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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二章

所屬書籍: 騷動之秋

   

  大勇快步連帶著小跑,進了遠東賓館大門。未及抹一把額頂的潮潤,平息一下短促的氣喘,問准岳鵬程在三號會客室,便以原有的速度直向二樓登去。同遠東實業公司的所有幹部一樣,接到岳鵬程的召見令,大勇立刻丟下未婚妻小林子和正在吵吵嚷嚷的徐夏子嬸,丟下特意請來察看房基的師傅,以最快速度趕到岳鵬程辦公的賓館來了。

  大勇今天的快捷還有別的原因:因為那天淑貞的事,岳鵬程已經兩天沒有回過家,兩天沒有同他這個內弟和心腹幹將照過面兒,他心裡正忐忑不安著呢。

  「遠東賓館」作為賓館,在廣袤的遠東地區,能否列入等級,或者應當列入何種等級,我們不敢妄加猜度。但在蓬城縣,在與蓬城縣相鄰的幾個地區,「遠東賓館」無論從外形設計還是內部裝修,以及其他種種服務和娛樂設施方面,無疑地應當屬於上乘之列。這是岳鵬程的得意之作。蓬城海濱,物產富饒景色秀麗,來往客人很多。尤其近年夏秋季節,頗有人滿之患。而縣裡,除了政府招待所內有一個小院和幾個高級房間,竟然沒有一所像樣的賓館。岳鵬程看出內里境況,一次投資四百萬,以最快速度建起了這座連北京上海的客人也不能不伸大拇指頭的賓館。這賓館著實非同一般。從外觀看,主體部分,乳黃色的牆壁和鋁合金門窗,以及廳廊中棱形和瓶形的花台,形成一種近乎時髦的現代氣味。主體上部,則是幾座古香古色的亭閣樓台。憑欄遠眺,可以一覽大桑園全貌,一覽漁帆點點、白浪細沙灘的藍色海灣。這種現代時髦的主體部分與古香古色的附加部分,使這座建築物產生了一種對比度極強,卻又相對和諧的卓然脫俗的風格。賓館內部也是如此。天井式的大廳,是一個幽雅的天地。迎面一座高及二樓的假山。假山頂上,蔥綠的大葉芭蕉和道勁的常青劍麻之間,瀉出一片銀亮的飛瀑;飛瀑經幾個階梯,以鋼琴與小提琴協奏的流暢舒緩的旋律,匯進一片清碧的池中。池中是一群五顏六色的游魚。魚池一邊是綠地、盆景、舞廳。另一邊,則是一色紅漆楠木為壁的各式餐廳和宴會廳。紅漆楠木上精工雕刻著中國古代的神話傳說。一位在岳鵬程家中品過茶,並且同他作過一次長談的心理學教授斷言:這座賓館的布局,如同岳鵬程家中的陳設一樣,體現的正是岳鵬程這個人的獨有「心理構建」。

  管他的什麼「心理構建」!岳鵬程要的是一年五十萬的利潤指標,要的是讓人稱羨和瞠目結舌的氣派。自賓館建成,他許多時候都是在這裡召集會議,會見客人,做出各式各樣的決策,發布各式各樣的指示和命令。

  大勇進到三號會客室時,岳鵬程正蹲在正中的大沙發上,聽齊修良彙報工作。

  鞋脫在地毯上,腳上只穿著雙尼龍絲襪。襪的前邊或後邊,似乎有意地露出幾個小洞,以便使憋悶得難以忍受的腳趾頭得到喘息的機會。這是岳鵬程在部下和熟人面前常有的情態,在上級和客人面前,那是絕無此種情形出現的。

  齊修良彙報的是月牙島談判的情況。月牙島在煙台西北十數里,面積不過四五平方公里,與陸地有一條窄窄的沙土線路相聯。十幾年前,月牙島隸屬部隊管轄時,曾經有過一段繁華年月。自部隊撤走,便日漸冷落了。現在該島幾乎荒蕪了,只有一座不過百十人的電子管廠也不死不活。兩個月前,新上任的電子局長宣布公開招標時,岳鵬程當即便做出了投標的決定。

  「……接觸了幾次,一直就是這麼不冷不熱。估計是想逼咱們抬高承包基數。」

  齊修良彙報說。

  岳鵬程似乎漫不經心地聽完,說:「那倒不是主要的。主要的是得把開發權、經營權拿到手。」

  齊修良不無疑慮地說:「就那麼一片荒島上的一個小廠,要是他們要價太高……」

  「這你們不用操心。……」

  面前茶几上的電話一聲脆響:岳鵬程抓起說了幾句什麼,又放下了。他走到哪裡哪裡就是中心,電話便載著上下左右的各種情況、要求、請示向中心匯聚。但不論哪兒來的電話,都必須經岳鵬程同意才能接通。

  室內還有幾個人,或正襟危坐,或站在一邊。大勇不敢造次,朝岳鵬程點點頭,說聲「書記找我」,找個位置小心地坐下了,坐也只坐了半爿屁股和半爿沙發,好像害怕弄髒了潔白的沙發套似的。

  「遠東賓館」的沙發套一色潔白,上邊一律用藍色勾織著河濱公園八角亭的圖案,並配以「遠東」二字漢語拼音的第一個大寫字母。潔白的沙發配以潔白的茶几、牆壁和天頂,使會客室中的色調顯得十分單純、協調、安詳。室內除一部電話之外,只有靠走廊一邊的牆壁上,獨出心裁地開出一個寬敞的裝飾櫥。櫥內用柳曲木板鑲起幾個圖案式的層次,上面擺放著幾件精緻的珊瑚花和貝雕作品。

  會客室很大,很氣派。在這裡處理工作,確是無形中給岳鵬程增加了一種大家氣派和威嚴。

  岳鵬程接過電話,把目光轉向站在一邊的兩個幹部——分管能源運輸的副總經理和加油站站長身上:「你們兩個想好了沒有?」

  副總經理說:「想好了。我的主要錯誤是意氣用事,沒有處理好和孫站長的關係。」

  站長說:「我的錯誤主要是請示彙報不夠。」

  「我看你們倆是不見死屍不落淚,不到黃河不死心!」岳鵬程指著先大勇一步趕來的主管會計:「你把汽油的兩種價格報給他們聽聽。」

  「平價油每噸九百元左右,高價油每噸一千五百元左右。」

  「你們是按平價賣的還是按高價賣的?」

  「按平價。」加油站長回答。

  「憑么按平價?」

  「因為原先應許過他們。」

  「憑么應許他們?」

  「你哪?」

  「監理站跟咱們車隊經常打交道,我尋思……」

  「打交道就一下子給八噸嗎?」

  「孫站長一開口二十噸,我只……」

  「他賣二十噸你賣八噸吃虧了是吧?你應該賣二十八噸才對是不是?」

  「我沒這麼說。」副總經理嘟噥著,口氣有幾分生硬。

  岳鵬程被激怒了,從沙發上跳下套上皮鞋。「你沒那麼說,你就是那麼想、那麼做的!」

  副總屋理心中膽怯,還是嘟噥著:「我沒想也沒做……」

  岳鵬程鐵青著臉,稍許思忖也沒有,便抓起了話機。

  「接加油站。加油站嗎?我是岳鵬程。你記一下:從現在起,加油站的工作由副站長賈紅升負責,站長停職反省,分管副總經理對加油站和汽車隊的領導權終止一一這一條由你通知汽車隊。以後加油站站長有一桶油的批准權,超過一桶必須經我同意才行。記准!是我,岳鵬程!總共三條,記下了沒有?重複一遍!」

  對方重複著,岳鵬程糾正了幾處,電話放下了。

  屋裡靜得像一丘墓地。

  「媽拉個巴子!」岳鵬程倒背兩手,又不時交叉揮舞著,在地毯上來回走動著。

  「我們費了老牛勁搞回那麼點油來,關係戶還照顧不了,你們張口二十噸、八噸,平價,還派車去送!你們這是搞的哪門子經營?為大桑園辦回哪幾件好事來?家裡的鈔票。電視機、電冰箱不怕撐破門嗎?不放權,你們說沒有權;放了權,你們就拿著權胡作非為!老的老不正經,小的膽大包天!這一次不給我說出個一二三來,嘿嘿!」

  岳鵬程似乎覺得話說得沒味兒,坐回沙發,一擺手說:「行了,你們倆可以走了。」

  被停了職的加油站長和被撤了職的副總經理滿面悲哀,卻停住不動。

  「鵬程,反省我做,看在你三姨的面子上……」

  「鵬程叔……」

  兩人都與岳鵬程沾親帶故,此時只好乞靈於此了。

  岳鵬程一聲冷笑,說:「你們不用來這一套!我不欠你們的債!」

  原分管副總經理和加油站長,像兩隻被端了窩的老鼠,悲悲哀衷地退去了。

  屋裡留下一脈肅殺氣氛。大勇覺出脊樑杆子上一股冷氣上升。

  岳鵬程卻隨即轉向齊修良道:

  「剛才那個事我看這樣,乾脆給他來個兵出奇(祁)山,上一趟島子!」

  「么時候?」

  「要去就快。你去調車,我隨後就到。」

  齊修良應聲而起,與另外幾個人旋即消失了。

  會客室里只剩下岳鵬程和大勇。

  「大勇,來,坐這邊。」只一霎時,岳鵬程臉上堆起一重寬厚。祥和的笑容。

  大勇坐到與中間大沙發傍鄰的位子上。岳鵬程吩咐倒水的服務員送來一包瓜子、一盤蘋果和桔子。

  「吃!」他朝大勇做個手勢,抓起一個蘋果,皮也不削,大咬一口。這也是在自己家裡、自己人面前,在外邊和客人面前,自然是另外一種情形了。

  大勇只抓起幾粒瓜子,小心地嗑著。

  「稅務局呂局長的水泥拉走啦?」

  「嗯。」大勇眼皮眨了一下。齊修良早晨才說過,那兩噸水泥是岳鵬程昨天吩咐人送去的。

  「最近又要搞稅檢,你們準備好了嗎?」

  稅收檢查是上次呂副局長來時透露的。這種事哪年也有幾次,形式形式而已。

  這當然是有原因的。幾年前市有關部門專門派一個檢查組來查過大桑園。查了兩天,發現不少漏洞。第三天再來時,岳鵬程說:「我的會計全部不合格,讓我全給打發啦!」檢查組找不見會計和帳目只好回去彙報。彙報的結果是不了了之——岳鵬程後台硬著呢,鬧不好要查到自己頭上,如今還有誰肯去做那種與己無利又不利索的事兒?「老百姓怕二鬼子,二鬼子怕岳鵬程。」編順口溜的人其實並不真正了解岳鵬程。岳鵬程怎麼會僅僅是讓人怕的?比方那兩噸水泥,比方每月二十幾桶煤氣,比方……

  總之,稅務檢查並不是值得岳鵬程特意親自關照過問的事兒。

  「你蓋房子的事準備得怎麼樣了?」岳鵬程越發顯出親近,「那天我給楊大炮打過招呼,你需要材料到他那兒去拉就是了。有時間你去跑一趟。」

  大勇受寵若驚。蓋房子的事,壓根兒他沒敢奢望得到這位姐夫哥的垂問。把他遷到村裡並委以重任,這個思德就夠他報答一輩子的了,何況姐夫哥確是日理萬機,忙得山旋水轉。更何況,眼下這位姐夫哥與姐姐處在那樣一種特殊關係的情況下。

  但他很快意識到,姐夫哥的一切好意,都在圍繞著一個目標,圍繞著姐姐在轉。

  把姐姐昨天的情況告訴姐夫哥?可這種事,姐夫哥沒問,他怎麼開得口呢?

  「今天見到銀屏了沒?」還是岳鵬程開了口。

  「見了。」大勇不等再問,說:「銀屏沒事兒,還是想上高考班。俺姐病了,在家躺著。」

  「我這幾天忙,晚上還得去一○一——病的還挺厲害嗎?」

  「就是頭痛、心慌。俺媽盯在家裡,不會有事兒。」

  「銀屏他爺沒說么個?」

  「沒。昨天讓馬家莊吳伯他們請去一天。今兒一早,又讓縣委派車接走了。」

  「哦……」一絲苦澀的欣慰從岳鵬程心失掠過。從前天與淑貞鬧崩,為了避免再肇事端,他一直沒敢再進家門。但他一刻也擺脫不了那件事情的糾纏。淑貞把事情鬧開了怎麼辦?淑貞要打離婚怎麼辦?淑貞把事情告訴老爺子會出現什麼情況?

  如果事情再鬧到鎮里、縣裡……作為一個經受過解放軍「大學校」教育的人,作為一個在基層官場上跑過幾年馬的人,岳鵬程比誰都清楚這件事的嚴重性。醜聞!特大丑聞!可以置人於死命的特大丑聞!他怎能忘記,一位受到賀龍、陳毅等元勛讚許的軍校高才生、大軍區的作訓部長,因為「作風問題」一貶再貶,最後被從岳鵬程所在團的副團長的位置上撤下來,鬱悒而死。還有在蓬城,北溝於家原任支部書記,是與岳鵬程同時崛起的一位「將星」,村裡搞得跟大桑園差不了多少去。兩年前也因為這類問題,搞得差點進了牢門。淑貞那天的瘋狂,證實了他一開始對問題嚴重性的估計。偏偏老爺子又在家裡!偏偏又是一個正統得近乎呆板死硬的人!淑貞與老爺子一旦聯合起來……每每想到這裡,岳鵬程便從睡夢中驚醒,在席夢思上輾轉反側,或者站到涼台上,面對星空和海風,一陣憂鬱,一陣懊惱,一陣失悔不迭。

  女人是個好東西!可與女人粘在一起,就實在難以說清好壞禍福了!唉唉!……

  總得有個辦法!辦法是這般的有限:只有靠大勇和如今對自己敬之有加的丈母娘了。

  大勇的回答使岳鵬程心下稍安。

  「老爺子這次回來,可能得惹出點事來,你多留心點。」岳鵬程說。那天老爺子問起肖雲嫂的情況,他之所以敷衍搪塞,僅僅是為了避免正面衝突而已。老爺子與肖雲嫂的關係,老爺子一旦知道了肖雲嫂目前的境況會造成什麼局面,他是再清楚不過的。奇怪的是老爺子似乎仍然被蒙在鼓裡。是因為淑貞病倒,還是壓根兒就沒有產生疑問?抑或是因為別的什麼原因?

  「老爺子好多年沒回來,你告訴建中和胡強,去搞點新鮮海貨,讓他都品品味兒。」他又交代。對於老爺子的過去他一向心存敬畏,如今老爺子非往日可比了,惟其如此,他彷彿更願意盡一盡做兒女的孝心。

  大勇點頭應承。岳鵬程稍稍沉吟了片刻,忽然又道:

  「其實那天你姐犯疑,也不是一點譜兒沒有。我也有不檢點的地方。」

  大勇彷彿被火燎了一下,驚詫地抬起眼睛。目光所至卻是一副坦誠失悔的面孔。

  「難道……」

  這怎麼可能呢……

  「人家秋玲準備結婚,要把賀子磊的戶口遷來。找我幫忙,我尋思人家求到咱,不管不好,讓辦公室打了個報告。……」

  他注意地看著大勇。大勇似乎沒有聽出多少門道。

  「唉!這種事兒,我倒是管它幹麼個!」岳鵬程在沙發扶手上重重拍了一下,想跳起卻沒有跳起,「報告打上了,人家秋玲還火刺刺地找到辦公室,當著建中的面兒把我埋怨了一通。我這是辦的么事兒!外邊沒落好,自己家裡也鬧得不歡不快!

  媽拉個巴子!那一天我乾脆不管,或者就在大街上說幾句,也就沒這些事啦!」

  大勇總算聽明白了岳鵬程所要講的話,總算明白了那天那場風波的起因。他不知該表示什麼態度。順著說幾句?似乎順不上去。講幾句安慰或同情的話?似乎也難以張得開嘴。

  岳鵬程顯然並不企望大勇表示什麼,擦擦手站起來,說:

  「就這樣吧。這一陣兒,我得跟月牙島打交涉,家裡的事,你跟銀屏她姥多跑跑。你姐的病不要耽誤了,需要上北京到上海咱也去。有么事兒,及時告訴我一聲。」

  「行,大哥,有我和俺媽,你就儘管……」

  岳鵬程擺擺手,大勇立時打住,起身朝門外去。

  「稅檢的事兒,好好準備準備。」

  「知道了。」

  「楊大炮那兒別忘了,抽空去跑一趟。」

  大勇出門,岳鵬程從背後又遞上一句。

  大勇帶著一種使命感回到家中時,徐夏子嬸還在朝著小林子吵吵嚷嚷。

  因為大勇蓋房子的事兒,家裡這一陣子就沒安寧過。為了結婚娶媳婦,把舊房子扒了,按日下時興的式樣重新設計,搞得象模象樣,徐夏子嬸並沒有異議。無非是堅持自己住的屋裡要盤鋪炕,冬天好睡熱炕頭;堅持廚房裡得有一盤磚砌的鍋灶,好貼個鍋餅、淋個油餅嘗嘗鮮;堅持院里得給她壘幾個雞籠子和免窩,留出一塊小園來,好使她閑了有個營生干。這些條件大勇應承得痛痛快快。問題出在廂房的位置或者說方向上。大勇要扒掉那兩間東廂房,已經使徐夏子嬸臉拉得二尺長。大勇嫌東廂房背日頭、光線暗,要改到西邊去,徐夏子嬸更是梁頭上的鬼伸舌頭——死不應聲。

  徐夏子嬸的理由簡單而又複雜:東廂房裡有盛蟲,改到西邊就得把這個家給敗了。

  那盛蟲的故事,淑貞扎著兩隻小羊角時就聽過不知多少回。這次一提拆東廂房,徐夏子嬸絮絮叨叨又講起沒完。

  「那還是你爺在的時候,我比東院李家沒上學的小閨女還小,那時候咱家窮哇,窮得還不如人家喜兒,過年她爹還能買回兩根紅頭繩來。你爺自己沒地,租的徐一麻子家十畝。那年打了麥子,給徐家送去後,場上只剩下那麼一小堆溜。你爺拿個口袋去,尋思一趟就扛回來了。哪料想,一口袋裝滿沒見出少來,回去又裝,還是沒見少。你爺心裡就有數啦:一定是招了盛蟲。盛蟲你們是沒見哪,聽說就跟條小長蟲似的,一柞來長,火金火金,頂著個比公雞還大、還好看的冠子。盛蟲到誰家,誰家就該發啦!別處人說是福星爺財神爺下凡,咱這塊兒說,是李龍爺派出專幫好人的小龍爺。你爺悶著頭,閉著嘴,就那麼裝滿一麻袋扛回來,倒進東廂房的缸里,又去扛。缸里滿了圍起囤子,圍一圈不夠就再圍一圈。一直扛了半下晌,囤子快碰梁頭了,場上的麥子還是沒見出少來。天快黑了,你爺又扛著一袋子往家來,不巧碰上巧梅他爺,你六十一叔。你六十一叔叫著你爺的名兒說:「打了那麼點麥子,扛了一下晌還沒完,是不是遇上盛蟲啦?」只這一句話壞啦!這種事兒是千萬說不得的!你爺再回去,那一小堆麥子一裝就沒啦。你六十一叔這才死了幾年,這事還假得了?場上麥子沒了,盛蟲可進了咱東廂房嘞。那一年你爺賣了多少麥子,家裡吃了多少餑餑,那麥子可就是不見少!你爺和你婆在正房屋裡,給盛蟲爺專門供了個位兒,天天燒香作揖。怕再被人沖了,東廂房的門老是鎖著,鑰匙只你婆自己拿著。房門外的牆上掛個鈴擋,每次你婆進屋去挖麥子,都先搖幾下鈴鐺,說:『盛蟲爺,你老避一避吧,我得進去了』。敲完、說完,才能開鎖推門。

  「就從那一年,咱家才算翻過身來。要不我還能活到成人?還能有你們姐弟兩個?你爺你婆死時,都掐著耳朵根子囑咐我,咱這個院子里動哪兒都行,就是東廂房死也不能動。你大勇怎麼倒騰都好說,就是搬東廂房你別打那個譜兒!

  大勇對徐夏子嬸講的這些陳芝麻爛穀子不感興趣。對她最後那幾句話雖然有點怵,到底也沒往心裡去。今天趕上未婚妻小林子休班,兩人領著師傅,正正式式考察改建廂房的事兒。徐夏子嬸一看不幹了,方才已經嚷嚷了一通,見大勇回來越發上了勁兒。

  「你這個小東西可是說,這廂房是真挪假挪?」

  「媽,你別嚷嚷啦!我跟你有話說!」大勇抓住徐夏子嬸的一隻胳膊朝屋裡拉。

  徐夏子嬸甩開來:「你不改章程,么話也是老白!」

  「是俺姐的事兒!」

  「啊?」徐夏子嬸一愣,拍拍手,半大的小腳一扭一扭,跟在大勇後邊進了屋。

  「你姐又怎麼啦?啊?」

  大勇心裡一動,裝出一副沮喪樣兒:「聽人說,俺大哥要跟俺姐打離婚。

  「么嘎?」徐夏子嬸眼珠幾像是要凸出來,「你這是聽哪個胡唚唚的?

  「誰敢胡唚唚這?還不是俺大哥生了氣。那天是人家秋玲求俺大哥遷戶口,園藝場俺建中叔在場見著的。有么事兒?俺姐也不知遇上哪股子風,就說俺大哥這不好那不好。俺大哥還能不跟她打離婚哪?」

  徐夏子嬸被說得嘴角斜扭著,好一會兒,才問:「你說的這些,可都是實情?」

  「我專門找俺建中叔問過了的——哎呀媽,你管不管?你不管,就囗等著俺姐打離婚吧!」

  大勇甩手要走,徐夏子妹一把拽住,剜著他的腦門道:

  「你個沒良心的小東西!我哪會兒說過不管味?你去找你建中叔,叫他勸勸你大哥。你姐哪點虧過他味?他複員回來的時候,窮得跟個小屎蛋似的,你姐都……」

  「媽,我問你去不去勸勸俺姐?」

  「去,我多會說過不去的哩?」

  徐夏子嬸是把剩下的年月靠在淑貞身上的,淑貞的事兒她自然沒有不管的道理。

  而淑貞眼下,又怎麼離得開那個「乘龍快婿」呢!

  徐夏子嬸與大勇在屋裡說話時間,小林子與請來的師傅在廂房那邊比比劃劃謀劃著遷移的事。徐夏子嬸隔著窗戶看見了,一溜煙兒又跑到院里。

  「耶!你們還在磨蹭我的東廂房?你,」她指著師傅,「還不快走!別人家裡的事兒,你摻乎的個么勁兒味?」

  小林子見她沖客人去了,連忙說:「大嬸,你有話跟我和大勇說,不該對人家師傅……」

  「我管他師傅不師傅!連你也在內,都給我走!大勇,你過來!看看你這媳婦好的!沒過門就訓起老娘來啦r徐夏子嬸揪住兒子不依不饒。大勇見師傅走了,小林子臉上也變了顏色,心裡一惱,一伸手把徐夏子嬸推了一個踉蹌:

  「媽!你這是幹麼個呀!」

  徐夏子嬸被推得一愣,就勢倒在地上,抱住大勇的腿,又揪住上前解勸的小林子的衣襟,呼天號地又撕又捶。三人立時攪作一團。

  應著哭喊打鬧的聲兒,院外湧進一群看熱鬧的人。胡強也在裡邊。他吆吆喝喝,總算把一團亂麻撕扯開來。

  「犟牛頭一個!反正是蓋個豬窩,管的么個東西!能下崽兒就得了吧!真是!」

  胡強不失時機地戲謔著大勇。他倆見面沒正經話,總是你一槍我一炮,互相貶斥臭壞。大勇這種時候也不甘吃虧,回道:「豬窩漏不了蓋,你就囗等著下豬崽好了!」

  兩人都壓低著聲兒。胡強沒沾便宜,還要張口,淑貞被銀屏領著進到院里。胡強只好把衝到嗓眼的刻薄話咽回肚裡,朝淑貞遞過一個笑臉,對看熱鬧的人吆喝著:

  「都走!都走!人家家裡商量個事兒,看的么個味兒!」把眾人連同自己,都哄到院外去了。

  院里三位金剛各據一方,誰也好像沒有解氣,誰也好像沒有鬆氣。

  淑貞是強打精神被銀屏喊來的,見三人這種架勢,沖著就是一陣火氣。

  「你們這是幹麼個?怕人丟得不夠怎麼著?覺著能為大,到大街上找個戲檯子打去!」

  「敗家子!你個小兔崽子是個敗家子!」徐夏子嬸好象得到了女兒支持,又朝大勇剜著指頭。

  大勇不回聲。小林子接上話:「你說你兒子是敗家子,東廂房裡有盛蟲。那大桑園過去是怎麼成『大喪院』的?你怎麼也跑到城裡去的?」她顯然試圖說服這位未來的婆母。

  「那是他叔家的媳婦子,硬搬東廂房裡的東西把盛蟲搬走啦。你問問誰不知道,她就是頭天動的東廂房,第二天清早被條水缸粗的小龍爺攔道給嚇死的!」徐夏子嬸振振有詞。

  「誰知道?你親眼見過啦?」

  「我沒親眼見就不是真的?你個小毛孩子投親眼見過的事兒多啦!」

  「就算是真的,盛蟲已經搬走了,還留座空房子幹麼個?」

  「留著房子,盛蟲爺知道人敬著它,說不定那霎兒就回來了。」徐夏子嬸的道理是成筐成籮的,「這些年大米白面吃不完,你覺著就沒有這東廂房和盛蟲爺的功德在裡邊啦?」

  銀屏在一邊禁不住「撲哧」一聲。淑貞瞪過一眼,她忙捂住嘴吃吃地暗自發笑。

  小林子說:「大嬸,你那是迷信。這幾年……」

  「么嘎?說我迷信?」徐夏子嬸瞅瞅大勇瞅瞅淑貞,「我敬盛蟲,不讓你們胡作就是迷信?」

  「你就是迷信嘛。」大勇嘟噥。

  「大勇、林子,你們就不能少說幾句嗎?媽是干過工作的人。怎麼會迷信呢!」

  淑貞示著眼色,讓大勇和小林子不要爭辯。

  「到底閨女是媽的貼心肉。」徐夏子嬸上了勁兒:「你媽比你們強一百個冒!

  說我迷信?好,我就迷信!你們敢給我把東廂房挪啦,我不讓李龍爺咒你們九九八十一災,才算怪!」

  「媽,你快進屋歇歇吧。」

  淑貞示意讓大勇、小林子離去,自己攙著徐夏子嬸進到屋裡。

  「都是那個小狐狸精啦!大勇原先挺聽話的個孩子,讓她給攪和得不成個樣兒啦!你沒聽,沒結婚就幫著那個小狐狸精咒起我來啦!」

  徐夏子嬸躺到炕上,讓淑貞給她砸著背,嘴裡不停地發著狠:

  「就跟鵬程似的,原先多好的個女婿!還不是讓彭彪子家的那個騷狐狸精給迷惑壞啦?」

  她忽然想起先一會兒大勇講的情形,說:

  「人家說了,那天夜裡,就是彭彪子家的那個騷狐狸精說是要給她女婿遷戶口,硬跑到鵬程辦公室去的。那個挨千刀的騷狐狸精啦!……」

  背上的敲打忽然停止了。徐夏子嬸趴著見沒了動靜,起身來看,淑貞已經颳風似地出了院門。

  女人最隱秘的心事總是與男人相聯繫著的。淑貞似乎已經沒有這種最隱秘的心事了。岳鵬程在她心目中好像化成了灰變成了煙霧。可徐夏子嬸的幾句話輕輕一撥,那看似成灰成煙霧的隱秘角落,便急速地浮現和膨脹開來。

  伴著痛苦和怨恨度過幾個白天和夜晚,淑貞的心變得麻木板結了。幾天前發生的那件令她撕心裂肺的醜聞,彷彿不過是一個夢,一個似真似假朦朦朧朧的夢。然而當夜深人靜,月光爬上岳銳、銀屏安睡的面孔,面對孤冷淡漠的燈光,和愷撒的猜猜低吠、秋蟲的騷擾喧嘩,淑貞便情不自禁地一遍遍翻騰起記憶的庫房,不屈不撓地試圖尋得那形成今日痛苦和怨恨的因緣。蹤跡和來龍去脈。

  的確,從什麼時候起岳鵬程背叛了自己的妻子?從什麼時。候起,岳鵬程在與妻子之間播下了疏冷、離棄的種子?

  沿著記憶的路標搜索尋找,淑貞終於來到天津訂貨會後的那個夏日的黃昏。那是海港之城煙台一年一度最為宜人的時刻。海風吹亮了煙台山高傲的航燈;芝罘灣輕軟纏綿的海水,染藍了玉皇頂的紅樓玉閣;夕照餘暉和初上的華燈交相輝映,為小巧的港口披上了如詩如夢的暮紗。當來自天津的客輪靠岸,淑貞隔著足有幾十米的庭廊和大門,一眼就看到了岳鵬程魁梧強壯的身影。消息是太令人興奮了!大桑園的事業將會因天津之行的成功而跨人一個新的起點!以至接到來自天津的電報後,村裡的幹部們特意把淑貞派作代表,專程前來迎接凱旋而歸的「英雄們」。

  岳鵬程也看到了淑貞。當他面對淑貞迎來的笑臉,不知為什麼,臉上忽然染上了一層晚霞的顏色。而原本站在岳鵬程身旁的秋玲,也彷彿故意拉開了距離,臉上同樣泛起了只有少女才有的紅雲。當淑貞一手接過岳鵬程的衣物,一手親熱地拉起秋玲向門外走去時,岳鵬程的粗眉大眼之間,奇怪地閃過了一縷尷尬和游移的神情。

  淑貞怎麼就沒有想到,那變紅的面色和尷尬中,隱藏著人見不得的秘密呢!

  正是在那次回家的最初幾天里,岳鵬程好像忽然間變得殷勤和柔情起來。往常吃過飯,他不是嘴一抹揚長而去,就是蹺起二郎腿與愷撒打廝磨;那幾天他不僅收拾碗筷,還時而拿起笤帚打掃忙活一陣。往常晚上有事沒事,不到十點難得見他進門;那幾天他竟然門也不出,早早就脫衣上炕,並且以多年未曾有過的激情與淑貞極盡恩愛撫慰。

  「喲!這幾天你這是怎麼啦?該不是在天津吃錯了葯吧?」那次晚飯後,岳鵬程又一次大獻殷勤時淑貞不無戲謔地說。

  岳鵬程被說得一怔,臉一紅,好像這才明白了淑貞話的意思。他把手中的笤帚一扔,說:「好心好意幫你個忙,你倒……」隨著這一丟一說,那持續了幾天的殷勤和柔清,如同野穴來風,戛然而止並永遠消失了。

  淑貞怎麼就沒有想到,那如同野穴來風的殷勤和柔情背後,隱藏著的是怎樣一顆忐忑惶惑的心靈呢!

  如果說這還僅僅是淑貞與岳鵬程感情生活的最初缺口,圍繞肖雲嫂的沉浮所出現的爭執,便使那缺口顏裂和深化了。岳鵬程憑藉蔡黑子等人的密報,闖進肖雲嫂家門的當晚,淑貞和岳鵬程發生了婚後最為嚴重的一次衝撞。

  「雲嫂救過羸官他爺的命,對你又那麼大的恩,你怎麼就不能順著她點?怎麼就非得那麼斷情絕義?」沒有吃飯也沒有做飯,淑貞忍著滿肚子不快,執意要拉著岳鵬程去給肖雲嫂賠禮道歉,收回那番不近人情的「醉話」。

  岳鵬程回答的是一臉冷漠剛硬:「你少嘎嘎!這種事你還是少管的好!」

  「我怎麼就不該管?」淑貞執拗地揚著腦殼,「你知道村裡都罵你么個?罵你沒人味兒!你讓我以後還見不見人啦?」

  「你願見人不見人的啦!」岳鵬程忽然暴跳起來,「我告訴你,外面誰願放么屁放么屁,家裡,你要是也跟著起鬨,可別怪我六親不認!」

  淑貞記不起當時是怎樣帶著滿臉屈辱和淚水,把盆碗一丟,門一甩,奔出屋院,跑進肖雲嫂家,並且在那裡一直待到更深夜半,直到眼看著肖雲嫂平安睡去為止。

  好象就是從那天岳鵬程辦公室里架起了床鋪,岳鵬程開始經常夜不歸宿。那一定就是跟秋玲在一起鬼混的了。一想到「鬼混」這個扎人的字眼,淑貞眼前就彷彿出現了岳鵬程不知羞恥地把一個年輕女子樓進自己懷裡的情景。那情景火一般地燒灼著淑貞的每一根神經,種種妒忌、屈辱、痛苦和羞恥一齊飛卷升騰,把她整個兒地投入到一團熊熊烈烈的魔火之中。

  她恨岳鵬程!恨那個欺騙和背叛了自己的男人、那個下流荒唐得透頂的男人!

  然而,徐夏子嬸的幾句活,使她仇恨的目標轉移了方向。不錯,岳鵬程原本並不是那種沒情沒意的人,如果不是秋玲仗著年輕漂亮誘惑勾引,岳鵬程決不會壞到那種地步!當她瞅准這條道理重新追尋往事時,千刀萬剮難能解恨的岳鵬程,被搔首弄姿、妖冶放蕩的秋玲取代了。秋玲,那個小婊子,那才是一切罪惡、冤孽、恥辱甚至於可能家破人亡的根源!她暫時放棄了向老爺子告狀伸冤的念頭,拿定主意,要把秋玲好好教訓一頓,解一解心頭的怨恨。

  只是為了避免讓其他人知道造成不好影響,「教訓」必須在沒有第三個人的情況下悄悄進行。從昨天下晌起淑貞一直在尋找時機。現在,時機總算出現了一一村北那條狹長的衚衕口外,秋玲正推著一輛自行車向這邊走來。

  秋玲今天休班,因為正趕上賀子磊補休,上午家裡家外收拾了一通,下午兩人約好去城裡看一場電影。電影據說是得過奧斯卡金像獎的。更重要的是,看過電影他們還要去「浪漫浪漫」。她覺得,她和他現在特別需要這個不久前還十分生口、生硬的字眼。人生能有幾多能夠「浪漫」的時光?此其時也!

  秋玲今天穿的是一件天藍色連衣裙。真絲綢面料,領口袖口鑲著白邊,斜開的領口下方還系著一個漂亮的花結。裙子好像是特意為她設計的,穿在身上,全身上下都洋溢著青春的光彩。這是賀子磊從深圳沙頭角買回的,因為式樣色彩都是內地絕難見到的,秋玲格外喜歡。今天穿上是特別高興的意思,是特別為了讓賀子磊高興的意思。

  時近中秋,正午的太陽依然熱辣辣的。來到村外路口,秋玲在一棵芙蓉樹下支起了自行車。芙蓉樹不大,張揚濃密的枝葉還是落下一方樹蔭。約定時間,除非有特殊情況,賀子磊總是準時到達,對於這一點,秋玲格外滿意。

  離預定時間還有五分鐘,秋玲把目光朝建築公司那邊望去。路上空空,不見人影。秋玲摘下太陽帽擁著,卻忽然發現一個熟悉的身影,從旁邊一條小路直向這邊奔來。

  淑貞!那正是岳鵬程的妻子淑貞!

  對於淑貞,從心裡說,秋玲一向並沒有什麼不好的印象或者嫉妒怨恨,有時還帶著幾分敬佩。只是由於自己與岳鵬程背地裡有過那麼一種特別關係,往常她見了淑貞多是客氣地打個招呼,很少說更多的話。如今她與岳鵬程乾淨了,從一種微妙的心理出發,秋玲很想把與淑貞的關係搞得親熱些。儘管如此,意外相逢,她心裡還是禁不住敲起陣小鼓。

  淑貞到這兒做什麼來了?或許她也要去城裡?秋玲心裡嘀咕著,淑貞已經來到面前了。

  「嫂子,你這是到哪兒去呀?」秋玲努力笑著迎上兩步。

  淑貞不應聲,眼睛朝四下里瞄了瞄,站定了,把冰冷的目光落到秋玲身上。

  「秋玲主任,你可打扮得真夠漂亮的!你這是要到哪兒去呀?」

  「我……」秋玲支吾著。她並不想讓自己與賀子磊的「浪漫計劃」成為人們議論的話題。一個有過難言的感情歷程的老姑娘,在這方面為自己和他人設置的「秘密」,比起初戀的少女不知要多出多少倍。

  淑貞言語中帶出雷電冰雹:

  「我知道,這又是和他約好了,要找個好地方去!他怎麼不讓車接你呀?那不是更方便、更沒人看得見嗎?」

  秋玲被說得一懵一愣:這個賀子磊!怎麼連兩個人出去「浪漫浪漫」,也把底兒兜出去了?

  淑貞不容她懵愣,說:

  「別以為我是個瞎子聾子,整天讓你們蒙在鼓裡耍!你么時候和他勾搭上的,你們兩個在一起幹了些多麼光彩的事,我清清亮亮!」

  秋玲胸腔里彷彿突然爆炸了一枚手雷,她萬沒想到淑貞會在這種時候、這種場合挑起那件事,而且挑得直截了當,絲毫沒有推倭和迴旋的餘地。她只覺得一陣血流猛地湧上頭頂,涌遍全身,全身麻木得近乎失去了知覺。

  「沒……嫂子……你千萬……千萬別……」秋玲舌尖顫抖,顫抖出的是什麼,自己也全然不知。

  「沒有?那跟他摟著親嘴兒的是哪個?你去問問,村裡哪個不知道你勾引人家男人?你為了朝上爬,為了那個彪爹,就豁出個不要臉去?你知道不知道岳鵬程有老婆孩子?你知道不知道,勾引人家男人、破壞人家家庭犯法?啊,你說,你知道不知道?」

  淑貞氣勢凌厲,言辭尖刻。既是蓄謀而來,她自然沒有容許秋玲有絲毫抵禦和狡辯的理由。

  秋玲見淑貞講出這種話,知道隱瞞抵賴不過,心裡越發惶驚:

  「嫂子……我對不起你……可我沒……投破壞……」

  「誰是你嫂子?你沒破壞對不起我么個?」對面路口有人經過,淑貞聲音放低,語調卻越發嚴厲起來:

  「我是可憐你一個大閨女家,還準備著找男人結婚,今兒個才特意來告訴你:

  往後你要是再勾引我們家岳鵬程一回——不勾引靠近乎也不行!我就到法院去告你!

  新罪舊罪一起究!別說是找男人結婚,不判你十年八年徒刑才怪!我這可不是嚇唬三歲的孩子,你可聽明白啦!」

  見秋玲嘴唇烏紫,只顧哆嗦,淑貞覺得目的達到了,踅身便向回走。走回幾步,又掉轉頭睥睨地瞟過幾眼,說:

  「那和尚尼姑的事兒,夠讓人噁心的啦!到了還是個沒臉沒皮的貨!」

  淑貞大獲全勝,兜馬回營。秋玲身上的顫抖卻猛然停止了。多少年來她第一次受到這樣的「禮遇」。尤其最後捎帶的兩句話,一下子把她深藏於心底的,往時遭受的一切歧視、侮辱和苦難所累積起來的仇恨,都翻騰出來。那仇恨結下的果實——不顧一切後果的報復欲,也隨之升騰起來了。

  「徐淑貞!你站住!」

  一聲喝叫,秋玲快馬疾步攔住了淑貞的歸路。

  「你罵完了要走?我還沒說話哪!你給我豎起耳朵聽著!你說我勾引你男人了?

  不假,我就是勾引了!勾引了好多次、好多年!你說我破壞你的家庭?也不假,我就是成心要破壞!成心叫你們過不下去!你說你要到法院去告我?行,你前腳走我後腳就拉著岳鵬程去!讓他跟你離婚,跟我登記!我這話也不是嚇唬家雀的,你聽明白啦!我就不信,他看不上我這麼漂亮的姑娘,倒看得上你這麼個半老婆子!」

  淑貞被這番突如其來且又凌厲兇猛的反攻打垮了。大張著嘴,成了一隻木雕的呆鳥。

  秋玲猶自洶洶地說:「我明告訴你:岳鵬程是個好樣的,我就是喜歡跟他在一塊兒!天王老子我也不怕!」

  淑貞徹底垮了。捂著臉慟哭著,快步地、踉踉蹌蹌地朝來路跑去。

  望著遠去的背影,秋玲驀然蹲到路邊落滿浮塵的草地上,嗚嗚地大哭起來。

  因為有事耽擱了幾分鐘,帶著滿腹歉疚匆匆趕來的賀子磊,遠遠看到了方才的一幕。他來到路口,驚詫地打量著不能自制的秋玲和匆匆消失的那個背影,白凈的面龐上騾然布起一重黑沉得嚇人的雲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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