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赤衛隊第一聯隊整個調到觀音山戰線上去接原來第二聯隊的防線。第一百三十小隊布防在觀音山頂「五層樓」旁邊。這五層樓本來叫做「鎮海樓」,是五百年前明朝的建築,現在已經破破爛爛,空無一物了。五層樓以西,一直到大北門,由赤衛隊防守;五層樓以東,一直到小北門,由警衛團防守。原來古老的城牆,就建築在這觀音山脊上。他們利用了傾倒的城牆,廢棄的石塊,和城頭上一些坑坑窪窪的地方,構築了許多防禦工事。城牆之下,是一道彎彎曲曲的山溝,對面有幾個接連在一起的小山岡,那裡就是敵人的陣地。敵人使用了主力部隊進攻這個山頭,集中了繆培南師,吳奇偉師,周定寬團,陸滿團的兵力約莫有七、八千人的樣子,企圖攻佔這個制高點,控制全城。周炳跟著大家在黑暗中摸上城牆,摸索著走進他們小隊的陣地,他心裡想道:「好大的規模呀!這是正規作戰了!」他為自己已經成為一個正規戰士而自豪。他向東邊望望,又向西邊望望,覺著到處都是黑魆魆的人影,也不知道到底有多少人。他望望天空,黑雲密布著,一顆星星也看不見,那古老空洞的五層樓高聳入雲,看來比天上的黑雲還要黑。小隊長孟才對大家講明了目前的情況和他們的任務,以後又宣布了一些注意事項和紀律,最後問大家道:
「咱們的力量是無窮無盡的,但是敵人在數量上佔了優勢。敵人七拼八湊的人數有七、八千之多,而咱們才不過一千多人的樣子。咱們這個小隊的信心怎麼樣?咱們守得住這陣地么?」經他這麼一問,整個小隊登時活潑起來。手車夫譚檳首先開口道:「孟大哥,這樣的事情,你倒用不著擔心!別說他只有七、八千敵人,就是他有七、八萬敵人,我也全不當一回事兒!」鐵匠杜發接著說:「我是個打鐵的,我就給他們安上一道鐵閘吧!」汽車司機馮斗拍著胸膛說:「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銅牆;不讓我睡上一刻鐘,我就是一堵鐵壁!要想把我撞倒,那可是沒有的事兒!」迫擊炮工人冼鑒說:「咱們跟觀音山是長在一達里的!誰想搬開咱們,那除非他連觀音山一道搬開!」最後,周炳也說:「別說繆培南、吳奇偉要通過我這個關口,是一定辦不到,就是蔣介石他本人來,我可也不買賬呢!」大家一人一句,說了一通。小隊長孟才代表中隊到五層樓裡面開會去了。大家公推周炳放哨,監視著敵人的動靜,其餘的人都利用這戰爭中的空隙,閉一閉眼睛養神。
周炳在石頭工事後面來回走了幾遍,就站定下來。他聚精會神地透過臃腫的黑夜,想看清楚別的工事後面,人們都在干著什麼。平時,他的眼睛有一種驚人的本領,能在黑暗中看一樣東西,看得清清楚楚。但是今天晚上卻是一個伸手不見五指的黑夜,加上他又整整兩天兩晚,沒有睡過覺,眼睛有點發澀,簡直看不清楚。他只看見許許多多的人,在黑暗中緩緩移動。就這樣,他也覺著很稱心。他從來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跑上過觀音山,更加沒有在一個像這麼黑的冬夜看見過觀音山上有這麼多的人。接著,他想起今天下午在珠江邊上犧牲了的何錦成,從他的身上又想到何多多跟何老太,就自言自語道:「可憐無父無母的紅色孤兒!可憐無依無靠的老人家!」他又想起今天上午在西濠口和日本鬼子作戰犧牲了的楊承輝表哥,還聽到他的快人快語的聲音在說話:「老表,你的槍太多了,把那支駁殼借給我使一使吧!」周炳用手去摸一摸大腿後面的駁殼,槍還在,借槍的人可是沒有了。他由此又想起他舅舅楊志朴,舅母楊郭氏,十二歲的表弟楊承榮,和今年才三歲的另外一個表弟楊承遠。郭掌柜一定已經把不幸的消息告訴了他們。那中醫生楊志朴對於革命和反革命,一向是採取中立態度的。但是反革命那一邊卻搶走了他最心愛的大兒子,——醫科大學生楊承輝!如今他們全家,不知憂愁悲傷到什麼程度!往後,他自然而然又回憶起自己愛戴崇敬的張太雷同志,又由張太雷同志引出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大個子海員李恩,家住蓮花井、在第一公園前受傷身亡的失業海員程仁,他的大哥周金,他的表姐區桃。他把這些人想了又想,這些人都圍繞著他,用期望的眼光望著他,用讚許的神態對著他,用安慰的心情信任他,用鼓舞的手勢勉勵他,除此之外,區桃還加上一種脈脈含情的微笑,使他永遠也忘記不了。他又自言自語起來道:
「這麼多英雄人物,都讓我一個、一個地親身接觸過,真沒白活!」
想著,想著,周炳信步走到山頂一塊草坪的南沿,把廣州全城迅速地瞟了一眼。廣州城好像一群黑羊似地卧在他的腳底下,燈光稀少,寂靜無聲。他先用眼睛測量著,彷彿望見何多多跟何老太住著的,跟黃群的媽媽黃五嬸住著的,從西來初地到志公巷那一帶地方,隨後又望見他家爸爸、媽媽跟胡杏他們住著的三家巷,程仁的兒子程德、程嫂子和程大媽住著的蓮花井那個方位,以後又轉到四牌樓師古巷楊志朴舅舅家,維新路工農民主政府所在地,南關珠光里他三姨爹、三姨、區蘇、區細、區卓所住的那些地方,最後還遠遠地眺望著河南鳳安橋德昌鑄造廠的那個區域。所有這些地方,這時候都隱藏在無邊無際的黑暗之中,但是他覺著他自己的確能夠隱隱約約地辨認出來。他快步跑回工事後面,端起槍,警惕地監視著對面山頭上的敵人。他知道他的責任非常重大。剛才他想起的那許多可親的、善良的、無辜的人們如今正處在兇惡的敵人的重重圍困之中,情況十分危險。正像鬧水災的時候,那泛濫的洪水把一個村子包圍起來一樣。四面雖然有堤圍,但那水位已經漲得比村子裡最高的屋頂還要高。萬一什麼地方發生了一個缺口,全村的人都會性命難保。想到這一層,周炳的雄心突然奮發起來。他咬緊牙關,瞪大眼睛,摸摸槍膛,摸摸刺刀,摸摸駁殼槍,又摸摸手榴彈,覺著有渾身的勁兒要使出來。
對面山頭上的敵人還是沒有什麼動靜。他不想離開自己的工事,但是又想把整個廣州城再仔細看上一遍。剛才只不過匆匆忙忙地把那將他養育大了的城池看了那麼一眼,而在這冰涼的、黑沉沉的冬夜裡,從觀音山頂俯瞰自己的可愛的、美麗的家鄉,在他也還只是第一遭。他記不清楚剛才自己是否看見了那從小就非常熟悉的花塔,那磚砌的、上面長著小樹的光塔,那像兩個圓錐似地、一直插上天空的天主教堂「石室」,那巨大的方形建築物大新公司和亞洲酒店,還有那白茫茫、一年四季都閃著銀光的珠江。……這一切,如今都想重新仔仔細細地再看上一遍。「不錯,」他又想起來了,「如今珠江裡面有強盜。那些英國、美國、日本、法國和國民黨強盜正在那裡對準廣州的胸膛開炮……就在他的對面,如今也有強盜藏在那些荒冢後面……那些矮小的……灌木叢……。他的思想逐漸連貫不起來,他的意識逐漸模糊,他的眼皮逐漸沉重,他的嘴巴逐漸張開,站著打了一個瞌睡。他過於疲倦了。這時候,敵人像開玩笑似地,從對面山頭上叭、叭、叭打了一陣槍。周炳突然驚醒,冼鑒,馮斗,譚檳,杜發一齊跳起來,搶到工事後面,端起槍就打。往後,敵人就是這樣搞法:打一陣槍,停下來,到四圍都非常寂靜的時候,又打一陣槍,又停下來,把大家搞得都十分生氣。孟才師傅開完會回來之後,周炳就向他提議道:
「孟大叔,難道咱們不能衝到對面山頭上去,打他一個痛快淋漓么?」
馮斗、譚檳兩人首先表示贊成。他們差不多異口同聲地同時說:
「衝進敵人的公安局,咱們也不作難,倒怕他幾個鳥兵油子?」
孟才輕輕哂笑了一聲,說:「怕倒沒有什麼可怕的,只是不到時候。明天鄉下農民的紅軍一到,咱們就來一個里外夾攻!你們說怎麼樣?」大家都沒再吭聲。一夜過去,到了一千九百二十七年十二月十三日的拂曉。周炳打了一個大大的呵欠,伸了一個長長的懶腰,用又臟又黑的手指搓了搓發紅的眼睛,對大家說:
「咱們的蘇維埃——咱們的小嬰兒,’三朝’了!唔,要是能夠搞點井水來沖一個涼,該多麼好!」
天剛麻麻亮,敵人又展開了全面的進攻。這回敵人的打法也很奇怪:這裡打一陣機關槍,幾十個人衝過來,可是沒衝上,一下子就退了。那邊又打一陣機關槍,又有幾十個人衝過去,也沒衝上,又退了。一共有那麼十幾個地方,敵人都只是沖一衝,就退回去,好像小孩子玩耍一般。周炳心裡覺著好笑,可是看見孟才和冼鑒都綳著臉孔,像十分憂慮的樣子,也就沒有做聲。過了一下子,敵人又在東、西兩頭打起來,機關槍聲很密,好像要從兩翼包抄的樣子。可是突然之間,情況又起了變化。那敵人的機關槍像冰雹似地向五層樓打過來。整個第一百三十小隊被敵人的優勢火力壓住,不要說抬不起頭來,那沙石火煙,簡直逼得人連眼睛都睜不開。周炳想道:「這是怎麼一回事呢?莫非敵人的全部火力,都集中到咱們小隊的頭上來了?混賬東西!」他的眼睛也睜不開,他的呼吸也非常困難,喉嚨叫那些硫磺氣味刺激得嗆咳不止。這時候,槍聲突然停止,喊殺的聲音差不多同時爆發出來。孟才命令大家道:
「上刺刀!拼!」
周炳使力睜開眼睛,迅速上好刺刀,看見離他們不到十公尺的地方,已經叫敵人沖開一個缺口。那些穿草黃色破軍裝的敵人,約莫有一二百個,正從那缺口像洪水一般流進來。赤衛隊員們正趕緊跑過去堵塞那個缺口,展開一場激烈的肉搏戰。他們這個小隊正準備跳上前去,卻不提防他們的工事前面,也有敵人衝到了。就在孟才師傅和鐵匠杜發的中間,有十幾二十個敵人插了進來,整個小隊立刻和他們展開白刃戰。「繳槍!」「繳槍!」「丟你老母!」「日你媽的!」「含家鏟!」「打死你!」「契弟!」彼此互相罵著,同時互相砍著。金屬的東西和金屬的東西撞碰著。刀鋒劃破棉布和肌肉,發出嗤嗤的聲音。短促的、呼吸突然阻塞的聲音,恐怖的尖叫聲,低沉的咒罵聲,肉體倒地聲,石頭滾動聲,痛楚的呻吟聲,和滿山遍野的槍聲混成一種奇怪的音響。周炳還沒有這樣接近過敵人,因此怒火如焚,舉槍就刺。天色還不太亮,敵人的面目都看不清楚,甚至衣服的顏色也不好分,但是他憑感覺就能準確地找到刺殺的對象。開頭,他覺著有三個人圍住他,攻擊他,但是他揮動刺刀,左右迎戰,後來經過幾次比較兇猛和沉重的撞擊,那些敵人就倒下去,不見了。他也沒工夫去看敵人倒下以後怎麼樣,就又去攻擊另外的敵人。一邊打,一邊往前走,一直走到離他們小隊二十公尺以外,他自己都還不知道。經過三十分鐘的肉搏,敵人死的死,跑的跑,缺口終於又堵塞起來了。
敵人退去以後,周炳拖著疲倦的、帶了點輕傷的、渾身肌肉跳動不寧的身軀回到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工事後面。因為剛才用力過猛,兩手都在發抖。但是他忽然發現小隊長孟才和自己的老夥計杜發都躺在地上,身邊流出大攤的鮮血,他整個兒就愣住了。程仁的老婆程嫂子帶了兩副擔架來,把孟才和杜發抬到五層樓下面去。第三大隊的大隊長來宣布由冼鑒代理第十中隊的中隊長兼第一百三十小隊的小隊長。又過一會兒,程嫂子又走過來,在冼鑒耳朵邊說了幾句話。冼鑒點點頭,直挺挺地站了起來。馮斗,譚檳,周炳三個人,也跟著直挺挺地站了起來。大家都不做聲,可是都明白了是怎麼一回事。周炳覺著又是興奮、又是疲倦,頭腦非常麻木,那眼淚直往下淌,要不是馮斗和譚檳一左一右夾住他,他一定已經站立不牢了。冼鑒對周炳說道:
「剛才我看見了,阿炳,你是很勇敢的。」
周炳努力點點頭,說:「我現在才又懂得了’視死如歸’
是什麼意思。我要學他們的榜樣,死得其所。」
冼鑒說:「鬥爭沒有不流血的。血債總得用血來還。」
周炳擦了擦眼睛,說:「這兩天,我經歷了多少事情呵,彷彿比二十年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