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的學校預定在人日之後三天開一個規模盛大的懇親會,那天晚上要演出白話戲《孔雀東南飛》。為了這件事兒,陳文婷連日來都煩悶得愁眉不展。早在去年年底,那齣戲著手排練之前,周炳就來找過她。周炳這時候雖然只念初中二年級,因為過去停學的緣故,比陳文婷低了兩年,但是卻被選做學生會的遊藝部部長。初級中學的同學當部長,這是破格的事兒。在《孔雀東南飛》的演出里,大家推定他演男主角焦仲卿。陳文婷看見他來,心裡就跳了一跳,聽說要叫她演戲,心裡就跳得更厲害了。她說:「你打算要我演什麼角色?」一面心中猜想,一定是要她演女主角劉蘭芝。後來她知道是要她演焦仲卿的媽媽——一個惡毒的老太婆,直氣得從那深棕色的眼珠子里濺出兩顆淚珠來。她冷冷地說:「不管怎樣,反正我不高興演戲!」等到她知道了演女主角劉蘭芝的是她的表姐區桃的時候,她對演戲這樁事兒本身,也狠狠地咒罵了一頓,她說:
「演戲這個玩藝兒,到底算個什麼行當?當著這麼一千幾百人,摸摸捏捏,挨挨靠靠,還有個羞恥?說起話來,盡說些肉麻的話兒,叫人聽了,起雞皮疙瘩!你在戲台上和桃表姐成了夫婦,你將來也能和她當真成為夫婦么?女孩子演上幾回戲,不知道要賺來幾個丈夫呢!」
她罵了這幾句,覺得還沒有罵夠,停了一停,又說:
「人家桃表姐就是比咱們開通,人家是接線生,整天在電話上送往迎來,也不知道要應酬多少男人!怪不得磨得牙尖嘴利,嗓門兒高高的,正好演戲。不是我故意糟蹋桃表姐,人家都說沒事兒也要拿起電話筒,找女司機聊天,還可以請看戲,請吃飯,來者不拒呢!」
看見周炳的漂亮的圓臉漲得通紅,一聲不響,露出使人憐憫的心神不定的樣子,她覺得很快活,就繼續說下去道:
「你別以為你不做聲,可以使別人更加愛你。你不吭氣,我就來告訴你吧:整條三家巷都在背後笑你了。你要讀書,就得求上進,慢慢從一個下等人變成一個上等人,從沒有教養的人變成一個有教養的人。可是你如今還整天跟那些做粗工的’手作仔’混在一起,跟高貴斯文的讀書人沾不到一塊兒,這不是笑話么?」
周炳點頭承認道:「阿婷,也許你說得對,跟他們來往沒什麼好處。可是他們都是我小時候的朋友,我心裡實在愛他們。你要是跟他們來往一下,你也會愛他們的!」
陳文婷說:「少說廢話!對於女性,你最好多一些恭維和奉承!」
周炳熱情地、沒主宰地笑著說:「阿婷,你一輩子就是愛為難我。」
陳文婷說:「我不為難你。你答應我別演戲了吧,答應我吧,唔?」
周炳實在為難起來了。他紅著臉,溫柔地笑著。他那壯健的身體,到處都顯出青年男子的勁頭來,好像手呀、腳呀都一個勁兒往外長,往大里長,不知會生長到多麼粗壯才算數。陳文婷望著他那強硬有力的、像雄馬一樣的頸脖,就感到說不出的愉快和幸福。只要周炳這時候能答應她不演戲,她就會跳起來,摟著他,吻他。但是周炳開腔了:
「好妹妹,」他說,「你能夠從我的身上拿走我的生命,可是你不能阻擋我演戲。我多麼愛演戲呵!」
陳文婷拿眼睛動都不動地望定他,要好好看清楚這世界上最美的動物和世界上最蠢的動物,這最美和最蠢又是怎樣結合在一起的。後來,一片雲霧遮住了她的視線。她長長地嘆了一口氣道:
「唉,炳表哥,你多麼糊塗呵!」
可是周炳走了之後,她又十分後悔起來。最初,她想,周炳是喜歡演戲的,她自己卻表示了相反的意見,這是她自己太笨了。其次,她想,演戲到底是在眾人面前露頭的好場合,不管演什麼角色,都能引起大家的注意。跟著,她就越想越多,越想越深。她想到演劉蘭芝的角色不一定就是好。那劉蘭芝雖然和焦仲卿結成夫婦,然而最後卻是要分離的,這明明是不吉利的讖語。和周炳演夫妻雖是一種快樂,可是和周炳分離卻是一種不堪的痛苦。她又想到演焦仲卿的媽媽也不一定就是不好。那惡毒的老太婆雖然神憎鬼厭,可她卻具有一種特殊的權力,她能夠叫焦仲卿和劉蘭芝分開,而焦仲卿只有服從的份兒,這卻不壞。她就這麼煩悶地想過去,想過去,一直想到開場的那天晚上。那天晚上天氣很暖和,她穿了一件圓擺白洋布上衣,一條黑洋布長裙,上衣外面披著一件純羊毛英國薄外套,回學校里去擔任招待員。天才黑,劇場里的電燈全亮了,五采繽紛的觀眾成群結隊地流進劇場。他們來自廣州城的各個角落,有工人,有商人,更多的還是學生。陳文婷和每一個認識的人熱情地打招呼,讓座位,十分活躍。有幾個從南關來的周炳的朋友,像手車修理店的工人丘照,裁縫工人邵煜,蒸粉工人馬有,印刷工人關傑,清道夫陶華這些青年,都不認識陳文婷,只是望著這位人才出眾的姑娘發獃。另外有幾個從西門來的周炳的朋友,像年輕的鐵匠王通、馬明、杜發這幾個,他們都是認識陳文婷的,就拿拐肘你碰碰我、我碰碰你,低聲談論起這位「陳家四姑娘」來。後來周炳的母親周楊氏和區桃的母親區楊氏,帶著區蘇、區細、區卓也來了,陳文婷立刻迎上前去招待他們。區楊氏說:「四表姐,你今天晚上為什麼不上台,你要上台,那才算是真漂亮呢!」陳文婷高聲大笑道:
「演戲,要能幹的人才行,我這麼笨,怎麼能上台呀?」
她的聲音這麼高,這麼清脆,這麼動聽,全場的人都聽見了,都扭過臉來,羨慕地看著她。說公道話,在舞台前面的幕布還沒有拉開之前,陳文婷已經演出了她的第一個戲了。
不久,鑼聲一響,《孔雀東南飛》正式開場。那時候,廣州的觀眾對於話劇還是多少有點陌生的。他們看見幕布拉開,有一些廳堂的簡單的布景,就感到驚奇而且高興。等到他們看見有一些穿著清朝末年或民國初年的服裝的「古人」,塗著胭脂水粉,從帘子里大搖大擺走出來,說著廣州話,做著一些細碎的動作,他們就有人說像,有人說不像,紛紛議論起來了。最先上場的是焦仲卿的母親,焦仲卿的妹妹,和一個丫頭身份的角色。焦仲卿的母親完全是丑角打扮,臉上畫著紅道道,白道道,還貼著兩塊膏藥。她叫觀眾哄哄鬧鬧地笑了幾場,然後劉蘭芝才上來。她一出場,上千的觀眾都靜悄悄地沒有一點聲音。從觀眾第一眼看見她的時候起,她的天然的美麗,樸素的動作,溫柔的性格,富於表現力的聲音,把全部觀眾的心都給拴住了。她幾乎完全沒有化妝,也好像沒有塗過什麼胭脂水粉,就是衣服,也是她平常喜歡的那種顏色:金魚黃織錦上衣,粉紅軟緞長褲,只是加了一條白底藍花圍裙。額頭上留下了一道一寸多寬、垂到眉心的劉海,只是後面裝了一個假髻,看來更加像一個少婦。她在舞台上給婆婆斟茶,給婆婆捶背,收拾桌椅,然後坐下來織絹,那動作的乾淨,自然,嫵媚,就好像她在家裡操作一樣。那女丑拚命地折磨她,打算用過火的滑稽動作和過多的、臨時編造的台詞博取觀眾的笑聲,但是觀眾卻不笑了。他們看著劉蘭芝在受難,聽著她在無可奈何的時候,用凄婉動人的聲音對那兇惡的婆婆喊道:
「媽……」
他們就十分擔心她的命運。那女丑越是滑稽,他們就越是憎惡。他們的心跳得很厲害,喉嚨乾燥,眼睛發癢,連氣都出不出來,在等著解救她的人。陳文婷也是被感動的觀眾當中的一個,不過她不願意承認自己受了感動,就經常提醒自己道:「這是劇情的力量,不是演員的本事,也不是她編對白編得好,叫我去演,一樣能動人,一樣能抓住觀眾。」周楊氏也悄悄對她三妹區楊氏說:「你聽,阿桃喊一聲媽,我的心都酸了!」正在這十分緊張的時候,焦仲卿上了場。他穿著湖水縐紗長袍,黑紗馬褂,臉上搽了淡淡的脂粉,頭上梳著從左邊分開的西裝,身材高大,器宇軒昂,真是一個雄偉年輕的美男子。區楊氏連忙碰了一碰她二姐說:「快看,阿炳,阿炳!」周楊氏歪著腦袋看了半天,都認不出來了,就驚叫起來道:「什麼?什麼?這是阿炳么?」旁邊的人聽見她這麼高聲叫嚷,不明白是什麼緣故,都斜起眼睛望著她。
開頭,焦仲卿的舉動顯得有點生硬,不大自然,不知道是由於不習慣穿那樣的服裝,還是由於其他的緣故。但是過不多久,他投進那婆媳矛盾裡面,他的感情在起著劇烈的變化,一會兒服從了那不合理的媽媽,一會兒袒護著那賢淑的妻子,他的對話編得矛盾百出,迴腸盪氣,把觀眾的情緒引進波濤澎湃的浪潮里,使每一個觀眾都在心裏面叫絕。又過不多久,他寫了休書,要休棄那純潔無辜的劉蘭芝,這等於他要親手殺死他的心愛的妻子。這時候,他表現出了一種潛在的、隱秘的東西,這種東西使得他表面上服從了那吃人的舊禮教,實際上是越來越堅定站在劉蘭芝這一邊,站在真理的這一邊。這使得每一個觀眾都變成了焦仲卿,都和他一道痛苦,一道悲傷,一道憎恨那吃人的舊禮教。
隨後,戲是一幕一幕地發展下去了。焦仲卿送劉蘭芝回娘家,彼此相約,誓不變心。劉蘭芝在娘家受了許多欺負,最後叫娘家把她另外許配給別人。焦仲卿聽到這個消息,趕去和她做最後的會面,並且約定用死來做最後的抵抗。到這裡,他們的堅定的愛情和鬥爭的意志發展到最高的峰頂。在這一場戲裡,他們把互相的愛悅和義無返顧、一往直前的心情發揮到了淋漓盡致的程度。在那劉家的荒蕪的後園裡,他們沒有編很多的話,卻表演了很多的動作。這些動作大半是原來的劇本所沒有,而由他們創造出來的。正是這些無聲的動作,使他們的生命成為不朽。這時候,區桃覺著周炳美麗極了,英勇極了,可愛極了。他的身軀是那樣地壯健,舉動是那樣地有力,面貌是那樣地英俊,靈魂是那樣地高貴,世界上再沒有更加寶貴、更加使人迷戀的東西了。他的全身具有著無窮的力量,任何的災難都不能損害他,隨便怎樣兇惡的敵人也打不敗他。他舉頭望天的時候,他的鼻子是端正而威嚴的。他拿眼睛直看著她的時候,他的眼睛黑得像發光的漆,那裡面貯藏著的愛情深不可量。他拿嘴唇吻她的時候,那嘴唇非常柔軟,並且是熱情地在跳動著的。區桃是那樣地愛他,覺著分離兩個字跟他們連不在一達里,誰企圖把這個男人從她身邊搶走,那不過是一種無知的妄想。而在周炳這邊,也有同樣的感覺。他也覺著區桃美麗極了,英勇極了,可愛極了。她的身材看來比平時高了一些,腰也細了一些,這使得她更加飄逸。在輝煌的燈光底下,她的杏仁樣的臉兒像白玉一樣地光潤透明。她那狹長的眼睛和那茂盛的睫毛都蘊藏著凜然不可侵犯的憤怒,而她的哀愁甚至比她的笑窩具有更深的魅力。她的小小的鼻子,小小的嘴,那一綹不事修飾的劉海都表現出她的生命的頑強和她對於自己的將來的信心。周炳和每一個觀眾一樣,感覺到她在戰鬥著,感覺到她在幸福的預感當中戰鬥著,感覺到她對於和她一起作戰的男子的忠誠的信任。因此,他也和區桃一樣,覺得他們一定會獲得勝利,覺著一切的黑暗勢力都將消失,覺著世界上還沒有一種力量強大到能夠把他們分開。就在這種感覺裡面,他們忘記了舞台,忘記了觀眾,忘記了自己,使曾經在古代和黑暗勢力搏鬥過的,現在已經消逝了的生命重新發出燦爛的光輝。戲完了,觀眾給他們熱烈地鼓掌,隨後又議論紛紛,又叫著、嚷著、爭辯著,許久都不肯離場。陳文婷也對著早已垂下來的幕布發獃,——她也服了。
第二天,吃過中飯休息的時候,年輕的鐵匠王通和馬明都到正岐利剪刀鋪子來找杜發聊天。他們不談別的,盡談《孔雀東南飛》那個戲。王通說:「唉,這個戲看不得。我一連哭了幾場,回家睡覺,做夢還哭醒了呢!」杜發用他的黑手在嘴巴上擦了一下,使得臉上又增加了一道黑,說:「誰叫你這麼笨,把做戲都信以為真。」王通說:「我不信你就沒哭。」杜發說:「我不過哭了三回,沒你這麼多。」馬明說:「真是呢。我一直對自己說:別傻,那都是做戲。可是眼淚哪裡管得住,嘩啦啦直往下淌!不過我後來又想,要是我,我可不去死!」杜發說:「你不死,怎麼辦?眼睜睜地望著別人把劉蘭芝抬走?」馬明說:「我不會一道逃走!」杜發說:「哪裡有地方叫你躲?除非跑到深山野嶺去,——反正一樣,活不成!」王通說:「那些神仙都到哪裡去了?用得著他們的時候,偏一個都不在!」正在這個時候,周炳走進店中來了。杜發一見他,就喊道:「白天不說人,晚上不說鬼。焦仲卿,一說你,你就到。當心這裡臟,把你的長衫馬褂弄壞了!」周炳一拳撞在他的胸膛上,撞得他打了個趔趄,說:「叫你嘗點厲害!我才沒打幾天鐵,怎麼就見這裡髒了?我要是掄起大鎚來,只怕你想跟還跟不上呢!」當下大家坐下,又談起戲來。馬明說:「戲還有什麼說的?絕了!我不愛看白話戲,可這出不一樣。我愛看這齣戲,我願意天天看。我簡直分不清你們在那裡做戲還是做真。後來,我自己也變成了焦仲卿,跟你一道發愁發恨。我總是想跟劉蘭芝一道逃走,走金山,走南洋都好,一輩子都不回來!」周炳同情地笑了一笑道:「現在可以走,古時可不成。要那樣辦,她就是不貞,我就是不孝,叫差役拿住了,百般羞辱不要說,到頭來還落得個碎剮凌遲呢!自然,碎剮凌遲,我們也不怕,就是讓那些大老爺高興,卻值不得!你們說對么?」王通拍掌贊成道:「對極了,對極了。說來說去,還是出個神仙好!沒人會扮神仙,我去扮也使得!」杜發推開他道:「幾時又用得著你?你這不等使的東西!人家區桃表姐不是一個活神仙么?」大家縱情大笑了一陣子,杜發又接著說下去道:「怪不得我們東家說周炳雖有過人之力,卻不是一個鐵匠。你既然有這樣的本領,你就一輩子演戲給咱們大家看,多好!說起戲來,我倒覺著馬明說得對:你演得的真極了!一直到如今,我還覺著你是一個焦仲卿。我睡覺也看見他,洗臉也看見他,吃飯也看見他。劉蘭芝也演得逼真。我一輩子也忘不了她!只有一樁不像的,就是那個婆婆。周鐵大嬸我很熟,卻一點不像她那副嘴臉!」大家又樂得哈哈大笑起來,周炳攆著杜發要打,杜發一竄就竄出馬路外面,周炳跟著後面追,追了半條馬路,沒追上,才算罷手。
晚上,周炳到南關去。在年輕裁縫邵煜的鋪子里,他找了邵煜、丘照、馬有、關傑、陶華這一夥子人。老裁縫師傅回家去了。他們正在談得興高采烈,又談戲,又談人。一見周炳進來,更樂得不可開交。清道夫陶華提議打酒,大家都贊成,他從邵煜的碎布籮里找出一個玻璃瓶子,拿起就走。印刷工人關傑跟著走出去,買了一包滷味,一包南乳花生。大家圍著裁縫師傅的工夫案板,把酒倒進兩隻茶杯里,你一口、我一口地喝起來。後來,還是陶華先開口說:「剛才你進來的時候,我們正在談論你們昨天晚上演的戲。我們都覺著,只有你,才配得上她;也只有她,才配得上你。」周炳放下茶杯,露出那痴呆有餘的樣子望著陶華,見那清道夫這時候不像在開玩笑,自己的臉唰的一下子就紅起來,登時手腳都沒處安頓。眾人看見他的窘態,越覺著他忠厚可愛了。等了好一會兒,又連連喝了兩口白酒,他才吞吞吐吐地說:「老朋友,你這話從哪裡說起?」陶華笑著,沒回答,關傑說了:「依我看,是戲做得好,你做得好,她也做得好,這叫做雙絕。要是你做得好,她做得不好,看的人就會說:休了她就休了她,不值得為她痴痴纏纏!要是反過來,她做得好,你做得不好,看的人就會說:這是個薄情郎,你犯得著為他上吊!兩家都做得絕了,這戲就成了真事,沒有別的法兒收科了!」陶華說:「你們看,就是咱們印刷工人有字墨。他不單會看戲,而且會批戲。叫我學著說這麼一通我也學不上來。」馬有也說道:「雙絕!雙絕!你那麼漂亮,她也那麼漂亮。」邵煜也說道:「你那麼真情,她也那麼真情。」丘照也加上說:「難得你那麼堅心,她也那麼堅心。我聽看戲的人說:全省城再也找不出這麼一對兒了!」周炳叫大家你一句、我一句,說得耳朵根都紅了,只好拿些不相干的話搪塞道:「做戲的事兒,原是當不得真的。」陶華說:「自然,自然。做戲的事兒當不得真。戲儘管那樣結局,你們兩個永遠不會分開。我看,你們索性在一起過活吧,像俗話所說的,把天窗拉上吧!」大家拍起巴掌來。手車修理匠丘照搶先說:「要是到了那個好日子,坐汽車我管租車,坐花轎我管定轎,儀仗、吹打,都歸我包。我跟他們都熟,很要好。」裁縫師傅邵煜接著說:「那麼,鳳冠、霞帔、長衫、馬褂,喜幛、彩屏,桌圍、椅墊,全歸我管。」蒸粉師傅馬有笑起來道:「既然如此,所有的松糕、大發,糖人、糖馬,舂果、煎堆,紅包、紅蛋,理所當然是歸我的了。」印刷工人關傑搔著頭說:「吃的,穿的,坐的,都有了。該管的,你們都管了。我該做些什麼呢?這樣吧:我給你們印禮帖,發喜信,登廣告,辦證書吧!」清道夫陶華喝了一大口酒,說:「想起那年七月七,——一晃眼五年了,你打那林什麼的開泰卻打得好!來,讓我再喝一口。那時候咱們大家年紀都還小,我就想過:只有你才配得上她。那林什麼的開泰還差得遠呢!到了那麼一天,我沒有別的,只有把從南關起,到西門為止的整條馬路,都給你們打掃得乾乾淨淨就是了!」大家都叫好,又哄堂大笑起來。周炳懇求道:「兄弟們,別亂說。這裡說說不打緊,傳到她耳朵里,她就要氣壞了。她是受不了一點粗魯的……」陶華拍著胸膛說:「自然,有誰對她粗魯,我就跟他拚了!」
在這些讚美的輿論當中,周炳的媽媽周楊氏卻另有一番見解。有一天,她對周炳說:「阿炳,你們年輕人,沒事做做戲,那倒不要緊。可你們怎麼不挑些吉利團圓的出頭來演,卻演這些苦情戲幹麼呢?人們看戲不圖個快活?大新正月不圖個好意頭?何苦弄得來一把眼淚、一把鼻涕!再說,那個做婆婆的,我看就不近情理。世界上哪有這樣一個瘋婆子?放著一朵花似的一個小媳婦,連心疼都來不及呢,還說去糟蹋她!」周炳對她笑著點頭,沒有回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