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岳鵬程人生與事業的道路上,有一個值得鐫刻碑碣的時刻——一九八○年冬,一個雪雲厚重、朔風恣肆的日子。
傍晚。衣著齊整、準備外出喝喜酒的岳鵬程忽然接到通知,說縣裡有幾位同志要到大桑園了解點情況,讓他和幾位幹部在家裡等候一下。「准又是來挑刺剝皮的!」
放下電話,岳鵬程只好強忍住喝喜酒的興頭,吩咐讓人準備酒菜待客。
伊春之行的成功,刺激了岳鵬程大展才略的鴻鵝之志。他志在必得,志在必成。
跨渤海,上鞍山,下廣州……事業和權勢成十倍二十倍地膨脹興隆。一時間,大桑園成了蓬城地面上出現的一尊令人膽顫心驚的怪物。在萬目睽睽中,工商、稅務和紀檢、司法部門的一些幹部,更把全副精力傾注到這個怪物身上。他們不時跑來檢查工作,挑刺盤查。挑刺盤查畢,還要熏熏嗓子,品品廚師的手藝,捎帶一點「偶然想起」需要的「小玩藝兒」。對於這些人岳鵬程極其抵觸和頭痛,但也僅僅是抵觸和頭痛而已。
飯菜做好,佳釀備齊,等來的是一輛碾得雪霧飛旋的警車。警車上走下戴著寬邊眼鏡的縣委工作組尹組長和有著公檢法不同身分的工作組成員。尹組長把莫名其妙的幹部們召集起來,宣布了縣委領導同志的指示和決定:對有嚴重經濟犯罪行為的黨支部書記岳鵬程,隔離審查;對羸官等幾位與此案有關聯的人,實行保護性措施;發動幹部群眾迅速查清問題,以嚴懲罪犯,維護社會主義制度和人民民主專政。
不容任何質疑或詢問,岳鵬程被押進大隊部隔壁的廂房。羸官和幾個被點了名的幹部,也被分別送到幾個不同的地方。其他大隊和木器廠的幹部被留下來,責令連夜揭發岳鵬程請客送禮、行賄受賄、偷稅漏稅、投機倒把,以及搞個人家天下和獨立王國的罪行。「早揭發早回家,有罪的免罪,無罪的立功;晚揭發晚回家,有罪的不兔,無罪的沒功;不揭發的別想回家,有罪的嚴懲,無罪的加罪!這就是原則!這次縣委是下了決心的,岳鵬程的性質也是已經確定不移的!誰也不要抱什麼幻想!」尹組長不時旋轉著高度近視的眼珠,不厭其煩地反覆交待著政策。
打擊來得太突然、太沉重了,以致使所有的人都墮入迷霧苦海,連棵救命的小草,一時也無法抓得到手。
當晚,沒有一個幹部獲准離開大隊辦公室。消息是第二天早晨,通過工作組的舌頭,傳遍大桑園的「領士」的。
木器廠的電鋸停止了轉動,已經習慣了噪音的村子,好象一下子停止了呼吸。
不知所措的工人們、村民們蹲在雪地里,蹲在大街兩邊的石階上,相互打探和傳遞著動靜。那些等了一夜的幹部家屬們,擁在已經成了工作組總部的大隊辦公室院內,哭著嚎著,要自己的丈夫,罵自己的丈夫。
因為岳鵬程和羸官經常為了廠子的事晚上不回家,加之昨晚銀屏發燒,忙於找醫生和照料,淑貞是村裡最後一個得到消息的人。她趕到大隊部時,大多數幹部和家屬已經回家去了。工作組的兩個組員聽說她就是主犯的老婆,立即把她「請」進屋裡,要她交代和揭發問題。
「我要見岳鵬程!你們把他關到哪兒去啦?快讓我去!」
「見岳鵬程不難,就在那邊廂房裡。」一個戴著寬邊墨鏡、穿著警服的工作組員,瀟洒地晃著大鬢角,優優雅雅地說,「不過你得好好表現表現,讓咱們哥兒們少熬點眼。……」
淑貞不等他說完,推門便向隔壁廂房去。
「哎?」兩名工作組員連忙追出,扭住淑貞的胳膊:「你要幹什麼?你敢不老老實實的?」
「我要見岳鵬程!我男人!你們管不著!」
淑貞甩開來,推開了通向隔壁的院門。但沒等她跨過門檻,就被猛力地揪了回來。
「好一個潑婦!敢給咱爺們兒來這一套!」戴墨鏡穿警服的組員,熟練地擰過淑貞的胳膊,向地上一揉,又踢過一腳去。
淑貞被摔到地上,又被揪起來。臉上、胳膊上、身上滿是血跡、泥土。
「你們這些不講理的東西!你們憑哪一條王法把岳鵬程關起來?他要是有個三長兩短,我跟你們算不完的帳!」
淑貞又向廂房去,但又一次被踢倒了。街上等候的群眾聞聲而來,把一座小院擠得水泄不通。有人哭泣有人抹著眼睛。
「要講理?要王法?要算帳?」戴墨鏡的警察,好象終於找到了一個可以大耍威風的機會,解下銅頭寬邊腰帶,在人們面前晃悠著:「行啊!去講啊!去要哇!
去算啊!可你找得到咱爺們兒頭上?有本事找縣委黃書記去!是黃書記派我們來的,這就是理!就是法!你想算這個帳,就怪不得咱爺們兒啦!」
呼嘯的腰帶落到淑貞身上,又在眾人頭頂飛舞。
淑貞艱難地從地上爬起來,鼻尖、嘴角、額頭掛著血跡也掛著憤怒。那憤怒在人群里傳播開去,整個院落掀起一重騷動。
匆匆趕來的尹組長,不知是害怕惹起眾怒,還是另有心思,急忙制止住警察,把群眾「勸」出院去,並且讓淑貞整理了一下,親自把她領進隔壁的那個廂房裡。
辦公室院里發生的事,岳鵬程聽得清清楚楚。如果不是他懷疑某些地方出了誤會,相信事情很快會弄清楚,因而極力避免事態發展到不可收拾的地步,他會不顧一切後果,把那副墨鏡砸成碎片,再一片不留地扎進那個畜牲的眼眶子里去!」
他摟著撲進屋來的淑貞,察看著她的傷痕,乾澀的眸子里,也禁不住泛起了一重熱潮。
「我的小貞,讓你跟我遭了多少難……我知道我有錯,有些事不該那麼做,不該不聽你和雲嬸的勸。……」
前一段時間,為著木器廠請客送禮和去鞍鋼搞鋼材的事,以及與工商稅務部門發生的幾件矛盾,岳鵬程與幾位支部委員發生了分歧。羸官告訴了淑貞,淑貞勸過岳鵬程,岳鵬程沒聽進耳朵里去。肖雲嫂得知消息後,讓孫女小玉把岳鵬程找去,好不嚴肅地批評了一頓。岳鵬程嘴上認了錯,回來後卻依然故我,並且撤換了去找肖雲嫂的兩名支部委員。
「可我一沒貪污公款,二沒犯那麼大罪。還有你知道,這些年我吃了多少苦,費了多少心,把大桑園翻了幾個個兒。這些都是明擺著的,他們沒有理由把我怎麼樣!」
淑貞用力點著頭。一點不錯!一點不錯!她心裡就是這麼認定的。
她回家做好飯,給羸官送去,把銀屏托給鄰居照看,便又回到那又黑又潮,散發著熏人的霉臭氣味,牆旮旯里時而還有老鼠追逐的廂房裡。
天黢黑,厚重的雪雲包圍了整個天地宇宙。北風象張牙舞爪的狼群,疹人地呼號著,以集團的力量,向小屋發起一次次進攻。門窗被撕爛了,「狼群」帶著助紂為虐的雪花,衝進窗欞門縫,用尖利的牙齒和爪子,撕扯著小小的廂房,和廂房裡的生靈。
淑貞用單薄的軀體緊緊擁抱著丈夫。如果能夠用自己的軀體燃起一盆火,讓丈夫在自己的懷抱里溫暖安然地度過這最後的一個夜晚,她也決然不會有半分猶豫。
的確是最後的。晚飯回家時,她已得到通知,讓她為岳鵬程準備好要帶的衣物,明天一早警車就要帶人走。從尹組長那裡,她看到了兩天前就簽發了的逮捕證。
天哪!這究竟是怎麼回事?命運為什麼這般不公,一次次地把無情的狼牙棒,落到這位善良的女人身上!
天明了,讓人詛咒的天明啊!
淑貞為丈夫擦去臉上的灰塵,用手指耐心地為他梳平散亂的鬢髮,又從門旁抓一把雪,擦凈自己臉上的血痕,把被揪散的頭髮整理好,把被揉髒的衣服揩凈、撫平,重新穿到身上。她要讓自己的丈夫體體面面地、安安心心地走。她要讓全村的人都知道,她的丈夫是無罪的,她要矢志不移地等待著丈夫歸來。
早晨平靜地過去了。
吃早飯的時候,一陣紛沓的腳步直奔廂房而來。淑貞明白:最後的時刻到了。
然而跨進廂房中來的,既沒有寬邊眼鏡,也沒有銅頭寬邊腰帶,而是一雙雙惶惑的眼睛,和一個個甜蜜而又尷尬的笑容。
「岳鵬程同志,我們是代表縣委來的。你受委屈啦!受委屈啦!……」
縣委辦公室高主任動情地連連擦著眼角。
「鵬程同志,十二分地對不起你,對不起你的全家!完全是個別人的誣告陷害!
完全是個別人的無法無天!完全是……」
是天體一夜發生了逆轉?還是四時顛倒、嚴冬盛夏突然轉換了位置?
高主任慷慨激昂:
「我們縣委昨晚得到消息,馬上召開了常委會。一致決定,立即撤回那個所謂的工作組,讓他們檢查錯誤,聽候處理!……」
原來工作組撤了,要不早晨這樣寧靜!
「縣委認為,大桑園在響應黨中央號召,發展農村經濟改革中成績是顯著的,岳鵬程同志的功勞和貢獻是不容抹煞的!縣委決定:號召全縣廣大幹部和群眾,開展向岳鵬程同志學習的活動!」
直到這時,岳鵬程和淑貞才真的相信,那張早已簽發的逮捕證失去了效力;才真的相信,他們已經重新獲得了自由生活的權利。直到這時,高主任和隨同前來的縣委幹部們,才想起他們所要表彰和學習的「功臣」,還坐在冰冷的廂房裡,坐在落滿雪花的稻草地上。
當天上午,岳鵬程、淑貞被專車送往醫院,進行全面檢查和緊急治療。一切費用報銷之外,另發一百元健康營養補助費。
下午是全體幹部、群眾大會。憤怒聲討原所謂縣委工作組的錯誤,鄭重宣布中共蓬城縣委的決定。
晚上便開始了個別談話和小組座談,了解和總結大桑園發展商品經濟的經驗,了解和總結岳鵬程勇於開拓、勇於改革的經驗。
一直到了第三天中午,岳鵬程和淑貞才從羸官拿回的一張報紙上,得知了這一切戲劇性變化的真正原因。
那是四天前的一張市報。報紙在頭版頭條,發表了一篇題為(這裡升起一顆明星)的長篇通訊。詳細介紹了岳鵬程由一盤大鋸起家,把「大喪院」變成「大富院」
「大福院」的歷程。通訊旁邊還刊登了岳鵬程的一幅笑容可掬的照片,一篇旗幟鮮明地讚揚和號召推廣學習岳鵬程精神和經驗的「本報評論員」文章。
長篇通訊末尾的署名是:本報記者程越。岳鵬程把通訊翻來覆去讀了兩遍,腦子裡才墓地蹦出一個「程越」的形象:那是一個穿著紫紅色羊毛衫,腦後晃著一束馬尾巴,既時髦又隨和的漂亮姑娘。
岳鵬程由階下囚一躍而躋身於太陽系,成為一顆光芒四射的明星之後不到一個月,那個年青漂亮的女記者程越,又一次來到了大桑園。
這次她是作為市委書記魯光明的隨員來的,與幾月前的那一次不可同日而語了。
她是一個知識分子家庭的嬌女。父親是黨校教員,母親是美術工作者。受家庭熏陶,她自小愛好文學。大學畢業後,靠著父親的一位飛黃騰達的學生的幫忙,她被分配到市報文藝部當上編輯。那是許多中文系畢業生削尖腦殼想要佔領的位置呀!
她得到了。她感到了滿足。唯一使她不滿足的,是那位自稱「老報社」的部主任,壓根兒瞧不起她。她先被分配負責影劇評介。第一次推上兩篇稿子,就被毫不客氣地全部打回來。接著又分工文藝隨筆。編過三篇,算是跟讀者見了面,部主任得出的結論卻是:這個人根本沒有政治頭腦和邏輯頭腦。於是又去負責散文和小小說。
這下好,她約了一篇稿子,部主任粗略一看便大光其火,在稿簽上直書兩行:
此類黃色作品也要見報,可見編輯水平和思想意識急待提高!
作品不讓發也罷,偏稱「黃色」;編輯水平亟待(竟寫成急待)提高也罷,偏偏還有「思想意識」四個字。程越當即拿著稿簽找到部主任面前。
「主任,你說這篇小說是黃色作品,請問有什麼根據?」
「根據?」部主任抬起禿了半邊的腦殼,說:「把床上的事都寫出來了,你還要什麼根據!」
「哪得看怎麼寫,寫的主旨是什麼。寫了床上不一定就是黃色作品!」
程越發現自己過於激動,為了避免把事情搞僵,緩了口氣說:
「主任,你干文藝工作時間比我長,讀的書比我多。小仲馬的《茶花女》,司湯達的《紅與黑》,包括肖洛霍夫的《靜靜的頓河》,和這幾年的不少好作品,都有過類似描寫。我們總不能說這些世界名著和好作品都是黃色的吧?」
程越的本意,是想以尊敬的口吻,通過這些名著的例證,引出對於那篇小小說的內容和意蘊恰如其分的分析。部主任卻紅了脖子。他是半路出家當起這個文藝部主任來的,對於那些名著他讀得很少,有的連名字也叫不出來。他最瞧不起這些所謂本科大學生,同時也最怕這些大學生們瞧不起自己。程越話一出日,他便把意思顛倒了一個個兒。
「好哇程越!真了不得嘛!水平這麼高,名著讀了那麼多,當個小報編輯實在是屈了材!這樣好吧,我馬上去找總編辭職,這個部主任由你來當好啦!」
程越見事情不妙,想要解釋幾句,部主任已經忿忿然甩手而去。
當天,在全社編輯人員參加的編務會議上,程越受到了嚴厲批評。第二天一上班,她就接到了下鄉采防和鍛煉的任務,把負責的那攤工作,交給了新調換到文藝部「幫助工作」的一位同志。
「這不明明是不懂裝懂,壓制不同意見,整人嘛!」程越哭紅了眼皮,找到大學時的同班同學、現任市委書記秘書的柳邊生訴苦。
柳邊生很同情她的遭遇,但也只能勸道:
「程越,也不要把下鄉看成件壞事。你不是早就想有所作為嗎?下去一趟,說不準還能抱回個金娃娃來呢!」
有什麼辦法?事到如今,也只好朝這個方向尋找真理了。好在程越有一個報社記者的名牌攥在手裡,無論走到哪兒食宿交通都不成問題。她觀名勝、逛古迹,這裡聽聽那裡看看,幾個縣走過來,一個月的期限也便到了。她急於回去,在蓬城住了一夜就要走。前來送行的文化館兩名業餘作者講起的大桑園的變化和岳鵬程的幾件軼事,使她臨時改變了主意。下鄉一月,回去總得拿點東西交差。她覺得大桑園和岳鵬程,或許會成為一篇散文的素材。
岳鵬程當時正在籌建汽車大修廠和燈具廠,忙得焦頭爛額。聽說記者來訪,擺擺手便要拒絕。
「鵬程哥,你還是見見吧。人家大老遠里來,再說咱們這兒以前……」
剛剛當上接待員的秋玲勸告說。她沒講出的意思岳鵬程是明白的:那時大桑園並沒有什麼名氣,記者登門是十分新鮮高貴的客人呢!
「見見也好,看看這些人長的是不是三頭六臂。如果再給吹吹……」岳鵬程心裡說。但當他看到站在自己面前的是個乳臭未乾的小姑娘時,肚裡的熱氣全涼了。
這就是曾經讓他仰慕和視為神聖的記者嗎?這樣的記者也能……
程越並沒有發現岳鵬程心裡的變化,她只是憑著機敏和一個月鄉村採訪的經驗,以及文化館同志的大致介紹,幾個問題一提出和引伸,便使岳鵬程感覺到了沉甸甸的分量。他認真起來。姑娘的容光四射的臉蛋,端莊優雅的姿態,不時發出的誘惑性極強的笑聲,和連同笑聲傳遞過來的雪花膏和花露水的芳香清爽的氣味,使他的豪爽坦誠的天性得到了激發。他滔滔不絕地敘說起來。從「大喪院」到八百元家業,從塞給淑貞的紙條到他們的婚姻遭遇;從推鹽買鋸到伊春之行,從已經取得的成就到尚在謀劃中的藍圖……他們談了半下午,臨走,姑娘拿出隨身攜帶的照相機,對準岳鵬程按下了快門。
當晚,岳鵬程帶著幾個人趕赴青島,為辦廠的事展開了緊張的活動。那天下午的談話和與之談話的那位姑娘,在他波翻浪涌的腦海里旋即沉沒得無影無蹤了。
程越回到市裡,寫了一篇散文,連同那張現場拍攝的照片交上去。部主任已經鐵定要把程越從部里趕走,對於她的作品自然不感興趣,看著照片像是個「暴發戶」,說了句:「這些玩藝兒沒一個好東西!」文章沒搭眼便丟了回去。程越又找到柳邊生訴苦。柳邊生看過她的散文,聽她詳細講述了大桑園和岳鵬程的故事之後,說市裡正在開會,研究貫徹中央關於農村第二步改革的指示。她講的這些情況很符合這個精神,要她儘快寫一個調查情況之類的東西送給他。五天後,程越把寫好的材料交給了柳邊生。又過了五天,柳邊生通知程越,那份材料市委書記魯光明已經看了,並且作了很長一段批示。按照魯光明的批示,報社要大張旗鼓地進行宣傳,讓她立即把那份材料加以充實,改寫成長篇通訊。
長篇通訊和照片,經報社總編輯直接簽發,配以由柳邊生執筆、經魯光明過目的評論員文章見報了。部主任惶惑地擦著溢滿禿頂的汗水。程越故意把高跟鞋踏得「嘎嘎」脆響,昂然地、眉毛不眨動一下地從他面前走了三個來回。……
岳鵬程的事迹發表後,在全市十幾個區縣產生了一股衝擊波。魯光明在一次會議上點名表揚了程越。這次下來,又特意把她帶上了。
魯光明原是省委機關的一位廳長,到市裡三年,可以說已是德高望重權極一時。
他這次下來的主要目的,是檢查和督促開展農村第二步改革,發展鄉村商品經濟。
他一落腳就聲明:不聽縣委的彙報,先到大桑園和幾個村子裡去看一看。他像幾乎所有領導幹部一樣,對於自己發現和推廣的先進典型,有著一種不能自禁的,由自豪、關心、偏愛揉合為一體的特殊感情。
縣裡不敢怠慢。一名副書記和那位辦公室高主任,連夜趕赴大桑園,布置迎接的有關事宜;更主要的是做岳鵬程一家人的工作,確保一月前那次使岳鵬程一家蒙難的醜聞,不被市委書記得到一點信息。
魯光明要來的消息,在岳鵬程家中激起了波瀾。
「就是!就是他們差點把你關進大牢!見風使舵,還想裝好人,不讓人知道!
不行,魯書記來了非擺論擺論不可!」淑貞幾乎是喊著說。
「人家不是沒把我銬去,還恢復了名譽了嘛。」岳鵬程倒是沉穩平和。
「沒銬去就是理啦?關了一天兩夜黑屋子怎麼算?差點沒要了我的命怎麼算?
放幾個輕快屁就沒事啦?」
「人家不是給咱治了,還給了一百塊錢嘛。」
「不說這還好!那一百塊錢不是你硬扯著,我當時不撕了扔他們眼珠子上才怪!」
夫妻倆一推一擋,羸官坐在旁邊只順朝肚裡扒飯,聾了啞了一般。
「羸官,你也說說,他們是怎麼逼你的!尤其那個戴墨鏡的鱉羔子,多狠!」
淑貞捋開額角和胳膊肘上尚未退痴的傷痕,「這麼拉倒了不行,還得給他們說好話?
天下哪有這等的理兒!」
「媽!你不懂政治!俺爸那是高瞻遠矚,放長線釣大魚!」羸官怪裡怪氣地笑著,看也不看岳鵬程,說:「反正我不參與。他們不認識我,我也不認識他們!」
飯碗一擱,竟自出門去了。
淑貞沒有得到援兵,仍然氣勢奪人:
「行,你答應他們了,魯書記來了你當啞巴好啦。我可沒答應他們,我自己找魯書記說!」
「哎呀我的小貞!你這不是要把我向火坑裡推嗎?」
岳鵬程這才急了,拉起淑貞坐到沙發上,輕聲地、掏心剖腹地,把自己經過上次那件事情之後思謀的種種道理和利害關係,細細地講述了一遍。
魯光明到村裡來時,迎接的是一片笑臉。他由岳鵬程和縣委書記黃公望、鎮委書記蔡黑子陪同;進行了一番參觀慰問,而後被引進剛剛啟用的辦公樓。
很好嘛!」魯光明讓柳邊生和程越幫著,脫下華貴的貂皮帽子和雪花呢大衣,隨便地拉過一張椅子坐下,又招呼岳鵬程坐倒自己身邊,說:「我不知道你們感受如何,我是很受感動和鼓舞的。一個窮得出了名的村子,幾年功夫建起這麼多工廠、商店,還有學校、幼兒園,很不容易嘛!不是我當著岳鵬程的面說誇獎話,就那麼個攤子,讓我們這些人來干,包括你黃公望和我魯光明在內,恐怕也未必幹得出現在這個樣子。是不是,嗯?」
「岳鵬程同志的確是個難得的人才。」黃公望介面說,「發展農村商品經濟就得靠這樣的人打開局面。前幾天我們縣委考慮過,想破破例,把岳鵬程調到哪個鄉鎮去當個主官。」他小心地注視著魯光明的臉色。
「那怎麼可以?」魯光明笑著,「岳鵬程調走,這一大攤子誰能管起來?再說這個村子搞好了,對你們縣,對全市乃至全省都會產生影響,作用並不比當個什麼鄉鎮主官小嘛」
「魯書記說得對,我們撤銷原先的考慮。」黃公望目視岳鵬程:「鵬程,魯書記對你可是寄託了很大期望,你可得再加上幾把勁咯!」
岳鵬程肚裡罵娘:「老子差點讓你要了小命,現今賣起乖來倒象個人兒似的!」
嘴上卻應著:
「那是,魯書記這麼關心,咱不加勁對得起誰呀!」
魯光明忽然問:「哎鵬程,聽說你還有個很能幹的兒子,怎麼沒見哪?」
「他出差去了。」因為近段羸官與岳鵬程一直鬧著彆扭,中午又聲明不願意與這幫書記打交道,下午岳鵬程於脆沒有讓他參加接待。
「年輕人能幹更可貴,要好好培養培養。」魯光明拍著椅子扶手,忽然把目光轉向黃公望:「哎,我在縣裡怎麼聽說,前些日子還有些對鵬程不太好的事情啊?」
黃公望的心象遭到了雷擊,猛地顫抖起來,嘴角也情不自禁地抽搐了幾下。是誰背後地里奏的本?魯光明已經知道了全部內情還是……容不得多想,也用不著多想,他很快作出十分坦誠的樣子,說:
「魯書記說的這個情況確實有過。說三道四,挑鼻子弄眼,雞蛋裡頭挑骨頭;還有造謠誣告,攻其一點不及其餘,甚至大興討伐之師。但那只是一小部分人鬧事。
當時我在鄉下,不了解情況。回來後聽說了,馬上採取了措施。鵬程啊,縣委還專門為你作出決定,號召向你學習的嘛,啊?」
岳鵬程感覺一陣噁心,卻爽快地回答說:
「黃書記說的這些都是事實,縣委對我還是很支持、很愛護的。」
魯光明抿住嘴唇不出聲了。程越的疑惑的目光,一連在岳鵬程臉上掃了幾次。
消息是昨晚她從文化館那兩位業餘作者那兒聽到,又找人核對過之後,向魯光明彙報的。她對縣裡這班官僚非常反感,對岳鵬程的遭遇非常同情,她不明白岳鵬程在這種情況下,何以違心地把這班官僚說成自己的保護神。
魯光明憑著經驗和直覺,猜出了事情的大概。他原不想深究,聽了岳鵬程的話自然點頭了事。黃公望的心這才擺得平穩了。
岳鵬程卻又挑起事端:
「說起來讓人生氣。有一次一伙人跑到村裡鬧事,還開著警車。有個警察用皮帶把我家屬抽得渾身是血!就算我岳鵬程犯了天大罪,也不該朝我家屬出氣呀!這件事我倒也沒有么個,就是我家屬到現在還在醫院裡躺著。」
「哦?」魯光明露出驚訝和氣憤的神色。他瞟瞟黃公望,心裡說:這次看你怎麼個回答法。對於這個幹部他並沒有多少壞印象,只是覺得他有時心眼太活,難以把握。或許是在一個位置上待得久了,遲遲沒有得到升遷的緣故?
黃公望沒料想岳鵬程半路上會突然亮出劍鋒。昨晚,岳鵬程表示決不在魯光明面前提及過去那件事的態度,副書記是向他彙報過了的。他的剛剛平穩的心,又抖動起來。
「這件事公安局不是已經處理過了嗎?」他故作驚訝地問。
對於原工作組的處理他是有指示的:不究不問,寫一份書面檢討(自然不準涉及縣委領導)存放待查了事。當然這是絕密,對於任何外人都是不可泄露的。
「沒有。」岳鵬程立刻說出了那個戴墨鏡穿警服的工作組員的名字,「昨天還有人在城裡見過他。聽說是縣裡一個局長的兒子。」
「豈有此理!」黃公望一推座椅站起來。但他立即想起這是在市委書記面前,連忙坐下了,「縣委作過明確決定,有人就敢欺上瞞下無法無天!」
他對隨行的縣委副書記說:「回去你親自去辦一下。第一,把那個流氓逮起來,該判幾年判幾年,該判死刑判死刑;第二,追究公安局黨委和那個流氓的父親的責任,嚴肅處理!」
岳鵬程從心裡笑了。這是他昨晚便預謀好的。決不得罪縣太爺——市委書記再支持,終究離得太遠,他只能在縣太爺眼皮底下生活;但他也必須讓包括縣太爺在內的人們明白,他岳鵬程並不是一塊可以任人糟踐揉搓的麵糰兒!
黃公望作完指示,生怕再生出事端,朗聲地說:「鵬程啊,以後你就放開膽子干!上邊有咱們魯書記撐腰掌舵,下邊有我黃公望。有什麼人搗亂啦,有什麼難題解決不了啦,你就找我。打電話也行,到我辦公室或者家裡去也行。我保證隨時接待,盡我所能,啊?」
一切目的都達到了。岳鵬程顯出由衷的感激和慷慨激昂:
「感謝市委、縣委領導對我們大桑園工作的鼓勵和關懷。我岳鵬程是個粗人,粗人不說假話。這些年如果沒有黨的好政策,沒有市委、縣委領導的支持幫助,我岳鵬程有天大本事,大桑園也只能是『大喪院』。請領導放心,兩年內大桑園不來上幾個驢打滾,不在全省、全國給咱們市縣和兩位書記臉上擦點粉、增點光,我岳鵬程就算是老輩上欠了債,就算是白英雄了大半輩子!」
岳鵬程看到,魯光明和黃公望臉上,綻開了一坡艷麗的花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