鄉下電視多了,報紙就少了。我訂了份報紙,不料成了批髮式的周報甚至旬報。鄉郵員小吳一個月難露幾次臉,來一次就批發一大堆:總理的出訪和歸國同步報道,球賽的預測和回顧聯袂而來。我對這種時間雜串很惱火,差一點要打電話向郵政局投訴。後來一打聽,得知小吳的月工資才一百多元,摩托車的汽油也不能報銷,因此他不得不把副業當正業,兼職開上了推土機,實有謀生的無奈。
我只得把話咽了回去。
比較自己當知青的那個年代,那時候鄉郵員沒有摩托車,連腳踏車也沒有,靠兩條腿步行,還可以讓大家看到當天報紙。為何三十年後的鄉村郵政竟糟糕到如此地步?鄉郵員工資與經濟效益掛鉤,這種市場化分配看似合理,但對貧困山區的某些公益事業而言,豈不是要斬盡殺絕?
我是這裡不多的私人訂報者之一。只是不知這是對小吳有利(讓他的業務效益有所增加)還是不利(如果無人訂報,他每月下山一趟也許就夠了)。
沒有報紙,並不妨礙山裡人放眼中國和世界。這一天我妻子去胖姑娘家買豆腐,回來大笑不已。我問她笑什麼,她幾次剛要開口又忍不住捧腹彎腰,眼淚都出了眼眶。原來,她剛才在大路邊聽一堆人聚議國事,緒非爹正在那裡發表口頭社論,議題是海南島上空的中美撞機。
「……美國飛機來了,你有狠,就一炮打他娘的屍,跟什麼蹤?聞屁臭么?你的飛機又不硬,做得蛋殼子一樣,假冒偽劣,撞不過人家的美國貨,怪誰?」這是他對中國飛行員和飛機質量的不滿。
「美國也他娘的太毒了,就是欺侮你不敢打。上次還炸我們的南斯拉夫(正確說法應該是我國駐南斯拉夫使館),說是誤炸。屁!你相信么?你以為他們飛機上的炸彈真是沒捆好,一不留神滾下來一個?飛機上捆炸彈,總不會是用草繩捆吧?起碼要拿六碼絲(一種農民所熟悉的鐵絲)來捆吧?他娘的,一炸就是三彈齊發,明明不是滾下來的,硬是起了毒心。最後說是賠錢。誰知道真的賠了沒有?再說,他美國反正是有錢,扯幾張票子不礙事。就當是摸了你老婆的屁股,賠五塊錢,輸錢沒有輸氣呵。你拿他如何辦?」這是發泄對美國當局的嫉憤。
緒非爹端著一個保溫杯朝鄉政府走去,見到這個爹那個婆的,還是一路上心潮難平:「不得了哇,不得了,飛行員還沒有找回來!飛機犁一路去,輪船又犁一路回,到現在,一塊降落傘的布也沒找到。你們說那個飛行員是不是也有點蠢?未必手機也沒帶?打個電話回來呵!說我在哪個彎角,省得這麼多人耽誤瞌睡呵!」
這位緒非爹已在供銷社退休,成天捧著個保溫杯到處遊盪,這裡站一下,那裡站一下,經常說得唇乾舌燥,也確實需要茶水及時補充。實在沒有話題和聽眾的時候,他有些無聊,就搓一手麻將,打一輪撞球,騎著摩托去鎮上飈車,當一回玩酷的時尚老年。直到有一次翻車受傷,他好幾天撅著屁股哎哎喲喲,扶著牆壁走路,才不再沾摩托。
方方、、蔣韻、李銳、蔣子丹等朋友來鄉下時,聽我一番介紹,對這位意見領袖大為好奇,要我領頭前去拜訪。但那天運氣不好,我們沒找到他,只看見到他家牆根刷有石灰標語「力戒空談多干實事」。緒非爹後來得知此事,聽說來訪的都是作家,也覺得十分可惜,失去了一個與作家深入討論台灣問題的機會。「中國就是一個人,一個男人呵。」他憤憤地痛陳國是:「台灣就是中國胯里的一粒彈子。這粒彈子如今捏在美國手裡呵。他不時捏你一下,不時又捏你一下,痛得你沒辦法。你看惱不惱火?原來還有一粒彈子捏在英國手裡,兩邊夾著你捏。英國那個婆娘居然還想得出,上一回還要出錢來買彈子。」
「真是要感謝鄧小平,說我們的彈子怎麼能賣給你呢?就一舉把香港收回來了。現在我們胯里要痛,也只痛一粒了。」他補上重要的結論。
這些話女士不宜,但純屬說話的常識化和形象化,其實並無下流之意。看他的臉色,也是一本正經的。
我夏天裡下水游泳,有幸在水中被他偶爾接見過三兩回。他把汽車輪胎當成皮筏子,一塊木板當作船槳,慢慢地朝我划過來,一個黑點由遠而近。待看清他了,我發現輪胎上還橫綁兩塊木條,就像船上的左右舷板,塑料袋裡還藏有肥皂、毛巾、保溫杯一類,看得出主人不是來游泳,是裝備齊全地來洗澡。大概是對退休生活不大滿意,緒非爹火氣更大,越來越像個憤青,開口就罵鄉政府:「一年吃了一二十萬,哪來那麼多死屍要招待?說是招商引資!錢呢,引來的錢呢?錢毛也沒有一根!還不如拿去餵豬,一二十萬買飼料,總要喂出幾百斤肉吧?」
罵完官員又罵日本右翼勢力:「參拜,參拜,參他娘的屍!真要搞得中國人火了,好,什麼事也不做了,一人出十塊錢,做兩個原子彈。老子把火柴一划,嘭嗵!」
「你是放原子彈還是放鞭炮?」我沒聽明白。
「當然是原子彈!」
他的原子彈還處在劃火柴的水平,大概不會讓日本人民過於緊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