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山上的路越走越窄,越走越荒,越走越靜。前十幾里路還勉強可以見到人跡。有人挑著竹子,或者是背著雨傘,在曲折小路上下山來,與我們擦肩而過。雖然不相識,但不會沒有必要的客套。
「上去呵?」
「下去呵?」
或者由我們先搭腔:
「下去呵?」
「上去呵?」
或者多說幾個字:
「挑這麼多下去呵?」
「這麼早就上去呵?」
不相識的人之間,一路上都是問「上去」或者「下去」,算是沒話找話,不交自熟,還有點暗號接頭的味道。
過了千石峒,前面就是無人區了,就沒有接頭暗號了。路邊還偶爾冒出一處房舍,但人去室空,留下了房前一片荒草,隱約顯現出田埂和小徑的輪廓。土坯牆有的坍塌了,有的開裂了,牆根往往布滿了青苔。一張主人遺棄的木犁插在地頭,眼下已爬滿了野藤,如同木犁突然發芽長葉,活過來了一般。
不難想像,前面那條溪邊的青石板,以前也有過搗衣的聲音,有過黃昏時分耳環或手鐲的一閃。前面那座小石橋,以前也有過老牛帶著小牛歸來,牛背上可能停棲著靜靜的蝴蝶。這山靜林幽之處,以前一定有過燈光溫暖的窗口。在明晃晃的月夜或者雪夜,一定還有過紡車或搖籃吱呀吱呀的聲音滾過水碾和水堰。但現在這裡只剩下露珠依舊滴落,雲霧依舊流散,還有腐葉如醬如酒的濃烈氣味。連我們的腳步聲也過於粗魯和陌生,嚇得一群大鳥撲拉拉驚逃四散,從廢墟的斷牆飛向山頭。
這些鳥還是當年的鳥嗎?
獨木橋斷了的地方,我們得找到淺水處蹚水。遇到雜草封路的地段,我們得抽出隨身帶來的柴刀,一路砍殺過去,才能接上下一段路。我們幸好沒有碰到山螞蝗。同行的嚮導告訴我們,以前有人用馬馱樹木,在這裡不幸撞入了螞蝗陣,結果一匹白馬變成了紅馬,全身被螞蝗咬得鮮血淋淋。
這裡名叫「螞蟥溝」。
一條雲瀑傾瀉過來了,很快就注滿深谷,使我們淹沒在雲湖裡,前後茫茫,什麼也看不見。明知同行者近在咫尺,也只聞其聲不見其形。
在離螞蟥溝不遠的地方,我們才得以走出雲海,看見了雲上的一大片梯田。看來是受制于山的坡度,這些田塊都很小,遠遠看去如密密排列的貝殼或鱗片。一個斗笠或一件蓑衣,就能蓋住一丘田。同是受制於坡度,這些梯田的坡牆大多很高,全用墨灰色石塊壘成,形如巍巍城牆。行人需要屏息仰視,才能探望到虛虛的城頭,看到城頭那想像中的旌旗和兵甲,甚至聽到那想像中的鳴鏑和戰鼓。說實話,我當時暗暗吃驚:天下這麼大,一些莫知姓名的人們為何要把家園建在這深山一隅?他們是在什麼時候築起了這深山裡的巨石陣、金字塔以及萬里長城?只為了爭得幾把穀米,他們在這層層疊疊得石牆裡耗費了多少代人的心血和生命?……
每一塊石頭都相約守密,眼下一聲不吭。
很多梯田已經廢棄了,聽任滿田升起瘋狂的茅草,還有白茫茫一片如雪蓋地的茅絮。我知道秋茅無情,吞沒過很多小徑,很多足跡,很多風化了的王國與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