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老還鄉,縣委客客氣氣表示一番,這本是情理中事,岳銳並未感到驚訝。驚訝的是祖遠和縣委一班人遠遠超出了「表示」的範圍:正正規規地向岳銳進行了一次工作彙報,正正規規地聽取岳銳對於蓬城工作的指示和意見。這使岳銳深為感動。
作為一名離開火線的老人,他早已失去了對於重大社會生活的發言權。而這種發言權,幾乎相當於岳銳全部生命的價值。唯有在家鄉的這片土地上,他的這種價值和影響依然被保存著。這對於岳銳,是遠遠超出於任何榮譽和客情之上的。
紫紅色的尼桑轎車,在新修的柏油馬路上悄然行駛。故鄉的秋色炫耀著撩人的色彩接連撲進車窗,岳銳才從那股動人的情思中掙脫出來。
山,還是故鄉的山青;水,還是故鄉的水純。故鄉的山水,對於岳銳實在是久違了。歸鄉幾日,現在他才終於獲得了品嘗、回味的機會。
「停,停車!」小尼桑駛過馬雅河時,岳銳斷然地作出了下車的決定。
目送小尼桑離去,站在馬雅河大堤上,岳銳心中躍起一股如潮的激情。馬雅河,他心中的故鄉之河!無論歲月逝去多少年代。堆起多少泥沙,馬雅河水總是在他心頭經久不息地流淌著!
馬雅河卻變了。記憶中的這條河極寬極深,出現在面前的彷彿只是一條小水渠、小溪流,抬抬腳就能邁到對岸。堤壩更寒酸得可憐,許多地段,不過是比河床高出一些的長著幾蓬雜草的沙土帶而已。他不明白記憶和現實為什麼相距這般遙遠。是歲月模糊了記憶,還是現實扭曲了本來面目?疑惑的思索使他很快笑了:那時你見過黃河嗎?那時你坐過跨越長江的輪渡嗎?那時你在珠江和松花江的大堤上漫步過嗎?那時你是這般步履沉重、鬍子拉碴的模樣嗎?……
記憶與現實重合了。馬雅河又顯出了當年的風采。看,河水多清!剛下過雨,也可以清楚地看到水下雪白的、粉紅的和灰綠色的砂礫卵石,看到自由自在游戈在砂礫卵石上的梭魚、花漂、鯽魚,懶洋洋地或者鬼頭鬼腦地躲在砂礫和卵石周圍的鱔魚、青蝦、(魚魯)子……蟹子是難得看到的,得掀起河底的石板,或者伸出胳膊探進緊貼河堤的洞穴里去。有時還得忍受鐵鉗的攻擊,付出幾滴血的代價。對付的辦法,最有效、最有趣的還是「照」。照蟹子也易,夜黑天提一盞汽燈或打個手電筒,把蟹子招引出來或者使它忘乎所以,就凈等著向簍子里、水桶里拾就是了。碰上蟹子發情或潲籽兒,一次照一小簍一水桶要不了花費多長時間。那時候,從清明一過春打梢頭,到九九重陽秋收尾,馬雅河就是岳銳和他的夥伴們的樂園:游泳,打水架,摸魚,照蟹子……
如今河水依舊清清,並不涼。如果不是上了年紀,岳銳真會同當年一樣,全身脫得光溜溜地鑽進水裡,盡情地享樂一番。
溯流上行不過一里路左右,河堤下出現了一片葦叢。葦叢不大,像一片青灰的雲靄,瀰漫在河堤一邊的草地上。那時,這是遠近幾十里絕無僅有的。葦葉很寬,跟條帶子似的,五月端午用來包粽子,味道特別純正。許多人家吃過粽子,葦葉還要留下來年再用。如今下游也生出葦子來了,這一片也還在。這一片還在的葦叢,是岳銳心目中唯一的葦叢,唯一長青和根植於心底的葦叢。
四十幾年前,正是在這片葦叢中,肖雲嫂為了搶救負傷瀕危的岳銳,失去了只有四歲的命根子虎崽!
葦叢盪起波浪。波浪寬廣而深沉,恰如岳銳的思緒激蕩翱翔。
在馬雅河伸向李龍山腹地的第一個支岔,比岳銳離開河堤,踏上了上山的小徑。
這一帶他熟極了。山的變化不比人和村子。人和村子是兒童和少年,眼睛一眨,就讓你認不出原樣兒。而山是老人,過去許多許多時候,不過那條皺紋深了些,那根灰發白了些,或者那兒白髮脫落了幾根。大山深處隱藏著許許多多秘密。哪一個山裡長大的人,心裡沒有藏著山的秘密啊!小時候岳銳在這裡捉過蟈蟈,摟過草,打過山仗,從對面山頂向下滾過石雷;後來他在這裡真的打過仗,用真的石雷炸飛過土匪兵和鬼子的鋼盔馬蹄。那一切都沒有在山的老人身上留下痕迹。只有這條小徑和小徑兩邊觸目可見的秋山的景物,似乎還戀想著他。這是人生菜,嫩時可以做菜吃,過去要算是度荒的寶貝;如今自然被冷落了,只剩下高高的、變紅了的稈子和谷穗似的種粒。這是懶老婆花——喇叭花,看看,太陽升到半天空了,才像個懶婆娘似的珊珊露出笑臉;漂亮倒怪漂亮,藤蔓攀在山棗或其他樹上,把那些並無多少顏色的「男子漢」也打扮得花枝招展;只是要不了太陽落山,她便又關門謝戶睡起懶覺來了。熟草、茅草綿軟得如同高級地毯,使人覺得飄然欲飛。棘子棵、拉拉羊卻又伸出長長的帶刺的小手,撕扯著遊人的衣褲。漆樹張開多情的懷抱含笑迎賓,但你千萬不要上當,那多情的笑容里藏著怨恨的牙齒。「你是七(漆)我是八,你要咬我拿刀殺!」小時候岳銳和小夥伴們偶爾碰上漆樹總要這樣喊,現在的孩子們碰上了也還要這樣喊。山是一座寶庫,也是一個花園——世界上最大、最富有、最美麗的花園。山菊花成叢成片,藍的、白的、黃的;野牡丹茁然招展,紅的、紫的、粉的;新生術模如仙如妖,一叢樹一個枝上,也可以開出五顏六色的花朵。還有漫山的火一般的柿子樹,金一般的檗羅樹,銀一般的毛白楊,古銅一般的老松樹和在海洋一般碧藍的天空中點染著紅的霞雲、墨的錨鏈的石硼花……山的雄峻博大、娟秀奇麗,足以使世界上最傑出的詩人、畫家瞠目以對。就連岳銳這位已近從心所欲之年的山的兒子,也只能粗略地感悟出山的奧秘和精魂。
穿過一道拗地,轉過一道山樑,小徑把岳銳送到一座古廟——李王廟前。
李王廟最初建於何年已無可考,新建的李王廟作為省級重點文物保護單位,比起當年軒峻威嚴得多了。那時正殿擺不開兩張八仙桌子,李龍爺的塑像斑斑駁駁襤樓寒酸。那已經是整整五十年前的情形了。十七歲的初生牛犢岳銳,帶著十二個血氣方剛的小兄弟,正是在那個正殿和塑像前點起的香火,喝下的血灑。「李龍爺在上!哪個貪生怕死,哪個逃跑裝熊,就天雷八瓣,地火燒身!」當年的盟誓迴響到耳邊,岳銳覺出激情涌動,也覺出某種幼稚和好笑的成分。
站在李王廟後臉的山坡上,一座蔚為壯觀的水庫出現在岳銳面前。水庫又一次牽動了岳銳深沉、凝重的情絲。
三面紅旗飄揚的年代。
在閩西山區當過幾年縣委書記,剛剛調回北方擔任地委農村工作部副部長的岳銳,回到蓬城檢查指導工作來了。他的第一個目標,就是這個當時正在興建中的水庫工地。他謝絕了縣委領導同志的盛情,只讓留在村裡、已經長得跟自己分不出高矮來的岳鵬程陪同,徒步登上了面前的這個山坡。
工地很是壯觀,數千民工布滿山間谷底,象徵榮譽和幹勁的各色三角旗四處飄揚。從指揮部的草棚子,到正在隆起的水庫大壩,岳銳這位當年的紅鬍子司令和游擊隊長的眼睛,也不知該向哪個方向搜索了。
「爸,你是找雲嬸吧?」兒子看出了父親的心思。
四二年游擊隊升級,岳說作為正規部隊一位年青的指揮員離開蓬城之後,懷著一腔真情給肖雲嫂來過幾封信。肖雲嫂也回過幾封。但後來戎馬倥傯,軍務政務繁忙,加之他又在南方紮根,一干許多年,與肖雲嫂的聯繫中斷了。這次他重返故園,最重要的任務之一,就是要看望這位給予了他第二次生命,並且從未希求和得到過任何報答的恩人。
「爸,你在這兒找得著雲嬸啊?」兒子笑著,扶著岳銳下到深深的、潮濕的谷底,又穿過人叢,來到一群正用山石壘砌壩基的人面前。
在那裡他看見了肖雲嫂——一個與男民工完全一樣打扮的工地總指揮。
「雲嫂!」他喊,聲音里裹藏著一串顫抖。
她聽到了喚聲,不由自主地打了一個哆嗦,隨之側轉身,目光有些獃滯地審視著,突然發出一串動人心弦的驚喜的歡叫:
「我的老天爺呀!岳銳?這是你嗎?」
「不是我是誰?雲嫂,你再看!」
笑聲停止了,肖雲嫂猛地抓住岳銳的雙臂,端詳著,眶子里撲籟籟滾下兩串銀珠。那同樣的兩串銀珠,也在岳銳的眶子里打著盤旋。
「哎呀呀!看我這是怎麼啦!」肖雲嫂忽然意識到自己的失態,一抹臉面,拉起岳鵬程的手,說:「走,咱們上去說話!」
在那個搭在半山腰的指揮部里,坐在麥秸茅草鋪起的肖雲嫂的「炕頭」上,岳銳、岳鵬程同肖雲嫂一起,吃了一頓「團圓飯」。那飯是摻了榆樹葉的幾個餅子和幾碗苞米碴子做成的稀飯。岳銳想像不出,這位蓬城家喻戶曉的革命功臣,生活還過得這樣清苦。
「雲嫂,你還是一個人過?」岳銳問。
肖雲嫂失去命根子虎崽之後,岳銳不止一次萌生要終生陪伴和報答她的念頭。
在離開蓬城後寫回的信里,岳銳一再流露出這種願望和期待。在他的印象里,肖雲嫂對自己同樣懷有一腔綿綿真情。無論是在養傷期間還是在傷愈之後,那腔真情都使他感到了無與倫比的幸福和溫馨。奇怪的是,肖雲嫂在回信中都幾次迴避了。後來岳銳從另外的途徑得知,許多人要為肖雲嫂操持找個伴兒,都被她以工作忙不能分心為理由(那時她已是蓬城革命的骨幹分子了)拒絕了。岳銳這才死了心,與一心追戀他的前妻結了婚。
「你看,我一個人過得不是挺美的?一個肚子飽了,全家都不饑荒。」
透過肖雲嫂輕鬆的語調,岳銳卻能聽出某種並不輕鬆的成分。
「如果不是因為救我,虎崽如今……」
「看看,現今怎麼又提起那些事來啦!」
「不,雲嫂,我是說,即使你不想再找個人,身邊也總得有個伴兒。我那小閨女剛從南邊過來,在城裡生活不習慣。我想把她送回來,就算是你的閨女。」
肖雲嫂無言地注視著岳銳,滿是感激的情絲里透出責備:
「你這個岳司令啊,還是紅鬍子脾氣!你就不尋思尋思,閨女正是學本事長模樣的當兒,到咱這窮地方來不誤她一輩子?再說她那麼小,我哪有功夫拉扯她呀!」
岳銳緘默了。沉吟片刻,毅然把岳鵬程叫到面前說:「既是這樣,閨女不回來也行。可我這個兒子就在你身邊。今天我做主兒,讓鵬程認你個乾媽,日後他就是你的兒子。」
不等肖雲嫂應答,岳銳把岳鵬程拉到肖雲嫂面前說:
「鵬程,跪下!給你乾媽磕頭!」
岳鵬程早就聽別人講過肖雲嫂的故事,心裡對肖雲嫂一向懷著敬仰、愛戴的情意;自小肖雲嫂對他關懷倍至,他心目中也一直把肖雲嫂看作自己的親人。聽到父親吩咐,他沒有絲毫猶豫,立刻恭恭敬敬給肖雲嫂磕了三個頭。
「哎呀呀!快起來!快起來!」肖雲嫂手忙腳亂地把岳鵬程從面前拉起,對岳銳說:「看看,你這專署里的大幹部,怎麼也興起這種事兒來啦!么個乾兒子,兒子是『干』的不遠一層?鵬程是你的兒子,也就是我的兒子。以後也別叫那個乾媽,還叫嬸。我看只要情份重,我這嬸跟他那媽也差不到哪兒去。啊!」
岳銳見說到這種程度,只好讓步了,說:「行,叫嬸也行。鵬程,你可聽著,你雲嬸就跟我和你媽一樣。你要是不孝順或者惹她生氣,我可饒不了你!」
「嬸!……」十六歲的岳鵬程噙著兩江淚水,撲到肖雲嫂懷裡。
事隔數月,轉年開春時岳銳又與肖雲嫂在工地上見了面。那時「處處高爐起,人人鍊鋼忙」正形成熱潮,而水庫建設也到了關鍵時刻:如果不搶在山洪到來之前完成主體工程,幾千民工將近半年的勞動就會廢於一旦;山下十幾個村莊的十幾萬畝糧田,還會長期乾旱。偏偏一位大幹部在一次講話中,把李龍山中修建水庫說成是干擾大鍊鋼鐵的右傾機會主義。一伙人奉命前來逼迫肖雲嫂解散民工。岳銳接到告急後星夜趕到工地,據理力爭。水庫保住了,肖雲嫂挨了批評,岳銳則從此成了右傾機會主義的「代表人物」。不久,他又被降職調到幾千里之外的一個邊遠地區。
站在水庫聳立的大壩上,站在當年與肖雲嫂共同戰鬥過的山坡上,岳銳的情懷隨著山風和松濤激蕩不已。
肖雲嫂!這位當年的救命恩人和革命英雄,你現在哪裡呢?
對於肖雲嫂,岳銳無論何時、處於何種境況中都從未忘懷。尤其兒子在村裡安家立業後,他與兒子的每次通信中,幾乎都要問到肖雲嫂的情況。四年前,他先是聽說肖雲嫂不在了,隨之又得知肖雲嫂病倒了。其時他剛剛恢復領導職務,想專程回蓬城一趟,終於未能如願。對於肖雲嫂的病,岳銳並不懷疑:那老太婆已是七十多歲的人了嘛!至於肖雲嫂的處境,岳銳更無絲毫疑慮:那老太婆是蓬城人人皆知的老英雄老模範嘛!儘管如此,他還是急於知道她現在住的醫院,急於早一點前去慰問和探視。昨晚,他幾次要找淑貞,幾次又都打消了念頭:兒媳婦正病著,怎麼好急急火火打擾她呢?
山風送來滿山松濤單調、沉鬱的吟唱,那吟唱如同一支無字的歌,在岳銳心扉上撞擊滾動。
岳銳起身向山下走去。此時,弄清肖雲嫂治病的醫院,並且立即趕到肖雲嫂身邊去,成了他最急切的願望。
越過一道平緩的山坳谷地,一條水草豐茂的溪流旁徜徉著一支羊群。羊群旁,陽光融融、暖風融融的草地上,躺著一個瘦小勁巴的少年。
「小同志,你是哪個村的?」岳銳來到面前。
少年坐起身,眼睛一眨,認出了面前這位書記的父親。
「跟你一個村。」他待理不理地又躺到草地上。
「一個村?這麼說你是大桑園的,還認識我?」岳銳忽然生出興趣,在少年旁邊的草地上坐下了。
少年卻翻過幾個身,躲開了一段距離。
「你叫什麼名字呀?」
那少年白過一個眼珠,並不答話。
「不,你說你爹是誰吧。
「……石衡保」
「……那,你爺叫什麼你知道嗎?」
「聽俺二大爺說,叫石老成。」
「哦,老成!這麼說你是老成的孫子?好,太好啦!」
石硼丁兒被岳銳的情緒感染了,翻身又坐了起來:「你認識俺爺?」
「不但認識,小時候還一起打過羊腚哪!」
石硼丁兒眯縫著兩眼,露出了幾分悅色。
「哎,老成的孫子,我跟你打聽個人行嗎?」
「跟我?」
「是啊。咱村原先有一個老太婆,是書記,管全村事兒的,年歲跟我差不多……」
「那不是肖老太嗎?誰不知道哇!」
「對對,就是你肖老太!你知道你肖老太現今在哪兒,住在哪個醫院裡嗎?」
「醫院?……」石硼丁兒有些茫然地瞟著岳銳。
岳銳,「是啊。她得了重病,住在哪個大醫院裡……」
石硼丁兒審視的目光在岳銳身上打了幾個來回,突然跳起來,嚷著:「你壞!
你兒子書記差點把肖老太整死!肖老太病那麼重,管都不管!還大醫院味!說得多好聽啊!」
岳銳猛地驚住了。山坳里一陣豪風吹過,松濤又嗚嗚地唱起了那支無字的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