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救護隊把周炳和其他受傷的人一道送進了醫院,不久,醫生們把他救醒過來,又把他送了回家。那天晚上,他就發起高燒,迷迷糊糊地躺在床上說胡話,不省人事。第二天,燒得更加厲害,既不吃,又不喝,只是似睡非睡的,時不時大聲叫嚷,把床板踢蹬得通通地響。他叫嚷起來的時候,又像和人打架,又像痛楚呻喚,聽不清說些什麼,只有他媽媽周楊氏約莫猜出來有幾聲是叫喚區桃的名字。周家的遠近親戚,周炳的南關和西門的朋友,還有幾個小學和中學的同學,都來看他的病。他舅舅楊志朴大夫來給他診過脈,說是怒火傷肝,外感風寒,痰迷心竅。周榕給他抓了葯,燒好了,給他灌了下去,一時也看不出什麼效驗。一連吃了幾天葯,到第五天的早上,他的神志才清醒過來了,喝了點米湯,就要他二哥給他找出那張區桃的小照片。周榕把區桃的小照片給了他之後,他就把臉扭到裡邊,對著那張照片淌眼淚。周榕連忙把這種情形告訴了周鐵、周楊氏和周泉,大家去看他,見他清醒過來,都在心裏面暗自歡喜。
何家的丫頭胡杏聽說周炳清醒過來了,立刻跑過來看他。她走到神樓底門口,見他朝里躺著,不敢走近床前,只挨著趟門輕輕叫了一聲:
「炳哥!」
周炳聽見叫喚,知道是她,連忙抹乾眼淚,翻身朝外,對她說道:「多謝你,小杏子。我好了一些了。你好么?柳姐姐來看過你么?」胡杏聽見他問,一句話也回答不上來,只是簌簌地掉著眼淚,哭了一會兒,聽見何胡氏在那邊叫她,又趕忙跑回去了。不久,隔壁陳家的四位表姐妹一道來看他。陳文英抓住他的手說:「炳表弟,願上帝保佑你!阿桃是無辜的,願她的靈魂早進天國!」陳文婷也站在床前安慰他道:「阿炳,達觀一些吧。人死不能復生,多想也是無益的了。」陳文婕坐在他的床沿,用手在他的天堂上摸了半天,才用一種富於感情的聲調說:「好好保重自己!阿桃是為國犧牲的,她死得可惜,可也死得光榮。」周炳沒有答話,只是在枕頭上微微點頭,表示感激她們的好意。陳文英、陳文娣、陳文婕三個人在神樓底站了一會兒,又到周楊氏的後房裡站了一會兒,就回去了。陳文婷獨自一個留在神樓底,坐在周炳床前的一張凳子上,陪著他閑聊。她低著頭,眼圈紅紅地說道:
「炳哥,你說人生到底有什麼意義?有什麼價值?像桃表姐那樣的相貌,那樣的人才,莫說千中無一,就是萬中也無一呢!她為什麼不能夠永遠存在,永遠活下去,卻像一朵花一樣,一眨眼就謝了,消逝了?」
周炳連連點頭說:「對極了。阿婷,對極了。你這一問,問到我的心坎上來了。我今天早上一清醒過來,就在想這個問題,到如今還得不到解答呢。你念的書比我多,你來給我一個答覆吧!究竟一個人為什麼有快樂又有悲傷,這些快樂和悲傷又都有些什麼根據,——都有些什麼意義?」
阿文婷在鼻子里哼了一聲,說:「有什麼意義?什麼意義都沒有!人生不過是一片空虛,到頭來你什麼也抓不住。一切對於你,都只是一種欺騙。比方你說你在舞台上演戲的時候,覺著一切都是真的,在快樂的時候你是真的快樂,在悲傷的時候你是真的悲傷,其實舞台上什麼都沒有當真發生過,你不過是在欺騙你自己。我在舞台下面看戲,跟著你快樂和悲傷,其實不過是受了你的欺騙。到戲演完了,離開戲場,就什麼都沒有了。」
周炳深受感動地說:「好極了,說得好極了,恐怕事實就是這個樣子。李民魁大哥是主張虛無主義的,恐怕就是看準了這一點。這樣看來,咱們大家不過在命運的簸弄之下過著可笑的生活,誰也不能倖免。一切都是虛妄,一切都是假象,一切都是幻夢!」
陳文婷點頭說:「除此以外,還有什麼呢?——因此,有時我想,什麼都不要去爭,什麼都不要去希望,什麼都不要去努力,最好是找個知心的同伴,一道逃到深山野嶺裡面去,與人無礙,與世無爭地過著原始人的生活,那也許是一種真正的幸福!」
周炳深深地嘆了一口長氣道:「阿婷,我為什麼現在會心亂如麻?我為什麼現在渾身上下連一點勁都沒有?我為什麼會悲觀、軟弱到這個地步?我為什麼會覺著眼前一片漆黑,好像到了世界的末日?我為什麼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彷彿自己不能避免地要遭到毀滅?」
陳文婷沒有回答。她獃獃地望著周炳,覺著他的臉上露出一種病態。這種病態使他失去了平日的英雄氣概和硬邦邦的戇氣,變得有點柔弱可憐。她認為這個時候的周炳有一種反常的、病態的美,這種美比其他任何種類的美都更加動人。——就這樣對面坐著,陳文婷把他足足看了十分鐘,才輕輕地嘆息著回家去了。她剛走,周泉就走進神樓底,坐在她剛才坐過的凳子上,和周炳談區桃出殯的情況。她告訴周炳,區桃是和其他的烈士一起出殯的,殯儀舉行得非常莊嚴,非常肅穆。在追悼大會上,就有十萬人參加,以後全體參加者排成了雄偉無比的送殯的行列,沿途又有許多群眾自動參加,浩浩蕩蕩地把那些靈柩送到鳳凰台上。她最後說:
「這是哀榮!這是國葬!這是又一次悲壯熱烈的示威!上年紀的人都說,他們一輩子都沒有看見過這樣的出殯。——多麼偉大的場面哪!鳳凰台以後就要成為反抗帝國主義侵略的紀念碑,永遠豎在珠江邊上了。」
周炳躺在床上,動都不動。眼光遲滯,臉上帶著麻木不仁的表情。聽到鳳凰台這幾個字,他的眉毛彷彿動了一下,嘴裡沉吟地重複道:
「鳳凰台!」
他姐姐肯定地說:「是呀,就是那鳳凰台。」
他繼續往下說道:「不管怎樣,她是看不見的了!她永遠不會回來了!」
周泉一聽鼻子就酸了,眼圈兒也紅起來。她把臉扭歪,不叫周炳看見,匆匆忙忙地,假裝成有什麼事情似地走出了神樓底。往後又過了三、四天,周炳慢慢地能夠坐起來了,只是頭昏眼花,吃不下東西,身體非常虛弱。那天早上,他坐在神廳一張靠背竹椅上,捧著區桃的畫像盡看,從左邊看看,又從右邊看看;眯起眼睛看看,又閉上一隻眼睛看看。看了許久,都沒有放下,後來又拿出那張小照片來和它比著看,看著、看著,就對那畫像說起話來。他時而低聲細氣地說,時而高聲粗魯地說;時而甜蜜蜜地笑著,時而咬牙切齒地生氣。幾道陽光越過周家門口正對面的枇杷樹梢投射到他身上,映得他的臉孔更加蒼白。周泉看見他這個樣子,又拉了周楊氏出來,兩家站在神樓底旁邊那條冷巷裡悄悄窺探,卻聽不清他說些什麼,只當是他的痴獃性子又發作了。好在不久,南關的印刷工人關傑來看他的病,才把他的傻勁支使開。那印刷工人一見他的面就大聲嚷起來道:
「嘿!整個省城都滾起來了,就是你還在安閑自在地養病!」
周楊氏和周泉連忙跑出來招呼他坐下,斟了一碗熱茶給他,又替周炳分辯說他目前還吃不下東西,還得扶著牆才能走路。周炳自己卻像沒聽見似地茫然說道:「什麼地方滾起來了?怎麼滾法?你倒說說看。」關傑呷了一口熱茶,就坐在他旁邊慢慢談起來。
「這真是山中方七日,世上幾千年。如今的省城,整個變了樣兒了。省港大罷工開始了!說是英國鬼子不答應條件,絕不復工!絕不復工!許多人都到西濠口去迎接從香港回來的罷工工人。聽他們說,這回一罷工,不只是香港震動,倫敦震動,全世界都震動呢!」關傑這樣開始說道,「你都沒有走出去看看,滿街滿巷都在談論罷工的事兒,滿街滿巷都看得見罷工工人,——他們的胸前都掛了個紅條條,你一眼就看出來了。嘿,那些罷工工人糾察隊才威武,整整齊齊地,答、答、答、答地在馬路上走著,除了木棍子之外,還有真槍呢!」說到這裡,他看見周炳的眼睛眉毛有些活動起來,就停了一停,喝著茶,看周炳還有些什麼反應。後來看見他沒有什麼反應,就又繼續說下去:「怎麼呢,你好像什麼都不知道。你榕哥沒有跟你說過么?好!我告訴你吧:省港罷工工人代表大會已經成立了!省港罷工委員會也已經成立了!都在’東園’裡面辦公。聽說裡面還分了文書、宣傳、交際、遊藝許多許多的部,蘇兆征當了委員長。有一次我在區蘇家裡看見你們榕哥,他告訴我,你們三家巷這一籠子里的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李民天,還有你的泉姐和榕哥他自己,都在交際部工作呢。另外還有周金大哥,我看也參加了罷工運動了,這三、四天工夫,我看見他到我們印刷所來了五、六回。」關傑感情激動地講著,周炳只是獃獃地聽著,好像一個白痴一樣。只是在聽到周金也參加了罷工運動的時候,他才有氣無力地插問了一句,說:「怎麼?我大哥也到省城來了?他怎麼不回家過夜?按道理說,他們石井兵工廠不會在這個時候罷工……」關傑說:「是呀,我不也覺著奇怪!」往後關傑又談了許多罷工工友的宿舍和規模很大的罷工工人飯堂的情形,差不多每一件事情都令他感覺到新鮮、滿意的驚奇。但是周炳仍然似睡非睡、似醒非醒地聽著,一直到關傑講完了,起身要走了,他始終沒有開口說過一句話。
就這樣子,又過了三、四天。楊志朴大夫照樣每天來看病,開藥。他的病一天一天好起來,已經能吃點爛飯,也能下床走動了,可是他的心卻一天比一天更加痛苦。整個世界對他都是陌生的,而且沒有什麼可以察覺出來的吸引力。周榕和周泉每天很早就出去,夜深才回來,很少和他說話,也沒有跟他說在外面搞些什麼。不過他按照關傑的話來推測,大概他們是在搞罷工委員會的事情。奇怪的是周金也經常回家,——每次回來只是在神廳里坐一會兒,或者換換衣服,問問周炳的病,又走了,既不在家吃飯,又不在家睡覺。周炳問他道:「大哥,你們兵工廠也罷工了么?」他善意地笑一笑,說:「不。我是請假回來的。我給省港罷工委員會幫點忙。這是好管閑事,——他們叫我做’熱心家’!」此外也沒有多說什麼。不知道根據什麼原因,周炳判斷他大概在很久以前就是一個共產黨員。有一次,周炳正在午睡,突然被一種捶打木器的聲音所驚醒。他睜開眼睛,就聽見周金大哥在神廳里一面拍桌子,一面大聲吆喝道:
「有內奸,有內奸,有內奸!一定有內奸!社會上有,政府裡面有,罷工委員會裡面也有!怎麼會沒有內奸?你們沒聽說,香港有軍火運進來么?不是有人要解散罷工委員會么?不是有不少工賊在那裡運動工人回香港復工么?這些還不能證明有內奸?如果沒有內奸,咱們搞肅清內奸大運動做什麼?」
周炳聽著,同時就想像出周金那睜眉突眼,臉紅脖子粗的神態。他說完,大家就靜下來了。許久以後,周炳才聽見有一個人說話支持他。這個人雖然也肯定有內奸,但是語氣軟弱無力,聽起來好像是農科大學生李民天。後來有另外兩個人說話,好像是周榕和陳文雄,他們認為社會上、政府里有私通帝國主義,破壞罷工的內奸,但是罷工委員會裡是純潔的,沒有這種涼血動物。此外,還有一種主張,說是無論社會上、政府里、罷工委員會內部,都沒有什麼內奸,說有內奸的人,是由於他們自己神經過敏。這一派也有兩人個,其中一個很容易聽出是何守仁,還有一個聲音不太熟悉,想來想去,有點像李民魁。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爭執得不可開交。可是約莫過了半個鐘頭,大家又一鬨而散,神廳里恢復了原來的寂靜。周炳聽得不明不白,也沒有留心去研究誰是誰非,聽見大家都走了,他就緩步踱出神廳。原來人並沒有走光,還剩下陳文雄在和他姐姐周泉悄悄談話。周泉見周炳出來,連忙站起來,很有風趣地說道:
「阿炳,過來,我介紹你認識一位有名人物。這位就是省港罷工工人代表大會的代表——陳文雄先生!」
周炳跟著叫了一聲:「大表哥。」
陳文雄今天穿著高尚華貴的筆挺的西裝,顯得特別漂亮而體面。周炳一眼就看出來,他的精神裡面有一種比他的衣服更加華貴,更加使他自傲的東西。他很有禮貌地站起來,向周炳彎腰問好,隨後就精神抖擻,高視闊步地走到周炳跟前,縮起肩膀,攤開兩手說:
「阿炳,你沒想到吧?我們又罷工了!這一回,也跟從前隨便哪一回一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說完就和周泉一起上街去了。周炳把這幾天來所見到的人、所聽見的事想了一想,又把卧病這十幾天來的生活回憶了一下,怎麼也想像不出外面的世界發生了怎樣的變化。——想來想去,不得要領,於是他嘆了一口氣,走回神樓底,又對著區桃的畫像獃獃地看起來。
三天以後,周炳的病完全好了。那天一早,楊志朴大夫來看過,認為不用再吃藥,只要注意起居飲食,過幾天就會復原。舅舅走了之後,周炳也覺著身體有了點勁兒,在家閑著也悶得慌,就胡亂吃了兩碗白粥,穿起衣服鞋襪,上街去溜達溜達。出了三家巷,他信步往北走去,經過百靈街、德宣街,一直走出了小北門。半年之前,舊曆正月人日那天的情景,活生生地出現在他的眼前。他能夠看得見周泉、陳文娣、陳文婕、陳文婷、區蘇、區桃這六個姑娘簇簇擁擁地走在他的前面,他自己左肩掛著一帆布口袋餅乾,右肩掛著一帆布口袋甘蔗,滿頭大汗地跟在後面,經過這些街道,——經過這些茶寮,小店,元寶香燭鋪子,鑿石碑的鋪子,賣山水豆腐乾的鋪子。他還能夠看得見這六個姑娘都穿著漂亮的新衣服,他姐姐和陳家表姊妹都是短衣長裙打扮,有黑的,有白的,有花的,有素的,有布的,有絨的,有鑲邊的,有繡花的。區家兩個表姐是工人打扮,區蘇穿著銀灰色的秋絨上衣,黑斜布長褲,顯得端莊寧靜;而區桃呢,她穿著金魚黃的文華縐薄棉襖,粉紅色毛布寬腳長褲,看起來又鮮明,又艷麗。他又看得見她們的頭髮的樣式是一色的剪短了的款式,辮子沒有了,長長的劉海覆蓋著整個的前額,而這種髮式使她們在當時的婦女界中成為愛好自由的革新派。在這當中,區桃之所以顯得特別動人,是由於她的頭髮既沒有塗油,又沒有很在意地梳過;那額前的劉海,在眉心上疊成一個自然嫵媚的交叉,隨著吹來的微風,緩緩擺動。……以後,他於是又看見大家沿著田基路走進一些小小的村莊,穿過這些村莊,又穿過一些菜田和稻田,撥開山光和雲彩,掠過碧綠的楊柳和開著花的紫荊,向鳳凰台走去;他又聽見大家慷慨激昂地爭論工農兵學商——該誰占第一位的問題。……最後,他陪伴著一朵牡丹花一樣的「人日皇后」爬上鳳凰台,他聽到區桃輕輕喘氣的聲音,他聞到區桃身上散發出來的香味兒,他按著區桃的命令把餅乾和甘蔗送給每一個人,然後在區桃身邊坐下來。……
忽然之間,這一切都沒有了。周炳喘著氣,發現自己坐在荒涼寂寞的鳳凰台的陽坡上,周圍是重重疊疊,一穴緊挨著一穴的墳墓。他再一細看,正對著他的這一座小小的草墳當中,豎著一塊小小的石碑,石碑上刻著:「二姐區桃之墓」幾個大字,又用銀硃油把那些字填紅了。旁邊的小字刻著年、月、日和立碑人區細、區卓兩個人的名字。周炳到這時候,才覺著自己已經渾身酸痛,筋疲力竭。他就坐在這墳前左邊的山首上,默默無言地流著眼淚。也就在這個時候,他才認真感覺到,過去的那一切全都完了,全都不存在了。他用發抖的聲音對著那墳墓說道:
「桃表姐,你聽見我跟你說話么?你怎麼這樣狠心,連告別的話都不跟我說一句?我對你說了一千句話,一萬句話,你都聽得見么?你為什麼一句話都不回答我?」
這時候,東邊的太陽忽然從厚厚的雲層里鑽了出來,陽光直射在那新墳的深紅色的地堂上,把那紅土照得逐漸透明起來。透過這層深紅的土壤,他彷彿看見了區桃的臉孔。她還像活著的時候一樣地鮮明,一樣地秀麗,在那覆蓋著整個前額的劉海下面,露出那嫵媚的微笑。她的神氣跟那張畫像一模一樣,就是只笑著,不說話。周炳對著她獃獃地看了足足有一個鐘頭。他不敢動,不敢說話,甚至不敢用力呼吸,就那麼一聲不響地看著。——後來,烏黑的雲層又遮蔽了太陽,區桃的笑臉也逐漸變成愁慘的面容,並且逐漸暗淡,逐漸消失,一直到完全看不見。墓地上仍然是一層又冷又厚的深紅色的山土。他望望天空,天空雖然那樣廣闊,那樣宏偉,但是陰森愁慘,空無一物。他望望四周,四周是重疊擁擠的墳墓,寂靜荒涼,沒有牛羊,沒有雀鳥,沒有任何生物的蹤影。他望望下面的山谷和山谷以外的平川,山谷和平川的秧田和菜地雖然都是一片新綠,但大片的禾田卻沒插秧,現在也灰暗無光,靜悄悄地沒有人跡。他再望望那無處的珠江,只見一片灰濛濛的煙霧,慢慢蠕動,又像上升,又像下降,又像往前奔,又像往後退,看來十分空洞,十分臃腫。他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口長氣,捂著臉對墳墓說道:
「一切都完了,一切都完了。你再不回來了。這是千真萬確的了。這世界怎麼這樣空虛,寂寞?人生怎麼這樣悲傷,痛苦?什麼都是徒然的,什麼都是灰暗的,什麼都是殘酷無情的!你能夠知道你什麼時候生下來,可是你不知道你什麼時候會突然死去。世界上最美好的東西,也沒有人愛護,也沒有人惋惜,一下子就破壞了,毀滅了,陰消陽散了!生命不過像一顆露珠,一根小草,一片破瓦,一塊爛布,——美麗,智慧,溫柔,嫵媚,都不過是一種幻象!唉,這裡還剩下什麼有意義的東西,值得我去留戀,去羨慕,去珍重,去奮鬥的么?沒有了,沒有了,一樣都沒了!我不如跟著你去,在漫漫的長夜裡陪伴著你,在安靜的黑暗裡一道消逝。」
他這樣哭了又訴,訴了又哭,沒有層次,沒有段落,沒有開頭,沒有結尾,反覆纏綿地對著那墳墓說話,不知不覺地太陽西斜了。這時候,冷不防有人在他背後叫了他一聲:「炳哥!」他大吃一驚,彷彿從那虛無縹緲的雲層當中掉落地上。他從那山首上跳了起來,定神一看,原來是陳文婷,就結結巴巴地問她道:「你怎麼跑到這兒來?」她狡猾地笑著說:「家裡面大家都擔心著你,二姨更是急得不得了。我說,’蛇有蛇路,鼠有鼠路,讓我來找。’我就一個勁兒跑到這裡來了。走吧,跟我一道回去吧。桃表姐已經升了仙,你還是一個凡夫俗子,你攆不上她。走吧!」周炳帶著感激的心情說:「阿婷,你對我真好。——可是,你不想念桃表姐么?她生前對你是很好的!」陳文婷說:「我很想念她,我也知道她對我不錯,——可是,咱們走吧,天不早了。」周炳帶著一副麻木不仁的臉孔跟著她下了山,沿著來路往回走。到家的時候已經黃昏了。陳文婷回家吃飯,周炳很想喝酒,就又披起衣服,到惠愛路正岐利剪刀鋪子去找他的老夥計杜發,兩個人一道去喝酒。他們剛走進「平記」炒賣館門口,杜發眼快,一眼看見裡面有兩個人對面坐著,有說有笑,在一張桌子上喝酒,立刻把周炳拖著往後退。周炳說:「幹什麼?」杜發露出很神秘的樣子,低聲說:「你沒看見,那裡面有兩個人在一張桌子上喝酒?一個是你榕哥的拜把兄弟李民魁,一個是’茶居’工會的工賊梁森,怪不怪?」周炳再轉回平記門口,探頭往裡仔細一看,果然見李民魁和一個蛇頭鼠眼的人在喝酒。那傢伙正是廣州的著名工賊梁森。他過去曾經因為破壞罷工,被三個工會開除過,最近又混進了茶居工會,還當了一名執行委員。周炳認識他這個人,又聽哥哥們談過他的事兒,心裡也覺得奇怪,可是他這時候不想多管閑事,就甩了一甩手,說:
「不管他!咱們另找一個乾淨地方喝咱們的!」
不多久,他倆就相跟著走進一家叫做「富珍」的小炒賣館子里坐下喝酒。這酒館不大,只有一個直廳和一個橫廳,到處都密擠擠地擺滿了小方桌子和小方凳子。他們揀橫廳西南角上一個靜處坐了,點了一個生筋田雞,一個豉汁排骨,兩個菜。菜還沒到,每人先要了一碗四兩重的雙蒸酒,一口氣咕嚕咕嚕喝了下去。以後每人又要了一碗,一面吃菜,一面慢慢地喝。越喝,酒館裡的客人越多。到他們喝完了兩斤酒,吃完了另加的茄汁牛肉片和咕嚕肉兩個菜,每人又吃了一碗白飯之後,酒館裡已經坐滿了客人,到處都高聲談笑,烏煙瘴氣,連彼此說話都聽不清了。一個唱曲的女孩子走到他們面前,要給他們唱曲,拉二弦的師傅站在她後面,笑眯眯地聽候吩咐。杜發酒量本來淺,先就醉了。他拉住那女孩子的手,把一個雙角子銀幣按在她的掌心裡,含糊不清地問道:「你叫什麼?住在哪裡?」那女孩子狡猾地笑了一笑說:「我叫阿葵,住在擢甲里二百號,怎麼樣?」旁邊知道擢甲里並沒有二百號的酒客都因為她答得俏皮而哈哈大笑。杜發醉眼矇矓地望著阿葵,伸手去擰了她一下臉蛋,說:「走吧,等一會兒我到你家裡去過夜。」阿葵走開之後,周炳和杜發也會了賬,從富珍酒館走了出來。晚風一吹,喝下去的酒直往上涌,兩個人一面打著呃,一面東倒西歪地邁著步,又不斷說著胡話,全都醉了。
周炳回到家,一腳跨進神樓底,就看見有一位姑娘坐在燈前等候他。他心裡十分詫異。開頭,他以為那是區桃,仔細一看,又不太像。再一看,那位姑娘變出了七、八個化身,在他的眼前來迴旋轉,又都成了區桃了。他高興得快要發狂,大聲叫嚷道:「區桃,桃表姐!」她卻垂低了頭,沒有睬他。他縱身一跳,跳到她跟前,抱著她,在她的頭上、額上、臉上吻了又吻,一面含糊不清地叫著她的名字:「桃子,桃子,小桃子……」那位姑娘開頭全不動彈,任憑他吻著,後來突然發了脾氣,用力把他一推,嘴裡說道:「看你胡說什麼!看你醉成什麼樣子!我不是區桃,我是陳文婷!」一面說,一面走出神樓底。周炳叫她一推,站立不定,倒退幾步,就跌在自己的木板床上,醉嗎咕咚地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