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一窗雨霧前胡思亂想,突然有眼前一亮,還有腳心一陣發麻,使我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不知發生了什麼事。
直到嗅出一股焦燒味以後才突然醒悟:打雷了!我的記憶中確有一點動靜,好像是剛才悶悶的一聲。
這一悶雷肯定打中我家,否則樓面和牆面不會帶電,更不會抽擊我兩隻赤腳。我緊張地想到:應該做點什麼。我趕快遠離窗口,又趕快檢查家裡的情況,發現家裡雖沒著火,但電腦屏幕已經黑了,傳真機已經冒煙,電話機里不再有聲音,電視機里不再有圖象,樓下浴室里的電熱水器也無法啟動……除了房子最西端的一隻冰櫃還在工作,家裡五件電器全遭摧毀,一個文明世界頃刻間瓦解,一片死寂。
我大聲告訴家人:「我們被雷打了!」但他們都沖著我笑,以為我在開玩笑,直到我大聲再說一遍,他們臉上才有了緊張,一窩蜂慌慌地去複查災情。
在城市裡呆久了,對雷電已經沒有概念。我不知道大自然除了風和日暖與花紅草綠以外,有時也會狠狠拍來一大耳光。儒生們反覆謳歌的天人感應和天人合一,有時也會以一種殘暴的方式進行。
修理各種電器的過程,不消說有多麻煩和多窩囊。我得趕到城裡去一家家地去上門送貨與取貨。在市廣播局一個電工朋友的幫助之下,我家的避雷地線也埋下了——這需要挖出一米深的地溝,像挖出長長一圈戰壕,再在溝底紮下十幾根粗大的三角鋼,又是燒焊,又是挖土和打錘……其工程之浩大,施工之費時費力,嚇了我一大跳。我後悔自己不知天高地厚,輕率地向朋友開口求助。
其實,宏偉工程也不太管用。朋友臨行前偷偷告訴我:好是會好一點,但也不是萬全。雷雨天里最好還是拉電閘,自己還要善於躲避。
我有點哭笑不得。早知如此,何必累得個半死?
更要命的是,我該如何躲避?鄉下人沒有城市樓群的掩體,暴露在茫茫曠野,暴露在雷電的射區之內,成了大自然隨時可以轟擊的靶標。如果窮得連避雷針都裝不起,人們很大程度上只能聽天由命。大家明白這一點,於是別出心裁另求一些自存之法,比方說一聽到雷聲逼近,就得趕緊檢點自己的孝行。臨時補救措施也是常有的:問老父親要不要吃肉,問老母親要不要做棉褲,問爺爺奶奶要不要捶背——其聲音一定要宏大,宏大到讓老天爺能聽到;其動作一定要張揚,比如緊急切肉最好在門外大張旗鼓進行,讓老天爺一眼看個明白。「不做壞事就不怕遭雷打!」他們一般都這樣認為。
他們還能怎麼辦?他們不能怎麼辦。雷電隨時可以空襲,一個不能用物質手段來保護自己的人,只能躲進一種給自己寬心的心理想像。
對於很多都市人來說,雷聲不再意味著殺傷,充其量只是一種虛張聲勢的恫嚇,甚至只是一種都市劇的舞台效果,比方說是一種娛人的高分貝打擊樂——既如此,人們當然不再需要問老父親吃不吃肉,不再需要問老母親穿不穿棉褲,不再需要問爺爺奶奶是不是背痛……很不幸,孝道也許就是這樣衰落的,更廣義的的敬畏感和神聖感也可能是這樣衰落的。我們其它很多妄佞之心,都可能在科學的掩體之下暗暗滋生。
這就是說,一旦人們能用物質手段來保護自己,精神也許會變得累贅多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