岳建中揣著岳鵬程交給的那封皺皺巴巴的信,好不容易熬過一個夜晚。天剛放亮,便威威武武地來到園藝場的那個並不怎麼作臉的辦公室,叫醒看園的幾個工人,命令火速通知全體人員集合開會。
園藝場在村北一溜平緩的崗子上。名叫園藝場,實際是蘋果園,因為其他果品微乎其微。梨一點,桃子、杏子一點,餘下的便只有蘋果。蘋果也只有常見的紅玉、大小國光、金帥、青紅香蕉,近年新興的品種難得一見。果園不大,總算不過一百幾十畝的樣子。老輩兒傳下的老樹五六十畝,其他多是肖雲嫂當政時,從合作化到「四清」斷斷續續栽起來的。那些年李龍爺沒睜眼,人不興旺果樹也不興旺。打從李龍爺睜了眼、顯了聖,這片果園也才顯出了一點「靈光」。
哎呀!說「一點」靈光可得小心咯!被遠東實業總公司園藝場岳建中場長聽到了,那可不是開玩笑的事兒!「我國藝場是書記的十大台柱子之一!」他會氣壯如牛地告訴你。你不信、不服或者不屑一顧?輕者唾沫星子噴你一臉,毛茸茸的拳頭晃得你二目昏花。鬧不好麻煩了,到治保科胡科長那兒去吧,那兒有特聘的兩名「武術教練」,他們會把你「教練」得心服口服的。
這幾天忙於做下果準備,夜裡也要幹得很晚。一清早幾十名職工就被從被窩裡喊起來,許多人的眼睛還毛毛著,粘滿眵目糊。「肯定是下果提前了,場長要下點精神啦!」人們肚裡猜測著。進到辦公室找個地方坐下,才覺出氣氛有些不對:治保科長鬍強帶著兩名武術教練,坐在顯眼的地方;平時開什麼會也難得到場的場長的親戚朋友們,也坐了一拉溜。看樣幾,不是塌了天陷了地,也是出了駭人聽聞的大事件。
作為岳鵬程的十大「台柱子」也是十大金剛之一的岳建中,倒是笑模笑樣,帶著一種欣賞的目光,望著這些從幾十里或幾百里之外的山村招來的、見到他只有垂手聽命份兒的他的工人們。
他的工人!的的確確、實實在在,這些工人是他的,是他岳建中顧來,並且只能聽命於他岳建中或他指定的某個人指揮的。
他這位場長不同於遠東實業公司的任何一位廠長、經理。他不是岳鵬程任命的,但必須聽命於岳鵬程;遠東實業公司編製序列表上、沒有園藝場這個名稱,但園藝場在遠東實業公司中起著無可替代的作用。
他是「承包場長」,還需從承包說起。
五年前,果園要承包時,岳建中還是個舉步心驚、無足輕重的小卒子。叫行那天,原果園技術員石衡保一下子叫了五十畝。其他人沒有技術,心裡也沒底兒,這個叫五畝,那個叫三畝、二畝,少的也有一畝、半畝的。岳建中原本是邊兒也不敢沾的。碰巧,那天他那個在果樹研究所干過幾天的妹夫來了,硬是鼓動著、逼著他叫了二十畝、這不是要命的事兒嗎?二十畝,一年單是上交村裡的提留就是一百張大團結。他這一輩子蘋果吃了幾個也約摸算的出來,蘋果什麼時候打權子、什麼時候上肥澆水,他是一竅不通!妹夫說:「哥,有我哪。」有你怎麼樣?到時交不上提留,當褲子賣房子還不是我的事兒!岳建中當時悔得很。
那年風調雨順沒蟲沒災,加之各家各戶盡心儘力,秋天,滿坡蘋果來了個破天荒的大豐收。又趕上國家調整果品價格,一斤蘋果頂往年三四斤賣。承包戶們歡天喜地,認定抱上了金元寶。那些沒有承包和承包得少的人家,只恨自己有眼無珠,幹流著兩尺長的口水。岳建中的「悔」自然飛到雲彩中去了。他算了一筆帳:一畝蘋果向少里說,按五千斤算,一斤蘋果向少里說,按兩毛五的價,二十畝蘋果就是十萬斤,兩萬五千塊錢。除去上交一千塊錢提留,除去施肥打葯的花費和應當劈給妹夫的一半收入,他岳建中至少凈賺一千張大團結。一千張大團結,一萬塊錢!這可是從祖爺爺那輩起,把墳瑩地賣了也無法想像的一筆數目啊!摘蘋果賣蘋果那幾天,岳建中覺得腿和胳膊全變成了翅膀和風火輪,隨時都在向天宮裡飛。
最得意、最讓人眼饞的還是石衡保。這個只上了五年學的果樹技術員,好像一夜間成了萬人矚目的電影明星。他把親戚朋友、大人小孩全動員起來,還臨時顧用了一些人幫助下果。遠從幾百、幾千里之外趕來的採購者,爭先恐後向他那片果園地上擠。一輛車走了,丟下一疊票子;一輛車來了,丟下一疊票子還外加上幾條「搖拍」「大中華」。一百幾十畝孤寂了多少年的果園,一時間成了王府井大街和西單商場。
一連幾天岳鵬程沒有露面。那一天,他溜溜達達想起到果園來了。
「書記來啦!」那些承包主人手忙腳亂,也還是笑迎著臉兒。
「你們可是都發了財了啊!」岳鵬程半開玩笑地說,「沒忘了交提留吧?個人發財是好事,可別忘了財是怎麼發的。人不能忘本,忘了本就成了一堆狗屎,是不是,啊?」
他轉了一圈,來到石衡保的地面上。石衡保正同幾個外地來人討價還價,他老婆趕忙把他叫回來,同時挑了幾個個頭最大、熟得最透的金帥,擦了擦送到岳鵬程面前。
岳鵬程並不接,對石衡保說:「衡保,今年撈十萬二十萬沒問題吧?」
石衡保擺擺手說:「哪能啊!今年頭一年,我投的本錢大,加上這麼多人幫忙,能到手三成就算燒高香啦!」
岳鵬程伸出三個指頭:「就算三成,也得這個數吧?媽拉個巴子的,比我這個當書記的強到天上去啦!明年乾脆,咱倆換個個兒算啦!」
石衡保只當岳鵬程戲語;笑笑說:「哪能啊,書記!咱村這幾年還不多虧了你。
就說這果園,沒有你也包不了那麼痛快呀!」
「嗯,你石衡保還算有點良心。」岳鵬程咧咧嘴,問:「提留交了嗎,衡保?」
「交啦,我第一個交的。」
「嗯,好。」岳鵬程在一排排果筐中間隨意串著。打開一筐看看,蓋好;打開一筐看看,蓋好。他好象是忽然想起來似的,說:
「哎,衡保,村裡廠子想搞點關係,你能不能支援支援哪?」
石衡保打了個愣怔,說:「支援當然應該支援。不知需要多少?」
「論需要就多了。你是大戶,出五十筐怎麼樣?」
「五十筐……那價錢……」
「自己村裡的事,算多算少是個意思。按五分錢一斤,行了吧?」
石衡保心裡一哆咦。五十筐蘋果三千斤,按他賣的正價兩毛五,是七百五十塊錢;如果五分錢一斤,他一下子要貼進六百塊。等於一畝地白乾了一年,還賠進化肥農藥錢去。
「書記…」
「捨不得是不是」
「不,我是說,我已經交了集體提留,再說那合同……」
石衡保沒有說出的話岳鵬程一字不漏地聽懂了。那是說:那合同是一定五年不變的,是受法律保護的,那上面可並沒有說提留之外,還得賠著錢向村裡再交蘋果呀!
「合同是要遵守哇。」岳鵬程說,「不過特殊情況也得考慮進去。比方蘋果長價怎麼算?很多群眾對沒能承包有意見怎麼辦?當然啦,這些也可以先不考慮。村裡那五十筐我也只是隨便說說。你斟酌斟酌,能支援,明兒晚上給我個話;有困難也就算啦,辦法我還是有的。」
留下幾個意味深長的眼色,岳鵬程溜溜達達回村去了。
石衡保是個犟脾氣人。他不是沒有聽出岳鵬程話里的味兒,只是覺得有蓋了大印、簽了字的合同在自己手裡攥著,岳鵬程就是不高興,也不能把自己怎麼樣。何況那六百塊錢又不是海水潮來的、大風刮來的,他憑什麼就白白賠進去!而對於岳鵬程來說,千兒八百塊錢不過是駱駝身上拔根毛,也許真是隨便說說,轉過眼睛去就忘了的。因此,岳鵬程一走,他一忙活,那「支援」的事兒,也就跑到頭髮梢上去了。
石街保忽視了一個至關緊要的問題:岳鵬程的權威和他與石姓家族的關係。
岳鵬程任支部書記前,石姓家族的幾個頭面人物曾經極力掣肘。岳鵬程當上支部書記後,那幾個頭面人物,一直明裡暗裡與岳鵬程鬥法,試圖取而代之。八○年的那場幾乎置他於死地的災難,便有那幾個人的「功勞」在裡邊。加上在部隊時的那段往事,岳鵬程心目中形成了對石姓家族根深蒂固的憎惡和仇視。雖然隨著岳鵬程地位和權勢的加強,石姓家族的那幾個頭面人物已經不可能對他形成威脅了,這種關係卻依然處在對峙狀態。同樣一句話、一件事,別人說了做了,岳鵬程能夠諒解、包涵;石姓家族中的人說了做了,岳鵬程便要蹦高罵娘,石街保自恃沒有參與家族中的那些事,對岳鵬程不即不離。然而卻恰恰陷進了極為危險敏感的家族矛盾的泥淖之中。
悲劇在於他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一點。悲劇還在於,他還觸犯了被岳鵬程視之為至高至聖的一件寶物——岳鵬程的權威。
岳鵬程的話,在另一個原本不相關的人心裡激起了波瀾,那是岳建中。岳鵬程各家走時說的話已經引起他的注意。因為要找石衡保商量運輸的事兒,岳鵬程後邊的那些活他也聽了個明白。他是個精明人,岳鵬程的真實意圖他很快猜到了:那是要試探一下這些發了財的承包戶們,心裡還有沒有他這個書記,還肯不肯聽他這個書記指揮。因為是本家本族,岳建中十分清楚他這個侄子在村裡和上邊的地位。岳鵬程之所以要把果園承包到戶。是覺得它無足輕重,包了,丟了累贅丟不了好處。
一旦他覺得包了把好處丟了,他隨時都可能改變主意。而主意一改,包在岳建中名下的那二十畝、幾萬塊錢,也就泡湯了。這是個緊要關節。自己表現表現,再加上一家子的情誼,將來岳鵬程也許會手下留點情面。
然而,該怎麼表現呢?岳建中找到妹夫。妹夫是個「開明人士」,對岳建中的分析大加讚賞,表示寧可賠上血本也要來他一下子,保定那二十畝財路興旺暢通。
兩天後吃過晚飯,岳建中找了輛拖拉機,和妹夫結伴,把經過精選的五筐蘋果送到岳鵬程家裡。淑貞一口一個叔地叫,逼著人家抬回去。岳鵬程只笑一笑,任隨他們搬進平時堆放雜物的廂房裡。
廂房裡已經擁擁擠擠放了不下二十幾筐蘋果,這使岳建中連襟兩人暗生慶幸,慶幸自己「決策」的及時性和正確性。
「幾個蘋果算是給書記嘗嘗。不是書記領導有方,俺們還不知道連口蘋果皮啃上啃不上呢。」
見岳鵬程眉眼舒展,又說:
「聽說村裡廠子想搞點關係,書記提出來了,老石家的人昧著良心不肯支援。
那些東西,本來跟咱們就不是一路的。俺倆商量,咱們是一家子,不能讓老石家看了你的笑話。他們不出,我出!五十筐蘋果就按五分錢的價,明兒頭晌我給你送去!」
岳鵬程見這位一向並不起眼的遠房叔叔,如此仗義慷慨、忠心耿耿,喜氣立時跳上眉梢,說:「你們是長輩。你們送我一個蘋果嘗嘗味幾,我知道你們和那些外人不一樣,我這個當侄子的就領情啦!至於那五十筐蘋果的事,我只是說過那麼一句話。你們肯支援,好!明兒送去,按外邊來採購的價錢算。你們放心,我這個當侄子的,記住你們的情誼就是了。」
果然,轉年開春,岳鵬程找了幾個理由,一下子把石衡保和幾戶人家承包的果園收了回來,讓岳建中挑頭,同另外幾戶一起承包成立了園藝場。為此,石衡保告到鎮里、縣裡,又告到市裡。市裡有關部門明確指出村裡這種作法不符合政策,幾次督促糾正。但岳鵬程慫恿岳建中等人抓住石街保曾經伐過兩棵病樹的事大作文章,一次次向上送報告,硬把撕毀合同的責任推到石衡保頭上,使市有關部門也扌宅挲了兩手。石衡保從此成了「告狀專業戶」。岳建中則從此跨入了「十大金剛」的行列。
擺在眼前的問題是:除了那個「專業戶」之外,又有人向上級寫信,敲起岳建中這位八面威風的「金剛」的後腦勺來。
「人都到齊了沒有?鍾家店,龍啟超,石硼丁兒,來了嗎?」
岳建中見人來得差不多了,故意點了幾個名字。今非昔比,岳建中早已不是五年前那個舉步心驚、無足輕重的小卒子了。每個人都有每個人的領地。大桑園是岳鵬程的領地,岳鵬程盡可呼風喚雨。園藝場是他岳建中的領地,他岳建中理應金口玉牙,其他別的什麼人,統統不過是狗屁一個。
「都到齊了場長,那幾個人也來了。」他的副手,被一起指定承包園藝場的一位中年人報告說。
「到齊了開會!」岳建中朝胡強遞過一個眼色,挺起鼓圓形的啤酒肚,「大夥知道今兒開的么巴子會不知?不知?嘿嘿,我看有的人就知!媽拉個巴子,我這個園藝場出了漢奸!出了叛徒、王八蛋、狗雜種!」
岳建中掏出那封經過了不知多少人手的皺皺巴巴的信,在面前晃著,同時把陰鷙的目光投到職工們臉上。
「向上告我岳建中!怎麼樣,又回到我岳建中手裡來啦!這是哪位老爺寫的,站起來讓大夥看看!匿名告狀,罪加一等,這是上了憲法大綱的!來,自動站起來!
站起來!」
職工們低著頭,好像都在研究著地面的構造和地上的什麼奇特物件。
岳建中站起,目光停在屋子一邊的幾個人身上。
「鍾家店,龍啟超、劉豐剛、馬順昌,給我站起來!」
屋子一邊一溜站起四個人。從那身上單薄粗簡的衣著,一眼便看得出,是不久前剛剛從貧困山村雇來的農民。
「不會錯吧,又是你們這幾個海陽幫!你們這幫吃裡扒外的王八蛋!……」
「信是我寫的,跟他們幾個沒瓜葛。」名叫鍾家店的三十幾歲的人說。
「好小子,有種!你寫這封信想幹麼幾,也說說吧!」
「我寫的都是實情。招我們來時,說好每天三塊工錢,實際發的不到兩塊;招我們來時說好八小時工作制,實際哪天也是十一二個鐘點;還有,想打就打、想罵就罵。這不是資本家虐待工人、剝削剩餘價值是么個?不是法西斯統治是么個?……」
「鍾家店,你好大膽子!」承包副場長跳起來。
岳建中笑笑:「讓他說。」
「你們卻拿著工人掙下的錢,行賄送禮,花天酒地!……」
鍾家店忽然住了嘴。他似乎這才明白過來,在這裡、在這些人面前,任你說破天講破地,也全然是滿嘴抹石灰,沒有絲毫意義。
「說呀!怎麼不說啦?我到挺想涮涮耳朵!」見鍾家店不言語,岳建中這才一拍肚皮,開了言:「不錯,鍾家店說的這些都實有其事。工錢是少發了一點,幹活時間是長了一點,打打罵罵的事也有過一點。行賄送禮、花天酒地嘛,我看改成別的么巴子詞兒也行。法的么子斯嘞?你乾脆叫稀特屬、蔣光腚得啦!可你這是在我的地面上,在我的場子里,我就是這麼個章法!你不願意干滾蛋哪!三條腿的驢找不著,兩條腿的牲口遍地是!你他媽的告黑狀!我操你祖宗三十八代,外加姥娘丈人二十四輩!我……」
岳建中活象一隻從茅廁坑裡爬出來的狼狗,滿嘴噴糞,從頭到腳散發著熏天臭氣。
工人們又一次低下頭。鍾家店不由自主地攥緊拳頭,兩眼裡「哧哧」地就要噴出火來。這似乎正是胡強等待的,他向兩個「武術教練」遞個眼色,那兩人立刻做好了出擊準備:只要鍾家店一回罵或一舉手,「擾亂公共秩序和正常生產生活秩序」
的罪名便成立了,他們也便可以一展身手了。
鍾家店終於強自忍住了,緊攥的拳頭鬆開,只把倔犟的腦殼昂向屋頂。——失望!胡強和那兩個教練好不失望!按照岳鵬程給他們制定的「安內攘外」的方針,對於大桑園之外的人,只要構不成「現行」行為,他們是不能顯示才能的。
岳建中顯然也很不滿足。為了彌補這種不滿足,他斷然宣布,把鍾家店和另外三個「海陽幫」全部開除,驅逐出場,限令半小時內,必須離開大桑園這塊地面!
會議應該結束了。胡強在岳建中耳邊嘀咕了一句,岳建中忽然記起似地,點著名兒把石硼丁兒叫起來,手一指:
「還有你,開除!」
石硼丁兒瞪圓兩眼,嚷:「我沒犯錯誤!」
「散會!幹活!」岳建中睬也不睬,發布著指令。
石硼丁兒被從國藝場辦公室趕出來,順著果園的小崗子,朝向馬雅河那邊胡亂地溜達著。兩年前因為交不上四百元集資,他被迫從中心小學退了學。那時他九歲,母親還活著。母親四處奔走想把他轉到別的學校,哪怕只讀完高小。但人家一聽是「告狀專業戶」的兒子,只有搖頭。如今興的是「公辦民助」,哪個學校肯因為多收一個學生,得罪威名四揚且熱心贊助教育事業的財神爺岳鵬程?果園那年掙下的幾個錢,早被石街保四處告狀折騰光了,九歲的兒子成了無業游民。母親一口氣沒上來,過去了。石硼丁兒真的成了山中那任憑風吹雨打日頭曬的、小不丁點兒的石硼丁。他夏天下河摸魚,上山照馬拉猴①,燒了填肚皮;冬天把摳老鼠洞、套兔子當作職業。這使他同論歲數能當他爺爺的彭彪子囗下了夥計。去年因為市裡來人處理石衡保上告的事,為了爭取個主動,岳鵬程吩咐岳建中把石硼丁兒收進園藝場,當了「正式職工」。一年裡他拿最低的工錢,出的力比大人也不少。然而他還是被開除了,連一個起碼的搪塞人的借口也沒用,就被開除了!
①蟬的一種,因叫聲為「馬拉馬拉猴——」而得名。
「這些王八羔子不得好死!」
他忍著巨大的仇恨和哀傷,瞅准胡強、岳建中那幫傢伙滾毬蛋了,發了瘋似地躍上一棵蘋果樹,又折又打,把成熟的果子搖落到地上。一棵樹搖得差不多了,又跳上另一棵樹……果子搖落滿地,他跳下來,用腳踢,用手扔,用石頭砸,把果子搞得稀爛八糟,四處皆是。他恨沒有摸一把斧頭揣來,把滿坡的果樹砍他個稀里糊塗!他恨太陽懸在天上,不能瞅准機會朝胡強、岳建中頭頂砸黑石頭;或者放一把火,放一把毒藥,把那兩個壞種燒死、葯死!不,不只是那兩個壞種,還有岳鵬程那個狗雜種!還有這個狗屁果園和這個黑古隆冬的狗屁世界!……
石硼丁兒搖了不知多少棵樹,折了不知多少根樹枝,砸爛了不知多少蘋果;突然,他停止了這一切動作,撲到地上哇地放聲大哭起來。淚水和鼻涕在乾燥的地面上播下了種子——這也許是他一生中最重要的一次播種,在他幼嫩的心田中,必定會結出堅硬的果實,並且極有可能成為他漫長生命旅程上的一個起點或源頭。
就在半個小時前,石硼丁兒還不理解自己父親的行為;現在他理解了,而且覺得父親太無能、太懦弱。就在半個小時前,石硼丁兒腦子裡還存在著一片充滿陽光、長滿花草的綠洲;現在綠洲消失了,變成了一片沙漠。就在半小時以前,石硼丁兒還為自己勁兒大、本領大沾沾自喜;現在他覺出自己是那麼熊、那麼可憐,就像一隻挨了踢只能鼓一鼓肚皮的癩蛤蟆。……
他終於抹乾眼淚,挺起瘦小的腰板,沿著馬雅河寬長的大堤向前走去。他心裡拿定主意:他要去城裡找到父親,同父親一起到少林寺去,拜海登法師和李連杰為師,學一身霍元甲、陳真那樣的功夫再回村裡來。讓那些壞種見了面兒就得下跪磕頭!(跟電影上的那個樣兒!)下跪磕頭也還得讓他們嘗嘗醉拳或者三節棍的滋味!
馬雅河的水變清了。清清流淌的河水裡,映出一個英俊少年的身影。
「溜溜溜……」「叮鈴鈴……」
一陣沙啞熟悉的嗓音,一陣清脆好聽的鈴響,使少年的身影凝住了。他情不自禁地朝響聲那邊張望,隨之一陣小跑,向大堤一邊的柳樹林子跑去。
長滿河曲柳樹的林子里,兩棵柳樹之間拉起一條十多步長的鐵絲。鐵絲上串一個銅環,銅環上系一條尼龍細繩,拴在那隻老鷹的腿上。彭彪子手裡拿著一隻露出鮮肉來的死鳥,他把死鳥朝向老鷹,站到鐵絲這邊,「溜溜溜」喚幾聲,老鷹擎著翅膀,抖著牽在尾根上的銅鈴,帶著銅環撲到他面前來;他又站到另一邊喚幾聲,老鷹又帶著銅環撲到他面前去。他十分吝嗇,直到老鷹飛過來飛過去幾次,急得眼珠發紅、翅膀抖個不止,才肯把那隻死鳥的肉割下一點點,喂到鷹肚裡去。
石硼丁兒瞪著兩眼看得出了神兒,問:「彪子叔,你這是做么個呀?」
彭彪子「溜溜溜」又是一陣喚。喚過,得意地說:「小毛孩兒,懂個屁事咧!
這叫喚溜!」
他跑到另一邊又喚,又說:「看,聽喚不?鷹不聽喚,不飛了個毬!」
他大概喚得累了,把鷹擎到手上摸了摸,讓它踏到一根粗老的柳枝上,自己仰著身子,躺到滿是雜草樹葉的地上。
石硼丁兒覺著老鷹好玩,上前想要逗弄逗弄。彭彪子一聲喝:「小兔崽子!不要命啦!剛餵了墊,眼珠子也能給你摳出來!」
石硼丁兒悻悻然只好作罷,坐到彭彪子身邊的地上,問:
「彪子叔,么叫喂墊啦?」
「喂墊也不懂,笨猴一個!」彭彪子罵著,有滋有味地講起來:
「你小子學著!捉了大鷹先得喂墊,喂墊。把谷秸放水裡泡好了,把皮兒搓去,只剩下一團筋,一團筋。把筋填進手指肚粗細一塊肉里,喂到鷹肚裡去,肚裡去。
墊在鷹肚裡翻過來滾過去,小刀兒似地,一點一點把油水往下刮,往下刮。喂一次刮一次,越刮它就越餓、越饞,你就越喂,越刮它,越刮它。好兒子!喂上四天墊,再肥的老鷹,你摸摸那嗉子,也得成粉林紙那麼厚薄。媽拉個巴子的!這時候你再喚溜,那親兒子就得跟著它彪爺跑啦,跑啦!……」
彭彪子講得恣意,比比劃劃,在草地上翻了幾個滾兒。
「嘿!」石硼丁兒聽完,好奇地靠到老鷹近前,打量著,問:「彪子叔,這麼說就該上山抓兔子啦!」
「石硼丁兒,是個精兒!精幾個屁!」彭彪子更上了勁兒,還沒熬鷹嘞!得整宿整天地熬著不讓它兒子閉眼。閉眼,熬上四五六天,讓它兒子看雞跟個家雀兒似的,看兔子跟個老鼠差不離兒,見鴨巴子和鵝也急得打竄兒,打竄兒。嘿嘿小子!
那時候你就看好光景吧!」
「彪子叔,你么個時候熬鷹嘞?」
「這幾天的事兒。怎,你小子想跟你彪大叔學一手?」
石硼丁幾點著頭,方才要去少林寺的念頭彷彿打消了。
「熬鷹這差使遭罪,你彪大叔正愁一個人……哎小子,你不掙工錢啦?」
「……他們把我開除啦……」
「那些個狗免崽子!」彭彪子罵一句,又叫著:「正好!你小子就跟著我,跟著我!熬完鷹抓兔子,抓完兔子放羊。我讓向暉幫我,媽個巴子……」不說了。
「他們壓榨人,我得去找俺爹!」石硼丁兒又想起方才的打算。
「毬!我說你那爹是毬!」彭彪子忽然上了邪勁,「告狀,告的毬狀!驢糞蛋一個,還想往天宮上滾!啐!
「誰像你彪子叔哇!」石硼丁兒的心被戳疼了,惡狠狠地跳起來,叫著:
「你佔便宜賣乖!種地不行當工人,當工人不行當傳達,當傳達不行放羊養魚!
誰能跟你比呀?你閨女跟那個姓岳的書記相好,誰不知道哇!」
彭彪子被說得兩隻乾澀的小眼睛直打愣征。好一會兒才似懂非懂地問:「小子,你說么個咧?」
「就是!俺秋玲姐就是大惡霸岳鵬程的拐老婆!」
「你小子放屁!……我砸死你!」彭彪子以罕有的迅速站起來,兩隻小眼睛眯成一條線,並且隨手撿起一根棍子。
石硼丁兒一點不怕。你罵翻了他祖宗,他也至多嚇唬嚇唬或者罵幾句髒話,動手打人的事,彭彪子這一輩子還沒有過。
「這又不是我說的!要不你能攤上那麼多好事兒?……」
「狗免崽子!你還放屁!」彭彪子手中棍子一輪,「噗」地落到石硼丁兒腚板上。
石硼丁兒被打得愣了神兒,歪著嘴「哎喲」著,威脅地說:「好!彪子叔:你敢打人!」
「你再放屁,我要你狗命!」
石硼丁兒後退幾步,忽然喊起來:「就是!就是!彭秋玲就是……」
沒等他喊完,彭彪子的棍子又一次落到他身上。石硼丁兒嚇壞了,回頭撒腿就跑。跑出老遠,也沒敢回回頭。
天知道!這個彪子叔是邪啦?瘋啦?
這一上午,石硼丁兒一直在馬雅河邊轉悠。但他終究未敢再靠近老鷹和那片長滿河曲柳樹的小林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