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日之後的第二個星期天,是舊曆正月十五,又是一個昏暗的陰天。年紀約莫五六十歲的陳萬利起來很早,也不等老媽子打洗臉水,就從二樓南邊他所住的前房走到陳太太所住的後房去從低垂著的珠羅蚊帳裡面叫醒了她。陳楊氏也有五十多歲年紀,一面撩開帳子,一面打呵欠,說:「你又狂什麼?大清早的!」陳萬利坐在她床邊說:「我昨天晚上睡不好,老在翻來覆去想著兩樁大事。」陳楊氏說:「是呀,我昨天晚上也沒有睡好。前面何家新買來的那個丫頭,整整哭了一夜,討厭死了。」陳萬利擺著手說:「我也聽見的,真哭得凶。先別管人家家裡的閑事,我把那要緊事先對你說吧:我決定要加入國民黨了。」陳楊氏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連衣服都不穿,說道:「你又不是平白地瘋了,發什麼老瘟呢?孩子們年輕,玩一玩兒也沒要緊,你多大年紀了,還出那個丑?」陳萬利搖頭道:「你三步不出閨門,什麼都不懂得。如今國民黨看著要當權了,不加入要吃虧的。」陳楊氏不相信道:「沒得亂嚼牙巴骨子!你做你的出入口買賣,誰給虧你吃?」陳萬利說:「你還沒睡醒!官場里沒有一點手腳,什麼都鬧不成功的。人家國民黨現在還要做買賣的人,可是北洋派的官僚,像前邊何家五爺那樣有本事的人,人家還不愛要呢!」陳楊氏說:「你做事別光迷住一邊想。人家將來遲早是要共產的。你捨得拿出來跟別人一起共么?不說別的,就是叫你拿出三百塊錢和後面周家共一共,你恐怕也要收他的房契。」陳萬利點頭讚許道:「你所見這點極是。不然我為什麼會整晚去想它呢?可是你要知道,國民黨如果真正要共產,那咱們加入也好,不加入也好,反正是會共的,咱們也擋不定。不過加入了,好處還是大些:說不定能推遲它一年半載也好。不然的話,就是要共,也能事先透個消息。」陳楊氏穿衣服下了床,不再說話了。她覺著世界又要不好起來,有什麼災禍就要來到,可是她自己又沒法抵抗,只好忍耐著,見一步,走一步。一會兒,她丈夫又說了:「你剛才提到周家,我還有句話要說。」陳萬利說到這裡,用手指一指對門做陳文雄書房的北邊後房,低聲說下去道:「咱們老大不在書房么?不要他聽也好。你在你們楊家三姊妹之中是大姐,是能幹麻利的人,是拿得定主意的人,你怎麼不曉得咱們三家巷鬧出了些什麼名堂?什麼姑換嫂呀,什麼親上加親呀,你到底知道不知道?真是枉費了人家還把你叫做’釘子’!我看這釘子是生了銹了,不中用了!」說到這些事情,陳楊氏並不退讓,她抗聲說道:「我怎麼不知道?你別當我是廢物!我看見的比你聽見的還要多呢!可是我有什麼法子?這個世界,人家興自由。用你管?」她在找什麼東西,隨房子轉。陳萬利的眼睛,也跟著她轉,像海島上的燈塔一般,一面轉一面說:「怎麼不能管?我就要管一管試試看!你去對你二妹說,咱們老大娶她家阿泉還將就說得過去,可是她家阿榕要娶咱們阿娣,那可萬萬使不得。說老實話,咱們阿娣也是嬌生慣養的,周家房沒個房,床沒張床,連個使媽都不請,叫她怎麼過日子?就是自由也沒這個由法!」陳楊氏沒辦法了,只得說:「好吧,我只管去說說看,可你大清早,鬼吒狼嚎嚷什麼呢?叫人聽了好聽!」
吃過早點之後,陳楊氏就走到她嫡親二妹周楊氏家裡來。兩姊妹住在緊隔壁,本來可以像一家人一樣經常來往的,可是兩家都上了年紀了,家事又多,平常都沒得閑在一處坐坐。周鐵有些怪脾氣,不讓他老婆過陳家去。周楊氏也覺得自己穿沒件穿的,戴沒樣戴的,一去碰到陳家親戚朋友在打牌吃茶,映得自己孤饑寒傖,怪沒意思,也就懶得去了。陳楊氏進了周家大門,經過周金、周炳同住的神樓底,經過周榕居住的頭房,周泉居住的二房,一直走到周鐵夫婦居住的後房。周家靜悄悄的,好像沒人在家。她拉開後房的趟門,原來周鐵也不在家,只有周楊氏正在梳頭。陳楊氏說:「哎喲,二妹,什麼時候了,大元宵節的,才梳頭!」周楊氏比陳楊氏年輕得多,才四十五六光景,一見是她來,就連忙站起身來讓座,說:「快坐,快坐。我這就給你燒水去。大姐,你過了年還沒來過呢!」陳楊氏說不喝茶,叫她坐下,對她說道:「二妹,你知道不知道,何家昨天又買了一個丫頭,說是他大太太外家的人,叫做什麼名兒的。唉呀,真作孽!昨天晚上直哭了一整夜。還叫不叫別人睡覺呢?你看討嫌不討嫌!」周楊氏點點頭說:「是呀,大姐。我也影影綽綽聽見一聲半聲。那女孩子要是她外家的人,就一定是從鄉下來的。孩子一離開了爹媽,多可憐哪!五爺一家,又不是好相與的!」坐了一會兒,大姐用手指著那隔了個小天井的二房問道:「阿泉在家么?」二妹說:「在什麼家?是不是還不天亮就同你們文雄出去了?」大姐說:「說開就說吧,你可聽見人家在講咱們,說是親上加親呢!」二妹說:「聽見的。怎麼沒聽見?還有好聽的呢,說是姑換嫂呢。」大姐說:「那麼,你打什麼主意?」二妹笑起來道:「你問得好新樣兒!我打什麼主意?這世界不是興自由了么?還跟咱們往時一樣么?輪得到咱們主張么?」大姐說:「哼,看不出你倒開通!依我看,話可不能這麼說。自由也得有個譜兒!同街同巷的,又是嫡親姨表,別人能不說閑話?」二妹低頭想了一想,還是不大明白,就走到後院子廚房裡,把開水壺拿出來,替大姐沏了一扣盅六安骨茶,一邊問道:「依你說,看怎麼辦才好?大姐夫開了口沒有?」大姐喝了一口茶,說:「這裡沒有外人,咱們又是親姊妹,敞開說了吧。像這樣的事情,准要叫人笑話。依我看,我們老大跟阿泉的傻心眼兒,就依了他們算了。我們阿娣跟你們阿榕再這樣搞,那可不中。姑換嫂雖是歷來都有的事兒,可是一對是表兄妹,兩對還是表兄妹,人們不笑話怎的!」二妹哦的叫了一聲道:「原來是這樣。你們只進不出。你跟你們文娣說說看,我跟阿榕可說不來。他們要是悅意,怎麼著都好。」大姐說:「你這個人怎麼沒點兒主宰!老實跟你說,阿泉的脾氣好,人又和睦,跟我相處得來。可是我們阿娣那脾氣,你不是不知道的,她爹把她縱慣了,只怕你騎不住,我是替你想。」二妹不同意道:「哪有這個道理!文娣哪樁都比阿泉強。我跟她也合得來。」大姐嘆了一口氣,說:「二妹你可真難纏。你也不想一想,阿泉過我們家,是打樓下挪到樓上,這自然容易;可是阿娣到你家來,那是打樓上挪到樓下,這就成了打邊爐跟打屁股,味道全兩樣了!」周楊氏真是又拙又直,她還堅持道:「大姐,話也不能全朝那麼說,有嫌窮的,也有不嫌窮的。文娣不是那樣的角色。」陳楊氏沒辦法兒了。她站起身來,拍著自己的衣服說:「人家說我是’釘子’,我倒還不像;說你是’傻子’,那是一點也錯不了!」周楊氏以為她要回去了,只對她和氣地咧著嘴笑,可是一會兒,她又重新坐下了。
前面,周泉和周榕都出去了,周金沒「出糧」,也不回家,只剩下周炳坐在神樓底他自己那房間里,拿圖畫紙和鉛筆在畫著什麼。陳文婷忽然走過來,拉開他的趟門,又不走進去,只探進一個腦袋,望著他說:「炳表哥,快出來看。何家又買來了一個小丫頭。小得那個樣子!比阿禮大不了一點點,好像還要吃奶哩。」周炳嘴裡說:「何家已經用了三個使媽,還不夠!」一面放下紙筆,跟著陳文婷走了出去。有幾個小孩子在巷子里燒爆仗。一個是何守義,一個是何守禮,還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子,他好像有點認得,又好像認不得。他向那小女孩子招手道:「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那女孩子聽見有人叫她,先就嚇了一跳。到她看清楚那是一個大手大腳的高大男人,她就認出來他是從前在震南村給何家放牛的炳哥哥。她哭了,又連忙退後幾步,用身體緊挨著陳家的矮圍牆。何守義替她回答道:「她叫胡杏,是我媽的侄女兒。昨天才打震南村來,要在我們家住幾天。」周炳聽說是胡杏,也呆住了,一時說不上話來。那女孩子聽見她表哥說出她的名字和鄉下的村子,登時驚慌萬狀,好像有什麼禍事臨頭。那小小的圓眼睛閃露出黃金的光澤,那尖瘦的下巴像小牛牯似地磨動著。她的臉上沒肉,罩著一層飢餓的青黃色的薄皮,身體又瘦又直,像根竹子。身上穿著男孩子的舊衣服,非常寬大,不合身。她的背後拖著一條又細又長的小辮子。天氣還很冷,可是她沒穿鞋子,一雙赤腳凍得紅通通的。何守禮跑到周炳身邊,在他的大腿上打了一拳,扭回頭鼓勵胡杏道:「來,杏表姐。怕他什麼?他是很好相與的,你瞧,我還敢打他呢!」陳文婷對周炳寵愛地望了一眼,然後諂媚地對胡杏說:「過來吧,不要怕他。他外邊粗魯,裡邊可不粗魯。他特別同情你們這樣的窮人,是真正的人道主義者。正是金剛的外貌,觀音的心腸。炳表哥,不是么?」周炳感慨萬端地紅著眼睛,走到胡杏面前,捧著她的臉看了又看,說:「杏子,原來是你!
你長大了,又瘦成這個樣子,我簡直認不得了!別哭,別哭!——你姐姐好么!阿樹、阿松都好么?你爸爸、媽媽怎樣了?」說完又回過身來對陳文婷說:「阿婷,我跟她是老相識了,你少瞎扯!你——」話還沒說完,只見區桃跟隨著她母親區楊氏,從官塘街外面走進三家巷裡面來。周炳和她們打過招呼,又對胡杏說:「杏子,不要怕。三家巷是個好地方,——過幾天,你就會知道。」隨後就甩開了文婷、守義、守禮,跟著區家母女回家去了。陳文婷沒奈何,只得向地上啐了一口,罵道:「劉蘭芝!好不害臊的狐狸精!」
區楊氏和區桃一直走進後房裡,和大姨媽、二姨媽拜過年,三位老姐妹就坐下談天。周炳對區桃邀請道:「走,到我前面神樓底去,我給你畫一個像。」於是他倆就走了出來。神樓底很小,丁方不到一丈,擺了兩張板床,一張書桌,一個藤書架,兩張凳子,地方就顯是很窄。周炳叫區桃坐在一張迎光的床上,自己坐在窗前的凳子上,就用鉛筆在圖畫紙上替她畫起像來。周炳說:「稍為向左一點。」她就把臉朝左邊轉過去。周炳說:「太多了,稍為正過來一點。」她就正過來一點。周炳說:「手放自然一點。別太用勁。」她的兩手就放得非常柔軟。周炳說:「小桃子,給你老師輕輕笑一個。」她就淺淺一笑,露出兩個難得的笑窩。周炳說:「這樣正好,不要動了。」她就一點也不動彈,好像一座大理石的雕刻一樣。她的敏捷的動作和控制筋肉的本領,叫周炳暗暗吃驚。到這個時候,他才真正地看出來區桃到底有多美。在那張杏仁樣的臉上,永遠放射著那種驚人的魅力。五官是經過巧手雕刻出來的,非常精緻。長長的鳳眼含著飽滿的青春,溫柔和勇敢,配上窄窄的眉毛和長長的睫毛,顯出自然的美麗,沒有一點矯飾的痕迹。她的身材和四肢,是那樣的合度,並且富於彈性和姿態,使她具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美妙。區桃看見周炳那眼睜睜的怪模樣,就忍不住笑倒在床上說:「你怎麼這樣看我?敢不是發了神經?」周炳連忙分辯道:「我怎麼發神經?畫像就是要這樣看法,才畫得出來!」其實這句話他並不完全老實,他看區桃和畫區桃完全是兩回事。如果單要畫,他滿可以閉上眼睛把她一點不差地給畫出來的。
正當區桃倒在周炳床上笑做一團的時候,他們的舅舅,那當中醫的楊志朴也在這一天來姐姐家拜年。區桃斜眼瞥見一個身材矮小、滿臉鬍鬚的中年男子站在神樓底的趟門的門框當中,嚇的一翻身跳了起來。周炳垂著手、躬著身叫了一聲舅舅,她也跟著叫了一聲舅舅。楊志朴鼻子里唔了一聲,深不可測地笑了一笑,就走到後面去了。他一進周楊氏的房門,就跟他的老姐妹們開起玩笑來道:「哎喲,好齊全。這正是傻子碰了釘子,釘子吃了辣子!恭喜,恭喜。」區楊氏罵他道:「哥哥你老沒正經,誰是辣子?」楊志朴擠眉弄眼地用嘴巴描了一描小院子對過周泉的房間,周楊氏說:「沒人。早出去了。」他才說道:「我剛剛經過神樓底,他倆那麼情投意合,叫我一眼就看穿了。不怕我當舅舅的說,就是二姐跟三妹你兩家該做了親,把阿蘇配給阿榕,把阿桃配給阿炳才好,再也沒有這樣合適的了!」陳楊氏說:「可不?我也是這麼說!」區楊氏搶著說道:「怎麼?我可不答應!區家的姑娘沒處塞了?都斷了給周家?」她的話雖然說得厲害,臉上可是帶著笑容。周楊氏像佛爺似地慢慢說道:「舅舅跟三妹一見面就鬥口角,都是為老不尊。我跟你們癲什麼?我一點主意也不拿,孩子們心愛怎樣就怎樣。」楊志朴點頭稱讚道:「噢呵,看二姐。賢德,賢德!」區楊氏說:「別高興,她說你為老不尊呢!」
在神樓底裡面,區桃堅持要到神廳外面去畫,免得再有人來撞見,不好意思。周炳堅持不肯。區桃快走到神樓底門口,周炳連忙趕上前,雙手抱住她,把她連抱帶拉地拉到床前,讓她坐在原來的位子上,口裡連聲說道:「不怕人看,不怕人看。我有辦法,我有辦法。」沒完,就緩緩地把趟門拉上,把窗帘子也拉上,坐在凳子上,繼續給她畫下去。區桃經過這一場擾亂,臉也紅了,心也跳了,坐在床上不動,可是嘴裡卻說:「不畫了,不畫了。坐的把人都累死了!」周炳專心一意地畫著,沒有睬她。不大一會兒,畫好了。周炳覺著畫得很像,又很漂亮,就得意洋洋地拿著畫像坐在她身邊,兩個人一齊看。周炳說:「你看像不像?」區桃說:「像什麼呢?連一點也不像!我哪有這麼漂亮?」周炳單純地笑著說:「她已經不錯,你比她還要好得多!」說完,對著那畫像深深地吻了又吻。區桃的臉又紅了,笑窩一隱一現地跳動著,心忙意亂地對著周炳問道:「你這是什麼意思?」周炳爽朗地說:「我要跟她在一起過活一輩子。除了她,我沒有知心的人。我們會快活一百年,天天都像今天一樣!革命也快要成功了。打倒軍閥,打倒帝國主義之後,咱們這一代,不是最幸福的一代么?我覺著我完全是一個無憂無慮的人。一天對著她十二個時辰,我們的日子會美滿得不能再美滿!」區桃的杏仁臉兒跟真的桃花一樣紅了。她有那雙激動的,充滿了幻想的眼睛望著她的表弟說:「是么?真是這樣么?你說的都是真話么?咱們這一代是最幸福的一代么?」周炳十分自信地說:「那當然。難道你不這麼想?難道你還能有另外的想法?」區桃把身體靠在周炳胸膛上,搖著頭說:「不。我是跟你一樣想的。可是,我想得沒有你那麼容易。」周炳說:「為什麼?你看見了什麼障礙么?」區桃斜斜地抬起頭,向後仰望著他道:「也沒什麼。也不知是障礙不是障礙。我覺得人們不大齊心。像我爸爸——你三姨爹,像文娣表姐,像文婷表妹……」周炳坦率地笑著說:「那不要緊。十個手指還有長短呢!只要文雄哥,守仁哥,民魁哥,子豪哥這些人,大家齊心就行了。只要你和我,咱倆齊心就行了!」區桃又害臊起來了。她低著頭,用蚊子一般微弱的聲音重複著他的語氣道:「你和我?你是真心的?你問過你媽媽——我二姨媽沒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