一笑置之了。
此外,住在三家巷裡的,還有一家何家,就是何五爺何應元他家。這二十年,他家也發得很厲害。有人細細給他算過一本家賬,算出他比陳家還有錢,不是多一兩千、一兩萬,而是多得多。陳家的發跡是暗的,何家的發跡是明的。何家老太爺在世當獄卒的時候,據說就曾經干過一樁也許跟陰騭有關的事情而發了大財。何應元本身在二十幾歲的時候,就出來辦稅務;往後在大災荒的年頭,又出來辦賑濟。這都是社會公認的肥缺。在這上面得到點好處,任何人都會認為理所當然。不久,他就收買了他旁邊的一幢房子。又不久,他又收買了另外一幢。這樣,他就和陳萬利家變成了緊貼的近鄰,而三家巷的六幢房屋,他家獨點了三幢,也就是獨佔了半條三家巷了。除此以外,他又在廣州城裡和西關的熱鬧繁盛街道里,添置了許多產業,據說到一千九百一十九年,他擁有的大小房屋店鋪一共有三十幾幢之多。他曾經請許多風水、陰陽先生來仔細商議,都說他的好房子雖多,卻沒有一處比得上三家巷的祖居,因此他就在三家巷定居下來。他不喜歡洋樓,就把三家巷的三幢平房拆掉了,另外起了一座三邊過,三進深,水磨青磚,純粹官家樣式的「古老大屋」,全家居住。其實這城裡的房屋,也還算不得什麼。據跟他算過細賬的人說,何五爺在鄉下置下的田地,那才是真正的家財。離城四十里,那兒就是他的鄉下震南村。別的地方不算,光震南村的土地,就有一半是歸在何福蔭堂名下,也就是說,歸何應元個人所有的。他娶頭一個太太何胡氏的時候,那胡氏也是震南村人,一個十足的村婦,就因為有十二畝田做嫁妝,當初老太爺何小二才做了這門親的。誰知她的八字生得那麼正,竟把半條震南村的田地,不管原來屬於哪一姓、哪一房的,一起帶進了何應元家。可惜的是,何胡氏雖然能帶田地來,卻不能帶兒女來,過門八年還沒生育。到一千九百零一年,何應元娶了一個廣西小商人的十六歲的女兒白氏做姨太太,第二年就生了一個兒子,叫何守仁,如今十七歲。以後兩房又都不生養。到一千九百一十一年,何應元著了急,又娶了一個人家的十六歲的丫頭杜氏做三姨太太。說也奇怪,他娶了三姨太太之後的一年,那十八年沒生育的正室何胡氏竟然頭胎生下個男孩子,叫何守義,今年七歲。距今兩年之前,三姨太太何杜氏又生了個女兒,叫何守禮。到這個時候,何應元才算放下一樁心事。因為在少年的時候,他就聽到一種輪迴報應的迷信傳說,按那傳說來推測,他們何家是應該斷絕後嗣,滅了香燈煙火的。幾十年來,他晝夜擔心這件事。如今看來,那輪迴報應的迷信傳說,畢竟是虛妄無稽,不足置信的。他十分得意地自己對自己說道:
「我姓何的比那糊塗人周鐵,雖然還比不上,那不過應上了一句古話,叫做庸人多厚福!他三個兒子,我才兩個。可是比那吃人不吐骨頭的陳萬利,我卻是綽綽有餘的。這口氣也算爭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