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根是個船老闆,看見我游泳,遠遠地在船上招手,嘴巴一陣開合——喊聲在柴油機噪音中其實完全聽不清。他有時給我捎來東西,在院牆外停了機器,一聲大喊拋過牆來:「拿兔子肉呵!」或者「拿野豬肉呵!」我聞聲趕去水邊,從他那裡接過肉,還有壩上一個獵手朋友的問候。
與有根熟了以後,碰到城裡朋友來訪,我常常包租他的船去庫湖中遊玩。在這個時候,他對船錢總是推讓。「給什麼錢呢?幾個朋友!」或者說:「下次再說,下次再說,我現在不缺錢!」
我後來知道,有根在開船之外兼看風水,還懂一點小方術。他走進我家院子,總要東張西望,細加觀察,然後講解「內白虎(指我家院內一個坡)」和「外青龍(指我家牆外一道山)」的深義。聽說我家雞塒里出現一種麻色小蛋,他一口咬定那不是鳥蛋,也不是蛇蛋,而是臭婆娘(不知他是說誰)拿來偷換雞蛋的。我應該馬上去雞塒邊貼一紅紙條,方可以正壓邪,清凈門戶,趕走那個臭婆娘!
他是一個業餘薩滿,常被鄉親邀去解決難題。鄉親們一碰到事情不順,比如出門便摔跤,進門又打碗,塒里剛死雞,圈裡又豬瘟……這就值得注意了,就不能當作一般事務來處理了。取冷飯一碗,配魚肉若干,倒在屋後僻靜處,輔之以燒香和貼符,俗稱為「倒冷飯」,可把小鬼打發遠去,算是打破險局的簡易伎倆。如果事情比較嚴重,比如房屋起火還加上惡病纏身,那就不光要救火和治病,更要找出形而上的原因。在這種情況下,鄉下人信賴科學但不滿足於科學,一定會去求助有根這樣的人,或是去求助更高級的和尚或道師。
到底找什麼人,依情況的嚴重程度而定,也取決於當事人的支付能力。
這些做法十分可疑,但從心理學的角度來看,是否算得上某種草根民間的心治之術?祛邪驅鬼一類是否也不失為心理暗示和精神調節的偏招?就像很多老師要孩子們臨考前大喊三聲「我是最棒的」,這種十之八九的謊言常常也管用,近來也被列為科學的一部分——不過是傳統科學所忽略的科學。
倒是另有一些科學的接連露餡:化肥破壞土質的大弊近來才被人們認識。瘦肉精、催長素、DDT、隆胸硅膠、不沾鍋的特氟隆等等,也以其危害最終嚇壞了公眾。神經毒氣和細菌武器更不用說,似乎比巫術更混蛋,其製造者分明是一些穿著白大褂的邪教教主。
但我還是一個信奉科學的教徒,對有根的熱情指導一笑了之,急得他瞪大眼睛:「你以為這迷信?明明是科學,條條都是有書對的!」
他也想搶戴一頂科學的桂冠。
他給我看過一些油印小冊子,解釋地理與命理的關係,包括地理如何改變命理,命理如何改變地理——一個人只要三年不做惡事,家中的樹木一定長得鬱鬱蔥蔥,如此等等。他還說到毛澤東、周恩來、蔣介石、林彪的祖墳,一個勁解釋那些墳墓與命運的關聯。據說那都是他們堪輿界公認的經典案例,還經過他一次次親自考察。他決不容我對此心不在焉,把目光移向報紙:「老韓你聽聽……」「老韓你想想……」「老韓你來說,事情是不是這樣……」他一次次用點名和盯人的方式,用假裝提問但並未提問的方式,把心猿意馬的我拉回來,逼我繼續聆聽。
「如果不是何鍵挖了毛主席的祖墳,毛主席怎麼會香火不旺?他兒子怎麼可能死在朝鮮?」
「你看了幾十年風水,為何自己沒選個好風水?」我想擊其要害。
「你說我家?我家的風水不錯呵!以前只是大門偏了一點,前年我已經把門改過來了。但地理還得有命理的配合,你懂不懂?我的八字是缺水,缺水也就是缺財,你懂不懂?……」他說不通左就說右,繞一繞,又能把話圓回來。
這一天,我與他在雁泊灣看朋友,在一農戶家吃晚飯。天色漸晚,主婦把一隻大母雞追得滿地飛,說那隻雞幾天前不知受了什麼驚,晚上總是不回窩了,怕是要變野雞了。
有根笑了笑,「你等我來。」
「你抓得住它?」
「雞有腳,自己不會走么?你只給我找一張紙。」
「要紙做什麼?」
有根諱莫如深,笑而不答,取一張廢報紙去灶角里點火,嘴裡念念有辭。
「回來沒有?」他接下來大聲問。
「回來了!」主婦往地坪里一看,大覺意外。
「你再看看,它進塒沒有?」
「進去了!已經進去了!」
「看清楚呵,沒有再出來吧?」
「沒有!真的沒有!」
主婦和我都目瞪口呆。如果我不是在現場目睹,如果這件事只是傳說,我撞破腦袋也不會相信。但這的確是事實,完全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立刻想到的下一點是:我是不是應該遵照他的囑咐,去雞塒邊貼紅紙條?
深夜,我們離開雁泊灣。他把我送回家。我上了岸,在朦朧夜色中搖搖手,看他一點篙,船就離了岸,船尾有緩緩鼓動的浪花,攪碎了滿湖星光。我答應下次跟他去看看峒里最好的一塊墳地,據說是塊要出宰相出將軍的寶地。我的巨大殊榮是最早得知此事,是獲准參觀的第一人——他對我千叮嚀萬囑咐:看了以後不能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