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裡的竹器質優價廉。鄉親們先後給我家送來了四張竹床和三個竹板,皆柔順潤滑,幽涼沁肌,是較為親切的度夏用品。
有一天中午,我睡著睡著忽覺竹床上有硬物,摸了好幾次,沒發現有什麼,倒是摸到自己背上一個赫然硬塊,看來是來者不善的毒瘡或惡疽,俗名「背花」。
妻子認定這是我上地時不戴草帽的結果,也是我好吃辣椒的可恥下場,最後的結論是:趕快進城求醫!我當然可以進城。但我有點害怕城裡大醫院裡的擁擠和排隊,也不大習慣空調機遍地之際的忽冷忽熱。抱著試試看的態度,我翻了翻醫書,試著用土法祛火解毒。妻子以前在藥房工作過,也懂得一些中草藥知識,很快從院子里采來馬蹄莧,洗凈,搗碎,敷於硬塊。但這種草葉較硬,無黏性,不貼身,不要多久就脫落,從紗布邊縫裡漏出來,散落得滿床都是。妻子又去問了一下附近的農民,換上一種犁頭草,同樣洗凈,搗碎,做成黏黏的餅塊,敷在背花上「拔毒」和「背毒」。
奇蹟就這樣發生了。只敷了兩三天,背花就有些退燒和軟化。再敷了兩三天,硬塊就開始縮小。加上我每天喝下幾碗金銀花泡的水,不到十天的時間,來勢洶洶的背花竟消失無痕。整個治療過程既不花錢,也沒有任何勞頓和痛苦。
我記得自己少年時期也遭遇過這種惡疾。從發作聚膿直至破口泄膿,一個背花消耗抗生素和鎮痛劑無數,足足鬧騰了二十多天。最嚴重的時候,硬塊竟有碗口大,集小膿頭數十個,如鮮艷奪目的一枚石榴,令人疼痛難忍,高燒不退,昏天黑地。醫生當時還說,這種毒物因靠近心臟,有時候還可能奪人性命。
如今土法輕易卻病,使我對院子里的各種野草刮目相看。車前草,金錢草,白茅根,凌宵,雞冠花,麥冬,路邊筋,田邊菊,黃芹,牽牛花籽,紫蘇籽,魚腥草(觀音草)……這些還只是已經入典的。未入典的尚不計其數。龍老師的岳父是三江人,來看女兒和外孫,順便來我家走走,又給我家來了一次地頭講座,其豐富內容足可以錄為一本煌煌大著:原來金錢花與銅錢花是不同的。原來明代紀曉蘭用一味莧菜湯,清代慈禧太后用一味白菜湯,也都治癒過大病的。原來每一個農家小院都是個百草園,還是個免費的百藥箱,每草皆葯,每步見葯,雖然不能說包治百病,但對付大多數常見病已綽綽有餘。我家有幾株七葉蓮,據說還是醫治蛇傷的神草。
我在路上碰到吳胖子,一位家住附近的醫生,問他為何不給病人多用草藥。
胖子倒是個老實人,說西藥么,價高,利潤大。再說西藥的藥性快,也符合當下人們一切求快的胃口。「不瞞你說,現在的醫生都是水醫生,我也是個水醫生,碰到什麼病,先吊兩瓶水再說!」
「照你這麼說,這樣的醫生我也當得。」
「沒錯,你是可以當得。」
「濫用抗生素,報上說不是有很多副作用嗎?」
「大家都這樣吊,你怎麼辦?你不這麼吊,病人還覺得你沒水平。沒水沒瓶(平)呵!」
他沒有說出的理由是:草藥無價,無行市,接受者充其量認一份人情,決不可能掏腰包——這種非商業傳統肯定要餓死他這樣的胖子。
這是我後來知道的。
事情真是奇怪:中國鄉下窮人多,卻舍賤求貴地大用西藥甚至濫用西藥。倒是在美國的朋友曾告訴我,那裡的一些保險公司看上了中藥,這些年鼓勵中醫開業,以求省錢和增效。事情的陰差陽錯,使中國人最應該享受的自家醫藥傳統,倒可能花落他家。一個幾乎全民皆醫的好傳統,在一兩代人的時間之內,倒可能文明來文明去地失傳。
我們是更文明了,還是更野蠻無知了?
我給《天涯》雜誌社的朋友們發電子郵件,告知一個有關「背花」的故事,建議他們都來關注中醫草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