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天剛亮,幾點鐘之前還在當著國民黨公安局長的朱輝日從公安局跳牆走出來之後,乘坐了一隻英國海軍的小摩托艇,逃到河南第五軍軍長李福林那裡。原來國民黨廣東省政府主席陳公博,財政廳長鄒敏初,乘坐了日本軍艦;廣州衛戍司令、第四軍軍長黃琪翔和副軍長謝嬰白,乘坐了美國軍艦,都早就來到了。不久,國民黨廣東省臨時軍事委員會主席張發奎也乘坐著美國海軍的小炮艇來到。國民黨海軍處處長馮肇銘也帶了寶璧、江大兩隻軍艦,來聽候命令。張發奎在碼頭上一見大家的面,就裝出要投江自盡的樣子,後來大家把他拉了一拉,就沒再跳。這些人到了李福林那裡,第一件事就是埋怨汪精衛利用共產黨和工人的力量去趕走廣西軍的政策。第二件事就是互相埋怨。第三件事就是互相嘲笑。然後就是慫恿李福林出兵。這李福林擁兵坐鎮河南,實行著一種「兵匪合一」的政策,平時既不管珠江北岸是紅臉出、白臉進,也不管是白臉出、紅臉進,如今哪裡願意拿出一兵一卒?後來經過大家多少唇舌,許給他多少規、餉、權、缺,才算答應下來。最後,他們就開始著手制訂一項毀滅整個廣州城的龐大的計劃。他們從東江,從南路,從西江,從北江調了許多兵來,一齊攻打廣州。他們動員了李福林的軍隊,動員了「機器工會」的反動武裝,動員了廣州城裡一切流氓、地痞、爛仔、黑幫,加上潛伏在城裡的黨棍、工賊、偵緝、密探、散兵、游勇和一切反革命分子,一齊出動。此外,他們又集中了寶璧、江大兩隻軍艦,又買通了英國、美國、日本、法國的軍艦,一齊向城裡開炮,務須把全城炸平。只有一件事,他們沒有辦到,就是他們要求英、美、日、法各國陸戰隊開進廣州市區,和工農紅軍、工人赤衛隊直接作戰,領事們都不肯答應。張發奎為這件事很生氣,他拿手拍著桌子說:「我們那些寶貝兵大爺,我是知道的。拿他們去對付赤手空拳的老百姓,倒綽綽有餘;要說拿去和共產黨作戰,那就不是他們的事兒了!還不說拿花名冊去點,不知能點到幾成呢!至於拿大炮轟,那當然不壞;可是光轟也不是辦法,頂多不過泄泄憤罷了!真正有用的,還是人家那些陸戰隊。我們借不來那些陸戰隊,只好叫做’萬事俱備,只欠東風’。那些狗雜種領事也是看準了我們的弱點,因此拚命拿價的!」說到這裡,他拿起一根紅鉛筆,又使勁把它摔下來,說:
「也罷!一不做,二不休。你們再去哭秦庭,就說我們再添價錢。大不了把整個廣州開闢做租界,我也答應,只要把陸戰隊借出來!其實他們也用不著真打,只要他們一出動,共產黨就跑了!」
張發奎能想到的事兒,別人也想得到。原來住在三家巷,事前已經跑到香港去的陳文雄跟何守仁兩個人就是這樣想的。他們到了香港之後,天天等著廣州的消息,卻不見動靜,只是從廣州搬家到香港去的人越來越多就是了。那天中午,陳文雄、周泉夫婦,何守仁、陳文娣夫婦,宋以廉、陳文婷夫婦,加上陳家三姑娘陳文婕,何家小姑娘何守禮,一共八個人,打扮得花枝招展,香氣襲人,一同到「安樂園」去吃午餐。正吃著,忽然街道外面叫賣起「號外」來。一眨眼之間,整個餐館都轟動起來,紛紛相告:廣州打起來了,共產黨暴動了,公安局被佔領了!何守仁立刻叫「侍仔」添了八杯白蘭地酒,要大家慶祝他料事如神。陳文雄保持著他的雍容風度,一面喝酒,一面說:「依我看,這回張發奎倘若借不來各國的陸戰隊,他這齣戲可不容易唱下去呢!」宋以廉佩服得五體投地,慨嘆著說:「大哥,你的才華氣度,大可以到政界來顯顯身手,可惜你總瞧不起政治兩個字!」何守仁說:「大哥如果肯做官,陳公博——包他要失業呢!」大家嘻哈大笑,十分融洽。
這時候,陳文雄跟何守仁的換帖兄弟李民魁還滯留在廣州,沒有逃到香港,他的想法跟張發奎、陳文雄也都沒有兩樣。本來他早就認為應該搬到別處去住幾天的了,但是一來沒有錢,二來他老婆李劉氏剛生了個男孩子,正在坐月子,也不好走動。今天清晨,一聽見出了事兒,他扔下了躺在床上的老婆,扔下了今年才八歲的大女兒李為淑,也扔下了才出世不久的兒子李為雄,不管三七二十一,帶了一點錢,打開大門就蹦。出得門來,這四、五更天氣,哪裡能夠容身?虧他後來想起惠愛西路擢甲里那個賣唱女孩子阿葵,就投奔她家裡去。幸好那天晚上阿葵家裡沒有客,他又是個熟人,就把他收留下來了。天剛亮,他就穿衣服出門,走進附近一家麻雀牌館去。麻雀牌館的「事頭婆」見來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官兒模樣的人,就裝模作樣地說:「現今兵荒馬亂的世界,像當年’反正’的時候一樣,那些紅領帶見了當官的就殺!我家又沒有個男人,怎好收留你?就算我不怕紅領帶,也擋不住街坊鄰里說話呵!」李民魁說:「算了吧,你都四、五十歲了,誰還說你的話?」事頭婆聽見別人說她四、五十歲,更加騷情起來道:「你這個斬頭鬼!我才三十多歲,你怎麼咒我四、五十歲?」糾纏了半天,李民魁給了她兩塊錢香港鈔票,她才答應替他去找他的堂兄弟李民天和他的朋友梁森。不多久,農科大學生李民天先來了。李民魁問他打算怎麼辦,李民天說:「我很後悔那時候退出了革命。現在,他們成功了,不知道要我不要我了。」李民魁說:「周榕在廣州,你去找他。不要離開革命,也不要當真去革命!你嫂嫂正坐月子,你去照顧照顧她。」李民天說:「你呢?你和周榕不也是拜把兄弟么?」李民魁說:「廢話。我要走了!這一去,不知何年何月,才能回到故鄉來呢!」李民天走了之後,那茶居工會的執行委員、工賊梁森慌慌張張走了進來。李民魁擺起長官的架子說:「梁森,你是否忠於黨國,就看這一回了。從前打過共產黨的人,共產黨是不會饒恕的。你要告訴所有的弟兄,告訴那些想發洋財的人,現在我們政府宣布:殺一個紅領帶,獎十塊錢。各人自己燒、殺、搶、劫得來的,歸各人自己所得。明白了么?」梁森躊躇道:「明白是明白了。可是你不是要逃走了么?我呢,我能不能走開避一避?」李民魁說:「胡說!我哪兒也不去!我要跟廣州共存亡!」梁森明知他打官腔,也奈他不何,垂頭喪氣地走了。
到了中午,周炳覺著肚子有點餓。但是工農民主政府里並沒有開飯。所有的糧食和食品都送到火線上和傷兵醫院去了。他喝了兩碗涼水,就走到第一公園去,準備參加在那裡召集的群眾大會。這時候,觀音山上面發現了敵人。大會沒有開成,改到明天中午十二點鐘在豐寧路「西瓜園」召開「工農兵代表大會」。周炳回到工農民主政府,迎面碰見了赤衛隊第一百三十小隊的隊長孟才師傅。他一見周炳,就高興地跳起來道:「歡迎你歸隊,歡迎你歸隊!」原來第一百三十小隊今天下午要執行巡邏的任務,周炳也調回隊里來。周炳一聽,想起剛才犧牲的英雄好漢、大個子李恩,不免有點心酸,就問孟才道:「咱們小隊的戰鬥力是不是很弱了?」孟才說:「雖然缺了個李恩,戰鬥力還強得很!」周炳說:「那麼,為什麼不讓咱們上觀音山直接作戰去呢?」孟才說:「那是兵力調度的問題,要他們上面才知道。可是,你愁沒有機會么?你不用發愁,有機會的,一定有!」周炳開頭還噘著嘴,可是後來孟才領著頭,冼鑒、馮斗、譚檳、他自己四個人相跟著在馬路上巡邏的時候,他又歡天喜地,有說有笑了。他們從維新路出發,經過惠愛路向西走,又經過豐寧路、太平路向南走,然後向東轉進長堤,向北轉進永漢路,最後重複折進惠愛路,又向西繞著圈子走。這時候,馬路兩旁的店鋪都緊緊閉著大門,路上的行人也很稀少。半空中步槍聲、機關槍聲、手榴彈聲、大炮聲此起彼伏,互相交替地響著。文明門、大南門、油欄門和西關一帶,有十幾處民房中了炮彈,起火燃燒。那燃燒的煙柱升上天空,像一棵、一棵高大無比的紅棉樹一樣。在馬路當中行走的,全是一隊、一隊的紅軍,一排、一排的赤衛隊,或者是一大群、一大群的徒手工人。偶然有個別在人行道上單身行走的老大爺、老大娘,都用驚奇羨慕的眼光望著那些紅軍、赤衛隊和工人隊伍。又高又瘦的汽車司機馮斗忽然睜開他那一隻本來半閉著的眼睛,使得兩隻眼睛都睜圓了,說:
「一打完仗,我還是開汽車去。我先洗一個澡……然後上茶館去喝他一盅茶……然後睡他一個大覺……」
手車夫譚檳努著嘴說:「你要是先睡大覺,那麼,也不要緊,——我來給你洗一個大澡就是了!」
馮斗舉起拳頭要揍譚檳,大家又嘻嘻哈哈地大笑起來。當他們第二次走過惠愛西路的時候,周炳得到了孟才的同意,一家挨一家,去拍了三家打鐵鋪子的大門,叫了杜發、馬明、王通這些好朋友出來,動員他們趕快去學宮街廣州工人代表大會登記,參加赤衛隊。杜發、馬明、王通三個人都答應了。杜發還答應立刻到三家巷去,把周炳這一向的情形,告訴他爸爸和媽媽。他還從杜發嘴裡,知道三家巷中,陳、何兩家人已經逃到香港去,只留胡杏和兩個使媽在家看守,就笑著對杜發說:
「他們願意到香港去,就讓他們去吧。反正廣州他們帶不走!——那麼,這樣子吧:你叫媽媽悄悄把這情形告訴胡杏,先不忙告訴別人。也叫胡杏先高興一下!大概要不了多久,她就能夠自由了!那些凶神惡煞永遠回不來了!她可以回家跟爸爸、媽媽、姐姐、哥哥們一道過年了!」剛離開那正岐利剪刀鋪子,周炳無意中卻碰見了賣唱的歌女阿葵。她叫周炳那威風凜凜、得意洋洋的樣子嚇了一跳,尖聲叫起來道:
「鐵匠仔,你也是個紅領帶!還帶駁殼槍呢!」
周炳從昨天晚飯後到現在,沒有吃過一點東西,也沒有閉過一閉眼睛,但是不知道飢餓,也不知道疲倦,反而露出一副興緻勃勃的樣子。他看見阿葵那消瘦、疲倦、提不起精神的樣子,心裡很可憐她,就安慰她道:
「阿葵,不要難過。你的日子馬上就要好起來了!你也可以過幾天舒舒服服的太平日子了!」
阿葵搖搖頭道:「我不盼望什麼舒服、好日子!我只盼望好好睡一覺!」
周炳嘆息著離開了阿葵,和整個小隊一起繼續往前巡邏。走著,走著,那「研究家」冼鑒從周炳的身上研究出一種奇怪的東西來。他發現了那平時以美男子出名的赤衛隊員今天特別漂亮:他的臉比平時還要白,他的兩頰比平時還要紅,那兩個淺淺的笑窩比平時還要圓。全身的各個部分都顯得脹鼓鼓的,都顯得更加飽滿,更加發亮。兩隻手擺動得特別有力,兩隻腳踏在地上,好像鐵鎚往地面砸似的沉重。他走路的姿勢是勇往直前,而且又是旁若無人的,但是他的臉上卻偷偷在發笑,嘴唇一動一動的,好像和什麼人在那裡低聲說話。那時候,孟才師傅領頭走,周炳排在第二,後面是冼鑒、馮斗和譚檳。冼鑒指著周炳,叫馮斗和譚檳看。兩個人看了,都覺著奇怪。周炳自己卻還不曉得有人在議論他呢。後來又研究了半天,冼鑒就問他道:
「周炳,你喝了門官茶么?怎麼就這樣開心!」
周炳連瞅都沒有瞅他一眼,好像很不在意地回答道:
「不知怎麼,我今天格外開心。我看見個個人都是逗人愛的,樣樣東西都是好的,漂亮的。」
譚檳低聲對冼鑒、馮斗說:「瞧,又說傻話了!」大家又笑樂一番。到了豐寧路的西瓜園,孟才師傅叫大家休息休息。太陽已經偏西,大家剛在西瓜園的牆根下坐定,汽車司機馮斗正準備開始打盹兒,周炳又向小隊長請假,說要去看看沙面洋務女工黃群的媽媽黃五嬸,還要去看看公共汽車賣票員何錦成的老母親何老太。孟才點點頭,叫他早些回來。他首先到志公巷黃五嬸家裡,見著了黃五嬸。那老嬸娘高興極了,拉他坐下,就給他去燒開水,泡茶,又問他外面的情形。原來黃群昨天晚上剛回沙面,今天沙面封鎖,不許人進出,還沒有回過來。周炳坐了一會兒,臨走就對她說:
「不要緊,五嬸,不用擔心。沙面的鬼子住不長了,過不幾天就要滾蛋了!咱們有出頭的日子了!」
黃五嬸笑著問道:「你不哄我?」周炳拍著胸膛說:「一個字都不假!」黃五嬸合著手掌說:「如果是真的,過年你到我家來,我殺雞請你!」從志公巷出來,他就向西來初地走去。在半路上,他看見有一家賣糖果餅乾的店鋪,就使勁拍開它的門,掏出幾個銅板,買了幾顆椰子糖,再往何家走。何家只有何老太帶著那兩歲大、沒有了娘的何多多和另外那六個孤兒在家,何錦成昨天晚上出去參加武裝起義,到現在沒有回來過。何老太把附近如何落下炮彈,如何嚇得大家雞飛狗走的情形,對周炳詳細說了;周炳也把外面如何進攻,如何得手的情形,對老太婆大概說了一遍。臨走的時候,他把那幾顆椰子糖給了那些孩子,抱著他們親了又親,然後又把何多多舉得高高地,問他道:
「現在好了,就要給你媽媽報仇了!告訴哥哥,你害怕敵人開大炮么?」
何多多傲然回答道:「我不怕!奶奶怕!我怕他什麼!」
周炳放下何多多,和其他的孩子一個、一個告別,又安慰何老太道:「老奶奶,不用擔心。咱們已經打勝了!何大叔就要回來了!」何老太擦著眼睛說:「要是那樣,我就多多還神,多謝菩薩保佑!」周炳趕快回到西瓜園,孟才、冼鑒、譚檳正在抽生切煙,馮斗靠牆睡著,還沒醒呢。大家叫醒了馮斗,繼續朝前走。誰知走進太平路沒多久,一碰又碰上了住在芳村吉祥果圍後面,半年多以前,曾經救過周榕、周炳兩人性命的,干收買破爛營生的馮敬義。周炳沒有離開小隊,一面走、一面大聲喊道:「馮大爹!」這裡離珠江很近,炮聲聽得分外真切。他才一喊,轟隆一聲炮響把他的聲音蓋住了,馮敬義沒聽見。他再喊,那收買佬才扭過頭來。看見是周炳,他也高興了,說:
「咦!周炳,怎麼陡起來了!——紅領帶,駁殼槍呵!還要買真玉鐲子么?」
他一面高聲說,一面跟著這個小隊走。這「真玉鐲子」,是半年多以前,他救脫周炳弟兄倆時候的隱語,只有周炳聽得懂,別人都不懂得。當下周炳帶著感激的心情回答道:
「馮大爹,把你那些真玉鐲子、假玉鐲子全扔了吧!你再也用不著那些寶貝了!前幾天,我不曾跟你說過,世界就要變好了么?你瞧,我可沒瞎說!」
馮敬義說:「扔是要扔的,只是過兩天再扔不遲。」
周炳說:「你怎麼跑到河北來呢?」
馮敬義說:「昨天晚上我過河來,今天早上就回不去了。」
周炳說:「不要緊,等過兩天咱們把李福林打倒了,你就能回去。」
那收買佬真心地笑著說:「那敢情好!」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周炳又托他什麼時候回芳村,見著冼大媽記得要把起義勝利的消息告訴她,還要向她問好,才分開手。這一個白天,周炳過得十分暢快。該去的地方都去了,該見的人都見了,該做的事都做了,該說的話都說了,——而所有這一切,都不過只是發生在起義勝利的第一個白天!以後,還不知道有多少美妙的事兒在等候著他呢!想想又想想,——做人竟這麼有意思,他只是一個勁兒咧開嘴笑。
走呀走的,他們又不知第幾遍走到惠愛路的雨帽街口。時候已經是黃昏。周炳忽然看見一個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慌裡慌張,鬼鬼祟祟地迎面走來。那個人一見周炳,就急忙轉進雨帽街,只一閃,就沒了蹤影。周炳只覺著他好生面熟,一時卻又想不起是誰,遲疑了一下。後來想起來了:去年四月底,在省港罷工委員會東區第十飯堂里,曾經鬧過一件事兒。那天,陳文雄去找蘇兆征委員長,要辭掉工人代表,退出罷工委員會,單獨和廣州沙面的外國資本家談判復工。香港的罷工工人聽見這種風聲,就大吵大鬧起來,說廣州工人出賣了香港工人。這時候,有一個不知姓名的傢伙,乘機煽動香港工人的不滿情緒,挑撥香港工人動手打廣州工人。後來在人聲嘈雜當中,那傢伙一下子就不見了。從此以後,周炳就沒有再看見這個人。現在,這個穿黑色短打的中年男子是誰呢?周炳想了一想,就下了判斷:他就是去年四月挑撥香港工人動手打廣州工人的那個壞蛋。周炳立刻把這種情況報告了孟才師傅,於是整個小隊轉進雨帽街,追捕那個不知姓名的壞蛋。他們走了半條街,找不見那個人。忽然砰的一聲,不遠的前面,有人向他們開了一槍。原來另外有三個地痞、逃兵之類的角色,脖子上也系了紅領帶,冒充赤衛隊,在雨帽街一家人家搶劫。把風的看見來了一個小隊正式的赤衛隊,就連忙向他們開了一槍,三個搶匪同時飛跑逃走。孟才槍法很准,他打了一槍,打中了其中的一個,其餘的兩個拚命地跑掉了。他們走上前一看,那搶匪穿著藍布對襟短衫,黑布褲子,脖子上也系了紅領帶,已經中彈身亡了。周炳從那屍體上扯下了紅領帶,氣憤憤地踢了他一腳,罵道:
「只有你不願意看見光明!該死的東西!」
他們小隊就在附近的小街橫巷裡搜索了一番。經過蓮花井的時候,順便到不久以前犧牲了的海員程仁家裡去看了一看。程嫂子已經出去參加了臨時救護隊的工作,只有程大媽和那兩歲大的孩子程德在家。那程德看見許多男人走進他家裡,一點也不怕生,攆著這個叫爸爸,攆著那個也叫爸爸,兩隻烏黑的眼珠子滴溜溜直轉,十分逗人喜歡。孟才師傅用粗壯的手臂抱起他,把他過細看了一遍,才對大家說道:
「好材料!長大了,準是個出色的海員!——共產主義的海員!」
天黑了。槍炮的聲音逐漸稀疏下來。月亮還沒有升起。那火災區域的上空煙霧瀰漫,紅光忽暗忽明,時時傳過來建築物倒塌的巨大的聲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