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平原,有一些植物是飛來的,非人工種植的。
那是一種毫無來由的、純天意的生存方式。來也無蹤、去也無影兒,但它仍然是一歲一枯榮。
比如,翎子花。此花長菱形狀,先綠後紅,會變色。據說,翎子花不知是何方神聖(或是雁兒?或是燕兒?)在何處吃了些什麼,經過那小小肚腸消化後,變成了鳥兒在天空飛過時拉下的屎,那鳥屎不知會落在哪裡。可它一旦落在平原的大地上,就會化腐朽為神奇,長出一株株奇異的植物來,昂揚地活。
比如:地龍花,當地人俗稱「抓地龍」。此物隨地蔓爬,有的竟能爬出一丈多遠,拖很長的秧子。那秧棵是很不起眼的灰綠,每爬一節都隨地紮根,每一節都有扒地的根系,若是剪去一節,余節仍在生長。此花星碎,蔓開蔓長,雜開著白色、紫色、粉紅色、米黃色小花,春天裡滿地生輝,燦若星辰。可至今仍沒人知道此花的出處。冬日就不見了,來年再生。
比如,仙人花。也叫「仙人指路」。又叫卦人花。此花朵小,有紅有白,水粉樣。花上伸一長莖,莖上開黃花後結籽。此花有別於平原上的花,少,極艷,秋死春生。傳說此花是「踏生」。是早年那些個牽駱駝的人,從千里之外,一步步走進平原,那花種是從鞋底或駱駝蹄縫兒里沾帶過來的……自然也無出處。
比如,野生的喇叭花,城裡人叫牽牛花,非人工養殖。沒有人知道野生喇叭花的出處,植物學上說它產於南美洲。可它怎麼就來到了平原?是風送它來的么?沒人知道。可它在平原的鄉野,也是一歲一枯榮。正因為野生野長,來去無蹤,且無處攀緣,朵要小一些,淡一些,怯生一些。也正因為它的艷麗,後來才被一些人採回家去,培育成了名花的。可野生的喇叭花仍然無種無植,遍地開放。
無來由、非人工的,還有一種,叫做「小蟲兒窩蛋」。
在無梁,「小蟲兒窩蛋」又被稱為「夜裡會說話」的花。至於為什麼說它夜裡會說話,這是老輩人說的,我不懂。
「小蟲兒窩蛋」是生長在平原上的一種野花。據說,「小蟲兒窩蛋」白日里是不長的。你就是盯著它看,不眨眼地盯著看,它也不長。它只在夜裡長,夜裡趴下細聽,似有滋聲。這種花雖說是叢生,卻也蔓長,草叢裡朝天伸出一細細的長莖,莖上擎著一個盤樣的花苞,花苞里托著幾個蛋樣兒小果,春來果是綠的,熟了的時候紫黑。這種草花看上去小身小樣的,卻有一種驚天動地的彈射功能,每當冬天到來的時候,寒風一冽,那花苞陡然間就炸開了……送出去的是它們的種子。種子落在地里,能不能活下來,往下就看它們的造化了。
在平原的鄉村,「小蟲兒窩蛋」一般都生長在溝渠邊沿的雜草叢裡,數量並不多,不經意你看不見它。它的果我嘗過,澀澀的,漿是苦的,有一絲甜意。
我之所以給你說「小蟲兒窩蛋」,還因為它與一個女人有關。
你知道,在我最倒霉、最難受的日子裡,還讓我能笑出來的人是誰么?我讓你猜一千次也猜不到。是的,就是這個綽號為「小蟲兒窩蛋」的女人。
在無梁,她被簡稱為「蟲嫂」。
在我少年時期的記憶里,蟲嫂是很袖珍的。
蟲嫂是老拐的女人。很難說她的個子了,也就一米三四的樣子或是更低。她結婚的那天,老拐牽著她走出來的時候,就像一個大人牽著一個孩子。老拐個子高,卻身有殘疾,一隻腿瘸著,走的是「蚰蜒路」。所以,每當兩人走在一起的時候,就像一趕一趕的麥浪,給村人帶來了很多快樂。
記得,當眾人起鬨,逼著兩人喝「交杯酒」的時候,老拐的腰彎成一弓形,蟲嫂踮著腳尖,高揚著下巴,顯得極不對稱,就像是一隻老狼抱著一隻小羊。全村人都笑了,笑得很開心。所以,蟲嫂自嫁到無梁的那一天,就是作為笑料存在的。拿現在的說法,她幾乎就是全村人的「開心果」。
那天夜裡,一村人都在聽老拐的房……
老拐說:天不早了,滅燈吧?
蟲嫂說:先說說,塌了多大窟窿?
老拐說:不多……那個,滅燈吧?
蟲嫂說:說說,我心裡有個數。
老拐說:三百多。
蟲嫂說:恁多?咋花的?
老拐說:還有看腿的,四十七塊六。
蟲嫂說:你一不全活,我一小人國,咋還?
老拐說:慢慢還。都餵飽牲口了……先那個,滅燈。
蟲嫂說:不急。家裡還有多少糧食?
老拐說:還有二十多斤紅薯干……
蟲嫂說:就吃這?
老拐說:窖里還有些紅薯。
蟲嫂問:見面時,你身上穿那衣裳?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自行車?
老拐說:借的。
蟲嫂說:縫紉機?
老拐說:豌豆家的,明天一早還。
蟲嫂說:還有啥不是借的?
老拐說:人。日他姐,你還睡不睡了?嗯?
蟲嫂說:……嗯。
老拐說:嗯嗯……
蟲嫂說:挪挪。
老拐說:掐我幹啥?
蟲嫂說:……挪挪你那壞腿。
老拐說:我還有好腿呢。
蟲嫂說:你到底幾條腿?
老拐說:要、滅了燈……三條。
於是,光棍漢們站在老拐家的後窗外,笑著大聲喊:滅燈!滅燈!
……燈果然就滅了。
在無梁,在男女之間,關乎「性事」,語言極為豐富。暗語很多。每一家的床頭上都有些創造。比如:「吃蜜蜜」、「吃蕎麥麵窩窩」、「睡了再睡」、「倒上橋」,以及「啊、嗯、哎、嗨」之類……「滅燈」是老拐的創造。
第二天一早,當太陽掛在樹梢上的時候,遠遠望去,人們看見村口滾動著一個巨大的「刺蝟」。那「刺蝟」背對著朝陽,看上去毛炸炸的,還一歪一歪地滾動著。一直到近了的時候,人們才驚訝地發現,這是老拐家的新媳婦,背著一個大草捆。很能幹哪。
老拐的新媳婦已把身上的新嫁衣脫下來了。她本來個小,身上穿著老拐的舊衣裳,背著這捆草,就像是一個滾動著的刺蝟。爾後,當她去牲口院交草的時候,大隊會計五斗給她看的磅,稱出來竟有七十二斤!五斗「呀」了一聲,會有這麼多?低頭一看,這才發現,就這新媳婦,蟲嫂,咬著牙,一隻腳悄悄地踩著磅秤呢。於是,會計說,哎,腳,你那腳,挪挪。她擦了把汗,笑著,不好意思地把腳挪開了。再稱,五十二斤半。那時候一個壯勞力干一天才掙十分。隊里規定割六斤草算一分。扣了水汽,她一個人早上就掙了八分半。
稱了草後,大隊會計見她上草筐就走,神色似有些慌張,遂起了疑心,就悄悄地跟著她……到了她家的院子,就看見她在灶火前扒開筐底,衣裳的下面,竟然在割草時還偷掰了村裡五穗嫩玉米!
大隊會計即刻把這事告訴了老姑父。那時候村街里有個吃飯場,男人們都在飯場里蹲著吃飯。老姑父聽了,碗往地上一放,說:走。帶著民兵就往老拐家去了。可他走著走著,迎面看見牆上貼的大紅「囍」字,卻又站住了。老姑父搖搖頭,笑著說:算了。沒過三天,還算是新媳婦呢。改天還要回門……算了吧,下不為例。
民兵們見老姑父這樣說,忍不住都笑了,也就作罷。但新媳婦偷玉米的事,全村人都知道了。有人說:這女人,真不主貴。
在平原,新媳婦結婚三天回娘家,這是風俗。老拐送女人回娘家那天,說來還算是體面。老拐仍穿著借來的藍制服,頭戴藍帽子,手裡推著借來的自行車,車把上掛著兩匣點心;新媳婦上身穿一紅燈芯絨布衫,下身是毛藍褲子,這女子個小屁股大,那褲子像個兜子,走起來像是兜著兩坨肉包子似的。兩人一前一後,仍是一浪一浪趕著走。
兩人一進飯場,立時就引起了哄堂大笑!人們一個個笑得前仰後合,噴了一嘴飯……兩人怔住了,你看我,我看你,又去看各自的身上,看來看去也不知人們笑什麼。蟲嫂竟不怯,對著飯場的男人說:笑啥呢?沒見過串親戚?爾後又低聲對老拐說:走,趕緊走。老拐走不快,說:不慌。不慌。
眾人又笑。
蟲嫂的娘家是大辛庄的,離無梁只有六里地。不久,就有閑話從大辛庄那邊傳過來,說那天老拐車把上掛的點心是假的。那兩封點心,匣子是空的,還有那封貼,都是在代銷點花了五分錢買的,每個匣子里裝了兩穗煮熟了的嫩玉米。這一切都是為了撐面子,為了體面。傳話的人說,蟲嫂的娘當即哭了。她偷偷對她娘家一嫂子說:那老拐都窮成這樣?真是把閨女害了。咋嫁個這人?
閑話傳回村裡時,村裡人不怨老拐,只說這女人假氣。都說:呸,那玉米還是偷的呢。她就是個「蟲兒」。在無梁,「蟲兒」就是小的意思,也是低賤的意思。通常是對一些看不起的人的蔑稱。
就為這件事,剛嫁過來不久,蟲嫂就落下了很不好的名聲。從此,人們給她起了個綽號:小蟲窩蛋。簡稱:蟲嫂。
在無梁,蟲嫂就像是一個童話。
最初,人們戲稱她為蟲嫂。也不僅僅是蔑視,這裡邊還有寬容和同情。每每她挑著一副水桶走出來,人們不由地就笑。她人小一號,水桶也是小一號的,從娘家帶來的。她挑水就像是走划船步,踮著腳尖,磕磕碰碰,試試摸摸的。在井上打水時,她不讓人搭手,說:會。我會。就是轆轤把兒太長了。人們又笑。
在村裡,蟲嫂割草、割麥都是一把好手,工分也是不少掙的。可她不會編席。她是無梁村惟一不會編席的女人。她身量小,指頭太短,編不了丈席,也試著編了幾次,每次都欠尺寸,不合格。收席點的老魏說:她的尺子小一號。那時候,糧食是隊里分的,而油鹽錢全靠編席來掙(編一張大席可掙一毛五分錢)。蟲嫂不會編席,就從娘家逮了一窩小雞,靠著「雞屁股銀行」,總算能換個油鹽錢。老拐腿瘸著,幹不了重活。再加上兩人結婚時,老拐塌了一屁股的債,那日子就更加艱難些。
日子雖然難過,可也過了。她會爬樹,身量小,卻靈活,猴子一樣。春天裡青黃不接的時候,就捋些槐花、榆錢,摻和著吃。她還會做「鯉魚穿沙」,就是玉米糝加榆葉兒煮著吃,我吃過一次,也挺香。這年夏天,隊里菜地先是少了一壟茄子,爾後又少了一壟辣椒。於是人人都懷疑是蟲嫂偷了,卻沒有證據。治保主任曾建議說:搜,挨家挨戶搜。卻被老姑父否決了。老姑父說:幾個茄子,算了。
再說,沒有多久,蟲嫂就懷孕了。挺著個肚子,也編不成席了。所以,她每每走出來時,身上總挎著一個草筐子。她身子重,走路一挪一挪,走走歇歇,很艱難的樣子(很久之後,人們才知道,那草筐是雙底的。她身上還縫了很多兜,渾身上下到處都是口袋)。
蟲嫂生下第一個孩子後,頭上勒一方巾,三天就下地了。人們說,蟲嫂,可不敢哪,迎了風,就出大事了。她說,沒事。我皮實。
等到了這一年的秋天,穀子、芝麻、豆下來了。打場時,蟲嫂每天抱著吃奶的孩子到場里去晃一晃。接連幾天,就被人盯上了。於是幹部們在場邊上攔住了她,在她的袖筒里、孩子的肚兜里,還有鞋窠舀里各倒出了半斤芝麻和黃豆!罪證終於查到了,就罰她在場里的石磙上站著,問她為啥偷芝麻?
她說:孩子饞了。
人們問她:你呢?你不饞?
她說:也饞。
人們說:饞了就偷?
她竟說:叔叔大爺們,饒了我吧。
一個結過婚的女人,竟一聲聲地喊人「叔叔大爺」,喊得人一怔,心也就軟了……人已一賤到底了,「叔叔大爺們」聽她這麼求告,又看她如此小的身量還抱著個孩子,也就放過她了。說:以後可不能這樣了……就此,「小偷」的名義已坐實了。
奇怪的是,就蟲嫂這樣的小小身量,卻一拉溜生了三個孩:兩男一女。據說,每次生孩子,她睜開眼的第一句話就問:全活么?接生婆怔了,說:啥?她說:查查胳膊腿啥的?接生婆告訴她:全活。她這才鬆一口氣。她個小,生怕生下的孩子「不全活」。也許是因為她個子低的緣故,她對「大」有無限的嚮往。她的三個孩子統稱為:國。大國,二國,三國(老三是女孩,也叫花,國花)。她生了一群「國」。她說是「國家」的「國」。全是嗷嗷待哺的貨色。由於頭生兒回了奶,她的三個孩子都是靠她嘴對嘴喂活的,她先把蒸好的紅薯嚼一嚼,爾後用嘴,或是手指頭抿在孩子的嘴裡。當三個孩子牙牙學語、滿地滾的時候,她已經是村裡有名的小偷了。
一個人一旦有了賊的惡名,她就是「賊」了。
此後,在我的記憶里,村口幾乎就是蟲嫂的「展覽台」。每次放工回來,村裡的治保主任都會把蟲嫂單獨留下來,當著眾人搜一搜。她割的草,她背的草筐,都要翻上幾遍。一旦查出了什麼,就罰她站在一個小板凳上,渾身上下摸了一遍又一遍。她不在乎,一摸,她就笑。再摸,她還笑,咯咯地笑。治保主任四下看看,說:老實些。她說:癢。治保主任嚇唬她:再不老實,捆起來。她說:真是癢。我胳肢窩兒有痒痒肉。治保主任問她:你要臉不要?她先說:要。又說:不要。治保主任問:那你要啥?她說:娃餓了。
一個小個女人,就那麼讓她站在小板凳上,搖搖晃晃的,顯得很滑稽。每當這時候,總是有許多人圍著看,一般人是受不了這個的,多丟人哪。可蟲嫂在小板凳上站著,不管你搜出了什麼,她都神色坦然,還笑嘻嘻的。人們勸她說:蟲嫂,你咋這樣?老不好啊?
她還是那句話:娃餓了。
此後人們也就習慣了。一天勞動下來,很累,在村口上拿蟲嫂逗逗趣兒,人們很快活。於是蟲嫂就成了人們日子裡的「鹽」。日子很苦,人們還是笑嘻嘻的,有鹽。
人們都知道,她衣服上縫著很多的口袋,見什麼拿什麼。偷玉米,偷紅薯,偷場里的黃豆、綠豆、黑豆,偷……有一次,她竟然偷去了拴牛的「鼻就」。人們很奇怪,問她,你要那「鼻就」(牽牲口用的)幹什麼?就一節皮條拴個鐵圈子。她先是不說,問急了,說:我看那皮條怪結實。人問:你有啥用?她說:頭繩太費了。給國花扎個小辮兒啥的。人說:那麼寬的皮條,怎麼扎?她說:用剃頭刀(她還會剃頭,剃光頭,老拐的頭就是她給剃的)割成一溜兒一溜兒的,結實。氣得喂牲口的老料跳著腳罵娘!
當我仍在各家輪流吃派飯的時候,每次輪到老拐家,都要隔過去,或是餓上一天,那是因為他家的飯食實在是太差了。她家細糧少,紅薯多。我估摸著她家的紅薯有一半都是偷來的。她家五口人,老拐身有殘疾,是個吃貨。三個孩子也都是吃貨,只有她這麼一個半勞力。麥子下來的時候,一屋子嘴,蝗蟲一樣,僅一個夏天就吃光了。所以她家日常的飯食頓頓都是黑乎乎的紅薯麵餅子加上菜湯。蟲嫂手小,卻是一個拍餅子的高手,她把家裡的紅薯面都在鏊子上拍成餅,掛在一個籃子里,餓了就拿一張。那餅子是壞紅薯又加了豆面、紅薯乾麵在鏊子上炕出來的,熱著吃還湊合。放幹了的時候,吃著又硬又苦,難以下咽。三個孩子都說苦,不吃。老拐也不吃。這些黑餅子大多都是蟲嫂自己吃的,黑麵餅子蘸辣椒水,只有她吃得。一屋嘴,怎麼辦呢,也只有偷了。莊稼下來的時候,有什麼就偷什麼。偷成了她的習性,她的一種生活方式。要是一天不去地里拿點什麼,她著急。
村裡開「鬥私批修」大會的時候,蟲嫂常常被勒令站出來。她就站出來。村民起鬨說:看不見。看不見哦!於是,就讓她站高些。有一次竟讓她站在了桌子上,她就站在桌子上。她往桌上一站,人很袖珍,人們哄一下就笑了。有時候,有人喊:小人國,翻個跟頭。她真就在桌子上翻個跟頭,看上去就像是玩猴一樣。
搞「運動」的時候,蟲嫂還多次游過街。大隊治保主任押著她,脖子里掛著玉米,還有偷來的蒜和辣椒,甚至白菜蘿蔔,紅紅白白,一串一串的,像是戴了項鏈似的……治保主任在前邊敲著鑼,她在後邊走,小短腿羅圈著,從東到西,再從南到北,一個十字街都走遍了,惹了很多人跟著看……人們說,蟲嫂的臉皮比城牆拐彎還厚呢。還有人說,這是蟲嫂,要是換了人,非上吊不可!
遊街時,走到家門前,她的三個小屁孩子,一個個趴在牆頭的豁口處,偷偷地看她。蟲嫂也不在乎,還對著門裡說:線哦,別蹭了那線。牆頭下,有蟲嫂在小學校偷來的粉筆頭畫的白線,那是給三個「國」量個頭用的,一共三道兒。那白道有擦過的痕迹,一痕一痕的,擦了再畫。她很害怕國們長不高,像自己一樣……這時村街上有人喊:老拐老拐,快出來。你出來看看,你媳婦披紅戴花!……老拐嫌丟人,躲在屋裡,說啥也不出來。
蟲嫂是慣犯。哪怕是游過街之後,一到晚上,她就又出門去了。夜晚就像是蟲嫂的節日。一到晚上她就異常地興奮。她那小小的身量隱在夜幕里,有時拿著一把小鏟,有時還拖著一個麻袋,在無邊的田野里,凡是能拿的,她都背回家去。有人說,她真是土命。連土地爺都佑她。那無邊的褐土地就是她的依託,田野就是她的衣裳。連那些草兒、蟲兒、雜棵子都會給她以庇護。只要一進地里,花花眼,就不見了。
在田野里,蟲嫂就是一個魔。一個具有神性的偷兒。她在田野里如魚得水,青紗帳給了她充分的庇護和自由。一年四季,什麼下來她偷什麼。當豌豆還青的時候,飽滿著的汁液的時候,她專揀那最鮮最嫩的摘,挑最好的偷回家給孩子吃。她偷豌豆隨手薅一把格巴皮草,把摘下來的青豌豆纏上格巴皮草,捆成一把兒一把兒,包得嚴嚴實實的。草成了她隨處採用的繩子,誰也看不出來。有時候,她還會在莊稼地里挖出一個四四方方的小土窖兒,帶上一匣火柴,撿一些干樹枝兒,把偷來的嫩玉米或是紅薯就地放在窖窩裡燒一燒(這樣連家裡的柴火都省了),一邊燒一邊在四周割草,草割到一定時候,玉米、紅薯也就烤熟了,一個個包上桐葉,再用草裹了,拿回去給孩子吃。有一段時間,若是想知道她家孩子都吃了什麼,看看嘴唇就知道了,三個「國」,那嘴唇一時是狗屎黃,一時草葉綠,一時又鍋底黑……按現在的說法,在那樣的年月里,她的孩子吃的全是「綠色食品」。
由於蟲嫂在村裡名聲不好,提防她的人多,到處都是眼睛……可若是本村偷不成了,她就偷外村的。有一年,鄰村的瓜地被她多次光顧,一畝西瓜被她幾乎偷去小一半。鄰村人都認為是招了黃鼠狼了,還不是一隻。不然,誰能背走半畝西瓜呢?這年夏天,蟲嫂家的三個「國」一個個肚子吃得圓嘟嘟的。奇怪的是,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連狗都被她收買了。每次她背著麻袋趁著夜色回村時,狗從來都沒有叫過。
一天夜裡,老姑父突然對我說:丟,今晚我領你長長見識,捉鬼去。你見過鬼么?我說:沒見過。老姑父說:要不,咱當一回試試?我說:咋當?他說:就蹲在墳地的邊上,別吭聲就是了。接著又問:你怕不怕?我說,不怕……可我怕。
老姑父拍了拍我的頭說:沒事,有我呢。爾後,夜半時分,老姑父領著我潛入玉米田旁邊的老墳地里。天很黑,四周寂無人聲,螢火蟲一閃一閃亮著,我嚇得頭皮發麻,頭髮梢兒都有點抖了,忙把眼閉上……只聽老姑父說:就快出來了。
可是,等了很久之後,才聽玉米地里傳出了沙沙的聲響……老姑父揪了我一下,說:看,出來了。我大著膽睜眼一看,就見一團黑影,像旋風一樣從玉米地里冒出來,時隱時現,一忽兒一忽兒地飄……怪嚇人的。
玉米葉沙沙響著,一股黑氣像是撥雲穿霧一般從玉米田裡游出來。在黑森森的玉米田裡,在瀰漫著夜氣的星空下,先是有波浪一樣的夜氣把玉米棵分開去,接著是風的響聲,隨風流出來的是一個圓滾滾的東西,就像是滾動著的老鱉蓋子……看得我眼皮都要奓了。
就在這一刻,我明白了,那不是鬼。是人。
是蟲嫂。
後來才知道,其實那是她背著的、蒙了黑布單子的一袋偷來的玉米棒。蟲嫂趁夜色從玉米田裡走出來,繞過一片老墳地正呼哧呼哧走著,猛然看見前邊墳地里突兀地站起一人,手電筒一照,她一屁股坐在地上,叫一聲:我的娘啊。
這時,老姑父咳嗽了一聲,說:拐家,你怎麼屢教不改呢?——我知道,在無梁,也只有老姑父稱她為拐家或是老拐家。這是她在無梁村得到的惟一的、也是少有的「尊稱」。
蟲嫂坐在地上,喘著粗氣說:你叫我勻口氣。
老姑父說:你不能改改嗎?
蟲嫂仍呼呼哧哧地說:勻口氣,我勻口氣。
老姑父拿手電筒照了照她,只見她渾身上下濕涔涔的,頭髮亂奓奓的,頭上掛了很多玉米葉子。她靠著那袋偷來的玉米癱坐在地上,嘴裡呼哧著,大口大口地喘氣,就像是一隻汗腌的老雀兒。老姑父嘆口氣,對我說:走吧。說完,竟扭頭走了。
蟲嫂卻追著他喊:我沒偷咱村的。——這村裡人誰都知道,蟲嫂偷是偷,可她只偷生產隊里的,從不偷一家一戶個人的,所以並沒有多大民憤。
我曾經有很長時間想不明白,是什麼樣的日子,可以把一個人的臉皮練到如此程度?
後來聽說,蟲嫂六歲時曾被本村一個玩猴的本家叔叔拐出去賣過藝,鑼一響就跟著翻跟頭,去了一年……後來被公安局的人解救回來了。
每個人似乎都有一條心理防線,當防線被突破後,她就徹底「解放」了。
據傳說,蟲嫂的「防線」是她的褲腰帶。
在平原的鄉村,一個女人的「品行」主要表現在兩個方面:一怕「三隻手」,二怕「松褲腰」。「三隻手」倒還罷了,說的是小偷小摸;「松褲腰」說的是作風問題,當年,這是女人的「大忌」。一個女人若是兩樣都佔了,那就是最讓人看不起的女人了。
記得有一年秋天,全村人都在津津樂道地傳誦著一個故事,關於蟲嫂的故事:蟲嫂在鄰村的一個棗園裡被人捉住了。看棗園的是一個老光棍,有五十多歲了。此人年輕時瞎了一隻眼,但這獨眼老漢極聰明,為了防備人們偷棗,這老漢在棗園四周暗暗布下了一根細繩,每根繩上綁著一個牛鈴鐺。夜裡,蟲嫂曾多次潛入過棗園,她知道棗園裡拴有鈴鐺,頭幾次去,她躲過了那隻鈴鐺。可等她再去時,她不知道那老漢又掛了鈴鐺,且一個時辰換一個地方。一天晚上,當她偷了一布袋棗,從一棵棵棗樹沿上過,摸黑從樹上跳下來時,剛好碰響了拴在繩上的鈴鐺……於是蟲嫂就被人捉住了。
那老漢用手電筒照著蟲嫂的臉,說:是個妞?
蟲嫂手裡緊抓著布袋,說:大爺,饒了我吧。
那老漢說:還是個小妞?多大一點兒,不學好?
蟲嫂說:頭一回,饒了我吧大爺。
那老漢說:不止一回吧?
蟲嫂說:頭一回,真是頭一回。
那老漢說:我也是頭一回,碰上個妞兒。
蟲嫂說:不是妞,是妞她娘。我都仨孩子了。
那老漢說:不像。我這棗可是論斤的,偷一罰十。
蟲嫂說:你放我一馬,我再也不來了。
那老漢說:放你一馬?也成。把褲子脫了。
蟲嫂說:草里有疙針。
那老漢說:我鋪個襖。
蟲嫂說:我……吆喝你。
那老漢說:你吆喝吧,偷一罰十。
蟲嫂說:……我喊了,我真喊了!
那老漢說:你喊。你一喊,這棗就背不走了。
蟲嫂說:這,大月明地兒……
那老漢說:走,去草庵里。
……後來蟲嫂就背著一布袋棗回家去了。一路走一路哭。到了家門口,把淚擦了擦,才進的門。大國、二國、三花圍上來,說:棗。棗!蟲嫂一人給了一巴掌,爾後說:一人倆。花小,給仨。老拐從床上爬起來,說:棗?笨棗還是靈棗?靈棗吧?給我倆,叫我也嘗嘗。蟲嫂眼裡的淚一下子就流下來了,她抓起一把棗,像子彈一樣甩了過去,說:吃死你!……老拐彎腰拾起來,在被子上擦了,咔嚓一口,說:嫁接的,怪甜呢。
看看天快亮了,蟲嫂背上棗,重又出門去了。老拐說:又回娘家呢?這棗多甜,給孩子留一半吧?大國、二國、三花也都眼巴巴地看著那布袋棗……蟲嫂扭過頭,惡狠狠地說:光知道吃?棗我背鎮上賣了,得給娃換作業本錢。
據說,這些情況都是鄰村那老光棍在一次「斗私」會上交代之後,才又傳出去的。他說,那一年棗結的多,蟲嫂又接連去了幾次……老光棍還交代說,後來,兩人「好」上了,啥話都說,也說床上的事。他甚至還供出了兩人最私密的話,說老拐辦那事只一條腿使勁,不給力。待事過之後,蟲嫂一見那老光棍就「呸」他,說:啥人。
有一段時間,村裡人見了老拐就問:老拐,棗甜么?
老拐腿一拐一拐畫著圈兒,扭頭就走,邊走邊說:母(沒)有。母(沒)有。
村裡的孩子們也滿街追著大國二國三花問:棗甜么?爾後跟在他們屁股後大聲吆喝:甜,甜。甜死驢不要錢!……問得他一家人不敢出門。
也許,蟲嫂的「解放」就是從那天晚上開始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此後,蟲嫂一旦到了無路可逃被人捉住的時候,她就把褲子脫下來,往地上一蹲,露出白花花的屁股……有那麼幾次,倒是讓她僥倖逃脫了。後來就不管用了。後來這種行為就變成了一種誘惑,變成了半交易式的自覺自愿。好在蟲嫂生完第三個孩子就被強制結紮了,不怕懷孕。就此,蟲嫂的名聲越來越壞了。
她的名聲最先是在周圍的幾個村子裡敗壞的。常有外村人在集市上對無梁人說:恁村那小蟲窩蛋,就那小人國,老拐家的,頭前,在高粱地里……慢慢地,話傳來傳去,真真假假的,惹得本村人也動了心思。人們再看蟲嫂,那目光狎狎的。
在這樣的情況下,蟲嫂自己也不把自己當人看了。她破罐破摔了。
在一段時間裡,蟲嫂夜裡常常被村裡人叫去「談話」。先是治保主任,爾後是生產隊長,小隊記工員,大隊保管,看磅的,看菜園子的……到了最後,傳言滿天飛。據說,老姑父看不下去了,把她叫到大隊部,狠狠地批評了她一頓。接著,就又傳出話來,說連老姑父也加入了「談話」的行列,氣得老姑父直罵大街!
不管怎麼說,還是不斷有風聲傳出來。據傳,村裡的治保主任就特別喜歡找蟲嫂「談話」。他覺得「談話」這種方式好,很有教育意義。於是,就一而再、再而三地找蟲嫂「談話」。「話」都「談」了,還有什麼不能做的?蟲嫂也樂於讓幹部們找她「談話」。在場院里,在牲口屋,在葦盪里,在瓜棚或草庵里,夏日裡拉上一張席,秋天裡夾著一個老襖……誰也不清楚到底談了些什麼。後來「談話」的內容有幾句就傳出來了,再一次成了村裡人的笑柄。最有名的一句是:你懷裡揣的啥?——「棗山子」!(「棗山子」是過年時蒸的敬神用的供品,白面饃頭上加一紅棗,這裡暗喻乳房。)就此,蟲嫂便成了一個賣「棗山子」的女人。
往下,蟲嫂就更加的肆無忌憚。有時候她竟然當眾撒潑,瘋到了讓村人都看不下去的程度。比如,分菜時她甚至當著眾人的面拿上兩個大茄子就走。在地里掰玉米時,她一邊掰一邊揀大的往褲腰裡塞。治保主任說:幹啥?你幹啥?她說:不幹啥。治保主任說:你褲腰裡塞的是啥?掏出來。她說:你褲腰裡是啥?掏出來。治保主任開始還硬氣,說:掏出來也是「蟲」。你是蟲,它也是「蟲」,咋?蟲嫂說:掏,那你掏!治保主任扭頭看看,這才不好意思地說:走,你跟我走。她說:走就走。不就是談話么?不就是蟲對蟲么,誰怕誰呀。治保主任臉一紅,再也不吭了。
有一年冬天,下半夜了,蟲嫂家窗外突然有了咳嗽聲。蟲嫂說: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說:放那兒吧。過了一會兒,又有人咳嗽,蟲嫂又問:啥?外邊的人說:白菜。蟲嫂又說:放那兒吧。再過一會兒,還有人咳嗽,一串咳嗽……隔著窗戶,蟲嫂說:不就是棵白菜么?還咳個沒完了?滾!
後來村裡種了花生,那一年花生大豐收。一到夜半時分,蟲嫂家房後的院子里就不斷地有咳嗽聲傳出來(也有的是故意看她笑話。不好意思,我也去咳嗽過),那咳嗽聲此起彼伏,就像是趕廟會一樣……據說,連村裡最老實的德發叔也提著一毛巾兜花生「咳嗽」去了,結果被趕了出來。後來,德發叔咬著牙,見人就說:聽說了么?真不要臉呢!
在那些日子裡,大國、二國、三花就再也不缺吃的東西了。那一年,老拐家換了很多花生油……灶房裡時常飄出油和肉的香味。年幼的三花甚至跑出來對人說:俺家炸油饃了。
很快,蟲嫂的行為遭到了全村女人的一致反對。
先是有女人指桑罵槐,比雞罵狗,敲洗臉盆罵街之類……蟲嫂卻渾然不覺。或者說是你罵你的,她走她的,聽見了也只當沒聽見。對蟲嫂來說,那臉面就是一層皮,撕了也就撕了。那「嚼裹」(在平原,「嚼裹」泛指剝了皮可以吃的東西)卻是可以吃的,實實在在的。女人們一個個恨得牙癢,說:人沒臉,樹沒皮,百方難治!
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就什麼也不當回事了。可她不知道,嫉妒和仇恨,只要生了芽兒,日積月累,總有爆發的時候。
這年秋天,在一個下雨的日子裡,全村婦女都集中到幾個煙炕屋裡往煙桿上掛煙葉。女人們一旦聚在一起,必然生事。於是,村裡有二十多個女人私下裡一嘀咕,趁機把蟲嫂堵在了煙炕房裡。這天,由村支書的老婆吳玉花帶頭,眾人一起下手把蟲嫂按在了地上,剝光了她身上的衣服,說非要看看她到底是不是「白虎星」轉世……此時此刻,女人們終於找到了報仇的機會。她們一個個醋意大發,下手挺狠的。先是撕她、掐她、「籮」她……等她嚎叫著好不容易逃出炕房時,女人們又嗷嗷叫著追出來,四處圍追堵截,把她赤條條地包圍在場院的雨地里。
這一日,女人們恨她恨到了極點。她們把蟲嫂包圍在場院里……蟲嫂十分狼狽地在雨中奔跑著,她的下身在流血(那是讓女人掐的),血順著她的腿流在雨水裡,她一邊跑一邊大聲呼救,一聲聲凄厲地喊叫著:叔叔大爺,救人哪!救救我吧!嬸子大娘們,饒了我吧!……可是,在這一刻,無梁村的男人們都成了縮頭烏龜,沒一個人站出來,甚至沒有一個人敢走進場院。他們全都躲起來了。特別是那些吃過「棗山子」、「談過話」的人,這時候一個個都躲得遠遠的。蟲嫂圍著谷垛在場院里一圈一圈奔跑著,躲閃著,一邊哭喊著求饒……直到最後跑不動了,一頭栽在了泥水裡。
在我的記憶里,這是我見識過的、女人群體性的第二次發狠。沒有一個人同情她。也沒有一個人出來救她。男人們都躲在短牆的後邊,偷看一個光肚兒女人在場院里奔跑的情景。也有的慌忙找來梯子,爬上樹杈,為的是看得更清楚一些……坦白地說,我也一樣。
我必須承認,那時候,我無比快活。我搶先爬上了場院邊一棵老柳樹,騎在樹上看風景:我看見蟲嫂赤條條地在雨地里奔跑著。她胸前晃悠著兩隻跳兔兒一樣的「棗山子」,不時跌倒在泥水裡,爾後爬起來再跑,就像一隻可憐巴巴的小泥母豬……女人們大喊著在泥水裡圍追堵截,各自手裡都拿著「武器」:有的手裡拿著趕牲口的扎鞭,有的甚至是木棒、桑叉,還有掃帚、牛籠嘴、木杴、皮繩子、籮頭,女人們一邊追著打她,一邊還嗷嗷叫著:浪,叫你浪!浪八圈!浪唄!
蟲嫂那凄厲的哭喊讓人頭皮發麻……後來還是輩分最長的句兒奶奶發了話,句兒奶奶站在煙炕房門前,說:教訓教訓她算了,難道還要出人命不成?老蔡呢?!
到了這時候,老姑父才敢站出來了。老姑父站在場院邊上,大喝:夠了!爾後,他喊來民兵,讓人找一床單子把蟲嫂裹上,送回家去。
爾後,女人們仍氣不過,又把老拐拽到了煙炕房,手指頭點著他的頭,齊伙子數叨他。有的說:老拐,你還是個男人么?你要是男人,你就去買把鎖!把那爛×鎖上!有的說:老拐,你家開肉鋪呢?你賣肉去吧!有的說:老拐,你連個女人都看不住,乾脆找根草繩兜住屁股上吊算了。有的出主意說:老拐,你把她綁了,夜裡不許她出門!有的說:老拐,屎盆子都扣你頭上了,你也不生氣?有的說:你把她的腿打斷,看她還野不野了?有的說:老拐,你是個騾子么?你咋不天天日她個半死?看她還瘋不瘋了?有的說:老拐呀老拐,你太監了?你看看你,灰毛烏嘴的,你還像個人么?你就是個烏龜王八……可是,無論女人們說什麼,老拐蹲在地上,一聲不吭。
這天夜裡,老姑父派我偷偷地觀察著老拐家的動靜。看兩人打不打架,別出了人命。我在他家窗戶上摳了一個縫兒,只見蟲嫂在床上躺著,像個死人一樣……
老拐在床頭蹲著,他手裡端著一隻大海碗,一直在喝水,一碗一碗地喝涼水,他喝了一肚子涼水,呼呼地喘著氣,不住地打嗝……水喝多了也醉人。爾後,只聽他大聲說:臉呢?還要臉么?這以後,叫我怎麼出門?我只有把臉裝在口袋裡了。我已經沒臉了,我的臉就是屁股。我得去磨刀,我得把刀磨得快些,殺了你,再殺了這三個娃,一了百了!
爾後,他突然像猴似的猛地往上一躥,咯噔了兩下,做一金雞獨立,說:誰說我站不直?我能站直,我站起來他媽的也是頂天立地!磨石呢,大國,去給我找塊磨石!刀呢,拿刀來!……老拐的聲音很大,老拐像是有意讓外人聽的。
三個「國」也都嚇壞了,像雀兒一樣蹲在一個角落裡……
等到夜靜的時候,老拐突然躥到床前,惡狠狠地說:我殺了你。我真想殺了你!……爾後,他在屋裡走了一圈,說:還有吃的么?
蟲嫂躺在床上,一聲不吭。
老拐說:離。說離就離。我打一輩子光棍,也不能要這樣的女人!
蟲嫂突然說:我要走了,娃咋辦?
老拐又喝了一氣涼水,把水瓢摔在水缸里,說:滾。要滾就帶著娃一塊走。我可養不了……
蟲嫂說:人家都說,買起豬打起圈,娶起媳婦管起飯。你管過么?
老拐說:我真想掐死你。
蟲嫂說:掐吧,你掐死我算了。
老拐卻突然惡狠狠地說:滅燈,燈里快沒油了。
往下,蟲嫂突然求饒說:老拐,老拐,老拐,我疼啊……
經過了這事之後,蟲嫂有二十多天沒有出門。她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的,頭腫得就像個發麵饃,出不得門了。三個國,一個五歲,一個七歲,一個十歲,大國眼最毒,那眼裡全是螞蟻。他時常站在院子里,惡狠狠地說:……死去!咋不死呢!也不知說誰。只是,從此以後,沒有一個孩子再喊媽了。誰也不喊,該叫她的時候,實在拗不過去了,就「哎」一聲。
一月後,等蟲嫂能下地出門的時候,她用頭巾包著臉,順著牆根走,人也老實多了。村裡女人見了她,仍像見了仇人一樣,誰也不理她。可地里的莊稼,她該偷還偷。
那時候,蟲嫂的名聲已壞到了極點。村裡的男人誰也不敢當眾跟她說話了。在村街里,只要看見有男人跟她說話,就有村裡女人呸他。
在村子裡,情緒是蔓延的。
尤其是女人,女人們的竊竊私語……影響著一個村子的空氣和氛圍。
有一段時間,蟲嫂家的三個「國」,每次放學回家,身上都帶著傷。
蟲嫂有點詫異,說:又跟人打架了?
三個孩子,誰也不吭……最初蟲嫂並不在意。也許蟲嫂覺得,都是野孩子,滿地滾,受點皮肉傷,不算什麼。誰家孩子不淘氣呢?
可是,有一天,當她走到村口時,卻發現有人在村口擺了兩個小石磙,石磙中間放著一根葦子桿,她的三個「國」,正背著書包,依次從葦稈下爬過去……蟲嫂「嗷」一聲就撲過去了。她大聲嚷嚷說:誰讓俺鑽桿的?真欺負人哪!
周圍是一群學生孩子,學生們都在笑……當蟲嫂撲上來的時候,他們一鬨而散。
蟲嫂上去揪住大國的耳朵,說:誰讓你鑽的?
大國不吭。
二國不吭。
三花也不吭……
後經蟲嫂一再逼問,三花哇一聲哭了。三花哭著說,一個綽號叫「屁簾」的孩子(治保主任家的老二,他哥綽號「屁墩」),因為丟了一塊橡皮,就懷疑上了大國。從此,他糾集了一群上學的孩子,說她娘是賊,他們一家都是賊,要教訓教訓「賊娃子」……大國已跟他們打了十幾架了。他們人多,一哄而上,實在是打不過,就投降了。
蟲嫂知道,這是村裡女人調唆的結果。蟲嫂沒有辦法對付那些女人。她男人老拐瘸著一條腿,也是被人恥笑的對象……於是,蟲嫂採取了一個很極端的方式。她手裡拿著一個藥瓶子,瓶子里泡了「八步斷腸散」。她把藥水背在身子後邊,來到大隊部,對老姑父說:你不是要談話么?你怎麼談都行,就是不能讓人欺負我的孩子。
老姑父一臉尷尬,怔怔地說:你……不要瞎說。誰找你談話了?
蟲嫂說:你是沒談過。你嫌我臟。我揭發,治保主任談過。
老姑父張口結舌地說:談,談……什麼話?
蟲嫂說:我就是那黑豆。磨不成豆腐,也可以當葯吃。我是沒有辦法。我不要臉了。我孩子要臉。今兒我可是把身子洗乾淨了,你「談」么?
老姑父說:你說清楚,到底怎麼了?
蟲嫂說:治保主任欺負我,他兒子也欺負人……你管是不管?
老姑父說:你讓我管什麼?
蟲嫂伸出手,亮出手裡的藥瓶,舉起來,說:你信不信?你要不管,我一口喝下去,死在你大隊部門前!
老姑父慌了,說:你別。你可別。你說。
後來,老姑父先是把治保主任叫來,狠狠地日罵了一頓:管好你的雞巴!……爾後,又把那些孩子集中起來,狠狠地訓斥了一頓。那一段時間裡,老姑父常在學生放學的時候,黑著臉,在村口站著……就此,那些孩子再也不敢胡鬧了。
這年夏天,學校放暑假的時候,大國突然跑了。他才十歲多一點,一跑就是三天,蟲嫂急得到處找他……後來,從縣上傳來消息說,大國在縣城的火車站一個人偷偷地扒火車,說是要去烏魯木齊。結果被火車站派出所的警察扣住了……還是老姑父騎著那輛破自行車去把他保了出來。老姑父問他:狗日的,蛋子大,你去烏魯木齊幹什麼?大國不吭。老姑父說:烏魯木齊遠著呢,能是你去的地方?你娘在家都快急瘋了!大國斜一眼,恨恨的。
大國回來後,人們問他:這孩子,去烏魯木齊幹什麼?
大國還是不說。回到家,當他看見蟲嫂的時候,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聲。
很長一段時間,村裡的孩子見了大國就喊:烏魯木齊!烏魯木齊!抬炮尿一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