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還是一個孤冷空蕩的醫院,還是一地碎紙雜物,還是只有盛在井筒里的涼水,秋玲還是系起圍裙一陣清掃之後又做起了飯,但那情態神氣兒,那舉手投足的節奏韻致,與往日大不相同了。
這些天,秋玲恰似置身於太平洋中的狂濤區,整個身心一直經受著一個波瀾又一個波瀾的衝擊。最先是賀子磊「變卦」,引起的她要與岳鵬程結婚的衝動。但肖雲嬸喪事上,羸官由親熱到仇恨的突變,羸官及一家老小簇擁淑貞的情景,使她恍然明白了自己的渺小和淑貞的強大,明白了岳鵬程對於結婚態度遲疑的因由。同時也明白了,自己一旦同岳鵬程結合所必然面臨的危境——不僅淑貞、岳銳、小玉,就連她所鍾愛著的羸官,也必然把她視為寇讎宿敵;那時,被剪破的或許就不僅僅是一件蝙蝠衫了。
她感到了悲觀和絕望,從未有過的、徹頭徹尾的悲觀和絕望!那悲觀和絕望使秋玲心力交瘁,彷彿就要變成一具木乃伊。如果不是工作逼著撐著,如果不是家裡還有一個彭彪子和向暉等著她伺候,秋玲怕是早就爬到炕上起不來身了。命啊!看來這一輩子,秋玲是確確實實不會有幾天好時辰過的了。
屋子收拾好,飯做好,院門那邊傳過幾聲嗒嗒的聲音,象是敲門。秋玲以為是向暉回來在擺弄門鼻子,沒在意。那聲音又傳來幾下,不緊不慢清清楚楚,秋玲這才聚了聚神,攏了攏頭,喊過一聲去:「誰?進來!」
隨著喊聲門被推開了,門前出現了一個高挺的身影——竟然是賀子磊。賀子磊穿一件毛呢中山裝,鼻樑上架著一副寬邊眼鏡,慣常難得擦一擦的皮鞋上也露出了光亮。
「你?你來幹什麼?」
秋玲愕然地注視著這位不久前還寄託著自己美好情思的男人。她斷定他是來報復和羞辱她的,拿定主意,不等他話說完,就把他轟出門去。
「……秋玲……我這幾天忙……」賀子磊卻是滿臉憨笑,一雙大手用力搓揉著。
「秋玲,那天曲工都跟我說了。……」
「什麼?」秋玲茫然了。
「哦不,是徐大姐——淑貞經理那天跟曲工拉呱……」
那天,淑貞好像無意地跟曲工講過一番道理之後,晚上曲工便把那道理連同淑貞來時的情形,原封不動地告訴了賀子磊。
「怪了!」賀子磊一陣驚訝之後說,「我總覺得這裡邊好像有點什麼事兒。」
「你別鑽那個牛角尖。你就說人家講的那個理兒對不對吧!」
賀子磊默然不語。
曲工說:「你呀,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秋玲對你是不是真情實意,你就真的品不出來?」
「真心,那倒好像是……」
「那不得啦!擂鼓戰金山的梁紅玉是什麼出身?血染棲霞山的李香君原先是幹什麼的?我看你呀,早晚鬧個後悔葯難吃!」
曲工的一番話,在賀子磊心中激起了深長的波瀾。他與秋玲相識並建立起特殊關係的半年多里,幾度波瀾幾度平息。先是耳聞秋玲與岳鵬程如何如何,使他不寒而慄——他被原先那個妻子嚇破了膽,即使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肯再找那樣一個女人了!秋玲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發誓一輩子對他好,對得起他。他與秋玲交往中,也覺出她是真心愛著自己,不像是前妻那樣的人,才算寬釋了。但那風言風語在他心底深處造成的陰影,並沒有泯除乾淨。那天「浪漫」引起的風波,把他心底的陰影重新勾了出來;尤其當他問明,那天學校那兒並沒有發生過彭彪子耍酒瘋的事之後,斷然割斷了與秋玲的一切聯繫。然而,淑貞似乎一全然無意的話,曲工掏心剖腹的勸導,使他的決心不知不覺動搖了。經過幾個不眠之夜,他終於鼓起勇氣,找到秋玲門上。
「真的,我真的想通了。」面對秋玲一臉冷漠矜持,賀子磊想過多少遍的話,也變得零碎了:「只要你……你以後真心真意跟我好,我保證……秋玲,我可是特意來向你賠不是的,你要是覺著……」
秋玲驚喜交匯,卻一時難得吐出一字,臉色依然呆板冷漠。賀子磊見狀,只得轉身向門外去。
「你站住!」秋玲突然一聲喊,攔到門前。她動情地注視著,猛地撲到賀子磊身上,把大顆的淚滴和雨點般的拳頭,落到賀子磊胸膛和面頰上。……
他們很快確定了婚期。悲觀和絕望望風披靡,秋玲的生活又飄揚起歌聲。
因為月牙島上馬的事兒,岳鵬程連日召開各種會議動員部署,每次會議都要通知秋玲參加。那天會議結束時,岳鵬程把她單獨留下了。
「秋玲,你那個接待處我想換個人,你看誰合適?」岳鵬程坦然地問。那次答應結婚以來,除了開會,秋玲沒有再找過岳鵬程,岳鵬程也沒有再找過秋玲。工作上的事兒之外,兩人甚至沒有額外講過一句話。
「換人?換什麼人?」秋玲覺出意外。
「換接你的人哪。」
「接我的?」
「月牙島上馬,人員不調整不行。我想讓齊修良上島,你把他現在這一攤兒頂起來。你看怎麼樣?」
秋玲猛地驚住了。連日通知參加會議,秋玲覺出岳鵬程可能有些想法用意,卻絕沒想到會讓她去接那樣一攤責任。在大桑園和遠東實業總公司,不管實際權利大小,常務副總經理是僅次於岳鵬程的第二把交椅;部隊下來的團職幹部、國營廠子來的縣級領導也得向後排。
「不!這不可能!我怎麼幹得了……」
「么事不是人干出來的?原先你想過能幹好那個接待主任?原先我想過能幹好這個總經理和總支書記?」
「不!我怎麼能跟你比!我實在就不是那個材料。……」
岳鵬程見秋玲態度堅決,倚到沙發上稍許沉吟了片刻,說:「秋玲,你也得替我想想。攤子越鋪越大,真正能幹事業的人有幾個?咱們一起創業的年輕些的還有誰?你不幹、我不幹,總不能眼看著這筆家業晾到太陽地里不管吧?」
見秋玲還要堅辭,忽然一轉話題道:「聽說你和賀工結婚的日子定了?」
秋玲決定結婚沒有告訴岳鵬程,也沒有打算告訴他。聽他問起,心裡不覺一動,嘴上依然不肯吱聲。
岳鵬程並沒有等待回答的意思,徑直又道。
「秋玲,你要結婚、安家立業過新生活的心情我都理解,也從來沒有阻止過你吧?不過個人生活得要,事業也得要。人活的不就是個滋味?趁著年輕有滋有味干一場,死了也閉得上眼!咱們一起把大桑園翻了幾個個兒,再一起把月牙島開發出來,那就是一座紀念碑!就算咱們有天大的錯兒,一萬年以後這座碑也沒人推得倒!」
秋玲心中掀起一層熱浪。她何曾沒有一顆不甘寂寞荒涼的肝膽!何曾不是那顆不甘寂寞荒涼的肝膽,促使她跟隨岳鵬程經歷了眾多的風風雨雨。
「你考慮考慮。不但你,賀工下一段我也想給他在建築公司掛個銜兒;沒個銜兒,工作起來不方便嘛。」
岳鵬程扔下幾句話走了。秋玲帶著一腔難以抑制的興奮和激動,踏進了賀子磊的那個「工程師室」。
「工程師室」里靜悄悄的,賀子磊正伏在案前。秋玲悄悄入內,有心跟他再玩一次捂眼猜謎的小遊戲,見他正用筆尖胡亂地在面前的幾頁白紙上戳刺著,顯出心煩意亂的樣子,只好住了手。
「你這是發的什麼呆呀?」秋玲奇怪地問。
賀子磊似乎沒聽見,只用筆尖戳著,把旁邊一份油印件推到秋玲面前。
那是一份保證書。
尊敬的岳書記並總公司:
我叫×××,是×××的×××。我自××年到大桑園工作以來,受到岳書記和總公司的很多關照和教育。這次岳書記批准把我的戶口遷到大桑園,更是對我的極大關懷和愛護,我從心裡感激不盡。今後我保證,一切服從岳書記和總公司的安排,一切……
秋玲秀眉緊蹙:「這是讓你也照著樣子寫?」
「昨天就拿來了,說是遷戶口都得寫,書記說了誰也不能例外。」
秋玲的目光驟然冷峻起來,拿著保證書的手禁不住打起顫抖。遷戶口寫保證書是大桑園多年的慣例,往常秋玲並沒有覺出什麼,此時她心中卻突然湧起一股兇猛的浪潮。
「嗤——」保證書油印件被撕作了兩半。
「秋玲?……」
「嗤——嗤——」保證書變成了一撮爛紙。爛紙又被丟進了牆邊的垃圾桶。
「子磊,咱們結婚遷戶口是天經地義的事兒!憑什麼低三下四給他寫這種效忠信!天下大得很!發揮能力的地方多的是!咱們憑什麼偏要困在這兒,受這種窩憋子氣?子磊,咱們走!」
賀子磊對寫這種保證書,正氣得牙根發癢,愁得沒有辦法。見秋玲如此決絕,對自己如此真誠忠貞,心中不覺湧起一股決然而又神聖的感情。
「秋玲,你說吧!到哪兒去我都跟你一道!」
秋玲只沉吟了不過幾秒鐘,便毅然地從賀子磊抽屜里,找出了那封來自濰坊的邀請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