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陽曆四月半以來,何家的二少爺,那年方十五歲的何守義,不知不覺之中得了個神志不清的毛病。那病起因,除了胡杏之外,誰也不曉得。本來周家三兄弟逃走出外,陳文娣跟何守仁結婚之後,何守義就有點悶悶不樂,時常痴痴獃獃的樣子。有一天,那丫頭胡杏打外面買茶籽餅回來,剛想進門,就見何守義跟一個叫做羅吉的小同學坐在陳家門外石凳上說話。那羅吉生來身體寬橫,四肢粗短,背上拱起一塊,胸脯凹陷下去;眼睛很大,卻老是不懷好意地到處窺探。胡杏走過去一看,見他手裡拿著一張相片,是周炳、何守義、羅吉三個人合照的,對何守義說:「壞了!這周炳是共產黨。共產黨是壞人,都要殺頭的!我們跟他照過相,短不了也要殺頭!」從此以後,這位二少爺天天追著胡杏問共產黨到底是好人還是壞人。胡杏哪裡知道這些事兒呢?她只知道周炳是個好人。叫何守義逼得沒法兒,她就安慰他道:「表少爺,你擔心什麼呢?那共產黨是好人也說不定的。現在又沒人來抓你,你怕那個幹麼!」何守義把她的話告訴了媽媽,那大奶奶何胡氏一聽說胡杏把共產黨認做好人,不覺心中大怒,把胡杏往死里毒打了一頓,又要問清楚她這話是哪裡聽來的,又要追問何守義還有些什麼書友經常來往。胡杏一面捱打,一面哭著嚎叫道:「炳哥救我呀!打死人啦!炳哥救我呀!」誰知越喊周炳,何胡氏打得越重。胡杏痛得死去活來,更不敢說,只是緊閉著嘴巴,把那羅吉恐嚇何守義的事情,半個字也不敢吐露。這樣子,何守義看見說共產黨是好人就要捱打,不免越想越糊塗,就瘋起來了。開頭還只是傻傻地坐著,不言不語,後來就變成哭笑無常,不吃飯,不睡覺了。每天一早起來,就鬧著要看報紙,說要看有沒有槍斃共產黨的新聞。看了報紙之後,就到處問人:共產黨是好人還是壞人。後來人家知道他一定要說好人,才肯罷休,就都回答說好人。這何胡氏當初嫁到何家,好幾年都沒孩子。後來何應元娶了十六歲的二娘何白氏,第二年就生下何守仁。到何守仁九歲上頭,大奶奶、二娘看樣子都不生養了,何應元又娶了另外一個十六歲的女子,那就是三姐何杜氏。誰知娶了三姐的第二年,大奶奶何胡氏居然養下了何家的第二位少爺何守義。論年紀他小,論地位他卻大。因為他雖是弟弟,卻是嫡出。何胡氏認為這是皇天有眼,何門積德所致,所以自小就對何守義十分慣縱偏寵,完全不給他一點教導約束。誰知何守義偏不爭氣,一向長得孱弱瘦小,臉色蒼白,加上渾身干癩,整天露出委靡不振的樣子,急得何胡氏一個輕兒求神拜佛,訪醫問卜,可惜終不見效。自從他一瘋,大奶奶更是進香許願,乞葯請符,扶乩問亡,鎮宅禳解,最後跳茅山,做道場,什麼都來了,但是到底還看不出一點靈驗。平常遇到沒有法子的時候,就打胡杏一場出出氣,罵她胡謅什麼好人壞人。
有一天早上,何守義玩了一個新的花樣。他拿出那張周炳、羅吉、他自己三個人的照片問大家,那上面照的是不是好人。最後問到他親生媽媽,那何胡氏一天叫他嚷鬧一百幾十回,心中煩悶不過,回話遲了一點,何守義就當場把照片撕得粉碎,一把放進嘴裡,使勁嚼著,要把它咽下去。過了一會兒,他又四處找那張照片,找不到就嚎啕大哭,沒命地叫嚷道:
「壞了,壞了!有人把照片偷走了!要殺頭了!快給我照片哪!」
何胡氏又打了胡杏幾個嘴巴,罵她還不趕快去找。她找不著。何家的使媽阿笑、阿蘋、阿貴一齊動手找,也沒有找著。何守義躺在地上,口吐白沫,竟昏死過去了。後來胡杏幸虧找到了另外一張照片,和原來那張一模一樣的,還有一塊玻璃底片,等他悠悠醒來,把照片給了他,才算哄過一陣,使他安靜下來。何胡氏立刻叫人拿了那玻璃底片去翻曬,準備他什麼時候哭鬧,就什麼時候給他。亂了這麼一陣之後,胡杏悄悄對何守禮講起羅吉的事情,又叮囑她千萬不能對別人講。何守禮聽了之後,由不得十分迷惑起來。她問胡杏道:「表姐,那羅吉到底是個什麼人?怎麼一下子就把哥哥嚇瘋了?」胡杏說:「誰知道他是個什麼?說是個小孩,又不像個小孩。那身體像個大冬瓜,那手腳像些大節瓜,那兩個大眼睛像兩朵綠幽幽的鬼火,怕死人!唉,跟你說有什麼用?你又沒見過那鬼火!」何守禮捂住耳朵說:「不要說了,不要說了。再說我都要叫他嚇瘋了。他哪裡是個人哪?分明是個妖怪!嬌怪總是要害好人,把人家弄瘋弄病的。你說,那妖怪只來過一回么?」胡杏使鼻音否定她道:「唔,一回?十回都不止!除了頭一回之外,回回都跟你哥哥要錢。你哥哥人已經糊塗了,就把口袋裡什麼都掏出來給了他!」何守禮說:「他下次來,咱們拿掃帚拍他。人家說妖怪怕掃帚。你敢不敢?」胡杏說:「敢倒是敢。只怕你哥哥不依。好了,這些話你答應不對別人說么?」何守禮說:「我一定不說。」胡杏說:「你敢賭咒?」何守禮當真賭了咒,胡杏才放心了。
何家這邊的亂,也驚動了左鄰右里。那天早上,楊志朴約了他妹夫區華來看他二姐周楊氏和二姐夫周鐵。周鐵已經上剪刀鋪子開工去了。周楊氏見他們來了,就讓在神廳坐,連忙燒水泡茶。泡好茶之後,她就陪他們坐著閑談,說:「三姨爹,舅舅,你們看國民黨盡幹些什麼好事!把咱們阿金拉去坐了牢,把阿榕和阿炳弄得不知往哪裡蹦了,如今又把何家那樣好的一位二少爺給嚇瘋了,多作孽!」楊志朴和區華問清楚是何守義瘋了,都不免嘆息一番。區華想起前年自己死了的女兒區桃,就憤慨之至地說:「我還以為帝國主義和軍閥專門害咱們手作人家,哪裡曉得連大財主家裡也免不了。他們都是有錢人,也真算得自作自受!」楊志朴笑著指正那皮鞋匠道:「妹夫你又來了!人家說軍閥,是指的段祺瑞、張作霖、吳佩孚、孫傳芳那些人,你怎麼把蔣介石也叫做軍閥呢?人家不興這麼說的!」周楊氏接上說:「我也不管他是蔣介磚還是蔣介石,誰害了咱,誰就是軍閥!還不止是軍閥呢,還是鬼閥呢!」那中醫生說:「二姐這麼說,情理上也通。」區華一面從口袋裡掏出一把銀角子來,放在茶几上,一面說:「二姐說的話,總是通情理的。我說的話,總不通情理。你就會護著你二姐!算了,不跟你扯這些咸屄淡菜了。二姐,說不定這幾天你們等錢使,你三妹叫我給你送五塊錢來,你先胡亂湊個零數使著吧。」楊志朴說:「別信他的鬼話。三妹一定是叫他拿十塊錢來的,他倒打起一半’斧頭’了!」說完,他自己也掏出一卷用紙包得好好的,像一根香腸一般的銀角子來,加上說:「二姐,我也先送來十塊。」周楊氏說:「三把手剩下他爹一把手,難是難。不過目前還不大使什麼錢,你們收著再說吧!」後來,他們又談起找門路給周金說人情的事兒。一翻開這個題目,大家的話兒就不多了。皮鞋匠瞪著兩眼出神。中醫生結結巴巴地說:「二姐呀,你的臉皮太薄了,你不拽住大姐,死活要她出個主意,那怎麼行?陳家的局面大,認識的人多,眼看著三個姨甥不管怎的!剩下我們這幾個人,連個衙門的門房都沒巴結得上呀!」周楊氏還是有氣無力地說:
「大姐那邊,我一天還沒說上十萬八千回?阿泉也跟文雄說得差點兒沒翻了臉!陳家的老的、小的,只是個一退六二五,說他們做買賣的人素來不結交官府,推得乾乾淨淨!想不到當共產黨比那些偷摸拐騙,忤逆亂倫,還會討人嫌!唉,老大隻好由他去了,聽菩薩做主吧!只是老二、老三那兩隻小猴子又不曉得竄到哪裡去了,叫人牽腸掛肚的,又不寄封平安信回來!」
說到老二跟老三,楊志朴和區華才重新活躍起來。他們互相使了個眼色,扁了下嘴,點了點頭,才由楊志朴開口道:「二姐,你又來了。他們如今是在逃的犯人,他們怎麼給你寫信呢?一寫信,別人倒知道他們的行蹤了。那是萬萬使不得的!不過我們今天來,是要來告訴你一個好消息。」周楊氏一聽,臉皮登時就鬆開了,追問道:「誰的好消息?是老大的?是老二、老三的?」區華說:「是老二、老三的。我們知道了他們的下落。」周楊氏站起來,朝區華走過去,嘴裡說:「菩薩保佑!你這就帶我去看看他們!」區華把眼睛望著楊志朴,她又朝她弟弟走過去。楊志朴的臉色嚴肅起來了,說:「二姐,你別急。我這就告訴你。他們住在河南我那間生草藥鋪的後進房子里,就是原先阿炳在那裡當過幾天夥計的地方。我關照那合夥的掌柜,說是我的外甥,在那裡養病,包管萬無一失。可是他倆說了,第一,除了你跟二姐夫之外,誰也不要告訴。連阿泉都不用說。第二,你們都不要去看他們,只怕人多走動,惹起外界疑心。現在,我跟妹夫都不去的,我們只讓阿蘇一個人上生草藥鋪走動。她天天到河南的工廠去做工,別人不會疑心。」周楊氏努著嘴抱怨道:「這是什麼王法?親娘不能去看親兒子?」區華幫嘴說:「不是不叫你去看。怕你去看了,要連累他們。」兩個人好生費勁說了半天,才把周楊氏說通了,包了幾件衣服,又包了一紮荔枝,要他們帶給周榕和周炳。
當天下午,區蘇就把衣服和荔枝給周榕和周炳捎了去。這兩兄弟每天只盼望區蘇給他們帶報紙、書籍和什麼好消息來,今天卻帶來了母親的心意,更加喜歡得說不出來。當下三個人把一紮荔枝吃光了,說笑了半天,周炳還唱起他自己最心愛的歌子來。這一天,他兩弟兄過了一個高興的、兩個多月以來不曾有過那麼高興的下午。但是快樂的時光總是容易過去的。不久就黃昏,吃了晚飯,又不久就黑下來了。他們的住處是在生草藥鋪後進一個橫院子里。這小院子有一明一暗兩間南屋,他們就住在套間里,平時掌柜也好,夥計也好,掌柜的家小也好,都不到這橫院子里來,非常寂寞。到了晚上,周榕和周炳商量道:「今天吃了媽媽送來的荔枝,我的心裡到現在還不平靜。我們這樣住著,和外界都隔絕了,這不是個辦法。我如今心痒痒的,腳痒痒的,就想出去走動走動,找些人打聽一下情況。你說怎麼樣?」周炳也覺著該出去走動走動,他認為最好讓他去,危險性比較小些。後來拗不過,還是周榕去了。周榕去了之後,他滅了電燈,準備睡覺,但是翻來覆去睡不著。他望望窗外,只見天空黑洞洞的,看不見星光,也沒有一點月影。他嘆了一口氣,坐起來,也沒開燈,就走出外間。外間是一個小廳堂,桌上堆的,牆上掛的,全是一包一包的藥材。他站了一會兒,端了一張竹椅,走到院子外面坐下來,輕輕地自言自語道:
「婷,婷,婷!你聽見我叫你么?」
沒有什麼可以疑心是回答的聲音。周圍像昨天一樣,像前天一樣,老是那麼靜悄悄的,好像什麼東西都約好了,都埋伏起來了,準備在他冷不防的時候,就全都會跳出來做對他不利的事情一般。他茫然地四面望了一望,即使在黑暗中,他都認得出來,還是那些熟悉的小花盆,小花盆裡面還是那些熟悉的、叫做「金線吊芙蓉」的藥草。但是在他的對面不遠,那珠江北岸的廣州城,如今正在過著怎樣的生活呢,他卻一點都看不出來了。這時候,他說不出來有多麼想念他的表妹陳文婷。他想起好幾年前,陳文婷勸他讀書的時候,那種熱情和嬌氣;陳文婷給他錢,他不要,就把錢摔在地上,那種驕橫和任性;陳文婷摹仿哥哥姐姐們的追逐、愛戀,和為了崇高的理想而發出的盟誓。他又想起前年舊曆除夕,陳文婷和他一齊賣懶玩耍;舊曆人日,大家一齊出小北門外遊逛,陳文婷怎樣和別人爭論慪氣;往後,陳文婷怎麼對工作積極起來,他們一道演出《雨過天青》,彼此都深深地陷在愛情之中。他還想起去年他跟省港罷工工人運輸大隊北伐出發之前,陳文婷怎樣著急地要肯定他們的愛情;他回到廣州,被學校開除之後,陳文婷怎麼鼓勵他,同情他,替他奔走;後來,陳文婷怎樣妒忌胡杏的姐姐胡柳,怎樣表示愛情是專制和自私的;又後來,他怎樣給陳文婷寫絕交信,陳文婷怎樣哀求他收回成命等等。……這一切都是那麼天真和幼稚,想起來彷彿有點可笑。但是這一切都充滿了真情,都是那麼可愛,都放射著那麼巨大的魅力,使得他簡直無法抗拒。他覺著陳文婷的任何行動都是美麗的,甚至連她說過的「愛情是專制和自私的」這句話也很美麗。他幻想著自己飛了起來。他飛到那黑洞洞的天空里,飛過那即使在黑暗中還是一樣閃光而柔媚的珠江,飛過從長堤到惠愛路那一片灰色、憂鬱、不歇地叫著鬧著的房屋,從陳家那三層樓的窗戶里飛進陳文婷的房間。他正準備揭開陳文婷的帳子,俯下身去吻她那睡熟了的、緊閉著的眼睛,忽然有一個人站在他的面前吆喝道:
「你在這裡幹什麼?」
這樣,一切都破滅了,都溶化在墨汁一般的黑暗裡面了。周炳把那個人看看清楚,原來是周榕。他摸摸自己的衣服,都叫露水打得發潮了,就一聲不響,跟著哥哥走進屋裡。周榕扭開了電燈,告訴他空跑了一趟,一個人都沒找到,然後兩個人互相對著嘆氣。忽然之間,他們聽到一種十分熟悉的敲門聲音,不曉得是誰在敲誰家的門。又忽然之間,他們從窗口看見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正屋走進這橫院子,霎時間,區蘇走進套間里來了。周榕一看是她,著了慌,抓住她的兩隻胳膊,像搖一根木樁似地搖著她問道:
「阿蘇!這麼晚!幹什麼?幹什麼?幹什麼?」
區蘇坐在他們的木板床上,不回答,只顧低著頭擦眼淚。
周炳知道事情不好,急得頓著腳追問道:
「誰?誰?誰?唉,不能是……大哥?」
區蘇捂住眼睛點頭。周榕追問道:「事情到底是怎樣的呢?你也講一講呀!」區蘇一面哭,一面說:「我也不知道詳細。總之,大表哥是不在人世了!」完了。可怕的不幸的日子終於到來了。周榕抱著一個瓦枕頭,躺倒在床上。區蘇在他的肩膀上後輕拍打著,撫慰著。周炳忽然覺著他的全身都麻木了。眼睛看不見,耳朵聽不見,鼻子聞不見,腦子也不會想東西,手腳也不能動彈。他站在窗前,像一棵枯樹。初升的月亮從他們的屋頂後面射到院子對面的白牆上,幾縷微弱的光反映在他的遲鈍的臉上。夜深了,院子外面靜悄悄的。從小屋子裡發出一個年輕姑娘的沙沙的聲音。好像在講述一個冗長的故事,偶然穿插一兩聲男子哭泣的聲音,就是站在窗前也聽不清楚。區蘇走了之後,他們整整一夜沒閉過眼睛。剛和衣倒在床上,迷糊一陣又醒來,已經是第二天了。藥鋪夥計給他們送來的報紙已經擱在他們身邊。周炳先拿起報紙,望了一望就放下。他發現這一天是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六月二十四日。他叫了一聲「唉呀」,一骨碌翻身下床,走出院子外面,坐在昨天晚上坐過的那張竹椅子上,從口袋裡掏出小記事冊,找出夾在裡面的區桃的照片來,獃獃地看著。在短短的幾分鐘裡面,他想起了兩年前沙基慘案發生的那一天的全部情景。那麼多的人,那麼長的隊伍,那麼激昂的情緒,那麼響亮的口號,那麼巨大的威力!這一切,人們在白雲山腳下生活了幾十個世紀,都沒有看見過。最後,他把區桃的照片貼著自己那顆跳躍的心,就像那一天他把那叫帝國主義殺人犯奪去了生命的美人兒抱起來,她十分安靜溫柔地藏在他的懷裡的時候一樣。他的牙齒慢慢越咬越緊,從區桃的身上發生了一種不可探測的力量,傳到他的心裡,傳到他的四肢和全身。他忽然對著深藍無雲的天空吼叫道:
「好的,動手吧!干吧,干吧,干吧!你欺負誰!你試試看吧!」
周榕手裡拿著那張報紙,從房間里走出來念給他聽:「阿炳你聽,昨天沙基慘案紀念日,罷工工人有三萬人!他們還提出了口號,你聽,第一條:釋放一切政治犯!——這不錯吧。還有,第二條:保持四月十五日以前與資本家所訂條約!——這也不壞。這都證明了咱們工人還是強有力的!」但是周炳茫然地望著他,好像他並沒有聽見。
這一天晚上,陳文婷忽然從三樓書房的窗子看下去,望見三家巷中那棵小小的白蘭花,她也想起區桃來。她記得自己曾經說過要繼承區桃的抱負,要積极參加革命的話,現在好像並沒有做到,心裡很不舒服。她親自提一桶自來水去澆了那棵如今沒有人打理的白蘭花,整個黃昏都沒精打采。周金遇害的消息,她已經知道了。她想這件事對於整條三家巷來說,只能成為一種凶兆,而不能成為一種吉兆。她自言自語道:「唉,天下從此多事了!」偏偏這個晚上宋以廉來纏她們去跳舞,她怎麼也不答應。宋以廉坐在樓下客廳里等候,陳文雄和何守仁陪著他坐。周泉外家有事,不去。陳文娣和文婕都打扮好了,站在陳文婷房門口催她換衣服,她只是不動。陳文雄也上來催她道:「別再留戀過去了。周金走的這條路就是周榕、周炳和李民天要走的路。周家最明白的人就只有周泉!」陳文婕抗議道:「你胡扯什麼?李民天不是這樣的人!」陳文婷無可如何,只得嘆了一口氣道:「唉,真討厭!人活著究竟有什麼意思!」嘆完氣就站起來穿衣服,穿好衣服就和大家去跳舞去了。
這時候,周炳獨自坐在院子外面一張靠背竹椅里,對著黑沉沉的天空呆望。周榕出去了,院子里靜悄悄地,和昨天一樣,和前天一樣,寂寞得叫人心慌。天空里什麼也沒有,什麼也看不見,連一顆星星,一片微光,也沒有。他覺著自己掉下了一個萬丈的深淵裡,黑暗像高山壓著他,像大海淹沒他,話也說不出來,氣也透不出來,世界上沒有任何一種痛苦能夠和他此刻所感覺的痛苦相比。這種痛苦是那樣銳利,那樣深刻,又是那樣複雜,那樣沉重。坐著、坐著,他就忍耐不住,用一種激動的心情跳起來,走進屋裡去,擰開了電燈。經過這幾個短促的動作,他又回到院子外面,重新在那張靠背竹椅上坐下來。電燈發出暗淡的黃色的光線,透過玻璃窗,投射到他的身邊。儘管是那樣微弱的燈光,也能夠稍稍減輕他的痛苦。他又抬起頭,呆望著天空,漫無邊際地想起那種種不如意的事情來。
最初,他想起自己的小學教師。那教師曾經毫無道理地誣衊貧窮的人蠢如鹿豕。他為了咽不下這口氣,曾經離開了學校。其次,他想起正岐利剪刀鋪子的東家,僅僅因為他看了一場戲,就把他辭退了。跟著,他想起卑污齷齪的陳萬利,怎樣跪在使媽面前,用磕膝蓋走路,他不過照實在情形說了真話,人家就把他攆出大門口。他想起南關青雲鞋鋪的少東家林開泰,只許他動手擰區桃的臉蛋,不許自己拿鐵鎚打他的胳膊。他想起這兒的夥計郭標,漏了櫃底反而惡人先告狀,使自己蒙了惡名。他想起震南村的何不周,只為自己拿了兩把米給胡柳,就打破了自己的飯碗。此外,他又想起周鐵跟他說的,何應元和陳萬利不過靠死人發財。又想起區桃跟他說的,何應元曾經攔路調戲她。又想起李民魁,張子豪,陳文雄,周榕,何守仁曾經立誓互相提攜,為中國的富強而獻身,但過不了幾年,其中一大半竟當了內奸和工賊。又想起周泉應了個名兒是自由女性,實際上不過是屈服在別人的虐待下面的可憐蟲。又想起區桃是何等美麗,何等靈慧,何等會演戲,何等有大志,卻叫那萬惡的帝國主義殺害了。又想起陳文娣假意愛慕自由,到頭來卻欺騙了周榕,出賣了她那醜惡的靈魂。又想起胡杏本來是有爹有娘,聰明能幹的小姑娘,如今卻賣了給人家做丫頭,餓得皮黃骨瘦,還時不時叫人毆打得遍體鱗傷。又想起陳文婷多年以來的驕縱嫉妒,喜怒無常。這回出走後,曾經寄信約她在西堤大新公司門口見面,卻不見她依約前往。不知她是沒接到信,是怕危險,還是變了心。——最後,他從這裡又想到他的大哥周金。這才真是「福無雙至,禍不單行」。頭天晚上陳文婷沒有踐約,累他空等了一晚;第二天,周金就被捕了。開頭,他還自己問自己道:「他們為什麼要抓大哥?他們為什麼要殺共產黨?他們怎麼會知道我們住在芳村的一間竹寮里?」到周金遇難之後,他就越想越明白了。如今,他看得很清楚:蔣介石和國民黨那些大官們叫的什麼聯俄、聯共、扶助工農,全是一派胡言。他們利用共產黨搞起省港大罷工,利用共產黨流血犧牲去東征陳炯明,南討鄧本殷,平定劉震寰、楊希閔,北伐吳佩孚、孫傳芳,等到打下武漢、南京和上海,他們自己的身價高了,就拋棄省港罷工工人,解散革命的工會和農會,屠殺共產黨員和所有要革命的人,把整個國民革命出賣給帝國主義。在這些險惡的風雲當中,區桃死了,周金也死了。陳文雄、何守仁、李民魁、張子豪卻升官發財了。他自己和他二哥卻流浪街頭,有家歸不得了。不用再過多久,區桃和周金就會被人家忘記得乾乾淨淨,而他自己和他二哥縱然不叫國民黨抓去槍斃,也會被整個社會所拋棄,窮病交迫地活活餓死。想到這裡,他把靠背竹椅的扶手重重地拍了一下,跳起來叫嚷道:
「革命吧!革命吧!不革命——還有什麼路走呢?人家說我又痴、又傻,我可不是什麼痴、傻的人!就算是痴、是傻,那痴、傻也不犯罪嗄!為什麼要殺死我的表姐跟大哥?為什麼要把二哥跟我,加上爹跟媽,都趕到一條絕路上去呢?」
周炳正想得慷慨激昂,萬分悲憤的時候,濟群生草藥鋪的掌柜郭壽年拖著木屐踢噠踢噠地走進後院子來。自從那年周炳受屈走後,郭掌柜的侄兒郭標的偷竊行為不久就敗露。郭掌柜趕走了郭標,就常常想念起周炳。後來他知道周炳到鄉下去了,就沒再提到周炳回藥鋪子的話。再後又聽說周炳念了書,當了中學生,又參加了省港罷工委員會的工作,更在楊志朴面前,把周炳誇獎得不得了。這回周炳弟兄倆到他藥鋪子躲避,他也盡心盡意地招呼他們,一有空閑,就上後院子來坐。他並不知道周炳弟兄倆為什麼要從河北搬到河南來住,也不知道周金被捕、犧牲的事情,但是由於他的好心腸,他每次都要想法子安慰周炳幾句。當下他端了椅子,和周炳對面坐著,就勸解他道:「阿炳,你那年要是不去學堂念書,回到這裡,跟我一道采採藥,治治病,說不定倒能吃上一碗安樂自在飯呢!」他的一番美意,叫周炳著實感激。周炳就順著他的意說道:「是呵,敢情好得多呵!」郭掌柜說:「你舅舅頂不喜歡為官作吏的人,我也是這樣。我看你老實和氣的,你也不要跟那些人交往,要吃大虧的。你舅舅說你愛跟官府作對,這就是你的不是了。那官府如狼似虎,誰不恨他?可是恨,——放在肚子里就行了。你出頭跟他作對,斗得過他么?官府都是一個樣子;貪贓枉法,魚肉百姓!你斗得了一個,還斗得了一千個、一萬個?」周炳點頭回答道:「是咯,我該記住你的話。我有時一看見暴虐橫行、陰險毒辣的事兒就沉不住氣。我的毛病就在這裡。」這樣,兩個人談得很融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