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九百二十一年夏天的一個晚上,鐵匠周鐵和他的兒子周炳在自己的門口乘涼。周炳對他的父親說:
「爸爸,從昨天起,我就滿了十四歲了。什麼時候我才能夠回學校里去念書呢?」
爸爸嘆了一口氣,很久很久都沒有開腔。他在想:「是呀。這小混蛋是該念書了。可是我拿什麼去給他念呢?明天買菜的錢還不知道在哪兒哪!」天氣真熱。巷子里沒有一點風。熱氣像針似地鑽進毛孔里,像煮熱的膠塗在身上一樣,隨後就淌出汗來。周鐵坐在巷子北邊盡頭一張長長的石頭凳子上,周炳也躺在這張長長的石頭凳子上,一棵枇杷樹用闊大的葉子遮蓋著他們,使得巷子當中的街燈只能照亮周炳的半身,照不到他的赤裸的、壯健的上身和他的整個臉孔。沉思著的鐵匠周鐵的整個人都躺在樹影裡面,好像他不願意讓人瞧見自己似的。周炳留心聽著他父親的回答,可是什麼回答也沒有,只聽見他父親時不時用手輕輕拍打著蚊子。他知道父親很為難,就使喚一種體貼的、差不多低到聽不見的低聲說:「爸爸,別像往時一樣老不吭聲。你說行,咱明天就到學校去報名,還不一定插不插得上班呢!你說不,我明天照樣回到鋪子里開工。」父親還是不開腔,只用他那隻粗大的、有肉枕子的手撫摩著兒子那剛剛剃光了的腦袋。他的眼睛已經淌出眼淚來了。但是他怕兒子知道,不敢用手去擦。他的手在輕輕地發抖。周炳立刻感覺出來了。他說:「怎麼啦,爸爸,你冷么?」周鐵叫他一問,問得笑起來了,說:「小猴子,你冷不冷?把我熱得都快要跳海了。混賬東西!」說完一連吸了兩下鼻涕。周炳全都明白了。他說:「算了,算了。我又不是認真要上學。明天,我還是回到鋪子里去開工。老闆說過,明年起就給我算半工的工錢。這也好。」周鐵突然生氣了,說:「哼,半工的工錢,那狗東西!你什麼地方不頂一個全工?……」說到這裡,又不往下說了。周炳頭枕著兩手,望著黑魆魆的樹頂出神。樹葉紋絲不動,散出番石榴一樣的香味兒。他透過葉縫,偶然可以看見一兩顆星星在眨眼兒,老鼠在石凳旁邊,唧唧啾啾地鬧著玩兒。
除了他們爺兒倆之外,如今只有一盞昏昏黃黃的電燈,照著這空空蕩蕩、寂靜無人的小巷子。這條小巷子大約有十丈長,兩丈來寬,看來不怎麼像一條街道,卻有點像人家大宅子裡面的一個大院落。它位置在廣州城的西北角上,北頭不通,南頭折向東,可以通出去官塘街,是一條地勢低洼,還算乾淨整潔的淺巷子。巷子的三面是別人的後牆,沿著牆根擺著許多長長的白麻石凳子,東北角上,長著一棵高大的枇杷樹。這兒的大門一列朝東,住著何、陳、周三姓人家。從官塘街走進巷子的南頭,迎面第一家的就是何家,是門面最寬敞,三邊過、三進深,後面帶花園,人們叫做「古老大屋」的舊式建築物。水磨青磚高牆,學士門口,黑漆大門,酸枝「趟櫳」,紅木雕花矮門,白石門框台階;牆頭近屋檐的地方,畫著二十四孝圖,圖畫前面掛著燈籠、鐵馬,十分氣派。按舊社會來說,他家就數得上是這一帶地方的首富了。那時候,何家門口的電燈一亮,酸枝趟櫳帶著白銅鈴兒呲溜溜、嘩啷啷一響,主人出來送客。客人穿著白夏布長衫,戴著軟草帽,看樣子像個不小的官兒,主人穿著熟綢長衫,戴著金絲眼鏡,兩個人互相打恭作揖,絮語叮嚀一番,才告別去了。主人進去之後,門還沒關,卻溜出一個四、五歲年紀,頭梳大松辮子,身穿粉紅綢衫,腳穿朱紅小拖鞋,尖尖嘴臉,樣子十分秀麗的小姑娘來。她是何家的第三個孩子,叫做何守禮,是何家五爺的第三房姨太太何杜氏養的。她很快地跑到周炳跟前,用小拳頭在他的大腿上捶了一下,說:「炳哥,你再不給我把小刀子打出來,你當心。我可真的要揍死你!」周炳還來不及用手去擋她的小拳頭,她家的使媽叫喚著要關門,她就一溜煙跑回去,酸枝趟櫳又帶著白銅鈴兒呲溜溜、嘩啷啷一響,緊緊關上,門口的電燈也熄滅了。周炳嘆了一口氣,說:「這小姑娘多好呵!吃得好,穿是好,住得好,人也好!」周鐵也嘆了一口氣,接著說:「好是好,可你別跟她鬧得太狠了。她萬一有什麼不如意,五爺肯依?」周炳連忙分辯道:「那可不是我要跟她鬧。她一見我,總要鬧著玩兒。她家裡沒人跟她玩兒。」周鐵在黑暗中點點頭說:「不管誰跟誰鬧,總是一個樣子……」周炳覺著爸爸有點不講道理,可是沒再說話。過了一會兒,周鐵卻自言自語地說開了:
「唉,好兒子,你哪裡懂得呢?這叫做一命、二運、三風水……」他這樣開頭說道,「不管你相信不相信,這樣就是這樣。咱們剛搬到這兒的時候,那是說的三十年以前的話了,咱們何、陳、周三家的光景是差不多的。那時候還有皇上,誰也不知道有個孫大總統。你爺爺、奶奶都在,你大哥,你二哥,你姐姐,都沒有出世呢,更不要說你了。可是誰想得到,光緒年間鬧了一場很大很大的水災,餓死了很多很多的人。五爺那時候雖然還年輕,不曉得到哪裡去辦糧救災,這一下子發了。往後他有了錢,就做官,做了官,又買地,就積攢下這麼大一副身家。如今,外面收租的樓房店鋪全不算,光他家住的就從一幢房子變成了三幢房子,佔了這麼半條巷子。五爺自己就娶了三個老婆。鄉下里的田地,是數也數不清。誰說死人是不好的事情?當初要是不餓死那許多人,何家怎麼發得起來?就說何家那大房太太,原來也是鄉下普通人家姑娘,可那運氣就是好,在鬧大水災前一年就過了門了。當初要娶她,不過貪她有十二畝田做嫁妝。我聽老一輩子的人說,要是再遲一年,何家可就不會娶那鄉下姑娘了,要娶十個有錢女也不難了。你想一想,人家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人也好,物也好……這是眼紅得來的么?這不是命中注定的么?……」說到這裡,周鐵沒有一口氣往下說。他歇了一歇,聽聽兒子毫無動靜,這才接著說下去道:「看看咱們自己,一幢房子一天比一天破爛了,還是這一幢房子。為什麼發了何家,不發咱周家?這恐怕只有老天爺才會知道。咱們沒坑人,沒害人,沒占人一針一線的便宜,可那又怎麼樣?你爺爺有一副打鐵的好手藝,傳了給我,三十年了,一副好手藝還是一副好手藝,不多也不少,天頂刻薄的東家也沒有半句話說。就是這個樣子。如今我又把這一副好手藝傳給你……從惠愛首約到惠愛八約,人家一看咱們出的活兒,就認得是周家祖傳的,就是這樣,還有什麼?就不說何家,說這陳家吧——」周鐵用手指了一指巷子後半截那陳萬利家的門口,隨後又用手背擦了一擦嘴巴,說:「不說他家了吧。親戚上頭,說了怪沒意思。回頭你媽又罵我得罪了大姨媽。」周炳一個勁兒催他講,他只是不肯講,這樣,又沉默了一袋煙工夫。
這三家巷,除了何家佔了半條巷子之外,剩下半條巷子,陳家又佔了三分之二,餘下的三分之一,才是周家那一幢破爛的、竹筒式的平房。陳家的宅子跟何家的公館不同,又是另外一番氣派。這裡原來也是兩座平房,後來主人陳萬利買賣得手,把緊隔壁的房子也買了下來,連自己的老宅一起,完全拆掉重修,修成一座雙開間,純粹外國風格的三層樓的洋房。紅磚矮圍牆,綠油通花矮鐵門,裡面圍著一個小小的、曲尺形的花圃。花圃的南半部是長方形的。當中有一條混凝土走道,從矮鐵門一直對著住宅的大門。門廊的義大利批盪的台階之上,有兩根石米的圓柱子支起那弧形的門拱。花圃的北半部是正方形的。那裡面擺設著四季不斷的盆花,也種著一些茉莉、玫瑰、鷹爪、含笑之類的花草,正對著客廳那一排高大通明的窗子。二樓、三樓的每一層房子的正面,都有南、北兩個陽台,上面都陳設著精製的藤椅、藤幾之類的家私。因為建築不久,所以這幢洋房到處都有嶄新的、驕人的氣焰。附近的居民也還在談論著,陳家的新房子哪裡是英國式,哪裡是法國式,而另外的什麼地方又是西班牙式和義大利式,那興趣一直沒有冷下來。在這種情況之下,周家的房子時常都會被人忘記,也是很自然的事了。何家是又寬又深的,陳家是又高又大的,周家是又矮又窄,好像叫那兩幢房子擠來擠去,擠到北邊的角落裡不能動彈,又壓得氣也喘不出來似的。總之,大家都公認這三幢房子並列在一起,那格局不大相稱,同時還顯得滑稽可笑。這時候,周炳睜大著眼睛等了老半天,還不見爸爸開腔,有點不耐煩了,就說:「爸爸,你怎麼了?話說了半截,吊得人怪難受!難道他家也是發的死人財,你不好意思說出口?」周鐵鼻子里哼了一聲,笑著說道:「不是發死人財,就是發病人財,那光景也差不大離兒!你大姨媽嫁到他家的時候,你大姨爹的身家也厚不到哪裡去。我打鐵,他做小買賣,咱倆挑擔也都是難。可是後來,約莫十來年光景,那升的升、落的落,漸漸地就分做兩岔兒了。這富貴的事兒,算是誰也料不定。要不,你外公肯把你大姨媽給了你大姨爹,把你媽給了我?說不定那時候咱家比他家還好看些兒呢!可是就壞在這個後來:他不知怎的沾了個洋字的光,幾個斤斗就翻上去了。我呢,像剛才說過的,還是掄我的大鐵鎚。自從革命黨幹掉了鳳山將軍之後,你看他陳大爺那股浪勁兒,真是沒得說的。年年打仗,咱們憂柴憂米,人家憂什麼?怕錢沒處放!再後來,說是全世界都打起仗來了,他更樂。就像是越打得仗多,越死得人多,他越像個紙鷂兒似地往雲里竄。你看這大樓房不是全世界打仗給打出來的么?」
周炳淘氣地說:「這樣說來,打仗還是好!」
鐵匠拉長聲音說:「好。——怎麼不好?不是好到咱們現在這個樣子?」他拿起葵扇使勁拍打著小腿上發癢的地方,然後接著說下去道:「蚊子真兇。——不用問,這就得看運氣了!你爺爺在世的時候,我就對他說過,看來剪刀鋪子還好賺,不如開個店兒吧。就跟你大姨爹尋了幾個錢,把咱們這間破房子押了給他,開起剪刀鋪子來了。可也真怪。生意倒挺好,天光打到天黑,都不夠賣,就是算起賬來,沒有錢賺!人家又是怎麼賺的呢?這才有鬼!因此上不到兩年,鋪子倒了,背了一身臭債,咱兩父子還是去給人打工去。這不是命么?我活了四十歲,沒見過誰像陳大爺發得這麼快的!不信你自己試試看,那可不成。人家糟蹋陳大爺,說他跟洋鬼子倒尿壺。就算帶倒尿壺,咱們也不成。我是認了命了。我什麼也不想望了。掄大鎚就是!遇上你大姨爹發脾氣,不講親戚情分,我也不吭聲,悄悄走開拉倒。嫌窮愛富,誰不這樣呢?有錢的人命硬,發脾氣也怕是命中注定,該他發的。」
周炳差不多自言自語地低聲說:「哦,原來都是發死人財的!」
周鐵連忙禁止他道:「當著人家的面,你千萬不能把真情戳破。千萬不能這樣說。總之,一句話,你在他兩家人面前,萬事都要留神。就是小孩子家玩耍,也得有個分寸,別樂到了盡頭。你會吃人家的大虧的!」
「知道了。」周炳這樣應承了,可是又說道:「不好是何五爺跟咱大姨爹不好。他兩家的哥哥、姐姐。是咱哥哥、姐姐的同學;他兩家的弟弟、妹妹,又是我三年前的同學。他們對咱總不會壞,總不會嫌咱窮的。我倒怕自己再不上學,人家一定會嫌咱沒知識,愚蠢。」
這時候,陳家的兩扇矮鐵門帶著沉重的、緩慢的響聲打開了,四小姐陳文婷穿著漆花木屐,手拿一把鵝毛扇子,從裡面走了出來。她今年才十三歲,長得苗條身材,鵝蛋臉兒,編一條大松辮子,穿一身白底綠花縐布短衫褲,渾身上下,透出一股無拘無束的快活勁兒,十分逗人喜愛。她走到街邊燈下面的另一張長石凳跟前,坐下來,對屋裡叫道:「快來,三姐。這裡涼快多了。」屋裡有一把圓潤的嗓子拖長地應了一聲,說:「來,來,就來了。」跟著有一個身材略短,肌肉豐滿,圓臉孔,圓眼睛,辮子又粗又短的大姑娘走了出來。她是這屋裡的三小姐陳文婕,今年才十五歲,性子又溫柔、又沉靜,人人稱讚。她穿著一身點梅紗短衫褲,一雙黑漆木屐,看來她是喜歡黑色的。她兩姊妹坐在那長石凳上,說了一會兒,又笑一會兒。這個跑進去,那個跑出來。你捏我一下,我打你一下。自從她們出來之後,這三家巷頓時有了生氣,連電燈也亮了許多。過了一陣子,那姐姐獨自把眼睛仰望著滿天的星斗出神,不理那妹妹。陳文婷走到周炳兩父子跟前,問周炳道:
「阿炳表哥,你答應給我到光孝寺去摘菩提葉子去,為什麼還沒有摘回來呢?」
周炳還是躺著不動,漫不經心地回答道:「答應了就去的。可得有工夫才行。」陳文婷嘻嘻笑了兩聲,說:「你怎麼沒有工夫?」周炳說:「可不。你喝一口水,老闆都拿眼睛瞅著你哪。連吃飯都稀哩嘩啦,塞飽就算,沒好好吃過半頓。」陳文婷搖著頭說:「那就奇怪。我只道念書才不得閑,你打鐵也這麼不得閑哩!」周炳認真生氣了,說:「是呀,是呀。我得閑。你沒見我整天閑坐著,坐到屁股都長起枕子來了?」爸爸按住他的性子道:「小炳你幹什麼啦,說話老是這麼倔聲倔氣的!」可是陳文婷倒不理會這些,她早就想到別的事情上面去了。她仍然使喚那種爽朗利灑的聲調說道:「說正經的,你這個學期念書不念書了?念吧。咱倆天天一道上學,多好!」周炳還來不及回答,爸爸就搶先替他說了:「小婷,上學敢情好,可哪來的錢哪?他大哥就是因為沒有錢,才丟了書包,上兵工廠做工去的呀。靠我兩個賺錢,他二哥才能念書。可是他姐姐又要念書了。阿炳不得不停了學,跟我打鐵去。他停了學,都已經三年了。如今,你都攆上他了,你的年級都比他高了。」陳文婷不假思索地說:「二姨爹,你沒錢,怎麼不跟爸爸借呢?」周鐵說:「不,不。好孩子,我不願意借。」陳文婷不做聲了。周鐵又說:「這樣吧。他二哥今年中學畢業了,升學是一定不升的,看找不找到個差事吧。要是他二哥能賺錢的話,他就能念書。」陳文婷拿起那把鵝毛扇子,在周炳鼻子前面搖晃著,說:「不用,不用。哪裡要等阿榕表哥去賺錢!我每天把點心錢拿一半出來,叫三姐也拿一半出來……」周炳聽到這裡,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陳文婷已經跑去找姐姐去了。陳文婕不知什麼時候,已經回到屋裡。陳文婷也跟著跑進屋裡,許久都沒出來。周鐵對兒子說道:「我去睡了。你也不要歇太久。明早還要開工呢!」說完就回家去了。剩下周炳一個人坐在石頭長凳上,怎麼著也不是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