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連幾天,岳鵬程一門心思集中在籌劃月牙島開發上。這是一個關係全局的大動作。人員要重新調配、招聘,財力物力要統籌安排,島上準備上馬的幾個項目也要具體考察和規劃:碼頭水深多少,容得下多少條船?油罐怎麼改造,油源怎樣才能確保?遊艇到哪兒去搞,海上旅遊線路能否順利開通?……岳鵬程如同一位臨戰的將軍,精神亢奮,腦子一直處於空前活躍的狀態。
順水行舟,偏又颳起鼓帆的風:與東北老客的談判取得了成功,雙方決定,聯營建一座年產千噸的大型啤酒廠。岳鵬程決定把啤酒廠作為開發建設的主要項目之一,建到月牙島上去。為了考證落實,齊修良和大勇跑了縣市幾個權威部門,得出的是一個危險的結論:由於供大於求和原料沒有保障,以及海島的水不適宜造酒等原因,啤酒廠建成之後,很有可能使大桑園背上沉重的包袱。兩人鼓足勇氣,如實向岳鵬程作了彙報。然而陳大帥極力鼓慫,岳鵬程雄心正熾,咬定只要抓住對方一切都不成問題,斷然在協議上籤了字。齊修良、大勇明知後果不堪設想,卻也只有暗自搖頭嘆息的份兒。
展現在岳鵬程面前的是一片陽光燦爛。他自信月牙島開發。啤酒廠聯營,必將在大桑園的發展史上譜下新的篇章。岳鵬程再也不是一個小小鄉村的小小支部書記了,「農民企業家」桂冠上的那個「農民」二字,是註定要丟進博物館陳列櫃里去的。岳鵬程將以更加令人羨慕的形象,踏上更加廣闊、壯麗的人生舞台!倚在會客室的沙發上,岳鵬程彷彿看到了自己雄視闊步的未來。
「叮鈴鈴!……」電話響了幾遍,岳鵬程才從夢幻般的陶醉中驚醒過來。打電話來的是銀屏。她中午忘記帶鑰匙了,要岳鵬程回去給她開門。
「你媽哪?」
「我怎麼知道?」
「你爺哪兒去啦?」
「你凈問我,我問誰去呀?你回來不回來?遲到了你負責呀?」
「你等等,我這就回去。」
岳鵬程跳起來。他足有一個星期沒登家門了,趁淑貞和岳銳不在,正好回去看看。
那天秋玲突然提出結婚的要求,為了擺脫困境,岳鵬程不得不慨然應允。他把希望放在秋玲冷靜下來之後。果然,這兩天秋玲沒有再找他,也沒有再提結婚的事兒。這使他為又贏得一著好棋暗自慶幸。但秋玲的意外衝擊,使岳鵬程心裡產生了一種若隱若現的念頭:那個已經破裂的家,真的那樣值得自己留戀和維護嗎?自己與淑貞什麼時候才能夠和好?即使和好,淑貞還會像過去一樣對自己那樣痴情和摯愛嗎?與秋玲結婚,真的像自己原先想像的那樣嚴重和不可能嗎?離了婚,得到新的幸福又得到重用的幹部,不是也不少嗎?……這種種念頭只是偶爾冒出,在腦子裡盤旋幾圈便溜走了。然而,岳鵬程對於自己與淑貞關係的態度,確實無形中在發生著一種微妙的變化。
家中似乎還是原先那個樣子。愷撒聽到岳鵬程的腳步聲,立刻迎到面前,搖頭擺尾狂喜不禁,嬌嗔地表示著親熱和抗議——這位主人不在家,它的地位不知要下降多少倍。尤其是這一次,簡直到了遭受虐待的程度!
安排銀屏吃飯,給了愷撒幾個安慰,岳鵬程進到內室。內室也沒有明顯變化,只是他和淑貞的卧室里顯得有幾分亂。一床小被疊也沒疊,可憐巴巴地被冷落在炕上;枕巾不見了,只留下一個綉著白石老人大蝦的枕頭。岳鵬程完全想像得出淑貞起床時的情態:無情無緒,被子一掀,趿上拖鞋,只攏了一把散亂的頭髮,便快快地出門去了。往常的淑貞可不是這樣。她手腳麻利,起床後疊被、梳頭、洗臉、擦地、做飯,井井有條。等這一切忙過,岳鵬程還躺在被窩裡沒睜開眼。有時喊了兩聲不見動靜,便爬上床先在臉上親一口,然後揭開被子,在那光溜溜的屁股上叭叭落下兩巴掌。於是岳鵬程像當年聽到起床號一樣,從床上彈起,套秋衣、穿褲子、系鞋帶、上廁所,十分鐘以內完成一切動作程序。然後便靜等著熱牛奶和早點端到面前,喝完吃完嘴唇一抹,逗愷撒蹦幾個高撒幾個歡兒,大敞大揚出門去了。淑貞伺候完他和孩子,還得趕緊收拾洗刷,然後馬不停蹄朝班上去。自從這座新舍落成,不,早在他們結婚和他當上支部書記的時候起,他和她便經常是這樣生活著的。
岳鵬程被那彷彿已經遠逝的夫妻生活的樂趣溫馨著。他坐到會客室的沙發上時,微微地闔起了雙眼。淑貞給予他的愛太多太稠,似乎已經無從追憶了。但那落在屁股上的兩巴掌,此刻卻出奇地真切、清晰,彷彿還帶著脆亮的響聲和麻沙沙的痛感,出現在耳邊眼前。一切值得留戀的回憶,都驀然浮現眼前;如文火烘烤,如細雨滋潤……
這樣坐了大約五分鐘,岳鵬程重新睜開眼睛時,忽然發現牆上出現了一片扎眼的空白——那正是原先懸掛結婚照的地方。他驚訝地把目光四處搜尋,才在電視機櫥後的牆旮旯里發現了空空的一張框子,照片和覆蓋照片的玻璃不翼而飛了。他心裡突突幾跳。打開抽屜、櫥子一看,自己的東西,包括用過的茶杯。煙斗、鋼筆、印戳,以及寫著自己名字的信件,統統不見了。這顯然是被專門清理過的,而且清理得十分乾淨徹底。
他的心發出一陣顫抖。隨著顫抖,他嗅到一股氣味,一股不應當出現和存在的氣味。他搜尋著,在牆角一個煙灰缸里,發現了幾撮煙灰和煙蒂。他不在家,誰會來呢?會不會是淑貞……岳鵬程一個激靈,警覺起來。他出屋來到伙房。
「你媽這兩天還病著嗎,屏?」
「俺媽病不病你不知道?好官僚!」銀屏白過一眼。
「你媽病得重不重?——我是說。她這兩天役給你說么事兒?」
銀屏不回答,只顧吃自己的飯。
岳鵬程:「屏,你想想,你媽叮囑過你么個沒有?」
銀屏:「你問這呀!今兒早上還嘟囔個沒完!」
「都嘟囔些么個?你跟爸爸學學。」
「還能嘟囔么個?『好好學習,長大才有出息!』『也別太累著,別成個四眼子!』」銀屏不無調侃地學著淑貞的腔調。
岳鵬程微微一愣,又問:「你再想想,今天早上你媽還給你說了么兒?」
「哦,還有。」銀屏調侃的矛頭轉移了方向,卻依然學著淑貞的腔兒:「長大了要跟你哥和你小玉姐學,千萬別跟你爸似的!……」
岳鵬程:「千萬別跟我怎麼的?」
「哎呀,爸!你怎麼這麼煩人!」銀屏丟下飯碗甩手走了。高考班是一種特殊生活節奏,除去吃飯睡覺,課堂便是唯一去處。銀屏對這種節奏已經習慣了。
大門「叭達」一聲,留下一顆空虛的心。
……床上凌亂……結婚照和物品被清除……不該出現的煙氣……對銀屏的叮囑……
疑惑和警覺變得真實而明朗起來了。
淑貞那種性格的女人,對於丈夫的不忠行為是決然不會放過的。從一開始,岳鵬程便設想出她可能採取的追查、哭鬧、上告、離婚等種種行動。這些天淑貞一直沒有行動,沒有鬧出使他難堪的事情來,先前他暗自慶幸。然而現在,岳鵬程卻發現了比原先的設想和憂慮嚴峻得多的情形——絕望!淑貞在用一種絕望的形式,對他的不忠行為進行報復和控訴!
岳鵬程全身的每一個細胞都被震撼了,眼前閃現出淑貞悲憤的神情。那神情飄飄忽忽,沉沒到馬雅河寬深的流水中了。
岳鵬程腦殼一陣膨脹,立刻撒腿向院外奔去。罪人!岳鵬程決不願意做那種千人側目。萬人詛咒的罪人!他要以最快的速度找到淑貞、攔住淑貞,哪怕磕頭下跪,也要把她從自我毀滅中搶奪回來!
他跑出村,來到馬雅河橋上。橋上橋下沒有任何異常。他忽然想到,淑貞既然要走絕路,就不會選擇這種人來人往的地方。立刻撒腿又向下游水深無人的地方奔去。
沿著河濱公園的長堤奔出不遠,岳鵬程驀然停住了:下遊河邊的一方石階上,一個熟悉的身影正在洗衣服,那正是淑貞。
岳鵬程緊繃的心弦霍然鬆脫,身上一陣酥軟,癱坐到河邊的一方石凳上了。
他忽然想起,淑貞因為自小在河邊洗衣服,腿和手都落下關節痛的毛病。家裡那台洗衣機壞了幾個月了,淑貞幾次讓他找人修一修,他都忘到了腦後。
「馬上!馬上讓商場送一台洗衣機回去!」岳鵬程心裡默默地說。
淑貞拿準主意,明天無論如何要上班去。一者花卉公司人原本少,自己又是個頭兒,甩下幾天人家急急惶惶,自己心裡也空空落落;二者經過了幾天,心情基本趨於平穩,覺著老是悶在家裡太沒味道,身子也容易出毛病。頭午屋裡屋外拾掇了一遍,下午見日頭好,又硬撐著,把春天欠下的債——一家人沒有拆洗的棉衣,和幾件應該收起來的衣物翻弄出來。別人的自然沒話可說,岳鵬程的那幾件著實讓她翻腸倒胃好一陣折騰。你個喪了良心的!爛了臭了我也不管!她把那幾件衣服扔到地上。扔到地上也覺得扎眼,又用腳踢著,「驅逐」到屋外的廊台上。她對岳鵬程的怨恨是無法用言語描繪的。單身孤影,夜半醒來,淚水多少次濕透枕巾,想止也止不住。她只好爬起,坐一會兒,或者跑到院里,在秋夜的群星和涼風下呆立,直到心情平靜下來才重新回到屋裡。而一闔上眼,又擋不住一場惡夢或一場甜夢。惡夢和甜夢給予她的是同樣的一件東西——怨恨。往日她對岳鵬程的愛累積起來有多深多重,如今她對岳鵬程的怨恨也便有多深多重。她恨岳鵬程,也恨這個年月。如果不是這幾年翻天覆地,還是過去扛大槍、鑽山洞、修大寨田,岳鵬程也不見得壞到如今這種份上。作為大桑園的一名群眾和花卉公司經理,她不能不承認這種翻天覆地帶來的好處。作為一個女人和妻子,她卻是寧願要那個穿一身舊軍衣,啃著玉米餅子地瓜干,一手老繭一身臭汗的大頭兵和臨時工的岳鵬程,而不願意要這個坐小車住洋樓,財大氣粗八面威風的「岳書記」和「農民企業家、改革家」!
把銀屏、羸官小玉和自己的棉衣拆完,棉絮晾起,外罩、里子和其他要洗的衣物擱進盆里端起要走,屋外廊台上那幾件衣物卻又址住了她。她終於不得不閉著眼,把那幾件衣物也收拾起來,搬到河邊。收拾著、搬著,心裡又是恨——恨自己沒個好命,不顧死活戀上這麼個負心郎;恨自己本老實沒本事,沒有看住岳鵬程;恨自己沒出息心太善,一肚子苦水沒出來,倒又給欺負自己的人……「痴心的老婆負心的漢」,老天爺呀,你可真夠公道的啦!
秋風涼,河水也涼,她還是願意到河邊來洗。那個家讓她傷心,憋悶得要死。
而河邊的清風流水中,漂蕩著她許許多多美好歡樂的記憶。
衣服洗完,淑貞回到家裡剛剛躺下,徐夏子嬸吵吵嚷嚷進門來了:
「我說你這個貞子呀!你是不要命啦!」
這段時間,徐夏子嬸每天都來跑幾趟。來給淑貞煎藥,來給女兒寬心,來發泄對那個未來的兒媳婦的怨恨——大勇和小林子並沒有因為她的阻攔,改變拆遷東廂房的藍圖。
「貞子,你這是怎麼著!拖個病身子朝河邊上跑!你要拆洗東西說一聲兒,媽給你拆洗不得啦?你要是有個三長兩短,你讓媽這往後的日子……」
徐夏子嬸坐到炕上,摸著淑貞的手和頭數落著,乾癟的眶子里又發了潮汐。
淑貞見她這樣,安慰說:「媽,沒事兒。我是想到河邊去清亮清亮。哪兒就那麼嬌慣!」
徐夏子嬸抹抹眼角,道:「貞子呀,不是我說,你那心裡可別老是那麼問憋著。
敞亮些!那些事就別去尋思啦!英雄愛美人哪朝哪代都一樣。從前哪個有能耐本事的人,不是三妻六妾?銀屏她爸能不撇下這個家,也就算……」
「又是這些歪理!我不聽!」淑貞拉過一條枕巾捂到耳朵上。
「好好,不聽。我不說了行吧?」徐夏子嬸下炕要去煎藥,嘴裡卻又嘟噥著:
「你個貞子呀,性子比你媽還犟!犟也好,我要是你,就跟那個騷狐狸精去爭爭試試!我就不信,你們一起過了那麼多年,有兒有女,鵬程就定準能讓那個狐狸精爭了去?」
「媽,你說么嘎?」淑貞一骨碌翻身坐起。
「好好!你媽該死,你媽該死!」徐夏子嬸連忙找出葯銚子,進廚房去了。
……跟那個騷狐狸精去爭爭試試……不信……鵬程就定準讓那個狐狸精爭了去……
徐夏子嬸的話帶著強大的電磁波,驀然打開了淑貞封閉、沉悶的腦殼。是的,為什麼不去爭呢?岳鵬程是自己的丈夫,丈夫被人搶走了,為什麼不可以再爭回來呢?
爭!淑貞呆坐片刻,一個主意便在腦子裡形成了。她下床梳洗一番出門,穿街過巷,直朝建築公司奔去。
來到建築公司,淑貞同值班的文書拉了一會兒呱,這才推開了「工程師室」的門。
「喲,曲工在呀。」淑貞走進,朝正在伏案忙碌的曲工遞過一個笑臉,「我還以為你們建築公司沒個活人呢!」
曲工是賀子磊大學時的同學,又經賀子磊引薦來到大桑園,兩人可謂莫逆之交。
賀子磊與秋玲關係中牽扯著淑貞,他是知道的。
「哦,是徐經理。」曲工帶著一種莫名的忐忑,連忙站起。
「我找你們經理有事兒,可好,都鎖著門!賀工也上工地啦?」淑貞完全是一副隨意的神情。
「嗯……」
「你忙,你忙。」淑貞佯作出門,一腳出門卻又站住了:「哎,你們賀工結婚的日子定了沒有?」
曲工見問到這件事上,支吾道:「這我可說不好。」
淑貞似作驚訝地說:「你不是跟他是好朋友嗎?他跟秋玲談了半年多,怎麼連個日子到現在還沒……」
曲工大惑不解地瞟了淑貞幾眼,心下反倒平穩了,說:「聽賀工的意思,好像是有些不大放心的事兒。
「哦,怪不得呢!這八成又是哪個背後嚼舌頭根子啦!」淑貞激憤之情溢於言表。片刻卻又不無責備地說:「嗨!你們賀工也真算是個有知識的!他今年多大歲數、么個情況?人家秋玲多大歲數、么個情況?要是我說呀,別說人家秋玲不定有那些嚼舌頭根子的事兒,就算是原先有點么個大不了的,只要人家現如今真心誠意跟他賀工過日子,那也是他的福分!你曲工評評,我這話在不在理兒?」
曲工被說得一愣,隨即讚許地連連點起了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