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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六章

所屬書籍: 生命冊

  在尋找梅村的日子裡,我帶著的玫瑰,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一朵一朵枯萎了。
  花瓣兒在一天天變黑……到了最後,那九十九朵玫瑰,光剩下桿了。
  說實話,我很失望。我知道,我再也找不到過去的那個梅村了。梅村在我的心目中正在一天天遠去……不知道為什麼,到了最後,我只是希望能見她一面,僅此而已。
  在一個時期里,當一個人迷茫的時候,會做許多荒唐的事情。
  我說過,我曾經墮落。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裡,一天晚上,百無聊賴之際,我獨自一人,陰差陽錯,走進了一家歌廳。在這家霓虹燈閃爍的歌廳里,在一個服務生的引領下,我上了鋪著紅地毯的二樓。在二樓轉過一個彎,服務生把我領到了一個大玻璃窗前,我一下子就傻了。那是一個巨大的玻璃窗面,窗面後是一個很大的四面都掛滿了鏡子的房間,在這麼一個掛有巨大鏡面的房間里,我一下子看到了上百個姑娘。全是穿超短裙、露著肚臍的姑娘。每個姑娘腰間掛著一個號牌……服務生托著一個盤子,盤子里有一堆塑料做的小白牌,白牌上寫有號碼,服務生說:先生,你點一個。
  當時,我遲疑了一下,在眾多的姑娘面前,我點了一個身材、模樣看上去有點像梅村的姑娘。服務生拉開玻璃門,喊一聲:十二號,梅花,跟客人走……當她跟我走進KTV包間之後,我又一次問了她的名字。我說:你叫什麼?
  她說:梅花。我叫梅花。
  我說:是梅村?
  她說:梅花。梅花的梅。
  我說:你個子挺高的,哪裡人?
  她說:北邊。
  我說:北邊什麼地方?
  她說:不就玩玩嘛,查戶口呢?
  我啞口。
  她看了我一眼,說:黑龍江的。
  我說:東北人?
  她笑了,說:是,東北那疙瘩的。
  片刻,我說:你是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
  我說:就叫梅村吧。
  她說:梅花。先生,你耳朵有問題?
  我說:梅村。
  說著,我從兜里掏出一疊百元票,一張一張地往桌上放,放到第五張時,她看了我一眼,說:好。梅村就梅村。這名兒不好,晦氣。
  我叫道:梅村。——叫她「梅村」,其實,我心裡並不舒服。
  她說:哥哥,叫我呢?
  我又叫了一聲:梅村。
  她大聲應著,說:哎!哥哥,好哥哥,我是梅村。我就是梅村。
  一時,我心裡百感交集……脫口說:你整過容吧?
  她一驚,說:你怎麼知道?
  我默默地望著她,我總覺得她的五官有什麼地方不對勁……可我,只是一種感覺,一種說不出來的不舒服。
  可突然間,她的聲音低下來了,她說:哥哥,你別嫌棄我,我命不好。
  我問:怎麼不好了?
  她說:小時候,月子娃娃的時候,我才一個多月大,娘下地幹活了。屋棚上掉下一隻老鼠,老鼠把我的鼻子尖給啃了……後來,又過了兩個月,娘又出門了,在院子里鋪了張席,我在席上躺著。你猜,豬,我們家的豬,從圈裡躥出來,又把我的耳朵給咬了……你說,我怎麼這麼倒霉呀?!
  我很驚訝,一個女孩子,怎麼會有這樣的遭遇?憑什麼,連老鼠都欺負她?還有豬,豬也欺她……一個人兩次遇難,如果不是命運,那又是什麼?
  她說:我從小發奮讀書,就想著有一天掙了錢,可以整整容。我九歲時,發燒後鼻子淌水,娘把我送到了縣裡的醫院,聽縣醫院的大夫說,鼻子、耳朵都可以做整容手術,只有北京可以做。從此,我記下了……我大學畢業出來做這個,也是為了整容。不瞞你,我已經整過三次了。還要再做三次。醫生說,再做三次,就可以做出一個最美的臉……人不能沒有臉吧?
  於是,整個晚上,我都跟「梅村」在一起……
  「梅村」說:哥哥,咱這兒有洋酒,法國的,一千六一瓶,你要麼?「梅村」說:哥哥,我渴了,上一果盤吧?這個便宜,八十。要不,來盒「牽手」,純果汁,飛機上才賣的,一百六。「梅村」說:哥哥,要不來啤的,「青島」還是「嘉士伯」,要不,「藍帶」?「梅村」說:哥哥,你怎麼老坐著,不跳舞呢?起來,跳一個。跳一曲翻一個紅牌(五十)。我知道哥哥是大老闆,不差這點錢……「梅村」說:哥哥,你不唱也不跳,這麼老坐著,啥意思嘛?起來,起來嘛哥哥……哥哥,是要我出台么?我可是大學生,一般不出台,出台就貴了。
  我真是欲哭無淚。此「梅村」非彼梅村,我不再叫她梅村了。她不是梅村……她只是一個為整容而拚命掙錢的女孩。可她不是壞人。
  也許是包房裝修的緣故,也許是在她大力推銷下我喝了兩罐啤酒的緣故,我坐在包房的沙發上,只覺得頭有些暈,空氣里瀰漫著一種塑料的氣味。包間是新裝修的,牆紙是塑料的,茶桌是塑料的,沙發布是塑料(纖維絲)的,吊燈是塑料的,電視機是塑料的……那味道漫散在空氣里,很難聞。這是一個塑料化的時代,人、衣、食、物,全塑料化了。我突然忍不住想笑。
  「梅村」說:哥哥,你不是笑我吧?
  我也不知道笑什麼,只是想笑。
  「梅村」說:你別看我的鼻子。我鼻子不歪吧?我鼻子里鑲了個托,進口玻璃鋼的,不大,一點點兒……過一段,再做個小手術,就去掉了。
  我大笑。
  「梅村」說:你還笑?還笑?
  我仍在笑,眼裡的淚都笑出來了。
  「梅村」說:哥哥,你是想梅村了吧?我就是梅村。我是梅村哪。——小妹妹坐船頭,哥哥在岸上走……
  我站起身來,說:別唱了。你不是梅村。
  後來,當我幾近絕望的時候,機緣巧合,我找到了梅村的三本日記。
  據說,梅村出國了。臨出國前,她的一些東西放在一個朋友那裡託管……在這三本日記里,梅村詳細地記述了她的心路歷程。就此,我挑出十篇,不做任何評價,展現給你:
  五月七日
  W課上得真好,整個梯形教室里坐滿了人。他引用林肯的話:「人生最美好的東西,就是他同別人的友誼。」「我要站在所有正確人的那一邊,正確的時候和他們在一起,錯誤的時候離開他們。」
  ……我知道他是在看我。他站在梯形教室的講台上,目光很憂鬱。他的目光里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東西。就像我小時候那樣。就是那樣的:帶著一種渴望,一種膽怯,一種好奇,一種犯罪感……還有矜持。
  九月十六日
  W在操場上跑步。
  我已忖了好多次了。他是個很勤奮的人。圍著操場跑一圈四百米,他的腳步在拐過彎來的時候,就慢下來了,節奏慢下來了,一踏一踏地,像是要探尋什麼,像是要尋人說話……最慢的一節,是快要到寢室門口方向的時候,就是這時候,他幾乎就要停下來了。可他沒有停,只是頓了一下。我能感覺出來。他是在看我嗎?
  半夜裡,睡夢中,寢室的門突然響了……我們六個人都醒了,一個個都說:誰,誰呀?可沒人應。腳步聲,咚咚的腳步聲,跑去了。我知道是他。只有我知道,肯定是他。
  我在去飯廳的路上碰上他好幾次,他裝著若無其事的樣子……那樣子很好笑。我跟他打招呼的時候,他有些訕訕的。我不會揭穿他。我有點心疼他了。
  我喜歡聽他說話。他把他讀過的每一本書說給我聽……他的記憶力真好。他說「田中角榮」、說「西西弗斯」、說「蓬皮杜」、說「艾森豪威爾」、說「羅斯福」、說「阿喀琉斯」、說「尼克松」、說《尤利西斯》里的「布盧姆」,他說的時候微微地揚一下頭,很愁的樣子,像是在沉思。
  兩個人,就那麼坐著,說一說書,說一說書上寫的人和事,多好。
  十月二十一日
  W就要走了。
  他在臨走前,給我講了他的鄉村,他的童年……那種無助感,一下子打動了我。我也恐懼過。我知道人恐懼的時候,是什麼樣子。他讓我想起了我的童年,在黑夜裡,當一個黑影兒向你撲來的時候,那黑影兒就像是一隻突如其來的大鳥,一個喘著粗氣的大鳥把我整個覆蓋了,我真的好害怕……那時候,我緊咬著牙,一聲不吭。母親就在隔壁的房間里,可我不敢叫她。那時候,我就像是一個叫天天不應的嬰兒。
  他說,他曾經對著一塊烤熱的磚頭說:媽,暖暖我……聽著真叫人心痛。
  這句話,就是這句話,讓我夜不能寐。我睜著兩隻眼睛,一晚上都在想著這句話……我真的是被他打動了。半夜裡,我從床上爬起來,在操場上走了很長一段時間。我想,就讓我暖暖他吧。讓我用身子暖暖他。我的身子不幹凈了,我的心是乾淨的。
  也就是這晚,他說,讓我等他。他回來的時候,要送我阿比西尼亞玫瑰……
  這像是個夢。世上真有這種玫瑰么?
  ……
  一月十六日
  下雪了。小雪。
  K來了。K從大西北來,頂著一頭雪……
  有很多人問我,你怎麼會喜歡他呢?這麼丑的一個人,你怎麼就偏偏喜歡他呢?我答不出來。他是個詩人。原是學考古的,可他讀著讀著,眼看就要畢業的時候,毅然罷學不上,「讀」黃河去了。他告訴我:黃河是一本大書!一個詩人,只有詩人,才會有這樣的氣魄。我們兩人是在黃河邊上認識的。那時候,他一個人背著行囊,餐風飲露,長發披肩,像個野人似的,正徒步走黃河……其實,我不在乎他的相貌,是他的意志,他的詩情,征服了我。我甚至不怎麼看他,或者說不敢看他,每當我注視他的時候,我都會心痛。他的筆名「苦水」,這樣的筆名,我還是第一次聽說。他目光里有一種讓人心碎的東西。還有他眉頭上的那條刀痕,沒人相信,那條刀痕也是我喜歡他的理由。真的,那是一種說不出來的憂鬱、蒼涼還有疼痛。他就像鏡子一樣,能照出我內心的一些東西。還有,他獻給我的那一百首情詩,如那首:「一見到你/我的心就匍匐在地/低到了塵埃里/在塵埃里結出詩的果實/奉獻給我親愛的人……」如「屋裡沒人了/惟有黃昏/你會在門口出現/身穿素雅的白衣/彷彿為你織就衣料的/就是那漫天的飛絮。」……真好!
  另外,K身上有一種氣味。是什麼我說不清楚,可每逢我跟他在一起的時候,就覺得很平靜,很舒服,很坦然。這是我多年來從沒遇到過的……一個人跟一個人在一起,他身上有一種氣味,能讓你著迷的氣味,那是他的汗味。很奇怪,在他面前,一聞到這麼一股味的時候,就有了哭過之後的那種感覺,這是一種可以在他懷裡做夢的感覺。和他在一起時,心裡會疼。奇怪的是,正是這種疼,會讓人平靜。我可以像小貓小狗一樣,偎在他的懷抱里,聽著他的詩歌打盹……在童年裡,我就是在疼痛中睡去的。
  ……
  二月一日
  最終,我跟K分手了。
  分手,也是一種解脫……當然,先是他欺騙了我(有人告訴我,他的詩作竟然有一大半是抄襲外國人的。開初,我不信。當有人把證據擺在我面前,我拿著詩集當面質問他時,他說,這不是抄襲,是愛的見證),這是我不能原諒的。這就是我們兩人分手的原因。
  爾後,我不得不承認,是我又傷害了他。
  因為我,X追到了蘭州,去那家詩刊社告了他,把K好不容易得到的編輯工作給告掉了。他被單位辭退了……這樣去傷害人家,非我本願。我恨自己,我怎麼是這樣一個人呢?
  我本期望著找一個我愛的人,一個靠在他的肩膀上,能說一說知心話的人……可我有什麼辦法?
  X整整追了我四年。有時候想想,他也不容易呢。想想,四年里,他打了多少電話,送了多少次玫瑰,記不清了……那電話鈴聲,我原本是很討厭的。可一天天,一月月,一年年,有人不停地給你打電話,有人時時刻刻地記掛著你,你還要怎樣?你還能怎樣?他送我的BP機,不時會「滴」一聲,就像是褲腰上拴了個人一樣……你煩它。你煩那「滴滴滴」的聲音,可是,當你需要它的時候,當你無助的時候,那聲音真的起作用。聽多了,就有了親切感了。走在路上,「滴」一聲,你心裡會很安定。況且,現在你連個落腳點都沒有,家裡又出了狀況,那樣子……也只好這樣了。
  不這樣還能怎樣?至少,他是愛我的。
  六月三日
  我有點過不下去了。結婚才一個多月,我們就開始吵架了。
  X說他愛我。他不能沒有我。可是,每到半夜時,他都會把我叫醒,把我從床上拉起來,臉對臉,審我。
  我在他眼裡成了一個「東西」。成了他衣兜里的一件「東西」。按他的說法:是淫賊惦著的一種「東西」。他不停地追問我跟K在一起時的情況,每一個細節他都問得很細……這叫人痛不欲生。其實,我早就告訴他了,我的一切,都告訴他了。可他還不依不饒的。這日子,我真是過不下去了。
  有一天夜裡,睡著睡著,他突然說:你等著,我安全局有一朋友,聽說他那裡新進了一台測謊儀。我準備借來用一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驚出了一身冷汗!我問:幹什麼?他說:測測你。看你到底說的是不是假話。他又說:怕了吧?你等著吧。要不,你該交代的,趕快老實交代。省得到時候被動。這可是現代化的儀器,你藏不住的。我一下子就醒了,說:我交代什麼呀?他說:你自己知道。我說:不都給你說了么?他說:沒說清楚。你肯定有隱瞞。坦白從寬的道理,你總該知道吧?我說:求求你,別再逼我了。你要再逼我,我就從這樓上跳下去了。他怔了一下,說:你跳。我看著你跳。可是,我真的是萬念俱灰!我一躍而起時,他又撲上來,抱著我,跪在地上,吻我的腳趾……反覆道歉說:他對天發誓,保證再不這樣了。
  可是,過不了兩天,他一切如舊。
  天天這樣熬,我實在是受不了了。我要求跟他分床睡,他堅決不答應……遇上這麼個人,還怎麼活呢?
  ……
  三月一日
  我在火車上遇上了Y。
  Y是個畫家。溫文爾雅。說我的手好,他想畫我的手……不知為什麼,稀里糊塗的,就把地址留給了他。我也說不清楚。人,有時候,真說不清楚。也許我是個壞女人。就像X說的那樣。
  一星期後,Y來了,就住在賓館裡。接了他的電話,我突然有一種衝動,想哭,就像是遇上了親人一樣。我跟Y根本不認識,僅在火車上見過一面。可是,就覺得他是親人,就有親人的感覺。怎麼能這樣呢?我還沒離婚呢,我是什麼樣的人哪?
  在西餐廳見面的時候,Y很紳士地、周到地把座位給我拉開,待我坐下後,他才重新坐下。周圍有音樂,曼妙的音樂,氛圍很好。Y說,他要創作一幅畫,要我當他的模特。他一直不停地讚美我。他說:美是一種藝術。美是全人類的……我有些恍惚。
  三月八日
  僅僅隔了一個星期,Y又來了。
  我就像一個地下工作者似的,悄悄地去見他。我也恨自己,我是不是很無恥?
  這次見面,他跟我講了很多關於美術界的一些知識,聽來很新鮮……
  Y說:畢加索早期的畫是偏藍的,是那種淡藍,有童氣的藍,立體的藍,就像他心靈里升起了一輪藍色的月亮。那時候,他心裡有愛。你知道么,愛是一種能力……後來他成了印象派的鼻祖,那藍就不是藍了,那是藍色的血,有憤怒在裡邊。後來他的畫風不斷地變化,他的畫已經讓人讀不懂了,他把生命切割成一塊一塊的,試圖想凸現一種荒誕的印象,或者說是感覺,他畫的是感覺。
  Y說:凡?高跟他不同。這與性格有關,凡?高的畫暴烈。凡?高也是印象派畫家,但凡?高心裡全是悲愴和慾望,他心裡有壘積。比如藍,他也畫藍,光線極為明亮,他的《鳶尾花》藍得很極致,讓人窒息。他的畫越來越濃烈,大塊大塊的色團,瘋狂的色團,就那株《向日葵》開得像火焰一樣,就要燃盡的火焰,是最後的明亮。一個人要把自己燃盡的時候,才會有這樣的情緒。所以他後來瘋了,割了自己的一隻耳朵。
  Y說:在這個世界上,畫手畫得最好的是丟勒。丟勒的《祈禱的手》,讓人顫慄。這裡還有一個真實的、極生動的故事。丟勒原是畫版畫的,雕工極好,他畫的手,天下第一。手上的每一根筋,每一條血管都是活的,你可以感覺到青筋暴凸的血管里流淌著的熱血,那是一雙勞動的手,傷痕纍纍的手……那手會說話。
  Y說:我想畫你的手。我要畫你的手,這是一雙美手,是美的極致。我閉上眼睛的時候,就想起你這雙手,紋路是那樣的細膩,那樣的豐滿,連泛青色的血管都是鮮艷的,指甲亮著紅潤。我還要在畫里加上中國畫寫意的成分,因為你每一根手指都是詩,或者是琴,是音樂,發出美的呼喚,這是上蒼的傑作,我必須讓它留下來……這是我的責任。你一定要答應我。我祈求你答應我吧。
  我實在是不想承認,可自從這次見了面之後,我真的是被他征服了。我就迷上他了。我對自己說,也許這就是你一生一世要找的人。我找到他了。
  七月九日
  今天,我又收到了Y的信。
  這年月,寫信的人已經很少了。用小楷毛筆寫信的人更少。Y的信寫在印有紅豎格格的宣紙上,有一股墨的清香……信是不能放在家裡的,放在家裡就成了我的罪證了。我只能把它暫時存放在小雪家……每次都要跑到小雪那裡去看信。小雪人好,她給了我一把收藏愛情的鑰匙。
  我數了數他寄來的信,已經有三十封了。他每封信里,都有很熾熱的句子。他說:來吧。在一個籠子里關著,花會萎的。人活一世,讓美盡情開放吧。
  他在信里說:每個人都有選擇生活方式的權利。
  他在信里說:我會讓後人記住你的。能給後人留下一幅美人的畫,那就是永生。
  在每封信的結尾,他都會畫一個燕子,燕子嘴裡銜著一個桃形的心……
  到了該下決心的時候了。
  十一月七日
  在Y的畫室里,我願意為他的藝術獻身……
  可是,他畫著畫著,突然抱住了我。他說,他要體驗一下。他是用舌頭體驗的,他用他的舌頭把我全身舔了一遍,我彷彿又回到了童年時代……那一刻,我說不清楚是什麼感覺。也許,最初時,我有些怕,有些慌亂,可後來,我受不了了。我說,是我自己說的:你要了我吧。
  就這樣,在他的畫室里待了三天後,我就成了他的人。他說他愛我。我是他的人了。
  這是我願意的。我還是有些怕。我怕我再一次成為……「東西」。
  可是……我懷孕了。
  八月四日
  我想,我終於可以安定下來了。我終於找到了一個我喜歡他、他也喜歡我的男人。我願意讓他畫我。就像他說的那樣,我願意化成水彩,來滋潤他的畫筆……爾後,跟他好好過日子,給他洗衣、做飯、生孩子……我們的孩子就要生下來了。
  可是……
  可是……
  可是……
  二月七日
  這是愛么?這……就是愛情?我不能再忍了,我再也忍不下去了。
  一個藝術家,一個終日大談良知、悲憫的人,為什麼這麼仇恨一個孩子?
  我已經多次發現,半夜裡,他一個人從床上爬起來,偷偷地去看孩子,一看就是幾個鐘頭。他拿著一隻手電筒,當孩子睡著的時候,用手電筒照著孩子的臉,扒著頭髮看了又看,他說,他頭上有兩個旋兒,他家男人輩輩頭上都有兩個旋兒,可這孩子頭上沒有旋兒。他說他看了,這孩子頭上一個旋兒也沒有……爾後,他就斷定,這不是他的孩子。
  我發現,他一個藝術家,竟然偷偷地掐孩子……他心理這麼陰暗,心胸這麼狹窄,這日子還怎麼過?!
  ……
  看過了這些日記之後,你說,這還是我心目中的那個梅村么?
  可我,還是想見她一面。不親眼看到她,我是不會死心的。我甚至想,假如上天有眼,也該讓我們見一面。你說是不是?
  我說過,我原是不信命的。
  早些年,無論在生活里遇到了何種挫折,我從不相信那些命相之類的東西,也從不找人算卦。那時候,我認為:假如命是天定的,那就是說,一切後來的努力都是徒勞的。你只有認命了。還算什麼呢?從另一個意義上說,假如命不是天定的,那你就該做什麼做什麼,好好努力就是了。也不用算。
  我還認為,所謂的「命相說」,其實是對人的一種麻醉。每一個去看命的人,或多或少都抱有一種僥倖心理。比如說,你找人算命,假如算得好了,你會暗自得意。算得不好,你會黯然神傷。這都會影響到一個人的情緒。所以,我認為:不管命是不是天定的,都不必去算。你算的不是命,是一種生活態度。
  我是學歷史的。在大學裡,也曾讀了一點這方面的書,比如《易經》之類。於是就更堅定了自己的看法。我曾經跟人辯論說:你看,《易經》的易理上講的是「變數」。它的大意是:大千世界,人間萬物,都是在變化之中的,是包含著多種可能性的,結論是「或然」的。既然《易經》講的是變化,是「或然論」,而所謂的「命相說」定然是要給人講前定、講「恆量」的。那麼,「恆量」何來?所以,我不信命。
  後來,我又有些游移。
  不錯,《易經》這本書,雖然在易理上講的是「變化」,它的結論應該是「或然」的,是有多種可能性的……但是,事物或者說物質在外力的作用下,在千變萬化之中,當某一種因素(或傾向)逐漸成長為主要因素的時候,我們所需要的「恆量」,是不是就會出現呢?
  當然,這是唯心的。
  可怕的是,這種唯心的東西,曾經在一個歷史時期里被判了死刑的東西,在當今多元化的時代里,它又重新復活了。它開始從地下走上了街頭,逐漸地,社會生活又重新被一種神秘主義所籠罩,一直在廣闊的社會生活底層流行著,有著極為豐饒的空間和土壤……你信或不信,都不要緊。它是一種文化上的存在。
  我曾經給你說過,在我的家鄉,曾經有一位怪人。他叫梁五方,告了一輩子狀。可到了晚年,陰差陽錯,他居然成了一位「算命先生」。早些年,我在北京碰上他的時候,曾見他在火車站追著一位白領女性要給人家算命,被人拒絕了……顯得很狼狽的樣子。可當我再次見到他的時候,有那麼一刻,卻突然想請他給算一算了。
  我知道,這是一念之差。其實,我不信他……可是,在尋找梅村的那些日子裡,在我最苦悶的時候,當我在省城再次碰上樑五方那一刻,我一時心血來潮,專門又請他吃了頓飯。飯後,我隨口說:五叔,你也給我掐掐?
  梁五方喝了兩口小酒,眯著眼睛,說:報上八字來。
  他所說的「八字」,我是略知道一點的,那指的是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當時,我愣了一下。那時候,我對駱駝的做法已經不放心了。我覺得他野心太大……客觀地說,當時我也是百無聊賴,抱著試一試的態度。對命相說,我仍然心存疑慮。於是,我報出的不是我的生辰,是「駱駝」的。
  不料,梁五方說了一句話,立時讓我目瞪口呆!他說:這不是你的八字。這人火大,躁。而且命犯桃花,情感漂移。
  我很吃驚。可以說,在此之前,我一直是輕看他的。我甚至……可就是這麼一句話,就像是子彈一樣,一下子就射中了我。我再次看著他,他老眼昏花,眼眨眨蒙蒙的,目光很渾濁。難道說:一個人,當他目光渾濁的時候,才能洞明一些東西么?
  我說:五叔,就這個人,你好好看看。
  梁五方嘴裡念念有詞地掐算了一陣……說:不用看。此人滿盤皆火。性躁。燒起來不得了。可這個人,後勢不好。趕緊地,趕緊離開他吧。
  我有些懷疑。我問:怎麼就……後勢不好呢?
  梁五方說:此人有一災。大災。怕是躲不過去了。
  此時此刻,我脫口而出。我說:你再給我掐掐……於是,我即刻報了出生的年月日。
  梁五方想了一陣,說:你是寅時生的?
  我說:我也記不得了。好像,聽老姑父說……
  梁五方說:是。我還記著呢,五更天,是寅時生的。
  接著,他說:丟啊。你跟他不一樣。你滿盤皆水。雖說水大,可不要緊,水大有治。水大的人聰明哇。再說了,你的用神是火。你身邊必有火人。雖說水火不容,可火人是你的貴人,起水火兼濟之效。好雖好,但得意之地,不可久留……
  我說:五叔,我想找一個女人,怎麼才能找到她?
  梁五方掐著指頭,說:她不是你的。
  我說:我就想……見上一面。
  梁五方說:北邊。往北邊找。
  當時,我一下子蒙了。
  我要說,有時候,唯心的東西,是很嚇人的。寥寥幾句話,它一下就把你打倒了……我坐在那裡,愣了很久。
  我告訴你,我曾經有過一段走火入魔的日子。
  說實話,梁五方說的話,雖然驚了我,可我仍是半信半疑。我想,一個命運如此多舛的人,怎麼能看透世間萬物的各種變化呢?
  於是,在一直找不到梅村、幾盡絕望的那些日子裡,我又一頭扎進故紙堆里去了。
  一段時間裡,我讀了許多關於命相的書籍……看了以後,我真是大吃一驚!老天爺,古代的先賢們竟然花這麼多精力去研究所謂的命理?書是越看越多。而且流派支脈繁紛,簡直是浩如煙海。
  之所以讀這些雜書,原本,我是為了證偽的。我不明白,古人,為什麼要花那麼多的時間、那麼多的心血,去製造這多麼浩如煙海的「文字垃圾」(如果是「垃圾」的話)呢?首先,它在邏輯上是無根的。你無法、也找不到邏輯的基點。那些句子,就像是從天下掉下來的。一句一命,都非凡人所能道出來的。
  是啊,僅憑這些字句,它怎麼就能、怎麼就可以界定一個人的一生呢?而且,一代一代的先賢,又一次一次地在傳播著、闡釋著、補充著、修飾著這些看似無法證偽、且又無法證明的東西。他們這是為了什麼?
  在那段時間裡,我像是得了魔怔,完全陷進去了。掉進了這些文字的陷阱里……叫人無法理解的是,在我接觸到的各種各樣的命理學說里,全都留有曲筆,或叫做「草蛇灰線」。
  書一本一本地看,越看越多,越看越迷惑。我發現,每一種關於命理學的著作,都藏匿著無數個讓人無法破譯的密碼,或按命理學的說法叫「循世法」。它就是專門讓你看不懂的。它把最關鍵的部分、最要害的關節全都隱藏起來了。隱在佶聱難懂的多意向文字里,隱在一個又一個相互矛盾、前後抵牾交爻的漩渦里,讓你陷入無法破譯的命理悖論之中。這就像是先人故意設下的一個又一個圈套,讓人百思不得其解。
  比如,按照古代的中國經驗:天地分陰陽,陰陽分五行,五行定為:金木水火土。這是古代中國命理學的根基。無論有多少種「學說」,它的根基都是「陰陽五行」。
  在古人的經驗里,中國古代以干支紀年,十天干配十二地支,以此為計算方法。
  天為十干,分: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
  地為十二支,分: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
  天以六六為節制,地以九九之數,配合天道的準度,天有十干代表十日,地有十二支代表地形物象,十天干加十二地支,如甲子、乙丑、丙寅……循環六次為一周甲,周甲循環六次就是一年了,夫六十年一個輪迴。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運限」。運限又分:大運,小運,流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時間的定位。
  由此延伸:金、木、水、火、土,在地理位置上演化為:東、南、西、北、中;接下去,十天干又演化為:甲乙東方木,丙丁南方火,庚辛西方金,壬癸北方水,戊己中央土;十二地支演化為:亥子北方水,寅卯東方木,巳午南方火,申酉西方金,辰戌丑未中央土。於是,按命理學的闡釋,人就活在這個大氣場、或者叫做大磁場里。
  按民間的說法,這叫「風水」。
  ——以上這些,是中國古代關於空間的定位。
  好了,既然有了時間和空間的定位,下邊就說到人,或者說是一個生命現象的定位了。在人的定位上,中國古代是以出生的年、月、日、時為坐標系的。由此,我發現,中國古代的哲學,是活人的哲學。在浩如煙海的命理學說里,講的大多是「生、旺、死、絕」及「官、財、印、食」,雖然是「唯心說」,卻並不包括幸福指數。
  我說過,我鑽在了故紙堆里。原本,是好奇,是想證偽的。我只是想在各種各樣的生命現象中,找出根據來,以此來證明,古人那浩如煙海的文字說明,是不科學的。
  可我卻一下子陷進去了,越陷越深。最初,我饒有興趣,都有些痴迷了。有那麼一段時間,我就像是在破譯「哥德巴赫猜想」一樣,沒明沒夜地鑽在這些古人的文字里……有時候,睡到半夜,我會突然從床上跳起來,大喊:我找到「鎖鑰」了!可第二天早上起來,仍然是一盆糨糊。
  比如,《三元經》曰:每年有十二個月,從氣場說,每個月都有生氣、死氣之位。正月生氣在子、癸位,死氣在午、丁位;二月生氣在丑、艮位,死氣在未、坤位;三月生氣在寅、甲位,死氣在申、庚位(均為陰曆)……這說的是氣場,或者說是磁場的效應。
  不怕你笑話,對此,我是做過驗證的。為了證明這一切,我一下子買來了五部同一型號的手機。我把五部手機都充上電,分東、西、南、北、中,擺在房間的不同方位,以此來驗證氣場或者說磁場的強弱……你如果有手機的話,可以在房間里感覺一下,真假自明。
  比如,《神白經》論:「寅午戌的寅時;亥卯未的亥時;申子辰的申時;巳酉丑的巳時」(也就是指凡出生在陰曆正月、五月、九月早晨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七月、十一月、三月下午三至五點的人;或出生在陰曆四月、八月、十二月上午九至十一點的人),這是說,凡此月此時生人謂之旌德。凡神主旌德,將及三公,不貴即富,五世不貧窮。還有一種注釋,說是必須無刑衝剋破。——這就難了。
  看這些文字,我曾經嘆道:若真能五世不貧窮,人們為什麼不可以挑這樣一個日子出生呢?
  比如,《閻東叟書》曰:「有天乙貴神者,逢凶化吉,主福貴。」甲戊庚貴在丑未,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天干中有甲、戊、庚一字,地支再見丑、未的;乙己貴在申子,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乙、己一字,再見申、子的;丙丁貴在亥酉,指陰曆出生的年月日時中凡有丙、丁一字,再見到亥、酉的。以此類推……意思是,凡命帶以上貴相的,冥冥之中,有貴人相助,即是有福之人。
  比如,《千里馬》曰:「甲人見丙寅、丙子;乙人見丁亥、丁丑;丙人見戊子、戊辰;丁人見己丑、己亥;戊人見庚子、庚申;辛人見癸卯、癸巳。」意思是指出生年、月、日、時中,凡有此合者的。年與月合,前半生應驗;日與時合,後半生應驗;若年與時合,則一生應驗……以此類推,謂之福星大貴,食神同窠,法福自然。——這又叫貴遇。你若對照了,有不符的,又找誰說理呢?
  比如,《搜髓論》曰:「寅申巳亥全,為五行生氣,位至三公。」這意思是說:若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寅申巳亥全者,是要當大官的命啊。
  比如,《造微論》曰:「子午卯酉全,為五行旺氣,文為一品,但不免酒色昏迷。」這意思是說,若出生年、月、日、時中子午卯酉齊備者,文章冠天下,卻不免風流啊。——看到這裡,我不免猜疑,很想問一問,有哪位作家,是子午卯酉全呢?
  比如,《寶鑒賦》曰:「辰戌丑未全,土居四季順行,四庫齊備,謂龍御大海,貴入黃樞,應九五之尊。」這意思是說,若出生的年月日時順排為辰、戌、丑、未者,這就是天下第一等的好命啊。——這樣說,是很嚇人的。當今世上不知有沒有這樣的人?
  比如,《玉匣子》曰:「寅辰二字是龍虎,遇此生人謂之風雲聚會,龍嘯虎吟,福氣最隆。」這是說,凡出生年月日時中有寅、辰二字相聚者,這又叫一點「玄機」暗裡藏。主大福貴呀。
  比如,《絡碌子》云:「乙丁辛見馬(午),丁辛癸向雞(酉),此是正郎格,清華著錦衣。」這是說,凡出生的年月日時中有乙、丁、辛的,再遇午字;凡年月日時中有丁、辛、癸的,再遇酉字,謂之清正廉潔之官員,也是錦衣玉食之命。
  ——如若是有一貪官,出生在此年此月,又該如何解釋呢?
  比如,《相心賦》曰:「甲丙庚日遇寅時,丙庚壬向巳中推,此是錦衣第一局,謂之錦衣特賜。」這是說,凡出生日子有甲、丙、庚字的,再遇寅時;或出生日為丙、庚、壬再遇巳時的,必是大福大貴,錦衣玉食的好命。
  比如,《天理賦》曰:「天下沒有窮戊子,世上沒有苦庚申。」這意思是說:在戊子日、庚申日出生的人,是終生有飯吃、不會受苦的人。《玉霄寶鑒》又云:庚申,自絕木為魂游神變,遇此日生者,類非凡器。
  我告訴你,我曾經也偷偷地查過一些熟人的生辰八字(也就是指出生的年月日時)……夜裡,睡不著的時候,我常常想起歌廳里的「梅村」,我說的是那個假「梅村」。我要是有她的生辰八字就好了。我就可以驗證了。你想,她才一個月大,鼻子尖就被老鼠給啃了,三個月大,耳朵又被豬啃了,長大後又當「三陪」……她的命怎麼就這麼苦呢,憑什麼?!難道就像《定真賦》里說的那樣:「日克年、時克月,貧賤之人皆從此出」?遺憾的是,我沒有她的「八字」。
  坦白地說,我一直沒有找到解開命相學的鎖鑰,也就是那個所謂的「循世法」。我像是掉在了無底洞里,被古人的文字陷阱給套住了,再也出不來了。我本是要解惑的,卻讓「惑」把我給肢解了。那幾個月里,我夜夜失眠,有時候我覺得我離那個「循世法」已經很近了,很近很近……我就快要摘取命相學皇冠上的明珠了!可是呢,睜開眼來,卻又有一座一座的文字大山出現在我的面前,我傻眼了。
  再往深里走,讀著讀著,就讀出荒唐來了:
  比如,《壺中子》曰:甲癸未申酉,屬破字、懸針,甲癸酉必損眼;未申患心腹疾。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有甲癸酉、未申全者,有可能傷眼,或有可能患心臟方面的疾病。這僅僅是因為,這樣的字形,也僅僅是因為字形的緣故,此為「破字」或屬於「懸針」。——此種道理,實在是有些牽強啊。
  比如:《定真賦》曰:己巳乙巳丁巳人,名為曲腳煞,命日遇主克頭妻。這是說,出生年月日時中己巳、乙巳、丁巳全者,以字形解釋為「曲腳」。必克傷第一個妻子。這種話,一旦說出來,是傷人的呀。且以字形為解,與命相無礙,實屬荒誕。
  ……不說吧?真的是不敢再給你胡說了。也許會有人對號,假如有一個半個應驗的,會傷人的。
  說實話,讀了這麼多命相、命理學的書之後,抬起頭,緊吸一口氣,卻仍然不能替我解惑。就像《三命通會》這本書里說的那樣,在這個世界上,從陰陽五行命理學上說,應該有十個日子,是最好的、最為富貴的日子(在此也就不一一列舉了)。命理學既是古人研造的,若在封建社會裡,最好的命,莫過於帝王了吧?那麼,在這十個日子裡出生的人,本應是帝王的命。然而,翻遍所有的命理學、命相學書籍及實例,卻沒有一個帝王是出生在這十個最好、最有貴氣的日子裡。就連同年同月同日同時出生的人,或一母同胞,命相也大不相同,這又做何解釋呢?
  由此推斷,那就是說,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並不能左右一個人的一生。就按命理學的說法來推演,也有大運的背向、流年的旺衰、人的機緣巧合之說。可見,一個人後天的努力,還是非常重要的。
  這麼多的文字,古代的先賢們又花了那麼多的心血去研究它……這卻是一個既不能證明又不能證偽的悖論。古人,是沒事幹了么?也許,他們對命運的疑懼和不解,遠遠大於今人。也許,他們經歷的苦難與驟變太多,太恐懼無常的命運了,才一次次去試圖解開它。這些文字,僅僅可以說明的是,在大自然中,四時的變化,某一時某一地氣場或磁場的旺衰,也許會對人有一定的影響。
  可是,面對梁五方時,他能說出那樣的話,我還是有些迷惑。他有神性么?他何來的神性?趁著一次我請他吃飯的機會,我曾逼問過梁五方,我說:五叔,你說說,你是跟誰學的,怎麼掐算的?
  可梁五方,眯著眼,無論怎麼逼問,一字不吐。
  後來,我終於見到了梅村。
  數年後,在一個大風天里,在一個北方的城市裡,梅村手裡牽著一個孩子,在一條大街上,大步走著……
  那一年風沙大,在那條馬路上,天灰濛濛的,我只看見從大風裡走過來一個女人。那一刻,整個世界都不存在了,眼前就像是一個灰色的大幕,幕里就只有這一個女人!一個奔波中的女人。我找了她這麼久,在這一刻,她出現了。我呆住了。我很想喊住她……很想。可我心裡明白,我如果再見梅村,對她是一種傷害。我知道,她已離了兩次婚,正打著第三次離婚的官司……這是我無法接受的。那麼,剩下的,就只有憐憫。
  是啊,我們都回不去了。我已經無法回到過去。梅村也回不去了。
  我聽見自己大聲叫道:梅村!……可我的喉嚨已經幹了。我什麼也沒有喊。我就那麼一聲不吭地站著。
  梅村用一條紗巾包著頭,在馬路上大步走著,可以說,我與梅村擦肩而過。
  那已經不是昔日的梅村了。那是滿臉怨氣的一個女人,走在路上的中年女人。那孩子大約有七八歲的樣子,不願走,她一邊走一邊怒斥著……她大聲說:快點。你怎麼不死呢?可她的手仍然緊緊地牽著那個孩子的手。
  我就那麼傻傻地站在路邊上,看著梅村從我身邊走過……她已經認不出我了。就在梅村與我擦肩而過的時候,就像電擊一般,我突然發現:經過了許多日子之後,我們都在尋找治療恐懼的方法。到底害怕什麼,那又是說不清楚的。我想,也許,梅村是為尋找而生的。她活在世上,就是為了找一個肩膀,或者說得雅緻一些,找一個靠得住的港灣,一個讓她不再害怕的地方。可她都沒有找到。或者說,她仍在尋找的路上。
  我的念頭在這一刻停住了,不敢再往深處走了。我手裡提著一個箱子,箱子里有九十九朵阿比西尼亞玫瑰的桿兒,桿兒已經枯死了,乾的。
  可是,等她走過去後,我又有些恍惚……我剛才看到的這個人,她真是梅村么?
  再後來,當我見到駱駝的時候,他問我:見到你的梅村了么?
  我說:見了。
  駱駝說:送花了么?
  我沉默。花已消失在空氣里……欠了的,就再也還不上了。
  駱駝說:吊吊灰。你怎麼一臉死氣?別那麼消沉。你知道么,運氣來了,山都擋不住。他說,操,就跟拾錢一樣,我撒泡尿,就掙了一千萬。爾後,他又是侃侃而談……
  那是我見駱駝的最後一面,兩年後,駱駝就從十八層大樓上跳下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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