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月初的一個晚上,天氣有點涼,周炳問過孟才,就過江回家看看,順便拿點禦寒衣物。他今天晚上穿著一件對襟厚藍布夾襖,一條中裝藍布褲子,身上一個個燒破的補釘,一團團煤炭的痕迹。比起八個月以前離開三家巷的時候,他的身軀彷彿又長高了許多,舉動有力,但是略帶生硬。他的象牙刻成的圓盤大臉上微露憂戚的表情,兩隻眼睛帶著一種成人的光采,只有鼻子和嘴唇還保持著孩子的神態。整體看來,在那誠懇和俊俏的丰采之中,微露風霜折磨的韻味,使他格外動人。他一在新月映照之下的三家巷出現,立刻驚動了三家巷裡面所有的成員。這些成員很快就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部分好像對他抱歉,又有點害怕他的,都躲起來了;一部分像周楊氏、周泉、何守禮、胡杏這些人,立刻從屋裡衝出來,抓住他的粗糙的大手,牽著他的舊破的衣衫,一面哭著,一面問短問長。何守禮跑回去告訴三姐,三姐也出來了。跟著陳、何兩家的使媽阿發、阿財、阿添、阿笑、阿蘋、阿貴都出來了,一時把三家巷點綴得熱鬧非常。周炳別的都不管,只是緊緊握著胡杏的兩手問道:
「你長得很大了。那張臉越來越像一顆蓮子了。怎麼樣,過得好么?」
她仰起頭,眼淚洗濕了她的臉。她的尖下巴顫動著,說:
「不好呵!壞得很呵!把人折磨死了!准活不成了!」
周炳著實安慰了她一番,她才忍住眼淚回去。其他的人也陸續散了。何守禮站在周泉旁邊,用身體緊挨著她,不願走開。後來,誰也沒有料到,她突然說起話來。「炳哥,」她正正經經地說,「我聽大人們說,你會很難過。可我要是你,我一點也不難過呢!婷姐不好。她沒志氣。她一點兒也不像演戲時候那樣好。你難過幹什麼?只當她賴在香港不走,不肯跟你一道罷工回省城就算了!」周炳笑了,說:「我不難過。我挺忙,倒沒工夫去難過呢!」周楊氏笑了,周泉也笑了。周泉說:「看這孩子嘴巴多能幹!阿婷如今倒真的在香港呢!」這時候,何家三姐房裡的使媽阿笑把何守禮叫了回去。大家回到周家的神廳里,周炳就給媽媽講這八個月離情別緒,講到大哥周金不知道因為什麼緣故犧牲,二哥周榕匆匆忙忙去了香港,大家又重新悲傷嗟嘆一番。後來周鐵回家,又把周炳兄弟的情形過細問了一遍,才和周楊氏回房歇息。剩下姐弟兩人,周泉才把陳文婷接到他幾封信時的前前後後,就她在一旁看見、聽見的,都跟周炳說了。最後,她問周炳道:
「周家和陳家才結了一門親家,倒結了兩門仇家。唉,你以後打算怎麼辦?」
周炳說:「我沒有什麼打算。我做我的鐵工。不過這幾個月來,我倒看清楚了一件事。世界上的人大概要分成兩類:一類是為自己的利益活著的,另外一類是為別人的利益活著的。我憎恨那些為自己的利益活著的下賤的動物。我崇拜那些為別人的利益活著的偉大的人格。按我自己說,我想走後面那樣一條道路。」
周泉站起來要回陳家去了,後來又坐下來,嘆口氣道:「嗐,阿炳,怎麼好端端地又說起傻話來了?理想永遠只是一個理想。實際永遠還是實際。不把這兩個東西分開,卻把那美麗的理想當做眼前的實際,這就是產生悲劇的根源。你不能夠跟整個世界強拗到底!你能夠么?」說完就走了。周炳看見她那純潔無辜的臉孔,感到她替弟弟擔憂,替哥哥惋惜的真情,不免心裡動了一下。——不過為時不久,他又恢復了平靜。他走到神樓底,一面收拾床鋪,一面又找他從前給區桃表姐畫的畫像。床鋪收拾好了,畫像可是找來找去也找不著。他不想馬上就睡,便走出門口,在他家和陳家交界的地方,那棵白蘭樹旁邊,站了一會兒。去年六月間,那棵白蘭樹剛種下去的時候,才不過三尺來高,如今才過了一年多,卻長到一人高了。這時候已是初冬天氣,可是這棵樹枝幹壯旺,綠葉婆娑,露出生氣勃勃的樣子。周炳看了一會兒,讚歎了一會兒,才心神安定地回去睡覺。第二天一早,周泉就跟陳文雄商量,好不好陪她弟弟去看周金的墳墓。陳文雄雍容大度地說:
「你弟弟為人雖然乖張,這趟你是該走的。這是情理。」
於是周泉就陪著周炳上小北門外鳳凰台周金的墳上去看去。那是一座新墳,地堂上長著稀稀疏疏的野草,如今已經變白了。墳上沒有立碑,也沒有任何其他的標誌,看得出當初那草草營葬的樣子。周泉留心觀察著她弟弟的動靜,只見他彎著腰,低著頭,站在墳前,既不哭,也不說話。沉默了好一會兒,在臨走之前,他才低聲說了一句話道:
「大哥,我替你報仇。」
這句話的聲音很低,很沉,語氣也很寧靜。周泉很細心聽,才聽得出來。看過了周金大哥的墳,又去看區桃表姐的墳。周炳還是和先前那個樣子,彎著腰,低著頭,沉默地站在墳前,然後在臨走之前低聲說道:
「表姐,我替你報仇。」
兩姐弟一道往回走的時候,周泉心中十分納悶。她想她弟弟是一個熱情充沛,直來直去的人,怎麼這回表現得這般冷漠?後來她又想道:「是了,是了。想必是陳文婷重重地傷了他的心了!」於是進城之後,瞅著一個適當的機會,她就開言道:
「你怎麼替他們報仇?難道你還堅持和整個社會對抗么?」
周炳不假思索地說:「我要毀掉這整個社會。姐姐你應該承認,我是一個硬漢。我說得到,就做得到。任何力量都擋不住我!」
他的決絕的語氣使周泉膽戰心驚。她小心翼翼地試探著說:「為了什麼來由?為了那麼一個朝三暮四、喜怒無常的女子?」
「不!」周炳拖長著聲音說:「我憎恨這個社會!——至於陳文婷,那是另外一回事。的確地,我曾經為她感到震驚和懊喪。現在不了。現在我只是把她當做一個疑團。她欺騙了我,但是我不明白那究竟是怎麼一回事兒!她也許跟所有的女性都不一樣,也許跟她二姐有幾分相似。總之,我不明白,就是這個樣子!」
那天中午,周炳和媽媽在家裡吃了一頓飯。周楊氏做了很好的蘿蔔燒肉湯給他吃。吃過飯,帶了一件已經穿得很舊的衛生衣,周炳就回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去了。周炳的出現引起了三家巷和附近一帶的居民們的紛紛議論,不知道是否時局要發生什麼變化。過了三天,二哥周榕也從香港回到三家巷來了,這更加使得所有的人們諸多揣測,驚疑不安。不管怎麼說,周楊氏是滿心歡喜的,但是她隔壁的陳萬利卻氣憤得很。他拍著桌子和陳楊氏說:
「怎麼,到了’驚蟄’了么?你看蛇、蟲、鼠、蚊都鑽出地面上來!」
可是到了驚蟄也罷,沒到驚蟄也罷,陳萬利不能不問自己道:「我該怎麼辦?」經商的人,他的心眼兒是靈的,他什麼時候都不能夠不想到萬一會發生什麼風險。他去找他的親家老爺何應元,商量應付的辦法。何應元不像他那麼著急,只是慢吞吞地說:「倘若把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當做是共產黨一夥子人,那未免有點過分。他們的手法,依小弟看來,不過是利用利用那些不逞之徒罷了。」陳萬利說:「黨已經清了,又來講聯合,——這豈不是你我的劫數么?」何應元說:「那你又何必過分擔心?從前蔣總司令也講過聯合的。他們也能學會這一手。」陳萬利拿腳頓著地說:「軍閥畢竟總是軍閥!他們只管自己的野心實現,不管我們這樣的百姓遭殃。說老實話,我寧願相信蔣某人,也不願相信他們這些小家種!」何應元笑道:「萬翁,你一點也不懂政界的事兒。當初,蔣某人你又何嘗相信呢?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之流,無非也是些賭徒。只不過本錢小些,看來就更加狠些罷了!」陳萬利低著頭,吟沉自語道:「話雖那樣講,我卻不放心。我想下香港去住他幾天,逍遙自在一下,也好。」何應元拿手指甲輕敲著酸枝躺椅的扶手,說:「你是無官一身輕的神仙,只有你才有那份福氣。」……這兩個老親家在何家客廳里商量大事的時候,何守仁也去找陳文雄,兩妹夫郎舅也在陳家客廳里秘密商量同樣的事情。儘管他們的觀點是何應元、陳萬利一樣的觀點,看法也是一樣的看法,看來何守仁有點驚慌失措,而陳文雄到底比較老成練達一些。何守仁一開口就說:「眼看著天下又要大亂,我的紗帽是戴不成的了!」陳文雄舉起兩隻手指,在鼻子下面輕輕擺動著,說:「朕兆是那樣的朕兆,可是你又何必操之過急呢?」何守仁兩邊張望,彷彿這個華麗的客廳也埋伏著什麼危險的東西,說:「你豈不知道兵貴神速?莎士比亞有許多悲劇,只是幾分鐘的遲誤所造成的!我今天晚上就去定船票。反正我們在香港的那幢房子也空著,去住他幾天也不錯。」陳文雄笑起來了。他說:「你跟我父親,——你們兩丈人、女婿倒情投意合,好像賀龍、葉挺已經打到了惠愛路的一般!你們要走,固然可以。把家眷、細軟先運走,我們男人大丈夫留下來看個究竟,也無所不可的。」何守仁問他怎麼看個究竟法,他說:「辦法當然很多,一下子也說不完。比方說,我就想請周榕周炳弟兄倆吃一頓上等、極上等的好飯。咱們是至親,又是好友,沾著表親、姻親、換帖兄弟三重親,還加上鄰居、同學,竟是五重親呢!幾個月不見,就不做一點表示么?」何守仁抱著腦袋,不勝憂慮地說:「文雄哥,你是一個獨創家,這是不容置辯的了。但是在你匠心獨運的時候,你就不為一般凡人的有限的悟性著想一下?你叫我苦惱極了!難道你不曉得他弟兄倆對令尊、對家父、對陳何兩家人都是極不尊重的么?難道你忘記了他弟兄倆跟你的兩個妹妹都是傷了感情的么?難道你沒聽見過他們罵你、我是內奸、工賊、賣國賊、無恥之徒、背信負義的人,軍閥、帝國主義的走狗么?」陳文雄哼了一聲,冷笑道:「哎喲,你罵得比人家還要痛快!這是此一時、彼一時也。現在,如果人家當時得令,你就該把自己鋸短二寸。況且你不從這些人的口中,就聽不到一點虛實;你不從這些人的手中,就搭不上一條共產黨的路子。——路子,總是越多越好。不管哪一方面的路子,總是只有好處,沒有壞處的!」
這樣,在一個下著小雨的、暖和的、冬天的晚上,陳文雄、何守仁兩個請周榕、周炳兩個到西關一家極有名、極華貴的酒家,叫做「謨觴酒家」的去吃晚飯。這四個人穿的衣服,極不相稱。陳文雄穿著筆挺的、英國薄絨的西裝,保守仁穿著英國藏青嗶嘰的中山裝,周榕穿著上、下顏色不同的殘舊西裝,而周炳卻穿著那套對襟厚藍布夾襖,中裝藍布褲了。這就活像一個年輕的銀行家帶著他的秘書、他的保鏢、他的汽車司機一道上謨觴酒家這樣的高貴地方去吃飯。別的酒客和酒家的侍役都好奇地注視著他們。他們揀了一處最後的房座,一面喝酒吃菜,一面暢敘離情。——如果說他們的外貌相差很遠,那麼,他們的內心相差得更加遠了。這裡面,陳文雄看來是瀟洒而愉快的,他不著痕迹,磊落大方地,一開口就問起共產黨如果同汪精衛、張發奎、陳公博合作的話,有些什麼條件。周榕老老實實地說道:「據我所知,還是那五條:第一,釋放一切政治犯。第二,保證工會和農會的自由。第三,驅逐一切改組委員。第四,四月十五日以前,工人和僱主所定的協約一概保持有效。第五,保持省港罷工工人的一切權利。」他還是從前那樣溫和,那樣緩慢,那樣粘滯。陳文雄問完了這五條,又問國民黨的反應怎樣,答應多少;又問如果汪精衛他們不答應,又怎麼辦;又問如果汪精衛他們全部接受了,又會出現什麼樣的局面;又問廣州和南京的關係會變成一種什麼關係;又問省港罷工工人目前的分布狀況;又問共產黨對於最近的時局有什麼文告發表沒有等等。自始至終,周炳總是睜眉突眼地望著陳文雄,自己不多說話。從別人眼睛看起來,他如今是呆笨、平板,滿懷憤懣,又帶點焦躁不安的。他總嫌陳文雄問得太多,又覺著二哥周榕回答得過於詳細。同樣不多說話,也不多吃東西的,是何守仁。他的眼睛老在其他三個人身上滴溜溜地打轉,要不就左張張,右望望,前看看,後瞧瞧,一直流露出心神不定的樣子。吃著,談著,從七點多鐘吃到九點多鐘,酒已經喝得差不多了,話也問得差不多了,陳文雄帶著一種克制的感情說:
「不論省港罷工的工人也好,廣州各業的工人也好,他們的合法權利總是應該保障的。——國民黨當局是做得過分了一點。」
周榕正在躊躇,沒有馬上回答。周炳卻忍不住說道:
「姐夫,聽你的口氣,好像你不是一個國民黨員,國民黨的所作所為,你都不負一點責任似的!」
陳文雄瞅了他一眼,說:「這事兒說起來也好笑。我進黨只不過是掛個名兒應酬應酬。實際上,有那些達官貴人,也輪不到我說話。」
何守仁也相幫著說:「誰不是一樣?我也是掛個名兒應酬應酬。要是真想做點事兒,我寧可參加共產黨!」
周榕聽見他這樣說,也笑道:「參加共產黨也不是好玩兒的。你們看我大哥!在你們的地位說來,犯不著冒那樣大的危險。」
何守仁看見已經談到這裡,就索性單刀直入地揭開說道:「其實什麼黨不黨,派不派,我看都是暫時的。只有崇高的友誼才是永久的!你們看,我現在變成友誼至上主義者了。照我想,你們在一邊,我們在一邊,這樣反而更加證明友誼可以突破政治的界限。不論什麼時候,咱們都應該互相提攜,永遠互相提攜。——沒事的時候互相援引一下,有事的時候互相通個聲氣,將來中國要是當真富強起來,不論哪一黨執政,都有咱們自己的人,這豈不好?所以,友誼是崇高的,偉大的,永生的!這一點,咱們都曾經發過誓,有蒼天可鑒,有墨跡為憑,有證人可對的!」
陳文雄沒想到他竟扯得這麼遠,不覺臉都紅了。他用力拉鬆了自己的領帶,掙扎著接上去道:「守仁之言極是!守仁之言極是!按這麼辦才對!」本來很會說話的人,這時候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他們這些話在周榕的心裡勾起無邊的往事來,使他覺著一陣頭暈。他用手扶著頭,嘴裡結結巴巴地說:「你們的盛情是可感的,動機是無可非議的。——唉,今天晚上酒多了。但是那種做法,在古代政治里容或有之,在現代的政治活動里是少見的。唉,今天晚上酒多了。」
周炳越聽越生氣。到了實在忍耐不住,就離開酒席,直挺挺地站起來說:「要是大家原諒我鹵莽的話……我實在不懂:工人們正在和軍閥,和資本家,和帝國主義者進行你死我活的鬥爭,你們卻抽了工人們的後腿。眼看著帝國主義就要屈服了,你們卻破壞了罷工,破壞了工人的團結,叫全體省港罷工的工人都摔了一交,而你們當了官兒,當了買辦,這是謀中國富強之道么?我更加不懂:區桃表姐死在帝國主義者手裡,你們見死不救;文娣表姐和我二哥感情破裂了,你們不但坐視不理,並且趁火打劫。這難道又是友誼、提攜之道么?按這麼說,你們都已經拿起刀子砍到我們頭上,我們彼此之間,變成敵人倒有餘,怎麼今天晚上倒談起友誼來呢?難道交朋友是這樣交法的么?這我就最、最不懂,簡直像古語說的’大惑不解’了!我們在這裡儘管胡扯幹什麼呢?」
陳文雄聽了,搭訕著說:「罵得好,罵得痛快!」
何守仁的臉皮十分難看地痙攣著,低聲解嘲道:「演得多好,演得多好!只有在《雨過天青》里,才有這麼激動的場面呢!」
周炳非常嚴肅地說:「我講的都是真話,沒有半個字虛假。——就是在演《雨過天青》的時候,我也沒有說過半個字假話。」
周榕覺著場面不好處,就替他們解圍道:「阿炳有這麼一股子勁,這是你們從他小時候起就已經熟知的了!他理解這個社會,就是一條直線。他不知道從地主、官僚、買辦的家庭里出身的人,如果背叛了他本階級的利益,也可以成為一個很好的革命家!」
何守仁立刻接上說:「對,自古走直道的人,都是正人君子。我們是談不上的。我們顧忌諸多,有時為勢所逼,竟連清高都做不到呢!」
陳文雄已經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有板有眼地說:「雖說我們都為世俗所累,都有難言之隱,甚至躲避不了天下後世的清議,但是:說真的,我卻深深喜愛阿炳說話的那種青年腔調,——風格高極了!」
一場不愉快的宴會就這樣結束。第二天晚上,陳家留下了使媽阿發,何家留下了使媽阿笑、丫頭胡杏幾個人看門,其餘兩邊全家的人都搬到香港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