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晚上,陳文婕和陳文婷正在三樓書房裡溫習功課。陳文婷忽然把鉛筆扔在練習本子上,長嘆一聲說:「唉,到底咱們這樣念書有什麼意思?三姐,說真的,我對那些考試啦,升班啦,連一點興趣都提不起來了。我只想離開學校,遠走高飛,飛到新疆、蒙古那些荒漠地帶,一萬里尋不上一個人,讓我孤孤獨獨地生活下去。」陳文婕在燈下仰起那高聳的、平靜的顴骨,淡淡地問道:「你怎麼會這樣想的?你以為咱們離開了廣州,也可以生活下去么?我也是不想念書的,不過我跟你的傻心眼兒不一樣。我只是想去做生意,辦工廠,不愛弄這文科!」陳文婷把周炳寄給她的信從口袋裡掏出來,遞給她姐姐看。等陳文婕看完了,她就問:「三姐,你瞧他約我今天晚上跟他會面,我去呢,還是不去?」陳文婕沒有回答去不去,只是說:「按道理,阿炳的確算得上一個英俊雄偉的青年,不過就是粗野一些,呆笨一些,恐怕他不肯走正路。」陳文婷反問道:「不走正路又有什麼不好?」正說著,陳萬利無聲無息地走了進來。他在完全不受歡迎的氣氛下面坐了下來。也不管人家正在溫習功課,就打開了話匣子道:「清黨以後,你們該看得清楚了。蔣介石是有本事的。他算得上一個史無前例的怪物。你們想一想,我從前說的話,就沒有一句錯。你們的二姐,她算是想通了。你們看她如今多麼快活自在!比起去年,哼!如今是體面的丈夫有了,家也有了,幸福也有了。做父母的總是希望兒女能夠這樣才好。」陳文婕還沒有做聲,陳文婷就笑起來道:
「還說體面呢,站起來不到民天哥哥肩膀高!」
把她姐姐也逗的忍不住笑了。陳萬利說:「你們笑什麼?人不可以貌相,海不可以斗量!你二姐夫的前途是不可限量的。周家那幾位表少爺,你們看得見的:不用說了。就是楊承輝、李民天那些毛孩子,跟著共產黨哇哇叫,這回清黨算僥倖,再不回頭,也沒有什麼好看的。李民魁就常常罵他堂兄弟不學好。什麼時候我看見你們舅舅,我也要把阿輝的事情對他好好說一說。年輕人渾不曉得什麼叫做危險!」陳文婕告饒道:「好了,爸爸,不要多說了,老談這些幹麼呢?」陳文婷不服氣地說:「到底清黨對誰有好處?大頭李一說起來就唾沫橫飛,也沒有見他升了一官半職!」陳萬利露出十分生氣,又把氣忍住了的樣子說:「阿婷,你年紀輕,什麼東西也還不明白。這樣的話,在家裡說說不要緊,要拿到外面去亂嚷,你准能惹禍。清黨對誰好?對我們好。對我好,對你媽好,對你哥哥好,對你姐姐、姐夫們好,對你們自己也好!」陳文婷伶牙俐齒地接上說:「對帝國主義也好!」陳萬利氣得沒辦法,就笑了,說:「世界上哪裡有什麼帝國主義?都是人家瞎編的。就算有,大家和了不就算了么?一定要惹得人家軍艦開炮,那才算數?」陳文婕、陳文婷不想和他多說,就陸續回房裡去了。陳萬利一眼望見陳文婕的案頭有一封信,就拿起來看,看不清楚。想摸眼鏡,卻沒有帶在身上。他就著檯燈翻來覆去地辨認了一會兒,知道是周炳寫來的,就連信封一道揣在口袋裡,回二樓自己的房間去了。他把信看完之後,想不出什麼對策。想找他兒子商量,問周泉,卻說陳文雄沒回來。他沒辦法,又帶了信去找二姑爺何守仁去。何守仁看了信,把信封也顛來倒去地仔細看過了。兩個人商量了整個鐘頭,除了嚴密防止陳文婷和他見面接觸之外,竟也想不出別的辦法。
第二天一早,這位萬利進出口公司總經理連早點都不吃,就出了門。他沒有回公司,卻坐了人力車,一直朝憲兵司令部偵緝課長貫英的辦公室走去。他把周炳的來信,周家三兄弟平日的行為舉動,周榕和陳文娣、陳文娣和何守仁的關係都詳細說了一遍。貫課長雖然只有三十多歲年紀,但是辦事卻很老練。他一聽情形,就知道這個案子不會構成什麼聳人聽聞的案件。但是他十分尊重陳萬利這個人,因此他裝成很留心的樣子在聽著,勤快地做著筆記。他十分仔細地問三家巷的全部居民的情形,又問了周、陳、何三家人的全部親戚朋友的情形,就說:「陳老伯,這件事交給我辦吧。區區微勞,不足掛齒。我也十分痛恨共產黨。我的先父就是去年在曲江鄉下遇難的。共產黨煽動了農民,搞得簡直是人間地獄!你早上多半在哪裡喝茶?玉醪春還是惠如樓?我一定趨前領教。」陳萬利把周炳的來信交了給他,又千拜託、萬拜託,才辭別出來。他想這貫課長的相貌雖有點不正,但是人卻有熱腸,好相與,很覺滿意。他坐上人力車,才走了幾步,就看見了何守仁在人行道上迎面走來。他垂著腦袋走,沒看見陳萬利,好像心事重重的樣子,看樣子也是上憲兵司令部去的。陳萬利自言自語道:「他又上那兒幹什麼呢?那不是好人去的地方。
唉!」但是人力車一下子就拉過去了。
何守仁果然是去找偵緝課長貫英的。他掏出自己的名片,在那上面寫了「公事謁見」四個字,請傳達給他遞進去。那個偵緝課長先把剛才和陳萬利的談話記錄翻看了一會兒,將何守仁和陳、周兩家的關係弄清楚了,然後板著臉孔在辦公室里和他會面。何守仁一進去就用公事口吻說:「貫課長,我來報告一件跟您的職務有關的事情。」貫英冷冷地回答道:「歡迎,歡迎。請何科長坐下談吧。不論跟小弟的職務有關還是無關,我都歡迎。」於是何守仁就開如講他所發現的幾個「共產黨員」的行蹤的問題。他一面講,一百用眼睛去打量那個偵緝課長。貫英一面聽,一面也用眼睛去打量何守仁。有時四隻眼睛碰在一處,彼此互相盯著,長久都不移動。貫英在心裡罵道:「好個無恥的烏龜!」何守仁也在心裡罵道:「十足涼血的王八!」後來兩個人又用相對一笑岔開,何守仁這才繼續往下講。他已經發現這位偵緝課長對他很不尊重,對他所講的話好像根本沒有用耳朵去聽,然而還是勉強把話講完了,並且加上判斷說:「照這樣看來,這些共產黨員一定是躲在芳村一帶的什麼地方。」貫英拍手笑道:「何科長真內行!」隨即把周炳那封原信從卷宗夾裡面拿出來,擺在何守仁的面前,說:「這上面所蓋的郵戳就可以證明這一點。」何守仁很不高興地說:「貫課長,既然你得到了原信,那麼,一切你都十分瞭然了。你為什麼不早說呢?」貫英搖頭笑道:「不,你所講的話很有價值。我只知道這周炳和你的小姨子很要好,我也知道那周榕和你是同學,又是換帖的好朋友,但是這些人是否共產黨員,我卻沒有任何證據。你知道,我們是憑證據辦事的。」他一面講,拿眼睛望著別處。那眼睛不停地眨,腦袋不停地擺動,好像是一種毛病。何守仁說:
「怎麼不是共產黨員?不是共產黨員為什麼要逃走?」
「那倒也不能這麼說。」貫英又眨兩個眼睛,擺動幾下腦袋,說:「有些人因為害怕,就逃了。還有些人嚇瘋了的。都不是共產黨員。」
何守仁堅持己見道:「我相信他們是共產黨員。」
貫英用一種比冷笑更令人難堪的聲音哼哈一陣,說:「如果他們真是共產黨員,那麼,你的鄰居,你的小姨子的情人,你的換帖的同學,都要這樣了!」他用手在脖子上比了一比,加上說:「當然,閣下是有功勞的。閣下這樣做,是大義滅親。遇著好的上司,往往因此擢升,也是常有的事。」何守仁感到一種難以忍受的侮辱,他的尖削的臉唰地一下紅起來了。但是他不甘示弱,因此仍然裝出一副正人君子的超然面孔說:「貫課長,我想這個地方雖然是個憲兵司令部,也是個講真理和正義的地方。我到這裡來,是被一個普通公民的正義感所驅使。這一點,仁兄該是明白的。」貫英搓著兩手,用一種十分猙獰的無賴神氣笑著說:「真理和正義,好極了。我們都是為它而活著。我們的同志可真不少呢!」隨後他打開他辦公桌的一個抽屜,拿出一本捐款簿子,上面寫著「雄心社社員樂捐芳名」九個字,遞給何守仁看,又加上說:「我們這個雄心社,每個人都有一顆消滅共產黨的雄心。我們認為這就是真理和正義。但是我們絕不向外募捐的。現在那些招搖撞騙,假公濟私的玩意兒太多了。我們只收社員自己的捐款。你如果有心,你也可以入社。我們將來,彼此也有個幫助。」何守仁打開捐簿一看,有捐一百元的,有捐三百元的,也有捐五百元的,名字都不認得。但是不管怎樣,看見這捐款簿子,何守仁是安下心來了。他登時恢復了鎮靜的神態,看來真是又矜持,又老成。他用輕蔑的眼光把那貫課長橫掃了一眼:覺著這個人如今五官局促,嘴角下彎,頂發禿落,醜陋異常。於是他拿起筆來,在簿子上寫了一百元的捐款,並且慷慨地說:
「貫課長,凡是合乎真理和正義的事情,兄弟總是樂於追隨的!」
事情就這樣結束了。何守仁告辭之後,貫英一面收起捐款簿子,一面鄙屑地咒罵道:「真沒見過這樣的吝嗇鬼!收買三個朋友的性命,才使一百塊錢!說人心不古,就是人心不古。」
這天早上,約莫當何守仁和貫英初次會面,彼此躬著腰說客套話的時候,周家三兄弟的乾娘冼大媽正從市頭上買菜回家。她正在路上走著,不料橫巷子里撞出來一個遊手好閒的老年人,把她纏住了。這個人叫做馮敬義,年紀約莫六十歲,單身一人,並無親戚子女,也在市頭外面搭了個茅寮居住,離冼大媽的竹寮只有五、六丈遠的光景。他應了個名兒是做收買破爛的生意,實地里他的活動範圍要廣泛得多,可以說是什麼都干,並不嚴格的。他的真本事是把不值錢的東西改造成為值錢的東西,好像把銅做的東西改造成為金子做的東西,把破了、斷了、缺了、穿了的東西改造成為完整無缺的東西等等;遇著有他合意的東西,別人又不太在意的時候,順手帶走件把子,也是有的。他頂愛開玩笑,更加愛開冼大媽的玩笑。當時一見冼大媽手裡提著鮮魚、牛肉、青菜,他就指指點點地說:「怎麼,發了達了,天天吃好的了,想不到你還有幾年老福享呢!」冼大媽撥開他的手,罵道:「少胡說,別招你姑姑生氣!那是給我幾個乾兒子做的飯。」馮敬義涎皮賴臉道:「好不值錢的乾兒子!你有多少乾兒子、濕兒子,我還不清楚?那是你的哪一個丈夫經手的?說是養的小漢子,倒還有個說的呢!」冼大媽生氣了,說:「你再破嘴爛舌的,看招你姑姑一頓好打!」馮敬義伸了伸舌頭,縮了縮脖子,說:「哪來這麼大的火氣?天生人,天養人。莫非有了油水,只興你一個人獨吃?你不讓我喝點菜汁兒,你瞧我給你嚷出去、不給你嚷出去?」冼大媽沒法,只得跟他說實話道:
「乾兒子倒是真的乾兒子,只不過他們是共產黨。如今喪盡天良的官府要害他們,因此上我家裡躲幾天。你知道共產黨是跟咱窮人出冤氣,打抱不平的。你敢壞了你姑姑的事兒,你姑姑就能收拾你的狗命!這裡沒有什麼好打打敲敲的,你趁早給我滾開,井水不犯河水。」
馮敬義見她說了真話,把頭點了幾下,表示贊成道:「這還像句正經話。我礙不著你們的事兒。可是萬一我查出他們不是共產黨,你可別怪我翻臉無情。」冼大媽說:「趁早,趁早。快挑起你那擔破籮,多賣兩隻’朱義盛’的假金耳環子是正經!」馮敬義笑了一笑,就走開了。當天中午過後,他吃了飯,挑上他那擔破籮,轉了幾條街,走到市頭上一家木屐鋪子前面,碰見了幾個生面的、可疑的人,那些人態度橫蠻,毫無禮貌地在向開木屐鋪子的老闆打聽附近有沒有生面人搬來居住。老闆想了一想,說沒有。那幾個人又向賣青菜的小販打聽,也說沒有。那幾個人再問開熟煙鋪子的老闆,也不得要領。後來問到了那間「華道館」,那個給人畫符拜懺的華道人卻回答道:「要麼看看市頭後面冼大媽的竹寮里,是不是新來了幾個什麼親戚。」馮敬義一看這幾個人的扮相:黑通帽,黑眼鏡,黑縐紗短打,黑鞋黑襪,每個人的肚子上面,都隱約看得出夾帶著什麼硬邦邦的東西。不用說,這是「偵緝」了。他立刻掉頭,抄橫巷子趕回冼大媽的竹寮,打算給那幾個共產黨員通風報信。可是當他剛一轉過「吉祥果圍」,離冼大媽的竹寮還有十來丈遠的光景,他看見冼大媽那兩個年紀輕些的乾兒子正埋頭埋腦地朝家裡走,而後面那幾個黑不隆咚的傢伙也緊跟著嘻哈大笑走過來了。這正是千鈞一髮、危險萬分的時候,馮敬義雖然足智多謀,也是毫無辦法。想喊不能喊,想叫不能叫,想說不能說,想停不能停,眼看著那兩個活生生的棒小夥子自投羅網去送死,他可是一籌莫展。說實在話,他連那兩個年輕人的姓名籍貫,都還不曾知道呢。後來情急智生,他忽然從懷裡掏出一對假玉鐲子來,對走在他前面五步遠的周榕、周炳兩個人高聲喊道:
「王大哥,王二哥,你們要買的真玉鐲子有了貨了!」
馮敬義所以要使喚這樣大的嗓子吼叫,是要讓後面那些偵緝們聽見。果然,周家兄弟聽見的時候,那些黑傢伙也聽見了。馮敬義見他倆扭回頭,連忙向他們使了一個眼色,急急忙忙低聲說:「隨我來,冼大媽有話說!」周榕和周炳剛才那一扭回頭,也發現了那幾個黑傢伙,知道出了事情,就跟隨馮敬義閃在路旁,蹲下來,和他假意看鐲子,論價。等那些偵緝走過去了,馮敬義才低聲告訴他們道:
「那些是偵緝。快逃走吧!」
兩兄弟異口同聲地說:「屋裡還有我大哥呢!」
馮敬義生氣了,罵道:「混賬!快走!逃出去之後,找人搭救他!這時候婆婆媽媽算哪一經?難道你們要死在一塊兒?」周榕、周炳低聲向老人家道過謝,又回頭望了冼大媽的竹寮一眼,才淌著眼淚,慌慌忙忙地抄橫巷子逃到渡口,先坐渡船過河南,再從大基頭坐船過省城,一直奔向四牌樓師古巷他們舅舅楊志朴、老表楊承輝的家裡。楊承輝沒在家。楊志朴正在客廳里睡午覺。他們叫醒了他,把剛才發生的事情對他說了一遍,求他想法子救大哥的性命。楊志朴眯起眼睛,鼓起那方形的腮幫,豎起那滿嘴的鬍鬚,愁容滿面地聽完了他們的話,緊接著問道:「按這麼說,你們都加入了共產黨了?」他們兩個都回答說沒有,舅舅又說:「沒有加入就不要再加入了。黨派的事情我看得多了。龍濟光、陸榮廷、岑春煊、莫榮新、陳炯明、孫中山、胡漢民、汪精衛,如今又多一個蔣介石,像走馬燈一樣,看都沒看清楚就過去了。什麼黨,什麼派,看來看去不是差不多?這幾年來,除了省港罷工是反對異族侵凌,還有點道理,其餘的我都不贊成。你打倒段祺瑞,換上張作霖又如何?你打倒張作霖,換上蔣介石又怎樣?我看南征也好,北伐也好,這樣打法只是苦了老百姓,沒有一點意思!」周炳不做聲,周榕輕輕地說:「當時沒有料到蔣介石是這樣一個人。」楊志朴說:「是呀。流氓政客,都是見利忘義的。北伐才到了長江,就拿自己人開刀了。你們就是些傻子!跟我二姐一模一樣!跟你媽媽一模一樣!上回省港大罷工,你們死了個區桃;這回北伐,你們又得賠上個周金。人家是成者為王,你們是敗者為寇,你們撈到了一點什麼?我看政治這個東西,再沒有什麼是非可說的了。誰能把天下搞太平了,誰就是好皇帝。什麼黨派,哪一個不污七八糟?」周炳聽到這裡,覺著很不耐煩,那股楞勁就衝上來了,說:
「不,不是這樣的。共產黨要解放全世界的無產者,共產黨的理想是遠大的,神聖的!」
楊志朴只顧自己穿衣服,懶得去跟周炳兩個辯論。穿好衣服之後,他告訴他兩個外甥,在河南同福西街,他跟人合夥開的那個「濟群」生草藥鋪有地方住。他們只要說明是他的外甥,因為身體有病,要到那兒靜養,小心不要出門,就可以了。周榕還不明白濟群藥鋪是個什麼地方,老在嘀咕著,周炳說:「就是郭掌柜那裡嘛,我給他當過夥計的嘛,冤我偷他的錢的嘛!一轉眼都七年了!」周榕這才想起來,重複說道:「是呀,是呀,是呀……」臨走的時候,楊大夫又加上一句道:「我看你們現在不是共產黨,將來不免還要變成共產黨!」
說完他就在前面走,周榕和周炳在後面跟著,一句話沒有說,三個人一道朝著河南的方向走去了。正當他們過河南的時候,國民黨省黨部幹事李民魁帶了一位新朋友到沙面興昌洋行去找陳文雄。這位朋友是浙江人,叫做宋以廉,現在當著財政廳秘書,年紀已經三十歲了,還沒正式結過婚。他聽說陳文雄有個最小的妹妹,年紀才十九歲,長得很漂亮,還沒出嫁,就央求李民魁,一定要介紹他跟陳文雄做朋友。當下兩個人會了面,陳文雄見他身材高大,和自己相彷彿,臉孔白凈,戴著寬邊眼鏡,只是稍為發胖了一些,真算得一表儀容,心裡早有幾分高興;再一交談,就覺得他知識多,交遊廣,一口英語,雖略帶外江音,也算得漂亮流利,便十分傾心。他心中暗自思量:官場中有這等新式人物,真是難得。三個人閑談客套一番,就一道出來,到「十八甫」的天龍茶室飲茶。這茶室非常擁擠。顧客都是上、中流人物,依然弄得人聲嘈雜,煙霧瀰漫。他們站在二樓過道上等了十幾分鐘,好容易才找到了一個那種用柚木雕花板障間隔,像火車上的座位一樣的「卡位」。李民魁要了一盅普洱茶,陳文雄要了一盅鐵觀音,宋以廉要了一盅杭菊花,又寫了幾樣咸、甜點心,像「雞批」、蝦盒、粉果、蟹黃酥、奶油蛋盞、冰花玫瑰卷等等,又寫了一盤上湯雞茸水餃,一盤鮮菇蚝油拌面,大家一邊吃喝,一邊暢談。因為初次見面,所談都是東堤舊事,陳塘新歡之類。只有李民魁在臨走的時候質問陳文雄道:「怎麼你們告發共產黨,不找我們黨部,反而去找憲兵司令部?不幫襯自己人,卻幫襯外頭人?」並且說出今天「捕獲」了周金的事實。陳文雄堅決否認,說是毫不知情。李民魁自嘆道:「干黨務就是沒發達。你們團長的團長,經理的經理,科長的科長,我這老大還是個幹事,沒發達!」宋以廉湊趣道:「不要緊,你只要多害死幾個人,便可以發達的。」大家於是一笑站起來,會賬下樓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