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一粒種子。
我把自己移栽進了城市。
我要說,我是一粒成熟的種子。我的成熟是在十二歲之前完成的。我還告訴你,我是一個有背景的人。我有許多老師,家鄉的每一棵草都是我的老師……早在十二歲之前,我已讀完了三千張臉,吃過了田野里生長的各種植物,見識過了各樣的生死。此後生活的每一天都是過程了。過程是不可超越的。
我身上背負著五千七百九十八畝土地(不帶宅基),近六千隻眼睛(也有三五隻瞎了或是半瞎,可他們都看著我呢),還有近三千個把不住門兒的(有時候,能把死人說活,也能把活人說死的)嘴巴,他們的唾沫星子是可以淹人的。
我之所以把自己展覽出來,是為了讓你了解,在這個世界上人跟人是不一樣的。每個人都是有背景的。一個人的童年或者說是背景,是可以影響一個人一生的。比如說,在我的潛意識裡,電話鈴響和狗咬聲是一樣的突兀。不過,現在不同了。狗也到城市裡來了。
在我進入城市的頭一個十年里,你要問我最怕什麼,我告訴你,我最怕的是電話鈴聲。每一次電話鈴響,都會讓我心驚肉跳!
有時候,我又覺得我是一個楔子。
強行嵌進城市裡的一隻柳木楔子。
雖然我滿身是芽兒,可我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在水泥地上紮下根來,長成一棵樹。因為,家鄉父老還等著我植下的陰涼呢。
三十年前,當我背著行李來到省城的時候,下了火車,已是黃昏了。滿眼都是燈。燈就像菊花一樣一盞一盞開放著,卻沒有一盞是我的。可我心裡仍然充滿暖意,因為我是一個有「單位」的人了。那時候我順著柏油馬路往前走,公共汽車一輛一輛從我身邊開過,自行車的鈴聲一串串響著,人流像潮水一樣涌動,我知道他們都是有方向的人,回家的人。我也有方向,單位就是我的方向。我不急,我沒有乘車。不是錢的問題(那時公共汽車坐一站五分錢,三站一毛),我是想用腳步丈量一下這座我很有可能就此紮下根來的城市。
每當我走過一兩個路口,就會看到一個公共汽車的路牌。那時候的路牌很簡約,一根刷了藍白兩色漆的鐵杆子,杆子上掛著一個刷了紅漆的鐵牌子,牌子很多,一路車一個牌。牌子上標著通往各站的站名……那路牌叫人覺得親切。我以後就是這個城市的人了。
不客氣地說,最初,我走在省城的柏油馬路上就像是走在紅地毯上一樣,很幸福。路兩旁亮著一盞盞路燈,那光芒是五彩的,這就是我的未來。周圍的自行車鈴聲也十分悅耳,公共汽車剎車後的那一聲「嗞」很溫馨,很生動……我很想給這個城市打聲招呼,嗨一聲:你大爺的,我來了。
我邊走邊問,走了一小時四十六分鐘,當我摸到單位的時候,我一下子就失去「方向」了。在學院門口,傳達室的老者告訴我說:下班了。你明天再來吧。我說我是來報到的。老者說:我知道你是來報到的。人事部門的人都下班了。你明天來,明天上午八點……我站在那裡,遲疑了很久,我不知道該往何處去。
我有點蒙。我順著一條條街道漫無目的地往前走,邊走邊想,我該往哪兒去呢?我甚至不知道餓。我只是在想,是不是到火車站去蹲一夜?雖然那時我兜里揣著一百二十六塊六毛錢(這是我讀研節約下來的),可我沒有想到可以住旅館。我根本就沒有住旅館的意識。再說,那時候還沒有實行身份證制度,住旅館是要證明的。在報到之前,我無法證明自己的身份。那就是說,我現在是一個沒有身份的人。我無處可去。
就這麼走著走著,我腦海里突然蹦出了一個念頭:油菜!我緊緊地抓著這個念頭不放,心裡一遍一遍地念著:油菜。油菜。油菜。
油菜是一個人的兒時小名。他也是無梁村人,吳老根家的兒子,大名叫吳有才。吳有才在部隊里當了三年工程兵,複員後轉業到潁平市一家建築公司當了建築工人。記得夏天裡他回家鄉時我跟他見過一面,他穿著一件「的確良」短袖衫,手上戴著一塊手錶,很驕傲地說:我們的工地遷到省里去了。在省城蓋大樓,在某某路某某街……去呀,你們都去,到時找我!我知道,他也就這麼順口一說。他知道村裡人沒有機會到省城去,才這麼說的。這叫「巧讓客碰上熱粘皮」,我真的來了。
在我苦思冥想之後,我終於想到了這麼一個老鄉,七不沾八不連的「關係」。可什麼路什麼街呢?我實在想不起來了。
那是冬天,走著走著,天開始下雪了,小雪。城市的夜晚有燈撐著,那暖意是彩色的,也是有差別的。城市最寒冷之處,是讓人看到了差別。
在飄著雪花的夜晚,我順著馬路往前走。那時城市裡剛剛時興羊皮衣,百貨商場的櫥窗里展示著各式各樣的羊皮;大街上行走的也是羊皮,有駝色、藍色、紅色和黑色的羊皮……羊皮衣一旦穿在女人的身上,皮帶子一紮,腰就細溜了,屁股一扭一扭,更顯臀肥。馬路上響著很時尚的「嘚兒、嘚兒」的節奏,圓潤飽滿的節奏,叫人春心蕩漾的節奏(後來,等我穿上羊皮衣的時候,城裡已經沒人再穿羊皮了,它過時了,成了三陪小姐的著裝了)。那時,我的眼是在鄉村裡經過節儉訓練的,尚不敢亂看。
省城的路有經、緯之分,我從經一路一直走到經十路,爾後從緯九路拐到緯一路、和平路、文化路、黃河路、農業路、京廣大道……夜漸深了,天空飛舞著雪花。有燈光的夜晚雪花像粉色的天幔,洋洋洒洒,給女羊皮們那「嘚兒、嘚兒」的節奏輸送著溫文爾雅的詩意。可我,走著走著,卻聞到了一股薄荷的氣味。
燈光里有針,有薄荷,一絲絲的。無論走到哪條路上,我都能聞到一股薄荷的氣味,那是從燈光里冒出來的。我的腿很沉,越來越沉。可我的腦海一刻也沒有停止轉動,就像是大海撈針一樣,我先是使用了「聯想記憶法」,爾後又使用「排除記憶法」,「諧音記憶法」,甚至「油菜記憶法」,每到一個路口,我都站下來看一看路牌,爾後去想油菜的嘴臉……油菜,你到底在哪條街上呢?
油菜的大嘴一次次在我腦海里浮現。我看見油菜揮著手,他手腕上的表明鋥鋥的,他說:「上海全鋼防震的。」這就是那個時期建築工油菜的時髦。這就是那個時期城市和鄉村的差別:燈光和狗咬,毛藍布和的確良。他穿著「的確良」、戴著「上海全鋼防震的」手錶向我招手呢……走累的時候,我多次靠在電線杆上,靠著一份冰涼,小心地打量著這個城市。它會屬於我么?
有一刻,我以為我想起來了,好像是嵩山路,我就問嵩山路;走到了嵩山路,我又覺得他說的好像是衡山路,爾後又是香山路,黃山路,榆樹街,椿樹街,鼓樓街,清虛街……街邊上,樓房裡的燈光一盞盞熄了,只有路燈亮著。我還在走,很機械地走。我實在是不想走了,我累了,這已經不是疲憊,是麻木。我對自己說,再走一條路,只一條。如果還找不到,我就調頭回去……我不停地對自己說,回車站吧,回火車站蹲一夜就是了。可我還是不甘心,我怎麼這麼笨呢?
我走在省城的大街上,呼吸著寒森森的空氣,就像走在荒原上一樣,滿心的凄涼和荒蕪。路邊的商場已經關門了,連個借腳取暖的地方都沒有。路是陌生的,所有的臉都是陌生的。我在尋找一絲溫熱。那是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在哪裡?
此後我問我自己,你為什麼要這麼做?你幾乎走了一個晚上,走了半個城市,執著地去尋找一個小名叫油菜的人?你怎麼就這麼傻,為什麼不先找一個小旅館住下呢?你還可以打打電話,找一找昔日里的那些大學同學。可你連打電話的想法都沒有,你沒有「電話意識」。後來我明白了:那不是我在走,是我的背景我的家鄉在推著我走。我不能不走。我不是在找人,是找一份庇護。
也是過了很久我才明白,要想順順利利地在城市裡生活,你必須擁有三要素:身份、單位、關係。這三者缺一不可。如果你沒有「身份」,也沒有「單位」,再沒有「關係」,那麼你就成了一個漂泊者。城市就像是一個迷魂陣,隨時都會有危險。商人是最先明白這個道理的。早在幾百年前,精明的晉商就在各地建起了「山陝會館」,這也許是他們有過許多沉痛教訓之後得出的經驗。哪怕是到了交通和通訊如此發達的今天,各省仍然在首都北京建起了許多辦事處,那其實就是一個為了辦事方便的「關係處」,一個據點。
我知道,在報紙上,人們都反對拉「關係」。豈不知,「關係」是人們賴以生存的土壤,人們是最離不開「關係」的。尤其在精神世界裡,人們靠「關係」活著。馬克思就曾經說過:人是社會關係的總和。於是,所有的反對者反對的都是別人,不是自己。沒有人反對自己。我還算幸運,在凌晨兩點二十七分,我終於找到了「關係」。
我是在一家建築工地上找到油菜的。他是「有才」,不是「油菜」。為了他的體面,我不能再叫他小名了。守工地的老頭告訴我說:有。有這麼個人。
建築工人吳有才睡在一棟正在施工中的七層樓(還沒有安裝門窗)的毛坯房裡。當他穿著褲衩子從床上跳下來,赤裸裸站在床前的時候,眼瞪得像牛蛋,嘴張得像簸箕,那兩隻手哆哆嗦嗦,像是大冬天握著兩把扇子,扔也不是握也不是,他萬萬想不到這個時候還會有人來找他!
油菜傻了。
吳有才抱著兩隻膀子,凍得噝噝地說:丟,是丟(我兒時的小名)?你,你你你……怎麼來了?我說,看工地的老頭人不錯,說你在七樓。他說:是老朱吧?朱師傅,老鄉,一個縣的。說著,他趕忙披上衣服,看了一下手腕上的表:我操,都兩點半了。你咋這時候摸來了?還沒、那個啥……吧?說著,他下意識地看了一眼還沒粉刷的牆,牆上揳著一個釘子,釘子上掛著一個提兜,提兜里裝著他的碗筷。我說,都啥時候了,早吃過了。找你可真不容易,我都快累死了。你不是說,讓來省城找你么?他聽我說吃過飯了,一顆心放在狗肚裡了。說是啊,是啊。你怎麼不早點來呢?我說,我是來報到的,來晚了……他看著我,連聲說:先睡,都快三點了,趕緊睡吧。說著,他指了指對面的一張床,說:這兒,就睡這兒。這狗日的請假回家了。
這時候,我一下子松下來了,渾身像散了架似的。我往「狗日的」床上一躺,那木板床上鋪了新鮮的穀草,床單是新洗過的,真軟和呀!被子也厚,暖暖和和的!真好。我太累了,太想睡了,眼皮像粘住了似的。可我得說話,必須說話,這是代價。
我們兩人躺在床上,有一搭沒一搭地說著家鄉體己話。為了能接住他的體己話,我用心支著眼皮,拚命保持著最後一絲清醒,好去接他的話頭。油菜的話就像是紛亂的線團一樣,七纏八繞,像是永遠沒有頭兒。我心裡說:油菜,你饒了我吧,讓我睡吧。
他絮絮叨叨地說:丟,畢業了?我說畢業了。他說:還是啥子研究生?我說是。他說:調省里來了?我說是啊。他說:從今往後,你就是國家幹部了?我說:……啊。他說:乖乖,大學教師?我說:……啊。他突然坐起來,身上披著被子,兩腿一盤,說:丟,我差一點就當空軍了。空軍飛行員。我說,是……嗎?他說:不騙你,丟。我身上有癬。要不是我身上有癬,要是我娘早些用偏方給我治治,我就是飛行員了。我說:是啊,你就上天了。他說:當初,二嬸給我說個媒,兔子家還看不上我呢。如今,她算個屁?……丟,老蔡那狗日的還當著支書呢?他老三閨女真不像他親生的,水靈靈的,瓷白!……我嗯著嗯著,我的心已經睡著了……床很暖和,太舒服了!
第二天早上,油菜請我吃了一頓大餐:豆漿、燒餅、油條、胡辣湯還有醬鹹菜。爾後,我正式去學院報到了……報到後,我終於在省城分到了一個床位。
一間房子,住三個人,有我一個床位。
每個城市都有它的氣味和特點。
你聞到這個城市的氣味了么?風裡、空氣里是不是有點沙?有沙吧。
這是一座毗鄰黃河的城市,關於黃河的歷史記憶就含在那有沙的氣味里。在時間裡,沙已被磨成了面兒,顆粒很小很小,可它還是沙的味道。帶一點磣,一點澀,一點水腥,一點甜,一點點兒咸。這裡還是「十字路口」,一個國家的十字路口。這裡有貫穿東西南北的鐵路線和飛機航線。更早的時候,它還有黃、淮兩條水路……四通八達。就此你明白了吧,這座平原上的城市,就是一個人來人往的「十字路口」。雖然是一個「十字路口」,可它的歷史很厚,厚到了不可言說的程度。那就單說十字路口,十字路口行走著南來北往的人。這是一個叫人淡忘記憶的地方,也是一個喜新厭舊的地方。它的商業氛圍是含在骨頭縫兒里的,欺生又怕生,是那種一次性交易、不要回頭客的做派。但一旦待的時間長了,它又是寬容的、保守的、有情有義的。
我曾認真研究過這座平原上的城市,雖然它交通發達,可它又處於中原腹地,其生活節奏自然比一線的大城市要稍稍慢一些,慢半拍。生活節奏一慢,人情往來就多,人事關係就相對地要複雜一些。這裡的人事關係是由一個個「單位」組成的。單位又與單位相互交叉輻射,一級一級的,成了一個個由人與單位,人與家庭、樓房、街道組成的網。白天里「單位」是魂,人活在一個一個的單位里;到了夜晚,燈光就是魂了。燈光聚攏人氣,給人以方向。如果沒有燈,城就死了。我很慶幸,我是個有單位的人。
剛進省城的時候,我曾經問過很多人:我臉上刻有字么?
同事都笑著說,沒有。沒有。可為什麼連賣早點的小販都用那樣的眼光打量我,說新來的?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怎麼就不能是城裡人呢?我是學院的老師了。我已經上了戶口,轉了關係,有了單位,還怎麼著?
報到後的第五天,我去學院的電工房借一把鉗子。我住的地方離電工房鍋爐房很近,整天嗡嗡響,噪音大。我想修一修那扇一颳風就呱呱嗒嗒響的窗戶,就近借把鉗子用用。誰知電工房的師傅看了我一眼,說:你誰呀?我說我是這個學院的老師。他冷冷地說:新來的吧?我說:是。他馬上說:沒有。其實,我看見鉗子了,鉗子就插在牆上的電工包里……我賠著小心,說:師傅,我就用一下,一會兒就給你送來。他低著頭,看都不看我,仍然生硬地說:沒有。不借。我前天還見他對辦公室管後勤的一個小職員點頭哈腰的,小跑著去給人家換燈泡去了……我頓時火冒三丈,這不是欺生么?我扭頭就走,到商店裡花三塊五毛錢買了一把……不為鉗子,為尊嚴。
初來時,我有一年的實習期,是系裡的助教。我的態度很好:上班第一個來,打水掃地抹桌子;下班最後一個走。我見人就點頭,恭恭敬敬地對長者微笑……走在學院的路上,一個老教授突然扭過頭來,對我說:小豆子,我家的紙箱子……噢,新來的?我很沮喪。我怎麼就成了「小豆子」了?我怎麼就是新來的?我黑么?我回房照了照鏡子,我像新來的么?我「新」在什麼地方?
我得承認,我是一匹狼。我心裡藏有「狼性」。我是一匹企圖披上「羊皮」的狼。我混進了城裡,可我在城裡必須小心翼翼地走出「羊」的姿態。我說過了,我見人就點頭,微笑。但點頭也得有度。我知道,做學問的都是「刺蝟」,要有距離感。不能過於近,過於巴結,不能涎著臉對人笑,要似點似不點,就像見了老熟人一樣,淺淺地點,有親切的意味又不討人嫌。這且得練呢。
我的敏感是天生的,是田野里的五穀雜糧和百家奶喂出來的。為了融進這座城市,我開始不斷地修正自己。我發現,我走路比一般人快,急辣辣的,這也許就是「新」的不成熟的一種表現。我得慢下來,做出一種氣定神閑的樣子。也不能太慢,太慢了會顯得遲疑,大門口的門崗馬上就會攔住你問:找誰呢?我的胳肢窩裡還得適度地夾上兩本書,兩眼目視前方,似看似不看,這就對了。這種既快不得也慢不得的走法我練了好一陣子。晚上,我獨自一人在校園裡走來走去,我很想走出一種從容……
在我正式成為披著羊皮的「狼」之前,我還需要適度的「包裝」。那時候,「包裝」是一個新詞,還沒人用呢。我是在生活實踐中最先發現的。於是,拿到工資後,我給自己添了幾件衣服,衣服是在火車站附近的批發市場上買的,大多是仿名牌。這沒人能看出來。這樣,我走在學院里,走在大街上,就自如多了。沒人再說我是新來的了。雖然,在這座城市裡,我只有一個床位。
我開始大量地閱讀,我所有的閑暇都泡在了圖書館裡。八十年代是一個讀書的時代,國內國外所有的新書我都找來讀。從歷史到文學、哲學、心理學,一直到世界各國的名人傳記;從黑格爾到莎士比亞,從希特勒到尼克松,從蓬皮杜到田中角榮,我逮誰讀誰,一邊讀一邊記筆記……這就是我的武器。我知道,在大學裡,一個沒有學問的人是很難混下去的。我還知道,對付城裡人,舌頭上必須有新詞。
學院後邊有一工字樓,也叫朝陽房。工字樓坐北朝南,採光很好。上邊是古色帶檐筒子瓦,下邊是古色紅牆,廊前有中西合璧式的圓柱,樓道里鋪著紅木地板,朴中透著貴氣,顯得厚實,莊重。前邊還有兩個幾何形的花圃,有一排丁香樹,朱牆上爬滿了紅葉,那是一棟教授級別才能住的樓,每戶都是三室一廳。不時有穿著紅色塑料拖鞋的小保姆挎著買菜的籃子,「呱嗒、呱嗒」地從樓道里走出來……那就是我奮鬥的目標。
我的機會來了。一個副教授,在臨上課時突然病了。我作為臨時救場的「替補」被系主任急火火地找去,要我代他上一課。我問講什麼?系主任說:老周的講義在桌上放著,你替下來就行。系主任老魏又很知心地告訴我說,這屆學生底子薄,你只管放開……於是,我就這麼「匆匆」上了講台。
說老實話,我並不「匆匆」,我是早有準備。
沒想到,我的第一課是在學院最大的梯形教室里上的。那是一堂大課,我帶著我的筆記本進了教室。教室坐有大約三四百名學生,最開初時亂嚷嚷的……現在,我已忘記我到底講了些什麼了。開始,一看那麼多人,我有點慌。可我記住了一句話,我童年裡大隊支書蔡國寅說過的話。他說,球,你一旦站在台上,台下的都是白菜,一地的撲啷頭大白菜!我豁出來了,我是對著一地的撲啷頭白菜講的那堂課……臨進教室前,我在教研室里偷偷翻了老周的講義。老周他五十九歲了,講的都是些「文革」前老掉牙的東西。而我,講的全是新東西。我慷慨激昂地給學生們上了一課!
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沉默了三秒鐘之後,我在黑板上寫下了三個大字:吳志鵬。這是我自己的名字。我知道他們不認識。我想,從今以後,他們就認識了。這也是我童年的老師——「慢毒藥」先生告訴我的。我說:同學們,一八四八年,馬克思和恩格斯在比利時的布魯塞爾創作《共產黨宣言》時說過的一句話,你們知道么?……南北戰爭時期,美國總統亞伯拉罕?林肯在《葛提斯堡演說》中最著名的一句話是什麼,你們知道么?……二次世界大戰期間,英國首相溫斯頓?丘吉爾在一九四○年以首相的身份出席下院議會時,在即席演說中講的最著名的一句話,你們知道是什麼?(我心裡說,白菜們,我得先把你們嚇住。)……於是,我放開喉嚨,一直講到下課鈴聲響的時候,同學們仍瞪著眼在教室里坐著……爾後是雷鳴般的掌聲。
下課了,學生們忽一下全圍上來了。女同學亂紛紛地拿出筆記本向我提問題。她們一個個甜甜地叫著:吳老師!吳老師!吳老師我問你一個問題可以么?……說實話,這時候我的賊心悄悄地溜出來了,我看似漫不經心而又十分敏銳地打量著這些女大學生,我的「第三隻眼」在尋覓、掃描著人群中最漂亮的女生,鴨蛋臉兒?蘋果臉?籠煙眉?柳葉眉?要是有可能的話,我會……可我必須矜持。我告誡自己:要矜持。
那個日子我至今不會忘記。
那是五月二十七日。一九八三年五月二十七日,也是課後的第七天。三個「七」,所以我記住了。那天下午,一個女學生來到了我的寢室。她敲門的聲音非常優雅,富有彈性,像打電報一樣,「嗒嗒、嗒嗒」,兩下一節,一共敲了四下。當我拉開門的時候,一股香味隨著陽光撲進來。那不是化妝品的香味,那是帶有夏日陽光的女人的肉味,鮮活的、生動的、甜的。她背對著陽光,金燦燦地立在那裡。她身上穿著一紅色的短袖連衣裙,兩隻臂膀上的皮膚閃動著象牙般的光澤。她靜靜地站在門前,在她身上,陽光是流動著的,就像是鍍了陽光的金色液體,熠熠地環繞著一個美麗的活色生香的女人。一個按現在的說法,叫有態兒、有范兒的女人。我覺得連陽光都醉了。是的,先有光線和味道撲過來,爾後才是活色生香。那氣息準確地告訴我,那是可以點亮整個世界的、熟了的氣息。就像是櫻桃,向陽坡的,鮮艷欲滴的。就像是葡萄,吐魯番的,晶瑩剔透的,熟了的玉色。那麼,一個女人熟了的時候,是什麼樣子,那幾乎是幾何級的果實了……此時此刻,我才真正理解了古人造的那四個字:蓬蓽生輝。我明白了,那是專對女人的,只有女人才能照亮一間屋子。
她說:吳老師,我是外語系的,聽過你的課。
我像是被人打了一悶棍,我的神思還沒有轉回來,我「噢、噢」了兩聲。
她說:對不起,打攪你了吧?
我說:噢噢……爾後又急忙更正:沒沒沒,沒有。
她笑了。她的笑容像「蜜制三刀」,那是我童年裡最愛吃的一種小點心。她聽出了我的混亂。她的眼睫毛很長,眼睛大大的,像鹿一樣。嘴也大,嘴唇肉肉的,紅鮮鮮的,牙齒很白,笑意在嘴角上含著,鼻尖上亮著細細的汗珠,一切都亮著,飽含著汁液,飽含著韻致和味道,好像隨時可以溢出來。真好!櫻桃熟了,真好!
我承認,我竭力掩飾著,不讓我眼裡跳出「手」來。可我仍然不能抑制心裡生出的慾望,一種強烈的想去撫摸她的慾望。那白嫩的皮膚就像絲綢一樣,像流動著光的液體……我恍恍惚惚地聽見她說:我姓「mei」,叫「meicun」。
我說:是美麗的美么?
她說:是梅花的梅。
我立即說:這個姓氏不多呀。哪一支?是商王的後人,還是八旗的後人?
她睜大眼睛,驚訝地望著我,笑了,說:我也說不清……我是東北人,滿族。
說實話,我醉了。我不知道你是否醉過?我知道有喝酒喝醉的。有吸煙吸醉的。有吃肉吃醉的……可我說的不是這些。我坦白地說,我是看女人看醉了。也許你不相信,可我確實是醉了。也許,我忍耐的時間太長了,我對那鮮艷怦然心動,對女性的美麗怦然心動。我一連醉了七天,七天之後我才清醒過來。
那天下午,我只覺得我的天靈蓋在噝噝地冒冷氣,那是一種集合全部能量、要衝上去的感覺!……如今,我已忘記了我都給她說了些什麼。可我知道我醉了。
人都有醉的時候,可醉的方式不同。你絕對想像不出我醉後的表現。我像瘋了一樣,一連七天在操場上跑步!……梅村,她叫梅村。就住在女生宿舍最前邊的那一排,正對著學院的大操場。我破例給自己買了一身紅色的運動衣,穿在身上,瘋狂地、像暈瓜一樣地到操場上去跑步。我每天一早一晚,都到大操場上跑步,其餘的時間是在準備「跑步」。那七天,我整日里暈暈乎乎的,走路都深一腳淺一腳,可我一直跑啊跑。早上,當晨鈴響起的時候,我繞過電工房,繞過學生宿舍,猴急猴急地躥到操場上,就為看上她一眼!晚上,當熄燈號吹響之前,我仍在操場上跑步,就為能看她一眼!
天哪,我一共才看到過她三次。
操場邊上有一盥洗台,水泥台上裝了一排自來水管,那是讓學生洗漱用的。第一次,是早晨,我看見她剛起床,端著一個洗臉盆從寢室里走出來,頭髮束成簡單的馬尾辮,站在水泥台前洗漱。我控制著跑步的速度,剛好在她揚起臉的那一刻,跑到水泥台附近,我揚起手,很矜持地跟她打了聲招呼:早上好。她望著我,笑了,說:吳老師,跑步呢?我說:噢,鍛煉鍛煉……爾後,我招招手,就慢速跑過去了。那時候,她臉上還掛著水珠兒,一臉睡後的海棠紅,帶著晶瑩水珠兒的海棠紅,她的笑容已刻在了我心裡。我第二次見她,是晚上。我看到的只是她的一個剪影,朦朦朧朧的剪影:那是臨風的玉樹,夏日的荷花,秋熟的海棠,雖然隔著很遠的距離,我已經很滿足了……我在操場上跑步時,昏昏沉沉的,像中了邪一樣,滿眼都是她的影子。第三次,黃昏時分,在階梯教室的外邊,她站在台階上,朝著我微微一笑,有一束光亮,撕錦裂帛般地、響箭一般地射中了我……我愛她愛得神魂顛倒,幾乎到了發狂的地步!有一天半夜裡,我實在是忍熬不住了,竟然鬼使神差地衝到她寢室門前,「咚咚咚」敲了幾下門……可就在最後一刻,一聲「誰呀?」把我給嚇醒了!我的心怦怦亂跳,扭頭就跑,像兔子一樣。我聽見我的腳步聲像炸響的鞭炮,心跳像偷燈油的老鼠,嚇得我七魂走了六魄!當我一口氣跑進了操場南邊的楊樹林,覺得安全的時候,我大口大口地喘氣,用最惡毒的語言在心裡咒罵自己……罵是罵了,可我仍然賊心不死,在操場上整整跑了一夜,一邊跑一邊在心裡大聲呼喊著她的名字:梅村!梅村!梅村!
要是換一人,可能就瘋了。可我沒瘋。
我要問,你能扛住這種誘惑么?誰可以抵得住這樣的誘惑?!
我告訴你,我扛住了。
第八天,在我跟她接觸後的第八天,你知道我發現了什麼?我發現了自己的貧窮。從裡到外,徹頭徹尾的貧窮。我曾經不惜喪失尊嚴地混進了一個檢查寢室衛生的小組,以檢查衛生的名義進了她的寢室。她寢室里有四張雙層高架床,共有八張床鋪。梅村住的是靠里的一個下鋪,一個靠窗的位置。我在她那漫散著淡淡香氣的床前站了不到十秒鐘(我多麼想躺上去呀),她床上鋪著素雅的藍白格格床單,在床單的外沿,還罩著一條長條的毛巾墊單;我看見她床頭的架子上擺放著一個精緻的皮箱,牛皮的。箱子上疊放著她的一疊疊衣服,她的衣服竟然是成套的!床頭上,它的被子疊得整整齊齊的,竟然是那種很貴的、當時商場很難見到的絲棉被……床下擺著一雙小巧的丁字形的女式半高跟皮鞋,也是很貴的那種。桌上除了課本、書籍,還有個人自費訂閱的《大眾電影》、《詩刊》之類。這還是一個喜歡吃零食的女孩子,窗台上放有鐵制的、有彩色圖案的餅乾筒,有成聽的奶粉,大白兔奶糖,還有諸如美加凈銀耳珍珠霜、洗髮香波之類的一溜小瓶子……都是上海產的。這在八十年代,都是高檔的、最貴的奢侈品。我也從側面了解過她的情況,她的家庭條件很好,她在班裡學習也很好,很有優越感,她還是她們班裡惟一帶工資上學的學生。看到這些後,我心裡直打鼓:天哪,這是我能養得起的女人么?
說實話,她把我嚇住了。我知道,在城市裡,追一個你喜歡的女人是要花錢的。我一個還未評上職稱的助教,一個月才五十二塊錢。我憑什麼?
經過一夜痛苦的思考,我反覆地問自己:你想當蔡國寅?還是想當吳春才?一想起老姑父,一想起梁五方,還有「八步斷腸散」……我就不寒而慄!罷了,罷了。既然你想做一個城裡人,既然你那麼喜歡她,既然你想佔領這座城池,那就得有一個長遠的狩獵計劃——「狼計劃」。慢慢來,不可操之過急。
但是,不管怎麼說,我已經有了人生的第一個目標:我要追到這個女人。我要娶一個美麗的城市女人做我的妻子。我再一次告誡自己:要矜持。要有步驟。要忍。
此後,我開始實施我的「狼計劃」了。我得有論文,我得先把講師評上。爾後還得有著作,有了著作才可以評教授職稱,這都需要時間……我再也不到操場上去跑步了。時間每一分鐘對我都是寶貴的,我得張開每一個毛孔去吸收、消化那些由古人造出來的方塊字……爾後化蛹為蝶。我得把自己磨成錐子,頑強地釘在一個點上。我得是一張弓,把自己拉滿,爾後才能射出那隻響箭!每當我看到梅村的時候,我都背過臉去,儘快地走開。我咬住自己的舌頭,咬住自己的心,我的牙齒像鐵釘一樣堅韌!……我得扛住自己,站穩了。
我要說,如果不是那些可怕的電話鈴聲,我就會在本校娶一個漂亮的女學生當老婆。爾後戴著金絲眼鏡,圍著駝色的羊絨圍巾(我童年的夢寐以求),順著講師、副教授、教授、碩導、博導的台階一路走下去,成為一個著名的學者。
可電話鈴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