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接的第一個電話莫名其妙。
電話里,一個老憨腔,上來就說:……丟啊,我是你舅。
我一下子火冒三丈!我心裡說:我是你姥姥。你誰呀?這時候,電話旁邊出現了一個女人的聲音說:叫我說,叫我跟他說。
接下去我就啞了。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我只有「嗯」的份了。打電話的是國勝家女人,按輩分我應該叫她三嬸的。童年裡我吃過她的奶,她奶上有顆黑痣……我說:三嬸呀,你……她說:丟,丟啊,你三嬸子可從沒跟你張過嘴呀。我說:你說吧。三嬸你說。她說:我侄子,我親侄子,我娘家兄弟的孩子,考大學了。你在省里,可得給錄了啊!我說:三嬸,他考多少分?報的是哪所學校?是不是第一志願?……她說:這吧,丟。讓你舅給你說吧。我親兄弟。你舅,讓他說吧……
往下,我無話可說。我不能告訴她,在省城,我什麼也不是,我只是一個助教,我只有一個床位……我說不清楚。我只能說,好吧,我給你打聽打聽。三嬸最後還叮囑說:該花錢花錢,該送禮送禮,到時候我還你。
這話重了。飢餓的年代裡,我吃過人家的奶,我不能不問。可我問誰呢?我先是找了系主任,魏主任說:你去院招辦問問。院招辦的人跟省招辦的人熟一些。我說:招辦的人我一個也不認識,找誰呢?主任看著我,看得我臉都紅了……這時,他才說:你去找院招辦的赫主任,我給他打個電話。在那個夏天裡,為找這個赫主任,我三天往學院的招生辦公室跑了十八趟。我記得這個招辦的赫主任是個麻子,麻子點多,他躲起來了……於是,我動用了我剛剛在學院里靠微笑建立起來的、薄得像一張紙似的人際關係,我甚至覥著臉去找我那些家住省城有些背景的學生……總之,我打聽來打聽去,終於把三嬸家親戚、「舅家孩子」的分數打聽出來了。
他的成績是三百八十七分。那一年全國統一招生錄取分數線是三百八十八分,他差了一分。差一分就沒希望了。
我正替他惋惜,電話鈴又響了。電話是三嬸打來的,三嬸說:丟,咋樣啊?你舅家孩子那事,成了吧?我說:沒成。他差一分。她說:多少?我說:三百八十七,差一分。她說:嗨,不就一分么?你說說,給錄了。我嚇一跳,說:三嬸,這可不是我說了算的。全國統一定的分數線,誰也不行……三嬸說:丟,你不是在省里么?我說:我我我……三嬸說:丟,我就求你這一回。孩,你辦了吧?當年你連吃帶咬的,奶頭都給我咬爛了,我那奶水可沒收過你一分錢呢!……(別急,叫我跟他說。)丟啊,明兒,我就帶著你兄弟找你去了。天坍下來,你也得給我辦了!
當天晚上,我咬咬牙,提著兩瓶酒兩條煙,去給赫主任送禮。我想求招辦的赫主任幫幫我,想辦法把「舅家孩子」給錄了,這也算是我給村裡人辦了件事情。那天夜裡,我先偵察好了路線,爾後順藤摸瓜找到了民政廳家屬院二棟六單元三樓三○二房(據說,赫主任的小姨子在民政廳工作,這裡有一套空房子,他躲到這裡來了)。屋裡有燈,這說明我找對地方了。那是我第一次單獨去給人送禮,沒有經驗,心裡揣個兔兒,老怕被人撞見。我在樓道里站了很久,三上三下,每當我鼓起勇氣,要上去敲門的時候,總有人從樓上走下來……在黑暗中,我發現,找到這裡來的人還真不少,這都是些有「門道」的人。我躲在樓梯台階的後面,聽見一男一女從樓上走下來,那女的說:一千夠么?少不少?那男的說:夠,夠了。有局長的條子,都是熟人。樓道里很黑,我看見人一撥一撥地從上邊走下來,我看不清他們的臉,但我知道他們和我一樣……等人都走光了,我才上去。
等我敲開門的時候,赫主任愣了,他看著我,說:吳志鵬,你怎麼找到這裡來了?赫主任不簡單。麻子點多呀。學院那麼大,人那麼多,他跟我也就照過幾面,居然能記住我的名字?!我有些激動,我說:赫主任……赫主任搖了搖頭,沒容我說下去,手一伸,很勉強地說:進來。進來說。我就這樣灰溜溜地進了門。進門後,赫主任看見了我手裡提的東西……赫主任說:吳志鵬,課上得不錯嘛。怎麼也學這一套?我說:赫主任,我老家的一個孩子……沒等我把話說完,赫主任就笑了,赫主任「星光燦爛」。赫主任再次搖搖頭,彷彿很理解,也很無奈。他下意識地攏了幾下頭髮,他的頭髮著實不多了,前邊那一綹用髮膠粘在腦門上,看上去很滑稽。待赫主任象徵性地攏了頭髮之後,淡淡地說:坐,坐吧。我忐忑不安地在沙發上坐下來,把手裡提的禮物順手放在了茶几上。
不料,突然間,他的態度變了。赫主任看著我,很嚴肅地說:小吳,不是我批評你。你年輕輕的,不該呀。你怎麼……啊?說著,他很不屑地咂了一下舌兒:我告訴你,我不吃這一套。把東西掂走。有事說事,東西必須掂走!……就這麼三言兩語,他把我打發了。我知道,是我的煙酒寒酸(不是最好的。我沒有錢買最好的),人也寒酸。我手裡沒有某某領導寫的條子。
我哭了。我的心哭了。我不知道該怎麼給三嬸說……
接下去,電話就多了,隔三差五有電話打過來。保祥家女人在電話里哭著說:……丟,天坍了呀!我說:嬸子,你別急,天怎麼就坍了?她說:你叔的農用車在漯河撞住人了,讓那邊警察給扣了。這車是六家湊錢買的,你四嬸、五嬸、六嬸,還有春成家……你打個電話,讓派出所把車放了吧。我說:嬸,這、這事……她說:你不在省里么?你一個電話,事不就辦了?我說:我我我……句兒奶奶聲音顫巍巍地在電話里說:丟,真欺負人哪!不叫人活了呀!你七叔都當了十六年的民師了,這會兒叫人裁了……都是因為咱沒人哪!丟,你是省里大幹部,你打個電話,給縣裡說說吧。說啥也不能裁你七叔,你七叔幾天不吃飯了,尋死覓活的,咋辦哪?……海林家女人在電話里說:……丟,你這個窮嬸子你還認吧?你幫個忙吧,你侄子眼看就匪了呀!你不能看著他住監獄吧?丟啊,你救救他吧,孬好在省里給他找個事做,這對你不算啥,就一句話的事……
我的心一陣一陣揪著疼,就像是在火上烤。我知道我欠他們的,我欠他們很多很多。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我心裡說,我怎麼不是省長呢?我要是省長,全都給他們辦了。我很想腐敗,可我沒有腐敗的條件哪!
我接的第二百二十七個電話是東城區公安分局打來的。接了電話,裡邊是一個男子的聲音:你姓吳吧?我說是。他說:吳志鵬?我說是。他說:拿錢吧。拿錢領人。我說:怎麼了?電話里說:你說怎麼了?你這哥是怎麼當的?你妹子乾的事你不知道?拿八百塊錢領人。回去好好教育。我說:你誰呀?我沒有妹妹,憑什麼拿八百塊錢?電話里說:我分局的。一個叫蔡葦香的,你認識吧?我遲疑了一下,說:認識。她怎麼了?他說:你說怎麼了?在洗腳屋把人家玻璃門給砸了……你領不領?你要不領,就送她去「勞教」了。我說:等等,你等等。能不能少交些錢?……電話里說:你買紅薯呢?還討價還價?這是罰款!我說:那那那,分局在哪兒呢?他說:分局在哪兒?你說在哪兒?你不會問!「啪」一下,電話撂了。
天哪,那時候我一月才七十九塊錢,原來才五十二塊,剛提的工資。他一張嘴就是八百,我上哪兒湊錢呢?可她是老姑父的女兒,我已經找了她兩年多了,我不能不救。
當我騎著一輛自行車趕往東城區公安分局的時候,一路上頭嗡嗡的,人就像個火藥桶,差點撞住人。我想罵人,我甚至想殺人!我好不容易在省城建立起來的一點點人際關係,在一次次求人辦事、四處借錢的過程中已經用盡了。我的同事看見我都躲著走,生怕我向他們借錢。可我沒有辦法,我還得借……
到了分局,我堂堂的一個大學講師,卻像孫子一樣,見人就點頭,一路叩問,終於問到了治安大隊辦公室。一個胖胖的警察對我說:你是吳志鵬?我說是,我是。他問:錢帶來了么?我說帶了。他說:不是你親妹子?我說:也算是。一個村的。他噢了一聲,說:你等著吧。他走了幾步,又回過頭說:這姑娘匪了。我抓她兩次了,屢教不改。要不是看她懷了孕,就送她去「勞教」了……我驚訝地望著他:她……懷孕了?
等我見到蔡葦香時,她穿得是那樣少,少得讓人不敢看。她上身穿著一個米黃色的、露著半邊奶子的絲綢短衫,下邊是米黃色的綢短褲,頭髮燙得像雞窩一樣,腳上趿拉著一雙紅拖鞋,半蹲在那裡,真成了一隻「雞」了。雖然是夏天,昨晚上下了一夜雨,她大約是凍壞了,縮著膀子,身子半彎著,我差點沒認出她來。當著警察的面,她還埋怨說:哥,你咋才來呀?
出了門,我本想給老姑父打個電話,讓人把她接回去。可她的眼像錐子一樣瞪著我,說:交了多少錢?我說:八百。她說:好,我會還你的。可有一樣,不準告訴我爹。不準給村裡人說一個字。要不然,我就說我肚裡的孩子是你的,你信不信?……我無話可說。這不活脫脫的一個女流氓么?
我說:香,我給你買張火車票,還是回去吧。
她說:我不回去。不混出個人樣,我決不回去。
我說:香,老姑父都快急瘋了……
她說:別提他。別提我爹。
我說:那你,就這麼……
她說:你說這話有意思么?得了便宜賣乖。我爹把好處都給了你了。所有的機會你都佔盡了,你還想怎麼著?
我說:我聽說,你,已經被抓了兩回了。你說你……
她說:你的機會不也是送禮送出來的么?賣啥都是賣,我賣我自己,又沒賣你。咋,心疼錢了?我說了,我會還你的。
我說:我是心疼你呀。
她說:別。丟哥,你是名人,我是賤人。各走各的路吧。
我這已經是第二次跟她見面了。調進省城之後,我平生第一次進腳屋,就是她給我洗的腳……我知道她恨我。她也恨她父親。她是一顆仇恨的種子。她眼裡有很多螞蟻。我從小就熟悉螞蟻,她眼裡汪著一窩一窩的螞蟻。螞蟻的燈是黑的。
我說:你身子……
她說:這事你別管。我有辦法。
我說:那你……
她說:你走你的。我走我的。錢,我會還你的。記住,別告訴我爹。說完,她很快混在人群里不見了。
我推著自行車,傻傻地在馬路邊上站著。
我幾乎就要崩潰了。
我身上的「包袱」太沉重了,一個無梁村就快要把我壓垮了。偉大領袖說,他身上既有猴氣也有虎氣。我倒很想變成一隻狐狸。我要是狐狸就好了,我很想輕巧地把「包袱」甩掉,站在高處看風景。我想說:我是個孤兒,我跟你們有什麼關係?可我做不到。
我害怕接電話。我一聽見電話鈴聲就頭皮發麻!我始終也沒有弄清楚是誰把單位的電話告訴村人的。我曾經懷疑過「油菜」。我在心裡無數次地大罵吳有才,我不就在你那兒住了一晚么?你就把我供出來了……可我也知道,這與「油菜」沒有多大關係。自分別後,「油菜」從未找過我。我想,我大約成了無梁村的一根「稻草」,成了他們惟一能抓住的東西……他們一旦有了困難,迫切地希望能得到一個「官人」的庇護。可我不是官員。
有一段時間,我試著想當一當狐狸。我很想當狐狸。我看不起自己,我蔑視自己,可我禁不住還是想當狐狸。每當有電話找我的時候,我就拿捏好腔調,對著電話撇一串北京話說:喂,你哪裡?誰?找誰?……噢,找姓吳的是么?什麼,口天吳,他不在呀,不在。出差了……什麼時候回來?這就難說了……喂,找誰?王,這裡沒有姓王的。胡?沒有。沒有這個人。打錯了,你打錯了。這是機關!……喂,哪位?兔子?哪有兔子?誰是兔子?你?噢,你找……丟?誰丟東西了?找派出所去,亂彈琴。噢,找姓吳的,口天吳,吳志鵬是吧?好像……有、是有這麼個人。可他走了。是啊,是。走了,調走了……調哪單位?那就不知道了……我甚至試著想流氓一下,我對著電話說:喂,我是誰?我是國務院。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務院。我調你一萬噸小麥。你誰呀?……我是你大爺!
沒有人願意活在愧疚之中,每當我打完電話,回過頭來,我心裡的淚就下來了。我看見了無邊的田野,我看見了家鄉的牲口棚,我看見倒沫的老牛正在瞪著眼罵我呢:吳志鵬,你吃人奶拉豬屎,驢糞蛋外面光,真不是人哪!
我躲避電話,就像是躲瘟疫一樣。流氓很好,流氓很輕鬆。你只要不把自己當人,一切問題都解決了。染一染,用墨汁把心染一染。我跳出來了,心一墨,我就跳出來了。有那麼幾次,我也來點惡作劇。每每有電話鈴響起,凡是找我的,我把電話聽筒拿起來,我堅決不說人話,不說中國話,我給他來嘰里咕嚕:first,second,third,fourth……聽著那二百里外的聲音,就像是跟土地爺說話。滿嘴跑舌頭,作的是假揖,燒的是空香。在鄉村,只有土地爺是可以日哄的。
也有躲不過去的時候。一次,一位女同事大聲喊我接電話,我不能不接……可我接了之後就後悔了。那個電話是老姑父打來的,我不敢推辭。老姑父在電話里說,丟,出事了。我一聽,頓時心驚肉跳!我壯著膽子問,出什麼事了?老姑父說,你六嬸,也就是印家女人,還記得吧,你吃過她的奶。她孫女,三歲,去年掉河裡淹死了。我噢了一聲,竟然不敢大聲回話……老姑父說,你聽見了么?我說電話里有雜音,聽著呢,我聽著呢。老姑父說,好在她兒媳婦又懷孕了,就是坤生他兩口,偷偷託人讓縣醫院查了,還是「龍鳳胎」。不管怎麼說,這算是一悲一喜,我心裡鬆了口氣……可就在這時,老姑父又在電話里說,這會兒他們正往省城趕呢……頓時,我的心又提起來了。我聲音都變了,開始顫抖,說:怎、怎麼了?老姑父說:難產。醫生說,得剖腹……丟啊,你給找個好點的醫院,平平安安地把孩子給生下來。要不,一家人都坍天了。我硬著頭皮說:行啊,行。
我心裡說,我又得托關係了。我找誰呢?可我還得找,我不能不找。有時候,我覺得我臉上真的刻有字,我就是一個賣「臉」的,村裡人派我賣「臉」來了……當我四處求告,上下託人,終於把孕婦送進病房的時候,我才暗暗地鬆了一口氣。我覺得,我終於給村裡人辦了一件事情。
可是,沒過幾天,又出事了。那天下午,我剛剛下課,六嬸的兒子坤生又找到學校來了。他丫站在教室外邊,臉苦得像倭瓜,眉頭皺得像晒乾了的生薑。我心裡一沉,忙問:生了么?他說:生了。我說:是龍鳳胎么?他說:是……我說:大喜呀。不料,就在教室的外邊,他卻慢慢地跪下了。他滿臉都是淚,跪在我的面前。
我說:坤生哥,你這是幹什麼?
他神魂顛倒地說:……我看見閻王爺了。
我說:誰?……怎麼了?
他喃喃地說:閻王爺舉著勾魂牌勾人來了。
我說:你起來,起來說。到底怎麼了?
他說:兄弟,你是貴人,學問大,你給孩子起個名字吧。
我厲聲說:起來!
他突然撲上來抱住我的雙腿說:腦癱。醫生說是腦癱……兄弟,你救救孩子吧。
「轟」的一聲,我腦子一下子短路了。我不知道該怎麼辦了……
他緊緊地抱著我的腿,說:兄弟,妞(病)重,妞就不說了。這男孩(病)輕,你得幫我保住,我求你了。
我哄著他,把他從地上拉起來。可我同樣是六神無主。我只是說:你別急。想想辦法,咱想想辦法……我突然發現,這是個無底洞。他是想把我拽到無底洞里去。我嚇壞了,立時就有了想逃跑的念頭。
此時,坤生哥已經迷了。他像個瘋子似的緊緊地拽住我,哀求說:丟,兄弟,我求告無門,只有來找你了。你嫂子剖了腹,還在病床上躺著,倆小的都在保溫箱里……一夜搶救花了五千七,我就帶了三千塊錢,就這還是湊的。人家說,得再交兩萬,再不交錢就停葯了!兄弟,妞我不要了。妞不說了,那男孩還有救,你救救他吧……說著,他又要下跪。
我拽住他,不讓他往下出溜,再一次問:腦癱?
他機械地說:腦癱。
我繼續哄他,我說:你別跪我。走,我領你去個地方……這是個無底洞。我不能再向人借錢了,我也借不來錢了。我對自己說,我不要臉了。我的臉已薄成一張紙,這人情我再也不能欠了。我領著他走上大街,在茫茫人海里漫無目的地走著。天黑了,到處是燈,彩色的燈,霓虹燈一處一處閃爍,晃得人心慌。我望了望天空,如果天上能下錢就好了。可天上下不來錢……他緊跟著我,一步不落地往前走。我卻只想把他甩掉。我一邊走一邊想著甩掉他的辦法。坦白地說,那時候,我隨時都會抽身走掉。
走著走著,我終於想起了一個辦法,甩掉他的辦法。我把他領到了一家報社的門前,伸手一指,說:坤生哥,不是我不幫你,你兄弟一月才七十九塊錢,村裡一天到晚有人找,我已欠下了一屁股債,打死我我也拿不出那麼多錢來。我說:我給你想個辦法。
他神色迷離,兩眼發直,說:……你是說搶銀行?
搶銀行?我腦海里飄過了一絲念頭,這念頭把我嚇住了。我也看見銀行了,我看見了銀行的大字招牌:中國人民銀行……是啊,人到了走投無路的時候,就往歪處想了。
我說:你找死啊。誰讓你搶銀行了?你看見對面了么,那是報社。你也別跪我了,跪我沒用。我給你寫幾個字,你到報社門口,往地上一跪,把這張紙舉起來,只要裡邊有人走出來,你就跟人說,邊哭邊說……這事,只要報紙登出來,說不定就有人管了。
他很無助地望著我,說:兄弟,你呢?
我說:我現在就去給你借錢,能借多少是多少。記住,他們不答應你,千萬別站起來……說完,我拔腿就走。
我真是個流氓啊。我就這麼把他撂在了大街上……我狠下心來,像逃跑一樣大步往前走。我對自己說:別回頭,千萬別回頭。一回頭心就軟了。等我走了一段路,拐過一個街口,側過身,悄悄地回望著報社門口,只見他果然跪在了報社的台階上,手裡舉著我寫的那張紙……他很無助,不時地四下望著,他在找我呢。我眼裡的淚一下子就下來了。
坦白地說,我沒打算給他借錢。我已經很「孫子」了,借錢的人都是孫子。我堂堂一個大學教師,見人就借錢,這算怎麼回事?我很無恥。我知道自己很無恥。童年裡我吃過六嬸的奶,吃過六嬸擀的芝麻葉麵條,我還吃過印叔的烤紅薯,在大雪漫天的時候,印叔在麥秸窩裡找到我,把我背回家去,給我了一塊烤紅薯。我上大學時,六嬸塞我手裡六毛五分錢……這些我都記著呢。俗話說,滴水之恩,當湧泉相報,我拿什麼報呢?
我一時悲涼,一時氣憤,心裡五味雜陳,百感交集,只想一頭撞到牆上去。我怎麼活得這麼窩囊?這麼憋屈?說起來我是個大學教師,走出來也人五人六,體體面面的。可我算是什麼東西?!我怎麼就割不斷這層關係?怎麼就扒不掉「農民」這層皮呢?我心裡說,我都快要給逼死了。我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
上午,我剛剛跟系裡的主任吵了一架。老魏是個好人。一直對我很賞識、很照顧。就連我的職稱,我的講師資格,都是人家老魏給爭取的。評講師需要在國家級核心期刊發表三篇論文,可那時候我只發表了兩篇,有兩篇還在「路上」呢……是人家老魏在評委會上力排眾議,給我爭取來了一個指標。可老魏也開始對我有意見了。老魏一激動喜歡叩桌子角,他的指頭彎起來在辦公桌上連連敲擊著說:志鵬,做學問應該心無旁騖!不鳴則已,一鳴驚人,不飛則已,一飛衝天!你說說,你都幹了些什麼?我說:我怎麼了?老魏指著我的鼻子說:你,墮落。你,怎麼能這個樣子呢?一個做學問的人,不老老實實做學問,整天勾勾連連,到處拉關係?還到處伸手問人家借錢?!一個知識分子,應該視金錢如糞土!你看看你?成什麼樣子了?一身的農民習氣!……說實話,那一刻我很不冷靜,我就像是給人揭了禿瘡上的疤,我就像是讓人踩住了老鼠尾巴,「農民習氣」這四個字太扎心,是我最不愛聽的。我一下子暴跳如雷!我把手裡的書往桌上一摔,說:我他媽就是「農民」。誰不是「農民」?查一查,查三代,誰敢說他不是「農民」?!老魏氣得嘴角上冒白沫,他沒想到我居然出言不遜,敢頂撞他?!老魏的語調突然低下來了,他無比失望地說:好,下不為例,我再也不說你了。你走吧。我當時一怔,趕忙挽回。我說:魏主任,對不起,我不是有意的……他擺擺手:不說了,不要再說了。
現在想想,人家老魏說的對呀。我是個做學問的人,我好不容易、連骨碌帶爬地逃出來了。我何必呢?……我要割斷與無梁村的一切聯繫。我必須割斷這種扯不斷理還亂的「狗狗秧」關係。不然的話,我一天也不得安生!
我一路走,一路安慰自己:不是你不想救,是你救不了他們。他們沒文化,不知道腦癱是一個什麼概念。我查過資料,腦癱就是新生兒先天性缺氧缺血性腦病、腦損傷並發的綜合征,而且就目前的醫療狀況來說,全世界尚無特殊治療方法……那就是個無底洞!我不能把自己填到無底洞里去。我賣臉賣夠了,我再也不想求人了。
我對自己說:跑了吧。
這天夜裡,我像做賊一樣,又偷偷地去了一趟兒童醫院。我心虛,我要看看「包袱」甩掉了沒有。兒童醫院門前熙熙攘攘的,到處都是抱孩子的婦女。那些孩子的哭聲亂麻麻的,就像是油鍋里煎出來的號角;那些婦女的眼光更可怕,一個個都像刀片一樣……我盡量躲著她們,側著身子走,我連正面對人的勇氣都沒有了。
我悄悄地來到後院的住院部,順著一排病房的後牆朝著嬰兒室看。看了嬰兒室又去看特護室,我不知道哪個保溫箱里的嬰兒是六嬸家的「龍鳳胎」。他們不是下凡的「金童玉女」,是閻王爺派來的「小鬼小判」,他們是討債來了。我不敢走得太近,我怕被人認出來。這時候,要是誰叫我一聲「丟兒」,那會把我魂兒嚇掉!
我趴在窗玻璃上往裡看,燈光下,電流嗡嗡地響著,我看見患病的嬰兒在一個個保溫箱里躺著……孩兒,你那麼小,你受罪了。孩子,這可不怨我。誰讓你不託生在富貴人家呢?你要是希臘船王的女兒就好了,生下來就是億萬富翁的繼承人,有整整一個顧問班子為你效勞;你要是英國皇家貴胄也行,生在白金漢宮裡,有皇家御醫為你操心……可你生錯了地方,誰讓你生在了平民百姓家呢。孩子呀,你要是有怨氣,就去找閻王爺告狀吧。千萬別怪到我頭上,我擔不起呀……我心裡很酸。我不是狼,我還沒有變成狼呢。我只有當狐狸了,逃跑的狐狸。也許明天或者後天,老姑父就帶著無梁村的人來了,他們會把我「吃」了。他們一個個會點著我的鼻子說,忘恩負義的東西!
我冤哪,我冤死了。現如今我已塌了一屁股的債,我甚至不敢到學校食堂里去吃飯,我怕人看出我的寒酸。我總是趁沒人時才去打飯,我只吃五分錢的鹹菜……我還知道那個名叫梅村的女學生已開始對我有點意思了。我看出來了。可我已顧不了那麼多了。鮮花是人家的,美女是人家的,你是一堆臭狗屎,就不要瞎想了。
唉,我本想著,再熬上幾年,評上教授職稱,說不定就當上「博導」了。可我連自己的事情都解決不了,還怎麼給人「解惑」?
我就是「惑」。
那晚,我在大街上整整走了一夜。
我在考慮,是不是把這個好不容易掙來的「鐵飯碗」給砸了?
這幾年,我已先後發表了九篇論文。我的新作就要出版了,我快要評上副教授了,還有女學生梅村的目光,媚媚的、水水的、含情脈脈的……這一切我都不想捨去。
鮮艷欲滴呀。就那聲音,滴溜溜的,火焰焰的,實在是擋不住的誘惑呀。我曾告誡自己:忍住。啥貴不吃啥。可我還是忍不住偷一眼偷一眼地去看她。我說過,我不再「跑步」了。我咬著牙,苦讀苦熬,這是我給自己定下的鐵律。可是,從此,那梅村倒找上門來了,不時地找我提些「問題」……有幾次,我在食堂里碰上她,她說:吳老師,你怎麼這麼晚呢?都沒飯了。我說:噢噢,有點事,耽誤了。我忍著,不看她,故意不看她。再後,在通往飯廳的路上,我又碰上了她幾次……我發現,她是有意的。她的衣服經常換,每次都出人意料地出現在我面前。事情就是這樣,你不招惹她,她招惹你。這就是反作用力效應。有時候,距離拉得越大,向心力就越大。我有什麼辦法?
女學生梅村告訴我說,要常喝酸奶,酸奶養胃。我應著。我說,噢。女學生梅村說,早上最好吃一個雞蛋。晚上最好喝一杯牛奶,吃一個蘋果。我說,噢噢。可錢呢?錢。她還說,你聽音樂么?日本喜多郎的,浩瀚,廣袤,蒼涼。你一定要聽。她知道什麼是蒼涼?城裡人,幹部家庭,家裡四個老人供著,還說蒼涼?她不知道,我背著一座山。我不會告訴她,我也不敢告訴她,我到底是誰。我還是想看她,遠遠地……農家孩子,活人要緊哪。
在她面前,我還要偽裝下去么?
在這裡,我還要偽裝多少年?
大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少了,車聲漸稀,天空中殘缺著半個帶豁口的月亮,慘白。我望著一座一座樓房,我望著那一格一格的燈光,我到現在還沒混上屬於自己的「燈」呢。我還需要熬很多年,才能在其中一所樓房的「格子」里找到屬於自己的那盞燈。縱是這樣,我也願意熬下去。我本來就是個苦出身,我不怕吃苦。再說,這比我以前好得太多了……可那些電話淆攪了我的專家夢,我實在是待不下去了。
我一腦門子都是電話鈴聲。我被狗日的電話困住了,一根線就把我給拴死了。電話實在是太可怕了,我都得了電話恐懼症了。兔子說,丟,大事你辦不了,小事總可以吧?你給我買幾瓶農藥,我地里生蟲了。五方說,丟,你給我遞個狀子吧。也就是串個門,遞給省政府,最好給省長說說我的事,老冤……鐵蛋說,丟,你給我弄個文憑,假的也行,出門讓我也唬唬鱉兒們。國燦說,兄弟,給你哥辦個證,就是那種營業執照,操,我賣個涼粉,動不動就罰我。連成哥說,丟,你在省里,人頭熟,給銀行說說,也給咱貸點款……保貴說:丟丟丟,我尻,給弄兩噸化肥!到時候咱五五分成,我給你回扣……狗日的電話!
我腦海里突然冒出了「走」的念頭,這念頭如此強烈。我心裡說,我得走,我得離開這裡。不然的話……
我難受啊!我心裡還是很難受。我把坤生哥撇在了報社門口,他還在那兒跪著呢。不知要跪到什麼時候?我實在是無法面對他們……錢,在這裡,成了一種聲音。成了尊嚴的象徵。錢已經把我逼到了死角里,無路可走。錢爺爺,錢奶奶,錢祖宗,我的鄉親在那兒跪著,你叫我怎麼做人?!
我像遊魂一樣在大街上轉著,從大學路,到大石橋、九孔橋、棧橋、湖北路、南京路、花園路……我對自己說,辭職吧。你沒有辦法,你見死不救,你也救不了誰。既然如此,你實在沒臉再在這個城市裡待下去了。
其實我心裡熬煎著呢,我仍然擔著一份心。一直到黎明時分,賣早點的小攤一個個都擺出來了,我到賣胡辣湯並代賣晨報的小攤前買了一份報紙。翻開報紙,我一眼就看見了坤生哥,坤生哥的照片上了二版的「頭題」!坤生哥跪在那裡,手裡舉著一張字……二版上有一行燙眼的黑體字:救救孩子!
我心裡暗暗鬆了一口氣。我對自己說,孩子有救了……你可以走了。
我之所以敢辭職,敢把飯碗給砸了,也是有原因的。
在省城的這些年,我一直與一個綽號叫「駱駝」的昔日同窗保持著書信往來……他一直在誘惑我。可以說,是他的一句話打動了我。他說:一個偉大的時代就要來到了。他還賣弄一句英文:new money(新錢)。我們將成為這個時代的——new money!
可臨走之前,我還想見梅村一面。
我對自己說,做個了斷吧。
其實,那只是個借口,我還藏著一份私心。我希望她能等我,等我五年。五年後,我回來娶她。古人說得好,「花開堪折直須折,莫等無花空折枝」。櫻桃熟了,假若五年後再摘,那還是「櫻桃」么?只怕早變成「核桃」了。我也知道,這麼美麗的一個女子,她身後怕是站著一個連的追求者……可這是我此生第一次戀愛。我不抱希望,我只是這樣想。妄想。
雖然不抱什麼希望,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你看,我痴心不改呀。
就要走了,我一下子變得勇敢起來。在我遞了辭職報告之後,第二天夜裡,我把她約到了學院的操場上。操場很大,月光下,人是墨的,一影兒一影兒的淡墨,是夜色遮蔽了我身上的「窮氣」。我一無所有,可我已經有了武器。
我說:我要走了。跟你告個別。
她很驚訝,說:走?去哪兒?
我說:我辭職了。離開學院……
她說:你瘋了?不會吧?
我說:就快要瘋了。可惜,沒瘋。
她笑了,說:不發燒吧?
我說:三十七度。正常。
我說:你還不知道吧,我是個孤兒。
往下,我坦白地告訴她,我的出身,我的童年,我的成長過程……這就是我的「武器」,我早已準備好的「武器」(記住,當你一無所有的時候,你還有一件東西可以使用,那就是「誠實」)。看著對方的眼睛……有時候,「誠實」也可以當做武器。
夜色里,美人還是美人。梅村在朦朧的夜色里就像是仙人,恍恍惚惚地呈現著飄逸的、凹凸有致的身體曲線,有一種虛擬化了的淡雅之美。她的呼吸讓人麻醉,就像是虛擬的仙間幻景。她的腳步聲一格一格的,節律分明,就像是告別的輓歌,讓人心碎。我深吸一口氣,我知道我沒有希望。可我還想做最後一次努力。我想好了,即如說我得不到人,我至少還能保存這麼一份美好的記憶。
月光下,我們兩人在操場上漫步。我很平靜地講述著「自己」,就像是訴說一個外人的故事。她靜靜地聽著,有時候,她會突然回過身來,側著身子,一邊退著走,一邊驚奇地望著我,好像在說,這就是你呀?真的是你么?有時候,她會意地笑了。笑得很含蓄,很動情,眼裡流露出母性的光芒。
我告訴你吧,據我的觀察,對那些家境好、出身好的女孩子來說,「誠實」一旦成為武器,是最能打動人的。
她說:童年裡,你的作業本都是煙紙盒做的?
我說:是。
她說:大雪漫天,你獨自一人睡在草窩裡?
我說:是。
她說:三天里,你就吃一塊烤紅薯?
我說:是。
她說:抱著一塊窯里的熱磚?
我說:是。
她說:你對那塊熱磚說:媽,暖暖我?
我說:是。
夜色里,我看見她眼裡有了淚光……
我說:我坦白地告訴你,我是個窮人……我窮得就剩下思想了。
她說:你要我等你。等你三年?
我說:是。(我沒敢說五年,五年時間太長了。我怕她等不及。也許,到了一定的時候,我再告訴她,再等我兩年吧。那時候,她如果真能等我三年,就不會在乎再等兩年。你說是吧?)
她說:你說,三年後回來迎娶我?抱著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
我說:世上最好的玫瑰。
說實話,那時候,我並不知道什麼是阿比西尼亞玫瑰。我是從一本外國小說上看到的。阿比西尼亞玫瑰表達的是一個態度:我愛她。這也是我想像力的極限。三年,或者五年後,我不知道我還會不會回來?有沒有這個能力?假如我回來,假如她等我……我手裡一定會有九十九朵玫瑰!
當時,她並沒有答應我。她說:你讓我想想。我得想一想。
月光下,我望著她。我的眼捨不得離開她。四目相對,我就快要傻了,一個絕望的傻子。我說:好。再見。說完,我扭頭就走。我對自己說,走。趕快走。該說的你都說了。再不走,你就失控了。到目前為止,你還正常。一旦失控,往下就不可收拾了……
現在,我也坦白地告訴你,那天晚上我所說的「真實」,只是局部的。我雖然是苦出身,也不是沒人管的。我的「誠實」里有詐。
這天夜裡,回去後,我躺在床上,卻沒有一點睡意。房間里空空的。原是三個人住的,現在一個搬走了,一個回家了,寢室里就剩下我一個人了。明天天一亮,我也要走了。我心亂如麻,我想著梅村,我想著村裡人,我想著坤生哥,我想著躺在醫院保溫箱里的孩子,我還想著我的未來,這一切都不可知。就要離開這座城市了,我說過我要切斷一切聯繫,包括……梅村。可是,下半夜的時候,我突然聽到了敲門聲,聲音雖然很輕,一豆一豆的,但急切。
當我拉開門的時候,月光下,一股帶著香氣、帶著肉味的甜絲絲的氣息撲進了我的懷裡。這是梅村。梅村一下子撲到了我的懷裡,氣喘吁吁地說:我睡不著。我想……暖你。讓我暖暖你……我腦海里「轟」的一聲,炸了!
往下,我就沒法跟你說了。我崩潰了。我一瀉千里……我又一次失敗了。是慘敗。我的痛苦是無法言說的。我哭了,滿臉都是淚水,我委屈,我尷尬,我捧著光艷艷的肉體卻……她小聲地安慰我:你怎麼了?吳老師,你別哭,這不怪你。是我不好……我無話可說。我不知道該怎麼說。沒人對我這樣,我長這麼大,從沒人對我說過這樣的話:讓我暖暖你。這話足可以讓我記一輩子!
那晚,我和梅村光光地躺在床上,我們赤誠相見,卻……這是我的恥辱。也許,是那對「龍鳳胎」害了我。那一對「龍鳳胎」各自躺在醫院的保溫箱里,睜著一雙眼睛默默地看著我,他們在嘲笑我。
我說:你……真好。
梅村說:實話告訴你,我不是處女。
梅村說:我的童年,也不幸福……
梅村說:我七歲時跟著母親嫁到了繼父家裡,我繼父很壞……
梅村是善良的。正是我的誠實,還有我的失敗……也許是為了安慰我,梅村也坦白地講述了她的身世。她的聲音像玉米粒一樣,一粒一粒地、斷斷續續地響在我的耳畔。可那時候,我整個人就像條死魚。我被痛苦撕咬著,悔恨交加,腦海里嗡嗡響,根本無心聽她說些什麼。我只是一遍遍地恨自己的無能!我已經絕望了。
黎明時分,門響了一聲,梅村走了。梅村沒有責怪我。她只是悄無聲息地穿好衣服,走了。
我們沒有說再見。梅村,讓我心痛的、我惟一愛過的女人,就這麼默默地分手了。
我說過要送她玫瑰的。
——近乎於謊言的阿比西尼亞玫瑰。
一直到很多年後,我才知道,在荷蘭的阿姆斯特丹,有一個世界上最著名的花卉市場。全球百分之九十九的玫瑰都來自這裡;全世界所有最名貴的花卉也都在這裡交易、定價。這裡擁有花卉的最終定價權,爾後由飛機空運到世界各地。另外,當我有了錢,當我能買得起玫瑰的時候,我才知道,阿比西尼亞玫瑰並不算是世界上最好的玫瑰,它只是花期長,朵大,是玫瑰的一個品種。
是啊,當我有錢的時候,當我可以買得起任何品種的玫瑰的時候,我已經沒有了愛情。我有錢買花了,可我已沒有了可以送花的人。
等我後來再見到梅村的時候,她已是離了兩次婚的女人,正打著第三次離婚官司,憔悴得不成樣子了。見到她時,在一個大風天里,她包著頭巾走在大街上,手裡牽著一個孩子……一直到現在為止,我仍然認為梅村是善良的。在此意義上說,善良並不等於幸福。善良的人容易輕信,也是最容易受到蠱惑的。這是後話。
對於花卉,我了解的並不多。應該說,就我見到的、最讓人驚心動魄的,還是那盆「汗血石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