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靄蛇一樣悄然滑下李龍頂,膛過叢林梢頭,跳過蘆葦和田野里寬的、窄的、長的、圓的……各式各樣的葉片,溜進炊煙裊裊的村莊院落,把夜的神奇和詭秘撒到無邊的人世中了。
暮靄祥和,燈光已經燃起夜的眼睛,傍近馬雅河邊的那間被稱作「官邸」的屋子裡,小玉正靜靜等候著。
天色這等時分,這個羸官,還是不見影兒!
這座孤立村外的小屋,本是看場人落腳的地方。四年前的那個春天,成了龍泉飲料廠承包人的「官邸」。翻天覆地四年,「官邸」依然如故。當然,主要由於小玉的努力,屋內脫落的牆壁和觸目可見的蜘蛛網、老鼠洞,已為雪白的牆皮和平整的地面所代替。單人床上的毛巾被剛剛撤下,拆洗得乾乾淨淨的一床薄被,按照軍人的規格方方正正地疊放在靠窗的位置上。被子下邊還增添了一個棉墊和一張小小的狗皮褥子。這裡靠河,潮濕,是肖雲嫂讓小玉把這床又小又舊的狗皮褥子拿來的——新的大的年青人容易鋪出毛病來。床四周的牆上有幾幅書法和山水。在書法和山水之間的最顯眼的位置上,是小玉和羸官的兩幅炭筆畫像。畫像出自一位業餘畫家之手,誇張的手法和黑白鮮明的線條,使小玉顯得既俏皮又靈巧,羸官顯得既呆板又滑稽。
「不好,不好!這個畫畫的太偏心眼!你哪兒那麼俊?我哪兒就成只大狗熊啦?」
拿到畫像時,羸官大聲嚷著。
「本來你就是只大狗熊嘛!北極熊,雪窩裡鑽出來的,又呆。又笨、又傻!動不動,『嗷——』嚇死個人!」小玉搬只椅子,便選了那個位置掛上了。
畫像對面的寫字檯上擺著僅有的一件奢侈品:一隻龍蝦。龍蝦足有一尺長,盔甲如火,紅髯飄忽,好不威武。那是初勝利給老同學的饋贈品。小玉說那正是羸官的形象:野心勃勃,張牙舞爪。羸官視為褒揚,越發珍愛。在這隻龍蝦前,他們一起吃飯。讀書、討論問題,一起度過許多溫存美好的時光。
現在,小玉正坐在龍蝦前,讀著一本(國民經濟管理學)。書的旁邊,桌子邊角處,放著一個封緊的保溫飯盒。大概是飯盒裡滲出的氣味使她受到誘惑,她目光不時跳躍著落到坤表上,繼而又投向暮色愈發濃重的屋外。
她是包好餃子,伺候奶奶吃過,空著肚子送來的。吃飯時間已過,那個野小子還不見回來。回來晚了餃子會涼,新鮮鷹爪蝦肉的餡兒會變得腥氣呢!
小玉是小桑園的職工,但又不能全算小桑園的職工。她有個病卧床榻的奶奶,需要照料。她只能盡自己所能,為提高職工文化水平,為羸官學習新的管理方法、掌握政策動態和各方面信息,做些工作。她多想同別人一樣,貢獻出自己的全部才華的熱情啊!但為了那個既是母親又是父親的慈愛的奶奶,她必須繼續作出必要的犧牲。
佔據她心靈的一向只有兩個人:奶奶和羸官。奶奶已經安頓休息了,羸官呢?
四年前,當她發現羸官把感情投向秋玲時,柔嫩的心像是被老鼠嚙咬著。是岳鵬程的驕橫和小桑園的事業,幫助她把羸官從秋玲身邊奪了過來。如今,兩個人的感情已經融為一體了。
夜的筆墨把天空的顏色塗抹得難以辨認。村裡誰家傳來划拳行令的喧鬧;街心大石條那邊,聽京戲和唱京戲的人們在捧場、起鬨。而遠處,在馬雅河盡頭的大海那邊,海龍王嬉戲的喧騰,也變得側耳可聞了。
羸官呢?也許在陪客人?也許去職工食堂了?……哎呀!事先並沒有告訴他要送餃子來,他怎麼會回來呢!
小玉推開書,把飯盒蓋上一條毛巾。羸官卻突然推門而入。手裡端著半碗豆腐燉肉,還攥著一個啃了半邊的饅頭。
「呀!我的小老太爺,你可真夠難請的啦!」小玉嗔怪地瞪起兩隻秀目,似乎先已送過幾十張請帖,派出過幾十頂大轎。
羸官只是嘿嘿笑著,毫不遲疑地把豆腐和饅頭放到牆邊的一個凳上,揭開毛巾,瞄準了那個保溫飯盒。
「呀!你洗過手沒有?你知道這是什麼就胡亂搶?」
羸官在盆里掛了把手,也不用毛巾,在小玉臉上擦了擦,又抓起她的兩隻小手,把她攬到懷裡,在額頭上親了親,說:「玉兒,這會兒總沒說的了吧?」
「去你個小官子!」小玉似乎生氣地把他推到桌邊的椅上。
「玉兒」和「小官子」,是肖雲嫂對兩人的呢稱。兩人在一起,時不常地便學著肖雲嫂的腔調。
飯盒打開,一股熱氣噴到臉上。羸官敏捷地抓起一個餃子塞進嘴裡,隨之便是歡呼:
「鷹爪蝦!新鮮的!哪兒來的?」
蓬城地處海濱,海產品本屬富有。近幾年因為外銷太多,加上冷藏能力增強,群眾要吃點海鮮已經難乎其難了。
「你管哪兒來的!奶奶說今天是好日子,得犒勞犒勞你這個大明星!」
「哎,怪啦!那些人來,奶奶也知道了?」
「你呀,自覺精得要命!你爸回去又蹶又罵,小鱉蓋子一溜串向河這邊跑,那些小書記就差沒吵破天——喲!我當你是忙糊塗了,原來是成心對我和奶奶搞封鎖呀!我看這餃子,你也別……」
一個餃子堵住小玉的嘴。小玉好不費力地咽了下去,眼淚差點也被擠出來。
羸官已經吃了半飽,見小玉吃得慢,便一邊吃一邊眉飛色舞他講起下午的情形。
小玉靜靜地聽。心卻跳躍著,跟隨羸官到了鎮委會議室、軋汁廠工地和果園。邢老和祖遠的每一句話、每一個動作,支部書記們的歡躍和吵鬧,都清晰地出現在她的面前。她是個富有想像力的姑娘,羸官的話經過她的大腦,立刻幻化成色彩斑斕的電影畫面。她的驚訝、喜悅、激動、自豪……所有所有的情愫,都一滴不漏地融匯進那些「電影畫面」中了。
「勝利那小子更絕!要成立『西北片諮詢協調中心』,還非鼓動那幫小子們選我當主任不可!」
「那你還不得蹦到房頂上去!」
「想好事!我提的是『二龍戲珠』,他們打的只是「果品一條龍』的譜,我上那個當?」
「建水泥廠他們不幹?」
「說那是長遠目標!眼前顧不得!」
「你怎麼說的?」
「我?我覺得,也是有那麼點兒……」
「哦!原來是你自己先動搖的呀!」小玉訕道。「二龍戲珠」的設想里,是包含了她的許多意願和才思的。
「這不是個動搖不動搖的事兒。」羸官辯解說,「眼下果品一條龍就要上馬……」
「耶!還不承認?果品一條龍眼下不就是栽果樹?忙活十天半月不就過去了?
再說,現今哪個村裡沒剩餘勞力?真要想干,選個地方,請幾個工程師來不就得啦!」
羸官以拳擊掌:「還真是這麼回事嘞!先會兒那幫小子們一叫苦,我怎麼也就……」
自嘲地晃晃腦殼,又思忖地說:「這麼說關鍵還在貸款上。先一會兒勝利一個勁兒嚷嚷,說手裡沒有錢,放屁也不響!」
「這不就顯出你的神通來了?」小玉半是歡欣半是嘲諷地瞟過幾眼,忽然端起飯盒道:「這餃子你還吃不吃了?不吃我可是……」
「餃子不讓吃?」羸官迎著小玉挑釁的目光,突然上前把小玉攔腰抱起,原地打了幾個旋轉,把一腔愛的溫柔和粗暴一齊傾瀉出來。小玉成了一隻溫順的貓兒,咯咯笑著摟住羸官的脖子,沉浸到一種令人心馳神迷的愛的激流中了。……
與羸官小玉享受愛河沐浴同時,淑貞正揣著一顆咸苦破碎的心,向「官邸」走來。
晚飯後,徐夏子嬸又找到淑貞,閨女長閨女短地勸導了半天。歸結起來就是一句話:忍了吧!忍?我徐淑貞為他岳鵬程忍的還少嗎?遠的不說,他成了「明星」
這幾年,管過家裡幾件事?問過我和銀屏幾聲冷暖?別人家,吃飯糰團圓圓坐一桌兒,說說笑笑熱熱鬧鬧;我做好了飯,有幾次不是等,等!等到涼了,等到他打著飽嗝或者東倒西歪地回來。別人家,晚上夫妻雙雙熱熱乎乎、歡歡樂樂;我多少次還是等,等!等到過了半夜,有時等到天亮也不見影幾。我忍受了多少孤單、孤零和孤單孤零引起的痛苦,只有牛郎織女知道!人家牛郎織女每年還有個鵲橋相會,雖說隔著一條河,心還是貼在一起的。我淑貞沒有鵲橋相會也罷,盼望的那顆心,竭盡精神維護的那顆心,裝的全是欺騙和背叛!我憑什麼忍?我怎麼能夠忍得下去!
即使為了銀屏和這個七零八落的家,放棄那個打算,我也得讓他得到懲罰吃夠苦頭!
讓他老老實實低頭認罪!讓他規規矩矩,保證以後絕不再與那個騷狐狸精勾勾搭搭眉來眼去!
實現這個目標的唯一辦法就是把事情的真相告訴老爺子,當著老爺子的面兒,逼迫岳鵬程拍一拍自己的良心,寫保證書,簽字劃押。
淑貞拿準主意,幾次要向老爺子屋裡去,幾次又都停住了腳。她不知道該怎樣跟老爺子說,不知道老爺子知道真情後,會不會按照她的願望管教兒子……直到這時淑貞才明白,自己的主意其實並沒有拿準。她需要一個能夠一吐肚中苦水、幫助她拿定主意的人。可這個人在哪裡呢?她想到了羸官,想到了與自己心心相印的兒子。雖然她原本絲毫也沒有把兒子也牽到這種事情中來的意思。
越過馬雅河橋,那座小小的「官邸」便出現在面前了。「官邸」窗子上方,透出幾束柔和的光亮。那光亮把淑貞的心暖得熨貼了許多。
自從四年前羸官獨自住進這所隔河相望的小屋,這所小屋和小屋中的燈光,便時刻牽動著淑貞的心。夏天擔心蚊子多、山洪下瀉,冬天擔心風大吹透了牆、雪大壓塌了房。做夢飲料廠著火,警車嗚哩哇啦怪叫著(正是當年黃公望工作組的那輛警車和那個戴著墨鏡的警察!)銬走了羸官。她半夜三更不顧一切地蹚過齊腰深的河水,跑到小屋門前。直到明明白白聽清屋裡那熟悉的呼吸和夢吃,才拖著冰冷的身子,一步一步朝回走。聽說羸官與岳鵬程斗得你死我活,他恨丈夫太狠心,也怨兒子太倔犟。兒子勝利了,她可憐丈夫,又摟著兒子高興得落淚。羸官成了一方人物,她感到驕傲滿足,卻又擔心兒子太嫩、太冒尖,說不準什麼時候栽跟頭……世界上何曾有第二個這樣的女人:她必須把自己無私的心、無私的愛,掰成截然不同的兩瓣;她必須獨自吞咽這兩瓣心所帶來的無盡的憂鬱、愁苦、驚懼和辛酸!
如今,這女人總算解脫了。她的那一瓣心和愛,被撕割得破碎不堪了。她只剩下了一瓣心和愛,那就是她的兒子和兒子所在的這座小小的「官邸」。
敲門,不見動靜;推,門竟然開了。室內有些亂,羸官正在水盆那邊擦著臉。
「我還以為睡了呢。」淑貞說。經過一天一夜的熬煎,她比什麼時候都想念兒子。此時,兒子總算站在面前了。
掂量著怎麼開口,淑貞坐到桌邊的椅上。桌邊開敞著的保溫盒和涼成一團的餃子,引起了她的注意。
「小玉來過啦?」她問。
「嗯。」不得不應付的一聲。
「小玉沒說你肖奶奶的病,這幾天強沒強些?」
「沒。」簡練到不能再簡練的程度。
「怎麼飯盒也不帶,小玉就走了?」
沒有回聲。
淑貞有些奇怪地打量著,這才發現羸官一臉憂鬱和沮喪的神情。
「你們怎麼啦?吵架啦?」淑貞問。打從四年前起,淑貞就把小玉看作自己的兒媳婦了。在她的印象中,羸官和小玉一向親親熱熱和和睦睦,鬧矛盾的事兒還是第一次碰上。
「你這個孩子這是怎麼啦?到底出了么事兒,你跟媽講嘛!」淑貞著急起來。
兒子的幸福畢竟是最重要的。淑貞把自己滿肚子的心事,都拋到一邊去了。
小玉出門一路跑,氣喘吁吁回到家,撲到門前的老柿子樹上,更覺一陣心酸。
老柿子樹用遺體鱗傷的、蒼勁的軀幹支撐著她,好一會兒,她的心緒才漸漸平和下來。
意外的情況幾乎使她昏了頭。她與羸官相愛不是一天兩天了。自從共同的命運和事業把他們聯在一起,這種愛也便升級了。但她從來沒有允許(他也聲明過絕不試圖)越過那道森嚴的。象徵著愛情成熟和人生又一起點的警戒線。今天是怎麼啦?
那個該死的壞小子一陣發狂,竟然敢……
小玉進到院里。最初的驚懼和氣惱逝去了,小玉只覺得臉上一陣麻沙沙的燥熱。
那燥熱說不出是一種辛辣還是一種甜蜜。或許是辛辣中的甜蜜\甜蜜中的辛辣?
小玉不願意讓奶奶看出什麼異常,把滿臉的燥熱浸泡到自來水管上了。
「玉啊,回來啦?」屋裡傳出肖雲嫂的聲音。
「奶奶,回來啦。」小玉連忙抹乾臉,露出一副甜甜的笑容,進到屋裡,來到奶奶身邊。
奶奶一輩子受過說不盡的苦難。二十五歲守的寡,不久又失去了唯一的、不足三歲的兒子。打鬼子她是「堡壘戶」,打老蔣她是「支前模範」。解放後當了三十幾年支部書記,領著全村老少爺們拼了三十幾年的命。前任縣委書記黃公望在一次「三於」會上,曾經說過一番話:「論功勞、論苦勞,除了犧牲的先烈不說,在蓬城縣,包括我們縣裡的領導幹部在內,沒有一個人能夠同咱們的肖雲嫂相提並論的!」
他的話曾經博得了會場上幾千人的浪潮般的掌聲。雖然後來這個黃公望忘記了肖雲嫂——為奶奶的處境,小玉曾給他寫過兩封信,都沒有得到的迴音——他的這番話,人們卻都記住了,並視之為是對肖雲嫂最公正的評價。
「餃子都吃啦?小官子沒喜眯了嘴兒?」肖雲嫂慈祥地撫著小玉的手。
「嗯……」小玉胡亂應著,問起奶奶的感覺。
「心口窩還是有點問,心跳比昨兒平穩多了。你不用記掛我,歇著去吧,啊!」
肖雲嫂輕輕地摸著小玉的腦殼。一個卧病多年的老人,那一摸帶著多少慈愛和深情,彷彿一身的病痛和孤寂都隨之化解消散了。
小玉端來水,為奶奶擦洗起手、臉和身子。擦洗著,跟奶奶又講起了新鮮事兒。
「今天我去果園,你知道一個蘋果有多大?半斤還多!」
「又是瞎掰!沒聽說蘋果有半斤沉的!」
「你以為是小國光啦?富士!又甜又大,一斤賣到一塊五!」
「那不成金子了?吃了,那牙還不得倒啦?」
「人家搶還搶不著哪!——俺國方叔說,隔天給你送幾個來,讓你也嘗嘗東洋果子味兒。」
「可別!我還想留著牙吃餑餑干呢!……說來也玄,那鬼子長得黑不溜秋、跟個小地梨似的,怎麼蘋果倒比咱們的大啦?…」
肖雲嫂一輩子為村裡的事操心費力,如今雖說家門不離,村裡的事還是時刻記掛著。為這,小玉經常把村裡的奇事軼聞、家長里短說給她聽。聽這,有時比吃藥打針對肖雲嫂的身體還有好處。
「哎,小官子沒說么話兒?省里的大幹部來,他那鼻尖上沒流油兒?」肖雲嫂問,對於羸官,她是每天必定念叨幾遍的。
「他?」小玉舌尖才要打捲兒,卻笑著:「他穿了一件大紅花襖去陪的人家!」
「這可是真箇的?」肖雲嫂一打愣,隨即笑了:「你個小壞閨女子!等哪天我好了,看我不揍你個屁股墩兒!」
幾年前,村裡的青年們時興穿新潮服裝,一次羸官穿了件藍格襯衫,肖雲嫂看著怎麼也不順眼,非讓小玉去買一件新的給他換下來不可。哪想小玉買回的是件紅格襯著藍色圖案的廣州產品。這一下把肖雲嫂氣得不輕。偏偏羸官對那件廣州衫格外垂青,有時來見肖雲嫂和小玉也穿著。小玉為了不惹奶奶生氣,有幾次不得不讓他臨時換上粗布褂進屋。一次羸官故意還光著脊樑,說是沒有衣服可穿了,逗得肖雲嫂哭笑不得,說:「別裝啦!你穿大紅花襖我也不管啦!」那是過去的事了,肖雲嫂如今也早已開化多了。小玉舊事重提,完全是為了逗奶奶樂一樂的意思。
為肖雲嫂收拾完,小玉才回裡間屋裡去。肖雲嫂又叮囑說:「玉啊,這一陣兒忙的你不輕,可別誤了學習功課,啊!」
小玉放棄了進大學的機會,肖雲嫂一直覺得是自己的罪過。她不允許小玉把學過的功課丟了,今年以來盯得越發緊了。不知為什麼,她總說小玉今年是準定要上大學的。
「誤不了!奶奶。」小玉應著,掀開了裡屋門帘。
這是三間屋子。原本做飯的正屋在中間。為了照顧奶奶方便,小玉讓羸官把伙房改到西間,讓奶奶住向陽寬敞的一間,自己擠在放著糧食和一些雜物的裡間屋裡。
裡間東西又多又雜,卻收拾得乾乾淨淨利利落落。床靠在臨窗的牆邊,被面、床單、枕巾都是小玉自己挑選和縫製的,淡雅而又素凈。窗檯的鏡子後面,擺著唯一的一件奢侈品———一隻縱身跳躍的瓷免:小玉屬兔,性情溫柔而又歡躍。那是羸官特意送給她的禮物。
想到羸官,小玉薄薄的麵皮又變得火燒火燒了。她撲到床上,散發著淡淡香皂味的枕巾上,立刻濕了一片。
小玉倘若是城裡開放型的姑娘,或者是心靈沒有特殊創傷的姑娘,羸官的「發狂」或許壓根兒算不上一回事情。然而,小玉是個苦命的姑娘。
二十一年前早春的一個清晨。天上有霧。濃霧象淡藍的塗料:把遠山近野融為一片湖泊。當時兼任聯村人片片長的肖雲嫂路過一道崗子時,忽然聽到路邊草叢裡傳出嬰兒的哭聲。她循聲覓人,抱起一個眼睛睜開不過三五天的嬰兒。她大聲呼喊,恍惚中看到一個人影在樹叢中向這邊探望,跑去時卻只見樹枝輕輕搖擺。顯然,這是個被人遺棄的孩子。而從孩子的體態和襁褓看,並不是窮苦人家養活不起丟下的。
肖雲嫂抱著嬰兒找到公安局、民政局,找到婦聯,終於未能找到嬰兒的父母。她自己卻被那嬰兒的嬌態揪住了心,死心塌地當作自己的親生骨肉撫養起來。吃奶,這家一天那家一次;開會外出,能背著抱著就背著抱著,不能背著抱著擾托給親戚鄰居。多虧她人緣好,村裡人情淳厚,那孩子沒吃多少苦。三四歲上便長得伶俐乖巧,逗人心疼喜愛。名字起下了,稱呼就是奶奶。媽媽爸爸呢?死啦,為了人民公社,修馬雅河,被大水沖走了,那要算是英雄哩。小小玉為奶奶驕傲,也為爸爸媽媽驕傲。直到上小學時,鄰村一位餵過她奶的嬸子,無意中把真情告訴了她。她跑回家,抱著奶奶的脖子放聲大哭,直哭得奶奶也跟著抹起酸水。
「玉啊,那不是正經男女。正經男女丟不下自己的骨肉。你就當他們死了,人世上從來就沒有過那麼兩個人。別哭啊!奶奶就是你親生的媽和爸,你就是奶奶的親骨血!奶奶把你養大,你去做個正正經經的人、有出息的人,像你小官子哥的爺爺那樣的人!玉啊,聽奶奶的話,別哭,啊!」
從那以後小玉對奶奶情意更深。老少二人相依為命。上中學時,有人去找過小玉,據說是在上海工作的一個好大的幹部。說小玉是她的女兒,想見上一面。小玉立時躲了起來。那大幹部留下手錶和許多衣物,說是第二天還要來。小玉連夜讓人退了回去,一口一個釘地說:她死也不見那個人!如果再送東西,她就一點不剩扔進茅廁坑裡喂蛆!
小玉好恨也好怕。她恨那個人生下她卻又把她丟掉了。她怕見了那個人、收了那個人的東西自己會哭、會心軟。可當那個人住過兩天終於沒有見到小玉,悵然而去後,小玉何嘗沒有心軟地大哭了一場啊!就連那恨,也不知不覺中變成了另外一種滋味。
小玉畢生的願望就是做一個有出息的、正正經經的人。她發誓一輩子都不同那種沒出息的、不正經的人來往。她怎麼能夠想像,自己最愛戀最信賴的羸官,竟然……
流過幾行淚水,小玉的心境漸漸平伏了。奇怪得很,一經平伏,羸官的音容相貌立刻出現了,並且很快佔領了她心靈的所有空間。
他是那種沒有出息和不正經的人嗎?有出息、正經的人,也會產生某種發狂的舉動嗎?他的「發狂」傷害了自己,自己的決然離去,會不會也傷害了他呢?……
小玉心中漲滿了迷惘和惶惑。
窗外起了風。小玉洗過腳脫衣躺下了。當兩手有意無意觸摸著自己豐澤、富有彈性的胴體時,她的思緒又翱翔起來:自己不是早就把羸官看作是可以獻出一切的那個人嗎?哪個姑娘不是都有那樣一個人、那樣一個時刻嗎?那要算是一個人一生中最寶貴的幸福呢!或許自己先一會兒並不應該拒絕……
小玉感到了一陣心蹦氣短,面紅耳熱。一種不可言喻的驚惶、羞赧、陶醉的洪流衝激著她,她緊忙拉上毛毯,把腦袋連同枕頭一起蒙了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